篾匠老郭的竹编生活

2015-04-10 00:45苏诗布
福建文学 2015年3期
关键词:晒谷老郭竹篾

苏诗布

秋后的稻田瘦了,田埂显露出来,像一股一股的脉络网着。在老郭的眼里,布满稻茬子的稻田更像是他的竹匾,平平整整架在村里,富足祥和。

秋收过后,老郭又得忙篾活了。

在老郭的心里藏着一句古语,这话是师傅说的。师傅说,工头工尾藏着金,篾匠没有闲日子。师傅说这话时老郭还年轻,一晃五十多年过去了,师傅如同老郭的身影,总是在阳光背后瞧着老郭,让老郭的手闲不下来。

老郭的房前屋后都是竹林。几年前又种植了几十亩的竹子。闲些时,老郭总是找机会到竹林转转。有时伸出手来,把竹子环扣着,那一节一节的竹子似乎也有感应。老郭这个动作就是一杆秤,那么简单一扣就能探测出竹子的年龄与尺寸。砍一棵竹子,在老郭的心里也是有分寸,就像所有的篾匠都得胸有成竹。

在老郭的作坊间,有两件工具很是养眼,一把是超出常规尺寸的篾刀,一把是被竹篾抽打得满是伤痕的长条凳子。

一边的击打,一边的磨砺使得篾刀有些头重脚轻。我不由得掂了掂篾刀,比别的刀把重了很多。一刀下去,劈里啪啦,竹筒已被犁成两半。老郭是怎么用刀的,我的眼神倒是错过了。老郭说,篾刀有时也只是个引子,篾匠用的是手劲。老郭边说边做,简直就是手脚并用,一脚踩着竹片的一头,两手再把竹片分开。双手的力道不偏不倚,把一片一片的篾片划开。这个过程简单明快,一根完整的竹筒就成为均匀的篾条。老郭说,此时的篾条像是刚切下来的猪肉,有皮有肉。竹子也是有皮肉之分。从竹青到竹肉再到竹黄,它们的机理不同,运作起来也是不同。竹青韧,竹肉温厚,竹黄脆了些,掌握了竹子的机理,用刀的分寸自然划得清。对付竹青得用慢手劲,一刀一刀悄然而至,浮在竹青下面的青嫩颜色在刀影当中慢慢变淡,期间,青颜色削去了,竹青的韧性留下来,竹编精选的就是竹青的韧,这手劲得像刮胡子,慢条斯理,动中求稳。竹肉好对付一些,手劲用匀就行。竹黄脆,韧性不足,但得保存其一定的厚度,可用竹编的支骨。

一把农家的长条凳子,在不起眼的一端装上两片刀片,让它们相依着,形成独特的一个划口。篾片的制作可大可小,可厚可薄,全在篾匠的双手。老郭蹲在上面,肩膀瘦了,像刚要起跑的接力运动员。一手用简单的厚竹片按在划口上,一手用力抽起来,厚篾片一次一次地变薄。划口上却是慢慢地鼓了起来,像是吹泡花糖。老郭说,这就是竹泡花。夕阳越来越淡了,浅浅的几缕影子慢慢模糊起来。老郭一张一扬,似乎就是在托着一根竹子在跑步,那串竹泡花就是竹冠了,似乎要把老郭藏起来。

把削好的竹篾片晒出去,晒在高高的晒谷架子上,这道程序也是少不得的。每每这时候,老郭总是舒心地面对。屏山春天多雨雾,冬天显干燥,掌握气候的变化才能拿准竹篾片的适应性。竹篾片湿度大了,容易变潮,过分干燥了,容易断裂。用老郭的话说,得养好竹篾片,会不会养竹篾,也是篾匠的匠心独到的一面。

这几年,屏山推广茶叶种植,新建了万亩茶园,小茶厂就像老郭家的竹子,每一年都在更新。制茶的器具大都来自于竹制品,竹篓,小竹匾,竹耙子,竹晒席,竹筐。老郭一说起茶叶用的竹器,眼睛放大了,用手比划着,说是他制出来的竹器堆在他的院落,堆得满乎乎的,看起来眼顺。但是这些都只能算粗活。老郭更在意他的细活。编竹匾粗中有细,编竹礼担和竹提篮是细中再细的活路。

竹匾有很强的承受力,上百斤的稻谷铺在其间,顺手势往晒谷架子上推与收,这样往来,承受的是篾匠的手艺。村里人晒稻谷,都得用双手,抬、抖、翻、捡、扫、铺等一系列的动作实在而又自然,老郭的手艺由此显露出来。老郭的竹匾不扎手,一连串的动作过后,手伤不到。这项工艺,老郭总是藏着。其中的奥秘只有老郭自己知道。按老郭的话说,说起来简单,做起来得巧,得用削出来的竹泡花慢慢地擦抹,这个过程伤手,竹篾的边刺质硬,一划就伤,用竹泡花擦抹,是以柔克刚,伤的是自己的手。竹匾润滑了,老郭的手又变了样子,指尖上又洒满细小的如同针眼的红点。

