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大勇
(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泉州362000)
整体性的推进和局部性的创新
——评汪卫东著《现代转型之痛苦“肉身”》
古大勇
(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福建泉州362000)
汪卫东先生的《现代转型之痛苦“肉身”:鲁迅思想与文化新论》是一部具有创新特色的鲁迅研究专著,它的创新体现在两个层面:其一是在“鲁迅学”自身发展的链条上,对鲁迅研究作出了整体性的推进;其二是其个案性质的创新性解读和发现,在局部层面上对于构建“鲁迅学”学科大厦也能起到一种“添砖加瓦”的作用。
汪卫东;鲁迅研究;整体推进;局部创新
众所周知,鲁迅研究是整个中国现代文学学科的学术制高点,是学科的“脊梁骨”和“安身立命”所在,舍此学科“大厦”就会半壁坍塌。数十年的鲁迅研究成果可谓“汗牛充栋”,数不胜数,但这并不意味着鲁迅研究的真正“繁荣”。鲁迅学史专家张梦阳曾经对鲁迅研究的成果进行统计,发现鲁迅研究存在着“低水平重复研究”的弊端。他认为99%的论文和论著都是“套话、假话、废话、重复的空言”,只有1%说出真见,“即一百篇文章有一篇道出真见就已谢天谢地了”[1]。缘此,要衡量一个鲁迅研究成果的价值,就不能无视前人的成果而孤立地进行评价,而要将它放到“鲁迅学”史的发展链条上和鲁迅研究的“生态系统”中,从纵向和横向的角度,与前人和同时代人的成果进行比较,判断其是属于张梦阳所谓的1%还是99%的范畴,甄别出其创新点和突破之处,从而确立成果的价值和意义。从此标准来看汪卫东先生的著作《现代转型之痛苦“肉身”:鲁迅思想与文化新论》,笔者认为大体属于那1%之列。
而在这1%的鲁迅研究成果的范围内,创新体现在两个层面,其一是在“鲁迅学”自身发展链条上,对鲁迅研究的整体性推进,譬如王富仁的《中国反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呐喊〉、〈彷徨〉综论》之于鲁迅小说研究,钱理群的《心灵的探寻》之于鲁迅整体研究,汪晖的《反抗绝望》之于鲁迅思想研究,孙玉石之于《野草》研究,郑家建之于《故事新编》研究……这些研究成果,在鲁迅研究的自身进化过程中,或带来了研究观念的根本变革和研究范式的根本转型,或提出了富有创新特色、带全局意义的核心研究观念,或对鲁迅的代表性作品作出全方位的全新解读……从而从总体上推进了鲁迅研究的发展。创新的第二个层面是指鲁迅研究中局部意义和个案层面的创新性成果,譬如对于鲁迅的某一部作品的创新性解读、某一个观点的求异性商榷、某一个材料的发现性考证等局部性问题的研究,虽然不能对“鲁迅学”作出整体性或根本性的推进,但是对于构建“鲁迅学”“学科大厦”能起到一种“添砖加瓦”的作用,总体上有利于鲁迅研究的推进和发展。汪卫东在书中曾经提到王瑶先生说过的一句话:“鲁迅研究有三个难点,一是早期文言文,一是《野草》,一是《故事新编》。”[2]373然汪卫东能知难而上,抓住了鲁迅研究三个难点中的两个,孜孜于鲁迅早期文言文和《野草》研究,取得了学界公认的成绩,从而对鲁迅研究作出了整体性的推进。同时,在鲁迅的国民性思想研究,“鲁迅文学”范式的提出及对其“文学主义”文学观念的钩沉,对鲁迅“第二次绝望”的发现,鲁迅“杂文的自觉”的观念的提出,对鲁迅小说《狂人日记》《伤逝》《在酒楼上》和《孤独者》等作品独具匠心的解读,对《鲁迅全集》中是否收入周作人所作“随感录”悬案的破解等方面,都提出了一些独到新颖的观点,这些局部的创新性内容,同样对于构建“鲁迅学”的学科大厦起到一种补充或局部推进的作用。
