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论孔子“好学”思想的道德内涵

2015-04-14 12:00王世巍
关键词:颜渊好学君子

王世巍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再论孔子“好学”思想的道德内涵

王世巍

(武汉大学哲学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2)

孔子强调的“好学”精神,实质上标志着夏、商、周代以来人文精神发展的高峰。其目的是期望个体通过不断的学习,促成理性自觉,并最终借此实现共同的社会理想。孔子所说的“成人”“好学”,均是指个体不断自我完善的终身学习过程。这是孔子伦理思想体系的基石之一,其本身也是一种美德。

“好学”;“成人”;内涵;道德意义

一 “好学”之重要

孔子被尊为“万世师表”,这是对其教育思想与教育精神的盛赞。孔子因为认识到教育对人的完善作用,因此十分注重学习态度与学习精神。“好学”因而也标志了一种高度的肯定和荣耀,是孔子教育思想中极其重要的评价性话语。

史载孔子有弟子三千,且“受业身通七十有七人,皆异能之士也”(《史记·仲尼弟子列传》)。然而在如此众多的弟子中,能够得到孔子“好学”之评价的却只有一人,即颜回。不仅如此,孔子认为在颜回死后,“今也则亡,未闻好学者也”(《论语·雍也》)(以下凡引《论语》只注篇名)。三千弟子,唯有一人可谓“好学”,且后无来者。这足以证明“好学”的标准、要求之高。

从另一方面看,颜渊十三岁即入孔子之门,“年二十九而发白,三十一早死”(《孔子家语》),跟随孔子共计十八年。因此孔子对颜渊的认识、评价自然应当是准确而且全面的。加之以孔子一贯的严谨作风,他给予颜回以“不迁怒,不贰过”(《雍也》)的“好学”之具体评价,就是我们正确理解“好学”的内涵的直接根据。关于这一点,留待后文详述。

其次,孔子还曾把“好学”用作贵族死后,所获谥号等级高低的依据。谥是中国古代一项重要的宫廷礼法制度。在帝王后妃和公卿显宦死后,后人须避讳其生前之名,为其另立新号相称。因为谥号的取定要遵循一定的规范,故而也被称为谥法。《逸周书·谥法解》曰:“谥者,行之迹也;号者,功之表也”;《礼记·乐记》则说:“闻其谥,知其行也”。可见,谥号实际包含了对逝者生前德行、功过的基本评价,具有十分显著的价值判断意味。

子贡问曰:“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子曰:“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公冶长》)

“谓之文”即“谥之以文”[1],子贡对卫国大夫孔圉的谥号存有疑问,并求教孔子。《论语》并未说明子贡为何有此一问,但按《左传》记载,孔圉曾经使“太叔疾出其妻而妻之”。如此看来,孔圉的德行并不够完善,而谥号“文”在周代却具有崇高的地位,孔圉是否够得上“文”之谥号,因而就是一个问题。

《史记·高祖本纪》认为,“夏之政忠,…殷人承之以敬,…周人承之以文”;《礼记·表记》曰:“殷周之文,至矣”;此外还有“周人尚文”、“周极文”、“周贵文”等诸多相近说法。周人对“文”的追求表现在政治外交、饮食起居、服饰风尚等等方面,对祖先以及逝者的祭敬也不例外。“周人往往将先祖称为‘文人’或‘前文人’,对于德行高尚、有功于世的先祖,更以‘文’称之。周人祭祖时的乐歌《诗经·烈文》谓‘烈文辟公,锡兹祉福’,以‘烈文’颂扬先祖,意指先祖具有最崇高、最丰富的文德”[2]。因此,“文”之于周人的意义可见一斑。春秋战国时期,以文为谥号则成为对诸侯、卿大夫中的贵族名流的普遍尊称。例如,诸侯之中有晋文公、楚文王、卫文公、宋文公、郑文公等等;卿大夫之中则有齐鲍文子、晋赵文子、卫公孙文子,以及子贡所提及的孔文子,等等。

