瑞云
证 词
为什么还要提起它
那个遥远的饥荒年代……
父亲九岁的时候,失去了
他的父亲。我的爷爷
一定是饿疯了,怎么可以
刨出生产队的洋芋籽装自己兜里
之后,他被抬回家了
之后,他就死了
村长说:只是轻轻地打了几棍子
不!不是他饿疯了,而是
他的亲人饿疯了
他不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母亲
和孩子,带着微弱的呼吸
捡拾沟渠里的骨头
舔舐上面残留的油和
蠕动的小虫
上帝啊!请你作证
我的爷爷,他不是小偷,他只是斗胆
爱了他的亲人一回
不是故事
奶奶老了,没一颗像样的牙齿
佝偻着身子,昏暗的灯光下
她的故事泪流满面……
五十年前,跟着一个她不爱的男人
小脚的奶奶带着十岁的儿子
成了高塄村的丁姓女人
他说他有粮食,有果园
能养活她和儿子
她的女儿,又黑又瘦
就离开了松鼠般的童年
半碗面汤,镜子一样
闪着全家人眼里的泪光
给婆婆?给孩子?
喝过面汤的婆婆夸奶奶是好媳妇
而这个好媳妇却抱着饿死的女儿号啕大哭
那个刚刚会喊妈妈的孩子
奶奶把她装在帆布包里
埋在了后山梁
六零年代!你这饥饿的魔鬼
该怎样诅咒你,我的姑姑
她刚学会走路
她还没经历过时光
六零年代
我没见过叔叔
听说他长得很像我的父亲
瓜子脸,大眼睛,讨人喜欢
爱逗小虫虫玩
他死于粉条一样诱人的
苦苣根和茎。六零年代的饥饿
调皮地勾引他
奶奶说:不怪他吃得太多
只是他太小了,不知道
苦苣的根和茎有毒,就像不知道
他身后有那么多可怕的怪物
父亲,今天是你的生日
像一个稻草人
立在风中,不知是衣服宽了,还是
你瘦了。父亲
看见你的时候
云正从头顶走过,风
在不停地吹呀吹
你站在场院里,还是那顶
皱巴巴的蓝帽子,还是那件
袖口上打着补丁的旧夹克
还是用塑料纸包着手心里
横七竖八的裂口
父亲,今天是你的生日
除了一个圆盘蛋糕,我手里提着的
都是大盒小盒的药丸。父亲
对不起,我偷看过
被你藏起的化验单
几个触目惊心的符号对我说过
我担心的话,用疼痛
提醒过我
父亲,今天
你被恩准多喝几盅你喜欢了一辈子的
老酒,你就多嘀咕几句
之前我们都嫌烦的鸡毛蒜皮吧
我们都伸长了耳朵,母亲
也不会唠叨你。可你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
怎么一句话都不说啊!
蜡烛燃起的时候
孙儿们都在抢吃蛋糕,而你
只是吧嗒吧嗒地抽闷烟
这一圈又一圈的沉默
让我难过。你鼻尖上的
一抹奶油白,最终
逼出了我的眼泪
原 谅
你原谅那个在书店门前偷走你电动车的人
了吗
你原谅那个故意给你的裙子上甩墨水的小
男孩了吗
还有你下乡路上咬伤你的那只大黄狗
春天来了,花儿都准备要开了
你看:池塘里那条不会游泳的鱼
也把尾巴摆来摆去
广场上的藤椅就在昨晚亮了许多
一定有几对情侣的香吻停在上面了
此刻,你把目光使劲伸出窗外
想什么呢?那个一下班就去打麻将
不帮你做家务的人,你还是唤他亲爱的
去年冬天蜷缩在工行门口的那个穿单衣的
婆婆
你还在惦念着她,是吗?
别叹息了,该走的都走了
留下来的就是你的
那阵准备要绊倒你的风
也缓和了许多,接受它吧
以感恩的心
房门紧锁,镜子模糊
这个夏天的末尾
我在诗里找船
找飞鸟,太阳,闪电
和玫瑰的心形叶
大风过后,树上浮起白色羽毛
有些声音好像案头的盐粒
虚空的帘子掀开你的疑惑
许多美好的事物刚刚出现
又很快消失
熄灭了吗?巨大的黑夜
那盏无光的灯呢
不,夜正离去
大街上的晨曲轻轻飘起
热情而朦胧的微风
从半掩的窗口吹进来
一切似乎可以改变
寒霜可以称作火焰
白发就是银色的光线,甚至
房门紧锁,镜子模糊
也抵不上一个人
变硬的心肠
窗外皑雪茫茫
坐下来,菜单被打开
说吧!说什么都可以
按悲喜依次抚摸生活
说聚散别走漏谜底
不可信!心中只有一颗蜡制的心
和另一个冬天的满天飞絮
这也是午后,窗外皑雪茫茫
没有根,没有果实
也没有一首可供缅怀的曲子,甚至那么多
房前屋后的喃喃碎语
从不曾把你一寸一寸喊出来
有时,我想握握你的手
沿过去的,悄然改变的
和正在失去的
我想重新睁开眼睛
想看见淋漓尽致的东西
和比风更具体的事物,包括去年
七月的背后
责任编辑 郭晓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