在“《野草》学史”上,19世纪80年代之前,王瑶、冯雪峰、李何林、卫俊秀、吴小美等学术前辈都发表(出版)了有关《野草》的论著①这些论著有如下这些:王瑶:《论鲁迅的〈野草〉》,《北京大学学报》(社科版)1961年第5期;冯雪峰:《论〈野草〉》,新文艺出版社,1956年版;李何林:《鲁迅〈野草〉注解》,陕西人民出版社,1973年版;卫俊秀:《鲁迅〈野草〉探索》,上海泥土社, 1954年版;吴小美:《论鲁迅〈野草〉的思想》,《兰州大学学报》(社科版)1963年第1期。,虽然也取得了不可忽略的成绩,但是由于特定时代的影响,该时期的《野草》研究与政治有着暧昧不清的纠缠关系,带上深浅不一的意识形态烙印和教条主义倾向,《野草》研究逡巡不前,陷入危机。19世纪80年代之后特别是80年代后期之后,文学研究摆脱了政治和意识形态的影响,恢复了自身的独立和尊严,《野草》研究才真正焕发生机,走向深化,取得系列标志性的研究成果。如对于《野草》的文本内涵研究,这些代表性成果,或从现实和历史的维度[3],或从哲学维度[4],或从现实和哲学相结合的维度[5],或从“索隐”性质的“私典解密”的维度进入《野草》[6]。汪卫东认为,“这些解读,都为我们走进《野草》铺设了道路。实证的史料爬梳、象征的意象阐释、玄学的哲理思辨,似已各展其能,但隐隐的不满依然存在:诸种阐释与《野草》的‘诗心’,还有距离。似乎无法首先从方法入手进入这一问题,这不是方法的选择,只是感到:历史参与的绝望化为了鲁迅的‘诗’,面对这一丛《野草》,我们该拥有怎样的‘诗心’,才能与它真正对话?”[2]111在汪卫东看来,这些不同维度的解读,多是一种“方法”的操作,它固然是进入《野草》的必由之径,但也仅仅是滞留徘徊于《野草》深邃世界的“门口”,不能切入《野草》独立自足的生命世界和意义系统。《野草》“其实是1920年代中期陷入第二次绝望的鲁迅生命追问的一个过程,是穿越致命绝望的一次生命行动,它伴随着情感、思想和人格惊心动魄的挣扎和转换的过程,是一个由哀伤、绝望、挣扎、解脱、欢欣等组成的复杂的情思世界,又是一个由矛盾、终极悖论、反思、怀疑、解剖、追问、顿悟等等组成的极为沉潜的哲思世界,还有它独特的语言与形式的世界,它不是抒情诗,也不是哲学(或者生命哲学),而是由思、情、言、行、形等结合在一起的精神和艺术的总体”[2]112。《野草》是一场艰难而渐进的穿越绝望的生命行为,是一次战胜心灵危机、完成自我超越的精神涅槃过程。它的不同凡响和殊异他人之处在于:首先,汪卫东把《野草》视为一个向内的、不可分割的、具有温度和情感的浑然生命整体,一个不可逆的时间整体,这区别于之前的外在意义的演绎分析或过于坐实的事实性解读,如孙玉石的《〈野草〉研究》就把《野草》的散文诗分为“韧性战斗精神的颂歌”、“心灵自我解剖的记录”、“针砭社会痼弊的投枪”等三类[3],在这里,《野草》就不是一个完整的“生命”,而是一些社会观念和功利性目的等外在事物的承载体。或如汪晖等“哲学解读派”所认为的——《野草》的思想内涵达到西方存在主义哲学的高度。或如胡尹强从“私典探秘”的角度,认为《野草》中全部篇什都是“为爱情作证”,书写的是鲁迅与许广平、朱安之间的隐秘情事。汪卫东的解读不同于以上任何一种解读,或者说有机包容以上诸种解读的“合理”因子,把以上所涉及的种种外在因素纳入到鲁迅的生命过程中,将之视为鲁迅生命的一部分和影响鲁迅生命走向的关键因素,它们(这些材料)因介入鲁迅生命核心而才能产生意义,生命乃是解读《野草》的关键所在。汪卫东的观点确实有令人耳目一新之感。第二,之前也有学者从生命的角度来解读《野草》(如王乾坤),但也仅仅把《野草》看成是鲁迅种种复杂矛盾情绪的无序化呈现,没有敏锐发现《野草》内部其实存在一个自律而分明的生命逻辑结构。