“文”虽然标志着对受谥者的一种高度的赞誉,但是由于仅仅是一字之论,其具体内涵与判断标准仍然不够清晰。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孔子对子贡的回答,“敏而好学,不耻下问,是以谓之文也”,就显得特别重要。孔子明确地指出,因为“好学”,所以可以对孔圉“谓之以文”。前文已经指出,“文”在周人的思想情感中占有极其重要的地位,并且一般只有帝王、诸侯、大夫等贵族阶层才有资格获得的美称。而孔子以“好学”为“文”谥之根据,这既为“文”提供确切的解释,确立了前提,而且也在不知不觉中,为普通平民获得高贵的“文”之称谓创造了一种可能。这种以学为上,打破阶层界限的观点,正是孔子思想的极其伟大之处。把崇高的“文”归结为“好学”,再次证明了“好学”在孔子思想中的深刻意义。

再次,就孔子自身而言,他也把“好学”列为自己最重要的能力和品质,并以之为荣耀。孔子对自己的评价向来十分严苛,如孔子说:“君子道者三,我无能焉:仁者不忧,知者不惑,勇者不惧”(《宪问》)。孔子既然自评不能够为君子之所为,那就难怪要进一步十分严肃地强调,“若圣与仁,则吾岂敢”(《述而》)。对于自己渊博的礼乐、历史知识与智慧,孔子也是平淡之言,“吾非生而知之者,好古,敏以求之者也”(《述而》)。

叶公询问子路孔子是怎样的人,“子路没回答,很难回答,很难概括描述孔子”[3]。然而孔子却说:“汝奚不曰: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述而》)。这句不短的话其实只讲了一件事——发愤学习。孔子如此强调学习,并以此总结自己的人格特征,并要求子路如是转告叶公。孔子言辞之中透露出的坚定与执着,足以证明这样的“好学”态度和“好学”精神正是自己的人生追求。也就是说,“好学”实质上是孔子对理想人生模式的一种概括。

二 “好学”之内涵

“好学”如此重要,那么它的内涵究竟是什么。在这里,我们有必要认真思考孔子所说的,“其为人也,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这句话中的语词顺序。孔子首先说“其为人也”,再讲“发愤忘食,乐以忘忧”,最后说“不知老之将至云尔”。笔者以为如此道出的语词顺序,其实暗藏了孔子的核心教育、学习思想,我们甚至可以从中窥见孔子的人性理想。然而对它的既有研究却过于草率,“为人”二字是被研究者简单化,甚至忽略掉的第一个重要信息。杨伯峻先生的译注是“他的为人”,与孔子的原词一致。然而由于时代变迁,继续使用“为人”这个词来译解原词,潜藏了一个可能的错误。孔子所说的“其为人也”之“为人”,与现代汉语中的词语——为人——是否同义,是一个细微却十分重要的问题。

按照《现代汉语词典》与《标准汉语词典》的解释,现代汉语中的“为人”一词,具有动词和名字两种词性。动词表示“做人处世”,名词则指“做人处世的态度”。在实际使用中,常常讲“(某人)为人正直、忠厚;大家都了解他的为人”等等。可见现代汉语的“为人”,其含义本质上是以社会、人际关系为立足点。也就是说,现在所讲的“为人”,必须通过人际关系,在事实、经验的基础上表现出来。

然而孔子所说的“其为人也”一句,并没有直接指向“我”之外的他者。孔子要求子路如是回答叶公,所以“其”自然就是孔子对自己的指代。在随后的句子“发愤忘食,乐以忘忧,不知老之将至云尔”中,从语词意义上讲,“忘食、忘忧、不知”这些都是对自身行为、生活状态的描述。它们都是以“我”为主语,完全没有涉及到任何的他者,或与他者的关系。孔子所强调的只是自己的行为方式。甚至可以说,孔子在此已经用这三个动作完全概括了其一生的生活轨迹。在这个过程中,孔子并未提及“我”之外的任何人。

换言之,“发愤忘食”式的“好学”完全是“我”的自觉、自主行为,并且贯穿了“我”的一生。可见,与“好学”直接相关的只是个体意义上的自我,而与人际、他者无直接关联。朱熹在对此句的注释中也两次用到“自言”一词,又特别强调“夫子自言其好学之笃耳”[4]。李泽厚把“其为人也”译解成“他这个人”[3],这才是符合孔子原意的。孔子在这里表达的就只是自己的“好学”精神。这也与孔子所指出的“古之学者为己,今之学者为人”(《宪问》),以及“君子求诸己,小人求诸人”(《卫灵公》)的态度相一致。