祭祖是村里人的大事,竹礼担是必备用具。传统的祭祖得按祖先的礼法,置办冰糖塔,高层米粿,这样的祭品只能用竹礼担。几个大人抬着行走在乡间小道上,老郭的竹礼担非常显眼。村里人把礼担称为“楼屉”,一层一层地叠起来,形象而富韵味。村里人购置了竹礼担,就让老郭的儿子用油漆写上了厝堂,写上了置办年月,就是忘记写老郭了。村里人挑的是老郭的手艺,用的是老郭的手艺,晒的还是老郭的手艺。老郭早已经习惯了,只要他的竹礼担能牢靠,能装物品就行。早十几年前,村里人谁也用不上竹礼担,如今日子好过了,一担一担的物品摆在祖先面前,那是在告诉祖先,日子是越过越富足。

有一种坐姿是无法改变的,把肩膀收起来,让阳光穿过自己的脊背,这种感觉很实在,不孤独。其实阳光是另一种语言了。老郭总能在阳光里看到自己的身影,看到日子滑过去的感觉。自己的身影从晒谷架那边慢慢地收起来,直到落在双手上,而后又从双手再悄悄地生长出去,再铺到晒谷架那边,一天就这样在收与缩之间消逝。随同身影一起变大变小的是手上的竹篾,刚开始是一地的方方格格的几缕影子,双手爬在上面,如同公鸡的鸡喙,一突一收之间,篾板穿来插去,横出掾入,竹篾片成规成矩慢慢地厚起来。横的竖的竹篾张扬着,几乎把老郭的身影侵吞。老郭粗糙的双手却是灵巧得很,双手一捞,一揽,一搂,一拢,一板,一撮,几趟来回,竹篾听话地变成公鸡的尾巴,翘得高高的,像竹冠的影子往晒谷架子上铺去。老郭说这个过程如同插秧,如同老伴打鞋底,如同村里的小木偶在演戏。老郭发现我在关注他的手,突然伸出来放在我的眼前说,这也是一扇竹匾。它晒着五十几年的竹艺了。

早些年,从泉州来的鱼苗贩子,挑着竹编的鱼篓在贩卖鱼苗。老郭足足地跟在鱼贩子身后转了整个村庄。鱼苗贩子走了,老郭的心里老是装着不渗水的鱼篓。老郭按自己的心思摸索着,鱼篓是制成了,但终究还是漏水。老郭由此对自己手艺的肯定大打折扣,总觉得自己的手艺不如别人。后来是在城里教书的儿子,帮着百度了相应的鱼篓,才得知那技艺还得靠其他的材料才能完成。这样的小小折腾倒是让老郭的心里更透亮一些。

大量的塑料制品替代了竹篾制品,老郭虽然显得有些孤单失落,但是老郭能理解,只要是物都得发展。只是那些塑料制品用破了,丢在河道上,河道由此慢慢堵塞起来,洪水一过,河道上就挂满了成堆的破碎片,这情景让老郭有些心酸。老郭有时也会把那些破损的塑料制品堆起来,一把火将它们烧了。那味道却是呛鼻,呛得心神不宁。老郭已经闻惯了竹子的味道,让塑料制品的味道一呛,只能躲得远远的。见了那些软塌塌的物品,老郭感叹,就是这物品也是有归类的,说那是些没骨头的东西。

早些年编制竹艺,有孩子们在身边跳着,增加了不少热闹。这些年,孩子们长大了,女儿出嫁,男孩子到城里去教书,一家人倒是像篾片一样,横是横竖是竖,分成几条的路各自奔波。别看篾片如此四散着,但篾匠得搂着它们,这是篾匠的心劲,少了心劲,编出来的竹器定会少了些什么。这也是跟人一样,没有了心骨,自然站不起来。竹子是最有骨头了,一节一节地布着,毫不含糊。老郭说,竹编也是有骨的,没有骨质的竹编用不了几天就软下来。竹编的骨头不是往上长的,它是藏的,就藏在手艺人的技艺里,有时它细如丝线,有时又简单得如同一扣子,有时又复杂得理不清藏在哪儿,就是把竹编全分解开,也是找不到它们藏在哪儿。

闲下来时,老郭的心也会浪漫起来,用些下脚料编几个竹蜻蜓或蝈蝈挂在竹架子上,让风吹着,让阳光照着。孙女与孙子们回来了,他们又热闹起来,学着蜻蜓的样子在竹篾间飞来飞去,童心依旧,一代一代都是如此。

夕阳光已经淡去,炊烟弥散成浅浅的山岚。老郭站在竹林边上,目送我们,我在回首之间,老郭依然还站着,身影是越来越细了,看起来更像站着的竹子,站在他的竹林里。

责任编辑 林东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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