在汪卫东看来,鲁迅《野草》23篇排列貌似杂乱无章,其实具有一个自足严密的内在逻辑结构,分别映照其生命历程三个阶段:《影的告别》《求乞者》《复仇》《复仇(其二)》《雪》《希望》《过客》对应鲁迅“绝望”的“向死”生命阶段,《死火》《失掉的好地狱》《墓碣文》《颓败线的颤动》《立论》《死后》对应鲁迅“希望”与“绝望”斗争、“死与生”纠缠的生命阶段,《这样的战士》《聪明人和傻子和奴才》《腊叶》《淡淡的血痕中》《一觉》《题辞》则对应鲁迅反抗绝望、战胜绝望的“新生”阶段。……也许,孤立地就《野草》论《野草》,也许此观点不足让人完全服膺。但是若把《野草》创作放在鲁迅1923年之后的漫长的生命历程的环节上考量,或许更能够说明问题。1923年,鲁迅陷入了一年的沉默,汪卫东将之称为鲁迅的“第二次绝望”, 1924年9月,鲁迅开始写作《野草》,至1926年4月完成。此后,鲁迅的人生姿态发生重大变化,他荡涤之前绝望虚无的人生情绪,以一种积极向上的态度,借杂文为主要武器,开始了对现实的出击和关注,勇敢参与文坛的论争和社会的批判,并南下厦门、广州和上海,在现实政治中作出无畏的决断和选择。可以说,在鲁迅1923年“第二次绝望”状态与鲁迅后期人生“积极”状态不同质的转换之间,《野草》的创作是一个关键,《野草》成为鲁迅穿越和战胜绝望生命过程的光辉写照,凭借《野草》的写作,鲁迅走出了“第二次绝望”。正是从这个开放的鲁迅历时性生命整体的角度来看,汪卫东的观点才能更让人信服。可以说,在“《野草》学史”上,汪卫东的《野草》研究自成一派,姑且称之为“生命派”,在原来的“社会派”“象征派”“哲学派”“索隐派”等之外又构建了一个《野草》研究的学派,从整体上推进了“《野草》学”的发展,功不可没。
汪卫东对“《野草》与佛教”关系的研究也颇有深度和力度。有关“鲁迅(《野草》)与佛教”的论题前人也不乏研究,比较有代表性的成果如哈迎飞的《“五四”作家与佛教文化》、谭桂林的《20世纪中国文学与佛学》①哈迎飞:《“五四”作家与佛教文化》,上海三联书店,2002年版;谭桂林:20世纪中国文学与佛学》,安徽教育出版社,1999年版。等著作中有关鲁迅的部分。汪卫东的研究诚然对前人的研究成果有所继承,但更有自己的独特和超越之处。之前的研究(如哈迎飞),多从宏观整体的层面谈佛学教义对于鲁迅精神和创作的影响,汪卫东的研究同样也从此点介入,如鲁迅所体味的“人生苦”和所生发的“厌离心”与佛教“四圣谛”教义之间的关系,《野草》的解脱之道与佛教的“无我”“缘起”之间的关系,都是从宏观层面入手。但汪卫东不仅仅止于此步,其过人之处在于他能深入到佛经和《野草》内部的深处,悉心勘探两者之间默契的“蛛丝马迹”,如他对《野草》中的否定性表达与佛教论理之关系的论证,就是发前人所未发。他以《小品般若波罗蜜经》《般若波罗蜜多心经》《摩可般若波罗蜜经》《八千颂》《金刚经》《中论·观因缘品第一》《中论·观涅盘品》等佛学经典为对象,以个案性的佛学文本内容为例,整理出佛教的否定论式,即双边否定、空空逻辑、即非逻辑和中观派“四句论式”,然后再以《野草》中的具体内容为例,细致爬梳这四种否定论式在《野草》中的具体呈现,求证《野草》的否定性思维表达和佛教否定论式之间的内在关联。如果没有对相关佛经文本的了然于胸和烂熟于心,以及对《野草》“体贴的同情”[2]113式理解,是不会解读得如此细致和精彩的。