因此本文认为,孔子所谓的“好学”,其本质意义就是指个体不断自我完善的修身之学。关于这一点,也可以从孔子对颜渊为何可谓“好学”的评价中得到证实。孔子回答鲁哀公说颜渊好学,“不迁怒,不贰过”。这是孔子对为何独称颜渊为“好学”的具体解释。颜渊在学习的过程中,不迁怒于他人、不拿别人出气,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这即使不能被看作是对“好学”的规范性定义,但却清楚地指出了一个“好学”之人的应有品质——克己、修己。克己、修己正是一种独立的个体行为。颜渊跟随孔子十八年,即使在十分窘困的生存条件下,也仍然坚持学习。“一箪食,一瓢饮,在陋巷,人不堪其忧,回也不改其乐”(《雍也》),故而孔子赞叹其“贤哉”。这说明“好学”的根本特征在于对自我完善的坚持,哪怕是处于恶劣的物质条件下。这也正与孔子所说的,“君子食无求饱,居无求安,敏于事而慎于言,就有道而正焉,可谓好学也已”(《学而》)相一致。

“好学”本质是指个体终生不间断的学习和自我完善。孔子之所以如此强调这个毕生的学习过程,甚至发展到克制、忘却基本生存需求的境地,是因为这个终生学习、完善的过程,实质是人逐渐成为“人”的过程,是人之为“人”的意义和使命。那么孔子所理解的“人”究竟该是怎样的?笔者以为,孔子所说的“人”实质上标志了夏、商、周三代以来,以礼乐精神文化为本质的人文之人。

三 “好学”之人

“子路问成人。子曰:“若臧武仲之知,公绰之不欲,卞庄子之勇,冉求之艺,文之以礼乐,亦可以为成人矣。”曰:“今之成人者何必然?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亦可以为成人矣”(《宪问》)。可见在孔子看来,礼乐教化(也即“文”化)是成“人”的必经环节。孔子所谓的“人”,其实是指掌握了礼乐精神的社会人、文化人,而远非单纯的自然生命体。

以孔子所说的卞庄子为例,《韩诗外传》记载:“卞庄子好勇,母无恙时,三战而三背。交友非之,国君辱之,卞庄子受命,颜色不变。及母死三年,鲁兴师,卞庄子请从。至,见于将军。曰:‘前犹与母处,是以战而背也。辱吾身。今母没矣,请血责。’遂走敌而斗,获甲首而献之,‘请以此血一背’。又获甲首而献之,‘请以此血再背’。将军止之曰:‘足’。不止,又获甲首而献之,‘请以此血三背’。将军止之曰:‘足,请为兄弟。’卞庄子曰:‘夫背,养母也,今母没矣,吾责雪矣。吾闻之:节士不以辱生。’遂奔敌杀七十子而死”。

卞庄子为子而孝母;母亡,则守三年之丧;为将而尽忠,三请而战;为人而不“辱生”,战死疆场。卞庄子为孝、尽忠,同时“行己有耻”(《子路》),这已经十分切近君子人格,但是孔子仍然要求对其“文之以礼乐”,此后方可谓“成人”。虽然孔子随后说,如今要“成人”不必如此,然而“见利思义,见危授命,久要不忘平生之言”,其实也已经是君子人格品质的体现,远非一般的小人所能做到的。因此,孔子所谓的“成人”之“人”,是孔子思想中的理想人、社会人。要成为这样的“人”,必须有待于长期的学习和修养。

同时可以由此推断,孔子所说的“为人”之“为”,其实是作为之“为”。“为人”也即作为(一个)“人”,是类别、属性意义上的划分。孔子之所以要强调作为一个人,应当“好学”以成“人”,正是基于孔子所说的“人”所具有的特殊内涵。这个特殊内涵所依存、反应的时代背景,正是周代以来不断酝酿、发展的“人”的觉醒。前文提到了“文”在周代社会思想中的象征价值,而孔子以“好学”为“文”立据,不仅解释了“文”得以产生的基础,也为“好学”树立了具体的目标追求,也即成为一个礼乐“文”化之人。

