何 昆
(黑河学院 中文系,黑龙江 黑河164300)
在“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红楼梦》中,晴雯和尤三姐是两朵美艳的花,盛放时引人瞩目,凋落时动人心魄。一个是荣国府中风流灵巧俏丫鬟,一个是宁国府里绝色尤物情小妹;一个被胡庸医乱开了虎狼药,一个被冷二郎讨走了鸳鸯剑;一个桀骜不驯因诽谤而寿夭,一个放荡不羁因退亲而自刎。红颜薄命的晴雯和尤三姐在脂本、程本《红楼梦》两大版本系统中,也是性格变动较为明显的两个人物,特别是尤三姐,但是这些文本上的相异之处,并未改变两人受侮辱、受损害的可悲处境,亦并未改变两人“零落成尘”的悲剧命运。
从身份地位上看,尤三姐比作为宝玉大丫头的晴雯要高贵,她是“主子”,在宁国府里有姨妹的名分。但实际上她是尤氏继母从前夫处带过来的女儿,与尤氏异父异母,不过是为生活寄食于豪门大族的“可怜人”。关于尤三姐的描写主要集中于第65回、66回,看似不多的两回文字,在脂本、程本两大版本系统中却有很大差别。在脂本中这朵娇艳无比的“刺玫瑰”是知过能改的“淫奔女”;在程本中这朵的出淤泥而不染的“白莲花”是冰清玉洁的“贞烈女”。
对尤三姐描写的不同首先体现在回目上,脂本(戚序本)在回目中明示了尤三姐的放浪不羁和择夫改过,有似贬实褒之意,而在程本中则只做陈述,看不出对人物的定性和褒贬。回目如下:
程甲本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姐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程乙本第六十五回:贾二舍偷娶尤二姨 尤三姐思嫁柳二郎
戚序本第六十五回:膏粱子惧内偷娶妾 淫奔女改行自择夫
1.与贾珍的关系
贾珍是贾家不肖子孙的代表之一,他的荒淫无耻不仅表现在与儿媳秦可卿的暧昧关系上,还表现在他对待尤氏姐妹的态度上。在脂本和程本中,尤三姐对这个“姐夫”的态度有着明显不同。如第65回写贾珍去探望尤氏姐妹,一起饮酒时,脂本的描写是: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尤二姐知局,便邀他母亲说:“我怪怕的,妈同我到那边走走来。”尤老也会意,便真个同他出来,只剩了小丫头们。贾珍便合三姐挨肩擦脸,百般轻薄起来。小丫头子们看不过,也都躲了出去,凭他两个自去取乐,不知作些什么勾当。[1]907-908
程本改写为:
当下四人一处吃酒。二姐儿此时恐怕贾琏一时走来,彼此不雅,吃了两钟酒,便推故往那边去了。贾珍此时也无可奈可,只得看着二姐儿自去。剩下尤老娘和三姐儿相陪。那三姐儿虽向来也和贾珍偶有戏言,但不似他姐姐那样随和儿。所以贾珍虽有垂涎之意,却也不肯造次了,致讨没趣。况且尤老娘在旁边陪着,贾珍也不好意思太露轻薄。[2]595
对比观之,在脂本中尤三姐与贾珍吃酒调情的行为火热得令小丫头们“看不过”,而尤二姐的知趣、尤老娘的会意暗示着他们对这种行为的不以为意、习以为常。尤三姐素日之放荡可见一斑。
在程本中,尤二姐也退场了,却是因为怕贾琏吃醋,而不是为了给妹妹制造机会。尤老娘则一直尽职尽责地陪在尤三姐身边,也没了那些处境尴尬的小丫头们。参照人物的正常化,暗示着重要人物尤三姐的正常化。而刻意强调了尤三姐的“偶有戏言”、“不随和儿”,和贾珍的“不肯造次”,则显示出尤三姐的“不可侵犯”。这是一个俏皮可人而厉害端正的女子,与淫荡无涉。
2.与贾蓉的关系
贾蓉为贾珍之子,和其父一样荒淫无耻,第63回家中大办丧事期间,听闻两个美艳的姨娘来了喜得笑容满面,不顾热孝在身,趁着尤老娘睡觉时和二姨(尤二姐)厮闹,对此脂本有这样的描写: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之间,只见他老娘醒了。[1]883
而程本则改为:
贾蓉只管信口开河,胡言乱道,三姐儿沉了脸,早下炕进里间屋里,叫醒尤老娘。[2]581