汪卫东对鲁迅早期文言文的研究也是一大“亮点”。收在集中的《“个人”观念与鲁迅现代思想的资源》《“个人”、“精神”与“意力”:〈文化偏至论〉中“个人”观念的梳理》《新发现的鲁迅〈文化偏至论〉中有关施蒂纳的材源》等文即是这方面的代表性研究成果。事实上,汪卫东以其博士论文为基础的第一本著作《鲁迅前期文本中的“个人”观念》就对此论题进行了集中深入的研究。汪卫东采取钱理群所推崇的“语词梳理”的方式,以《鲁迅全集》为文本依据,对鲁迅前期文本中特别是其日本时期五篇论文中“个人”观念进行了系统的梳理,研究其“个人”观念的确定性、不定性、整体性及其衍变过程,同时在中西方思想史的宏廓背景下探寻鲁迅“个人”观念的多重思想资源及其呈现的复杂性、悖逆性、创造性,并作出辩证性的价值评判。从总体上来看,汪卫东的著作《鲁迅前期文本中的“个人”观念》可以说是鲁迅早期文言文研究的“集大成者”之一。从局部来看,其中不少内容也多有新见。如汪卫东敏锐发现,鲁迅的“个人”思想一方面来自施蒂纳、叔本华、尼采、克尔凯戈尔、易卜生等以德国为中心的“异域新宗”思想家,另一方面,他之转述所运用的语汇又大多取自周易、孔孟、老庄、佛教、陆王心学等传统符号资源,而后者又决定了鲁迅早期“个人”观念的传统性内在思维结构,“鲁迅正是通过中国的‘自我’接受了德国的‘个人’。”[2]27两种不同渊源的思想观念被鲁迅“拿来”并整合成其统一的思想图景,“揭示了以反传统为旗帜的现代思想家鲁迅是如何被自己的传统所制约”[2]40。同时,汪卫东把鲁迅的“个人”观念放到近代“个人”话语的共同语境中进行讨论,重点探讨鲁迅与章太炎的思想关联;并把鲁迅的“个人”观念放在中西“个人”观念的比较语境中,揭示鲁迅“个人”观念的危机……这些都是独特而富有新意的研究,所以钱理群高度评价它是“自有独立的创造的”,“做出了可贵的努力”[2]7-8。
另外,《新发现的鲁迅〈文化偏至论〉中有关施蒂纳的材源》一文反映了汪卫东在史料发现和考证方面所见的功力。鲁迅日本时期的五篇文言论文材源问题,由于地利原因,日本学者取得成就最大,如北冈正子对《摩罗诗力说》的细致材源考,获得学界赞赏。但是后来限于材料搜寻的难度,一直难有突破。汪卫东《新发现的鲁迅〈文化偏至论〉中有关施蒂纳的材源》一文通过考证,认为《文化偏至论》中所介绍的施蒂纳来源于明治35年(1902年)《日本人》杂志第154号、155号、157号、158号、159号连载的署名蚊学士的长文《無政府主义論す》,汪卫东通过鲁迅和蚊学士两篇文章中具体章节内容的一一对照,发现“蚊学士对施蒂纳的论述,作为鲁迅的材源,几乎是逐句、逐段的转述”[2]363。并通过相关材料的细致排查和分析,得出结论,即“蚊学士文中之施蒂纳,鲁迅取其‘极端之个人主义’精神,而舍其无政府主义的背景和归属”[2]369。汪卫东对于有关施蒂纳的材源的发现,深化了有关鲁迅早期思想形成渊源的研究。
另外,整本著作在局部研究内容上,也是精彩纷呈,新意迭现,可圈可点,对于“鲁迅学”学科而言,体现出“局部性”创新的意义,择其要者而论之。
第一,汪卫东有关鲁迅“1923年的沉默”和“第二次绝望”观点的提出,是建立在前人基础上的一个崭新发现。日本学者竹内好把鲁迅具有“回心”性质的“文学性自觉”的产生定于鲁迅创作《狂人日记》之前蛰居北京绍兴会馆的那段时间(“六年沉默”),视为鲁迅文学的“原点”,竹内好在此基础上创立了日本鲁迅研究的范式,在鲁迅研究界产生了深远影响。汪卫东打破了竹内好“一元决定论”的研究定势,认为在鲁迅蛰居北京绍兴会馆“六年沉默”的“(第一次)绝望”外,还存在一个与之对应的“1923年的沉默”和“第二次绝望”,并将之视为鲁迅生存与文学的第二“原点”。当然,汪卫东并没有否认竹内好的观点,只是不同意其中体现的“一元决定论”的立场和线性发展的思维。鲁迅的“第二次绝望”与第二文学“原点”的观点的提出,对于重新认识鲁迅的思想(如其思想发展的复杂性、迂回性和曲折性),重新理解鲁迅的《彷徨》《野草》和后期自觉的杂文创作,都具有重要的理论意义。