在此基础之上,孔子更是创造性地提出了“人能弘道”(《卫灵公》)的观点。从历史上看,“人能弘道”是对春秋时期郑国著名政治家子产,提出的“天道远,人道迩”(《左传·昭公十八年》)之观点的进一步阐发。春秋之时,立德立人成为当时(至少在知识分子、贵族之中)主流的社会思潮,“太上有立德,其次有立功,其次有立言,虽久不废,此之谓不朽”(《左传·襄公二十四年》)。人之德的地位与作用,对神灵天帝的主宰有取而代之之势。论及周代以来人文精神的发展趋势,冯友兰曾以“人的觉醒”为标题,指出“及春秋之世,渐有人试与各种制度以人本主义的解释。以为各种制度皆人所设,且系为人而设”[5]。徐复观也同样认为“周初人文精神的觉醒,不仅把殷人一般性地‘乃祖乃父’、‘先王先公’,集中到‘克明德慎罚’的文王一人之身,文王在宗教的外衣之下,实质上成了人文精神的象征”[6]。

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孔子反复强调修己、“好学”以成“人”的态度与精神,也是对当时社会思潮的自然顺应。“君子博学于文,约之以礼,亦可以弗畔矣夫”(《雍也》),“子以四教:文、行、忠、信”(《述而》),以及《史记·孔子世家》所记载的“孔子以诗、书、礼、乐教”,这些都证明孔子施教的内容实质正是当时的时代、人文文化之精华。儒者孔子整理、吸收了西周建立以来的人文典章、礼乐之制,“人能弘道”的观点的提出,正标志着这种人文主义精神发展的高峰。这既包含了孔子对人本身的高度尊重与热爱,也表达了对人之为人的要求与深切期望。

孔子是儒家之至圣,君子代表了孔子所追求的理想的“人”。然而,孔子自己“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述而》)的感叹,则说明要成为真君子实为不易。即使如此,孔子并未放弃对人格理想的追求。他一生学习不辍,诲人不倦,至老学易而“韦编三绝”,但也只是希望可以“无大过”。致力于个体不断走向完善的“好学”,是“被孔子看得比忠信更为难能可贵的一种品质”[7]。

也就是说,“好学”本身就是德性的体现,因为学习的目的根源于对自我完善的追求。从本质上说,“好学”也就是“成人”的过程与方法。因此,“好学”在实质上构成了孔子伦理道德思想体系的基石,也是孔子社会理想获得实现的原动力。没有“三人行,必有我师”的谦虚“好学”态度,人与人之间的平等、尊重也就失去了最根本的保障。就当代社会而言,修己、立己以“成人”之“好学”,也是对被外在功利目的主宰、“异化”的学习的有效调节与矫正。“好学”也是一种终生学习的精神,本质上则是一种积极的践行精神。个体虽然难以成为真正的君子,然而这个追求成为君子的努力、“好学”之实践过程,其本身就是一种美德。

[1]杨伯峻. 论语译注[M]. 北京:中华书局,2009:89.

[2]罗新慧. 尚“文”之风与周代社会[J]. 中国社会科学,2004(7):178.

[3]李泽厚. 论语今读[M].北京:三联书店,2007:205.

[4]朱熹. 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94.

[5]冯友兰. 中国哲学史[M],北京:三联书店,2008:50.

[6]徐复观. 中国人性史论[M]. 上海:三联书店. 2001:27.

[7]陈来. 论儒家教育思想的基本理念[J]. 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05(5):198.

(责任编辑:上官林武)

Restudy on the Ethical Implications of “Enjoying Learning” by Confucius

WANG Shi-wei

(School of Philosophy, Wu Han University, Wuhan 430072, China)

The essence of enjoying learning, promoted by Confucius, actually marked the peak of humanistic spirits that developed from the Xia Dynasty to Zhou Dynasty. It expects the reasoning awareness and social idealization through initiative learning. Both “becoming human” and “enjoying learning” refer to the life-long study and they are the foundations of Confucius’s ethical ideas.

enjoying learning; becoming human; implications; ethical

2014-10-29

王世巍(1983— ),男,江西九江人,武汉大学哲学学院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儒家哲学。

G 410

1671-6493(2015)02-0051-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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