脂本中,打断贾蓉与尤二姐笑闹的是自己睡醒的尤老娘,而程本中,打断贾蓉与尤二姐笑闹的其实是尤三姐,她“沉了脸”的不悦和特意叫醒尤老娘的行为,含有对贾蓉和尤二姐轻浮行为的不满,而程本此回结尾处,将脂本中丫头们对贾蓉的谴责改为尤三姐对贾蓉的批评,进一步显示出尤三姐的自尊自重。
脂本:连丫头们都说:“天老爷有眼,仔细雷要紧!”[1]883
程本:三姐儿道:“蓉儿,你说是说,别只管嘴里这么不清不浑的。”[2]581
3.与柳湘莲的关系
红颜薄命多因情劫难度,对柳湘莲的钟情,便成了尤三姐难逃的劫数。柳湘莲,又称冷二郎,原为世家子弟,素性爽侠,读书不成,最喜串戏。串戏于柳湘莲而言不过是一个业余爱好,多情的尤三姐却因偶然看到了他串演的俊俏小生而心生爱慕,多年未忘。至谈婚论嫁之时,便表露出非他不嫁之心。在尤二姐知道妹妹心意后,有一段和贾琏的对话,这段对话在脂本和程本中是有差异的。脂本中:
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记挂.三妹子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1]917
程本改为:
尤二姐道:“既如此,你只管放心前去,这里一应不用你惦记。三妹妹他从不会朝更暮改的。他已择定了人,你只要依他就是了。”[2]604
从两段文字中不难看出尤三姐对柳湘莲的一往情深,但对比可发现程本删去了“他已说了改悔,必是改悔的。”将尤三姐往昔之过,一笔抹去。一个改过自新的多情小妹,俨然成了忠贞不二的痴情女子。
在尤三姐透露意中人之前,和尤二姐说起自己的爱情理想。这段“滴泪泣道”不啻于一篇震撼人心的爱情宣言。这段文字在脂本和程本中是同中有异的。第一,两者所表达之意大体相同,都将爱情婚姻视为等同生死之大事;都要自己选定心中所爱,认为若不能婚姻自主,便是此生虚度。第二,两者细微之处的差别也是非常明显的。脂本中,尤三姐要与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重新做人;成就婚姻的关键条件不在于财富、才能、外貌,而要追求“素日可心如意的人”。对比观之,程本与脂本不同处在于:首先,在语言表述上更口语化;其次,将暗示从前行为不端的词语删去,增加“自白”的话语,之所以“破着没脸”,是为了在污浊的生存环境中自保。再次,强调了自己的择偶标准与尤老娘、尤二姐以有钱有势为要的择偶标准不同。值得注意的是,这个被尤三姐鄙视的标准和脂本兼有财富、才能、外貌的标准是不同的。脂本的标准中尚有理想爱情的因素,而程本中的标准却更多地包含着市侩的、迫于生计的因素。相较之下,脂本中尤三姐的爱情宣言更符合人物性格、更具现代性、也更加撼动人心。
《红楼梦》是一部以贾宝玉、林黛玉、薛宝钗的爱情婚姻故事为主线的世情小说,其中的爱情描写感人至深,而说出惊心动魄的爱情宣言之人不是那爱博心劳的怡红公子,不是那多愁善感的潇湘妃子,不是那内敛守拙的蘅芜君。识分定情的贾宝玉悟到“各人得各人的眼泪罢了”;目下无尘的林黛玉将她的爱意化作一生之泪;为德所缚的薛宝钗只能将情意化为半句心疼叹息。其他如流泪花蔷的龄官、为爱而死的司棋也没有像尤三姐“滴泪泣道”这般的郑而重之的爱情宣言。这样的爱情宣言,曹雪芹既无法让高贵的公子小姐们道出,又不能使卑微的丫头们领悟,只能借助这个有主子身份而无主子体面、见了风月又不失至诚的尤三姐之口来“滴泪泣道”。
尤三姐的理想爱人便是自己一见钟情的柳湘莲。为了等待这个爱人,脂本和程本都依据尤三姐的爱情宣言进一步突出强化尤三姐的性格特点,但两本却各自强调了不同的性格要素。脂本中的尤三姐因为择定良人而洗心革面,是一个性格多元、敢爱敢恨的刚烈女子;程本中的尤三姐则是一个守身如玉、感情专一的忠贞女子。脂本中“改过守分”的“淫奔女”,在程本中成为一个出污泥而不染的守贞女子。
晴雯,宝玉的大丫头。风流灵巧、模样俊俏的她虽是老太太特意派给宝玉使唤的,但起初与宝玉并不亲近,经过“撕扇”和“补裘”后与宝玉渐渐走近了。晴雯因遭忌被逐,宝玉前去探望,两人诀别一段的描写,脂本与程本差别甚大。脂本:
(宝玉)一面流泪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鸣咽道:“有什么可说的!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人略好些,并没有私情密意勾引你怎样,如何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孤狸精!我太不服。今日既已担了虚名,而且临死,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坚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说毕又哭。[1]1085-1086
程本改为:
(宝玉)一面问道,“你有什么说的,趁着没人,告诉我。”晴雯鸣咽道:“有什么可说,不过挨一刻是一刻,挨一日是一日。我已知横竖不过三五日的光景,我就好回去了。只是一件,我死也不甘心的:我虽生的比别人好些,并没有私情勾引你,怎么一口死咬定了我是个孤狸精?我今儿既已担了虚名,况且没了远限,不是我说一句后悔的话:早知如此,我当日……”说到这里,气往上咽,便说不出来,两手已经冰凉。宝玉又痛又急又害怕,便歪在席上,一只手攥着他的手,一只手轻轻的给他捶打着,又不敢大声的叫,真真万箭攒心。两三句话时,晴雯才哭出来。[2]719
对比发现,程本对脂本有删有改。程本删去了“我太不服。”“也另有个道理。不料痴心傻意,只说大家横坚是在一处。不想平空里生出这一节话来,有冤无处诉。”这样符合晴雯平素性格的话语。让晴雯在本该“大放厥词”之时虚弱得说不出话来,由此增加了一段体现宝玉对晴雯怜惜之情的文字。晴雯虽身为下贱却心比天高,“最无阿谀奉承的奴才相,最富有反抗精神。”[8]这样的晴雯受到了如此不公的对待,自然会说有反抗性的话。程本的改动,弱化了晴雯身上的反抗性,强化了病中晴雯的柔弱性。
此后,写了晴雯与宝玉交换“信物”。脂本写晴雯将指甲和贴身穿着一件旧袄交给宝玉时,说:
“这个你收了,以后就如见我一般。快把你的袄儿脱下来我穿。我将来在棺材内独自躺着,也就像还在怡红院的一样了。论理不该如此,只是担了虚名,我可也是无可如何了。”宝玉听说,忙宽衣换上,藏了指甲。晴雯又哭道:“回去他们看见要问,不必撒谎,就说是我的。既担了虚名,率性如此,也不过这样了。”[1]1086
程本中晴雯说的却是:
“你去罢,这里腌月赞,你那里受得?你的身子要紧。今日这一来,我就死了,也不枉担了虚名。”[2]720
两个版本同样是晴雯的“哭道”,却风格迥异。脂本中的晴雯虽凄惨落魄,但依然是那个敢作敢为的“勇晴雯”;程本中的晴雯却重在展现她对宝玉的关爱之情,那口吻竟有“贤袭人”的韵致。
及至两人最后诀别之时,脂本中的描写伤感而动人:二人自是依依不舍,也少不得一别。晴雯知宝玉难行,遂用被蒙头,总不理他,宝玉方出来。[1]1087这样依依惜别的深情不见于程本,其改为:外边晴雯听见他嫂子缠磨宝玉,又急又臊又气,一阵虚火上攻,早昏晕过去。程本再次强化了晴雯的柔弱性,却忽略了晴雯与宝玉之间相知相惜的一片深情。
在两人诀别的描写中,程本与脂本最大不同是脂本中有一段借晴雯之嫂灯姑娘之口为晴雯与宝玉辩诬的文字,可这段重要的文字不但被程本删去了,还增加了一段灯姑娘纠缠宝玉的情节。晴雯与宝玉之间清清白白,却被王夫人之流视为“狐狸精”;袭人与宝玉之间早有云雨之情,却被自以为知礼守礼的王夫人亲切的唤作“我的儿”。这样荒唐可叹的现实中,还晴雯与宝玉清白的却是放纵轻浮灯姑娘,脂本深刻的批判性不言而喻。
刘世德说:“研究古代小说的版本问题要分两步走。第一步,考察与研究各个版本的异同,既包括文字的异同,也包括情节内容的异同。后者的重要性,当然大于前者。第二步,通过文字、内容异同的研究,来揭示作家创作过程中的某些重大的问题,揭示作品流传过程中的某些重大的问题。第二步比第一步更困难,也更重要。”[7]