第二,汪卫东提出的关于鲁迅的“文学主义”的概念也颇具眼力。鲁迅的文学,以前往往称之为启蒙文学、批判现实主义(现代主义)文学、“为人生”的文学、“改造民族灵魂的文学”、严肃文学等之类的文学范式。但在汪卫东看来,这些概念都不足以提挈鲁迅文学的本质特征,鲁迅的文学不是一种一般意义上的文学,而是一种上升到本体高度的文学,汪卫东称之为“文学主义”,“文学本体之确立,在中国文学史上第一次把文学确立在独立的位置上,而其独立,不是建立在纯文学观之审美属性上,而是建立在原创性精神根基上”,“文学摆脱了历来作为政教附庸的位置,但并没有放弃文学的社会作用”,“文学作为独立的行动,参与到社会与历史中去”,“文学是一个终极性的精神立场”,“不仅在救亡局面中超越了技术、知识、政制等有形事物,甚至在精神领域取代了僵化衰微的宗教、道德、政教、知识等的位置和作用,成为新精神的发生地和突破口。”[2]49-50这就在更高层面上确立了“鲁迅文学”范式的存在意义和价值,比上述所提到的“启蒙文学”等概念能更全面、更准确地把握“鲁迅文学”的本质特征,也因此更能确立鲁迅不可替代的独特文学地位。
第三,汪卫东对于“鲁迅国民性批判的内在逻辑系统”的发现也是对鲁迅国民性思想研究的一大推进。这应该是十余年前的一桩“学术公案”了,汪卫东在1999年第4期《鲁迅研究月刊》发表《鲁迅国民性批判的内在逻辑系统》一文,冲破以往鲁迅国民性思想研究中的传统范式,通过逻辑整合,发现鲁迅国民性思想具有内在逻辑结构,而“私欲中心”乃是国民性思想的逻辑原点。汪文发表以后,在鲁迅研究界引起反响,竹潜民先生提出反对意见,认为“鲁迅国民性批判的‘密码’和‘原点’应该是‘自欺欺人’四个字”[7]71。北京鲁迅博物馆在2002年4月专门召开了关于这场学术争鸣的研讨会,《鲁迅研究月刊》2002年第5期开辟专栏“鲁迅国民性思想讨论会”发表了这些会议论文。本文不打算从学理层面对鲁迅国民性思想的逻辑原点进行论证和裁断,但无论你是否同意汪卫东的观点,汪卫东超越了以往鲁迅国民性思想研究中的传统思维方式,提出了新的中心论点和研究方向,并带来了一场有关国民性的论争,引发研究者去思考,促进了鲁迅国民性问题的深入研究,在鲁迅国民性问题研究的学术史上留下了不可抹煞的印迹。
第四,对于鲁迅杂文价值的重新认识。此点是承接上节鲁迅的“文学主义”而来,汪卫东不是从常规的文学标准来评价鲁迅杂文,他一反传统的研究者习惯,无意为鲁迅杂文之“艺术”或“文学”身份“正名”,无意于将鲁迅杂文拉入“艺术之宫”。他认为,鲁迅不是从传统的文学规范出发走向杂文的,“对于鲁迅,文学是一种行动,既是社会历史意义上的参与现代变革的独立行动,同时又是生命意义上的个人存在的抉择,这一复杂的承担者,最终找到的可能只有杂文。”……日本时期‘文学的自觉’后,鲁迅先后经历了‘小说的自觉’与‘杂文的自觉’”[2]160。而“杂文的自觉”发生于“第二次绝望”后,以《华盖集》为起点,一直持续到其生命终结,鲁迅不屑于固有的文学规范,把杂文写作当成一个“终极性的精神立场”和“独立的行动”,承载着时代的责任和自我的发现,“是参与民族国家现代转型的行动,同时也是个人存在的选择”[2]169,集中体现了鲁迅的“文学主义”原理。从这个层面上来理解鲁迅杂文,才能更客观更真实地估量鲁迅杂文的存在价值。
第五,汪卫东对于鲁迅文学文本的解读也不乏新意。如对于《狂人日记》中“吃人”内涵的理解。何谓“吃人”?学术界众声喧哗,仅就思想解放的上世纪90年代以后来说,除传统的“家族制度和礼教吃人”与“传统文化吃人”的观点外,有认为鲁迅《狂人日记》“吃人”意象的生成,“与日本明治时代‘食人’言说密切相关”[8]116;“鲁迅写《狂人日记》,不仅给‘吃人’以象征意义,更给他以实在意义,说明他已经看到了中国食人问题的严重性”[9]。有认为“吃人就是否定人的个性自由,贬义人的生存发展,它的反面就是‘人’的发现”[10]9。有认为“吃人”是一种与“理性”相对立的“蛮性”[11]23-28。有认为“进化论思想是小说‘吃人’话语的深层逻辑来源”[12]42。……汪卫东则认为“吃人”表现为“侵犯别人的利益”等行为,它“指向现实的群体生存方式,一种‘群体’生态。这一群生态,既表现在显在的制度层面,更表现在隐在的生存秩序中”,表现在“具体的日常经验中”[2]220。可以说,在《狂人日记》“吃人”内涵的阐释史上,汪卫东的观点不同于以上各家,独成一派,却言之成理。同时,汪卫东对《狂人日记》“整体写实其表,整体象征其里”独特象征格式的阐释也较为鞭辟入里。另外,汪卫东从“鲁迅国民性批判内在逻辑系统”出发,认为《阿Q正传》是“鲁迅国民性批判的小说形态”;认为《秋夜》而非《题辞》是《野草》的“序”,因为其“文本结构,恰恰浓缩、隐喻了整个《野草》的文本结构和精神脉络”[2]286;以及对于《伤逝》《在酒楼上》《孤独者》和《野草》中的《复仇》《希望》《雪》《死火》等诸篇的解读等,都或多或少呈现出一定的个人创见,限于篇幅不赘述。
第六,著作中《〈随感录〉研究》一文是对《鲁迅全集》中收入周作人所作“随感录”具体篇目之悬案的破译。《鲁迅全集·热风》中有若干篇“随感录”出自周作人之手,但是具体篇目和数量存在争议,“对于这一鲁研界人所共知的公案,却尚未有人作更深入的研究”[2]357。汪卫东却能知难而上,他如一个高明的“侦探”,从日记、习惯用语、作者的行文习惯等“蛛丝马迹”性细节入手,进行了细致周密的勘探和考证,从而确定了真正出自周作人之手的“随感录”,很好地解决了这一悬案。
最后,值得一提的是本书的研究视角,即把研究对象鲁迅放在“三千年未有之大变局”的现代转型的背景下。作者对鲁迅思想与文学价值的判断,以及书中涉及的种种论题和观点,如鲁迅前期文本中“个人观念”的演变,鲁迅的“文学主义”,鲁迅的“第二次绝望”与《野草》的创作,鲁迅的“杂文的自觉”,鲁迅的“立人”方案和批判国民性思想等,都始终不脱离现代大转型的宏阔背景。也正是在这一宏阔背景下,鲁迅的意义才能得到充分彰显,鲁迅的价值才能得到充分确认。
鲁迅研究经过近百年的坎坷历程,已经发展成为一个比较成熟的学科。在中国现代文学研究领域中,恐怕“吃鲁迅饭”的学者最多,大量学者涌入鲁迅研究领域,而今各个角落都被“开掘一空”,鲁迅研究似乎走向“山穷水尽”,面临“无处阐释”的困扰。也正因为“无处阐释”,所以才产生大量低水平“重复阐释”、属于张梦阳所谓的“99%”范畴的研究成果,造成了鲁迅研究虚假的泡沫繁荣现象,鲁迅研究面临着亟待寻找新的“学术生长点”的困境。但汪卫东的研究似乎让我们对寻找鲁迅研究“学术生长点”有了信心,“学术生长点”不是没有,而看你如何运用智慧去发现和开掘。汪卫东坦言鲁迅研究“仍然存在研究空间,密不容风,宽可走马”[2]407,纵横驰骋,可以大有作为。他的独具特色的鲁迅研究成果就证明了他的话并非不切实际的虚夸,当然,这需要常人所难以具备的笃性、韧性、悟性、勤奋和卓越的才华。
[1]张梦阳.我观王朔看鲁迅[M].文学自由谈,2000(4):93-101.
[2]汪卫东.现代转型之痛苦“肉身”:鲁迅思想与文化新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
[3]孙玉石.《野草》研究[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