由于《红楼梦》成书和流传过程的复杂性,造成各本来源不一,加之出现时间早晚不同,各本间残存回数有别,文字歧异众多,想搞清楚现存各个版本之间关系相当困难。关于脂本、程本的高下一直存在着争议,我们姑且放下优劣之争,按照“两步走”的思路去探寻一些共性的事实。就尤三姐和晴雯这两个人物而言,虽然脂本和程本在文字和情节内容上有差异,但两个人物最终的悲剧命运仍是相同的。
在脂本中,尤三姐的悲剧主要是由社会造成的,鸳鸯剑上的寒光透出社会的冷酷无情。那个污浊的社会没有给尤三姐母女自立自强生活的机会,为生活所迫寄食于虎狼之窝;那个污浊的社会也没有给人改过自新的机会,纵使洗心革面也不能为世人所接受理解。
而程本中,尤三姐的悲剧更多的是由性格造成的。确切地说是由柳湘莲轻率莽撞、识人不明的性格造成的。轻易地许下婚约、草率地讨要定情信物,从头到尾都没有好好了解过尤三姐本人。
然而,不论是社会悲剧,还是性格悲剧,这段一开始就存在着差距和不对等的爱情注定要一步步走向悲剧。一个无心、一个有意的开始,经历了一个心生悔意、一个痴心不改的过程后,最终演绎成一个悔之不及、一个玉陨香消的悲剧。两个版本间有的只是主旨立意的不同、审美视角的不同、作家与伟大作家的不同。人物的悲剧性命运并没有因此而改变。
在脂本中,“风流灵巧招人怨”的晴雯在生命的最后时刻依然保持着她的反抗精神,用自己语言和行为与那个污秽的社会抗争;依然如“爆炭”般烤灼着险恶的世道人心。这样的晴雯更符合人物自身性格、也更符合曹雪芹的原笔原意。
在程本中,更多地强调了晴雯处境的凄凉、身体的衰弱。极为简陋的生活条件、轻薄放浪的嫂子、枯瘦虚弱的身体,无论是外部的条件、还是自身的条件,都显示被损害者的可怜、可叹、可悲,特别是这个被损害者曾经是那么光彩照人,使读者不由自主地怜惜她、憎恶损害她的人和社会。虽然两个版本所强调的侧重点不同、批判力度不同,但都无法改变晴雯被那个污浊社会所毁灭的悲剧。
综上所述,正如鲁迅先生所言:悲剧就是把人生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两位美好人物的被毁灭传达出的正是“千红一窟(哭)”、“万艳同杯(悲)”的深刻悲剧性。尽管脂本与程本在塑造这两个人物形象上存在着诸多差异,但两位人物的悲剧命运并没有改变。
[1]曹雪芹.红楼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
[2]曹雪芹.红楼梦(程乙本)[M].北京:作家出版社,2006.
[3]曹雪芹.红楼梦(脂汇本)[M].长沙:岳麓书社,2011.
[4]曹雪芹.红楼梦(程甲本)[M].长沙:岳麓书社,2008.
[5]杨传镛.红楼梦版本辨源[M].北京:北京图书馆出版社,2007.
[6]曹立波.红楼十二钗评传[M].北京:清华大学出版社,2007.
[7]刘世德.《红楼梦》版本探微[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3:6.
[8]冯其庸.李希凡.红楼梦大辞典[M].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10:218.
[9]何永康.《红楼梦》研究[M].北京:中华书局,2011.
[10]刘永良.两个版本系统两个尤三姐形象[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2,(1).
[11]关四平.从尤三姐的改塑管窥脂评本与程高本的价值[J].红楼梦学刊,2009,(4).
[12]张静.略论古籍版本对文学研究的意义——以胡适《红楼梦考证》为例[J].重庆科技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12,(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