[4]汪晖.反抗绝望[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0;王乾坤.鲁迅的生命哲学[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9;解志熙.彷徨中的人生追寻——论《野草》的哲学意蕴[J].鲁迅研究月刊. 1999(5、6).
[5]孙玉石.现实的与哲学的——鲁迅的《野草》重释[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1.
[6]胡尹强.鲁迅,为爱情作证:破解《野草》世纪之谜[M].上海:东方出版社,2004;李天明.难以直说的苦衷——鲁迅《野草》探秘[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0.
[7]竹潜民.中国国民性“密码”和“原点”探秘——兼与汪卫东先生商榷[J].鲁迅研究月刊,2002(2):68-73+80.
[8]李冬木.明治时代“食人”言说与鲁迅的《狂人日记》[J].文学评论,2012(1):116-128.
[9]钱理群.钱理群文选[M].汕头:汕头大学出版社,1999.
[10]王乾坤.关于“吃人”[J].鲁迅研究月刊,1996(2).
[11]闵抗生.对蛮性群体的理性研究与启蒙——读《狂人日记》札记之一[J].鲁迅研究月刊,1998(1).
[12]赵江滨.关于“吃人”的话语逻辑[J].浙江学刊,2006(3):37 -42.
Holistic Advancement and Local Innovation——Comment on Wang Weidong's Research Works Concerning Lu Xun Modern Transfo rmation ofPainful"Flesh"
Gu Dayong
(School of Literature and Communications,Quanzhou Teachers'College,Quanzhou,Fujian 362000)
Mr.Wang Weidong's Modern Transformation of Painful"Flesh":Lu Xun Thought and Cultural Theory"is amonograph on Lu Xun with innovative features,which are embodied in the following two aspects.Itmakes a holistic advancement in the whole chain of the study of Lu Xun;on the other hand,it contributes to the local study of Lu Xun by virtue of innovative interpretation and revelation of specific cases regarding the study of Lu Xun.
WangWeidong;study of Lu Xun;holistic advancement;local innovation
I210.97
A
1008-293X(2015)02-0111-05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5.02.022
(责任编辑 林东明)
2015-01-13
2013年福建省高等学校新世纪优秀人才支持计划(编号NCETFJ)项目资助成果。
古大勇(1973-),男,安徽无为人,文学博士,泉州师范学院文学与传播学院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