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 志 全
(南昌工程学院 人文与艺术学院,江西 南昌330099)
庄子论心、气、命
万 志 全
(南昌工程学院 人文与艺术学院,江西 南昌330099)
在主观的“心”和客观的“气、命”之间,在可控制的“气”和不可控制的“命”之间,如何实现“心、气、命”之间的最佳联动,是构成庄子生命观与命运观的核心命题。庄子认为,气由心使,命由气定,故应清空“心”,安定“气”,安于“命”,并通过“清心”以“养气”,通过“养气”以臻达逍遥自在的“乐命”境界。
庄子;心;气;命
庄子是战国时代发扬光大了老子道家学说的伟大思想家。庄子的思想博大精深,尤其在“道”的概念定义与阐释方面,他不但将老子的道家思想从广泛性、彻底性方面加以延展,而且对“心”、“气”、“命”等概念进行了一体化阐释,从而在老子守静思想的基础上,发展出类似于佛家的空无思想。也就是说,庄子不再像老子那样只满足于“守柔曰静”,而是更为洒脱地以彻底空无的态度来对待自然、社会、生命和命运,通过清空内心的所有念想、牵挂和判断,来彻底获得解脱和自由。简而言之,在生命观和命运观方面,庄子通过清心、养气而乐命,这是他对待生命(包括心灵和肉体)和支配生命的命运之卓越见解。
根据陈鼓应的统计,“心”在《庄子》中出现180次[1]。据此可以推知,庄子对“心”特别关注。在他看来,“心”是一种“阙者”、“虚室”,而“虚室生白”(《人间世》,《庄子·人间世》的简写,下同),故此,应该让心室虚静,让精气充塞,因而在面对私心杂念之际,我们应该无心。《徐无鬼》里也说:“以目视目,以耳听耳,以心复心。”心就像是洪水猛兽,我们应该把它关起来,让它呆在身体内,不外用,不思考任何问题,不起任何意念。正如《大宗师》所言:“身若槁木之枝而心若死灰。”这在《知北游》里也有类似的说法:“形若槁木,心若死灰。”“死灰”就是已经冷却的灰烬,庄子要求人们把心头燃烧的欲念冷却下来,彻底掐灭欲念之火,让心不存留任何尘世的幻想和牵挂。因此,对一个身处乱世而又充满了悲观色彩的智者而言,要让生命得以保全,拼命攫取外界的东西是不可靠的,最可靠的办法就是管住自己,管好自己的心,让心不为外界任何诱惑所动,通过灭掉心头欲火而斩断与滚滚红尘的联系,从而让自己摆脱与外界的联系,建立一个“心的绝缘体”以保护自己不受外界威胁。然后,通过清空“心”以安定神,从而达到养护生命之目的。否则,就会像《天地》所说的:“机心存于胸中,则纯白不备;纯白不备,则神生不定;神生不定者,道之所不载也。”那种投机取巧、役使心智的后果就是把纯净而洁白的心给玷污了,亦即把心神给扰乱了,这种做法在庄子看来是违背“道”之基本原则的。在《在宥》中,广成子告诉黄帝的养生之道也是如此:“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女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养生之道就在于心里安静、心海清澈,不沾染任何对于外界的感受,让心安静下来,让形体清闲下来,让精存储起来,从而取得长生不老之良效。
进而言之,清空“心”还有更为重要的追求,那就是可以一心一意地去感悟道,从而收获“有道之德”,成为超世之至人。《庚桑楚》曰:“徹志之勃,解心之谬,去德之累,达道之塞。”通过解除心志中的错误念想,可以去除对德的牵累,可以通达道之征途。因此,要“达道”就必须忘却心头的任何牵挂,《让王》有言:“养志者忘形,养形者忘利,致道者忘心矣。”也就是说,要想通达“道”,就必须“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乎德之和”(《德充符》),像至人那样“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从而获得“其用心不劳,其应物无方”(《知北游》)之奇效。正如《逍遥游》所言:“且举世而誉之而不加劝,举世而非之而不加沮,定乎内外之分,辩乎荣辱之境,斯已矣。”这种能够逍遥游的人,其实就是庄子一生的理想与追求,所以会有楚国国君聘请他去当宰相,他却为了无拘无束的自由而不接受高官厚爵的传世佳话。
有研究者通过统计后指出,《庄子》内、外、杂篇共出现44处关于“气”的论述。这其中既有我们平常会用到的、易于理解的如神气、云气等,也有宏观的、包罗万象的“气”;既有物质构成上的义项即阴阳之气,又有哲学意义上的义项即阴阳气化万物的普遍规律[2]。陈鼓应则认为,《庄子》言“气”一般多以气为构成万有生命的始基元素,但有时则又将始基元素的气提升为精神气质、精神状态乃至精神境界[3]。
“气”的本初概念是山川之云气,以及人体的呼吸之气。老子曾将气与“道、万物”联系起来,提出“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而抱阳,冲气以为和”(《老子》第42章)的理论假设。庄子延续了老子“道生气,气生万物”的观点,提出“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的理论假设,并进而扩大了气的使用范围与涵义。一方面,庄子认为天地之间充塞着阴阳之气,而“阴阳者,气之大者也”(《则阳》),阴阳之气进而生成了万物,“夫春气发而百草生,正得秋而万宝成”(《庚桑楚》),阴阳之气不但生成了万物,也生成了人,人禀气而生,每个人都“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至乐》),故而庄子能够“自以比形于天地而受气于阴阳”(《秋水》);另一方面,他认为气在人的体内则能与“神”结合而成“神气”,每个人都应爱惜自己的神气,切莫“忘汝神气,堕汝形骸”(《天地》),而应让神气安然无恙、自由自在。如说:“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窥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田子方》)在庄子心中,“至人”不是只有一般见识的人,而是能够览天地美景、神游天地之间却依然神气安闲自得的人。为什么庄子心中的“至人”能够如此气定神闲呢?因为“至人”已经成为庄子理想人格的化身,至人就是对尘世欲望毫不动心之人,是立足于天地之间而仍能保留独立心态的精神逍遥之人,是真正的得道之人。而且,庄子还认为人的生命其实没有什么神秘的,它只不过是天地之气的凝聚与消散而已:“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之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腐臭,腐臭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腐臭。故曰:‘通天下一气耳。’”(《知北游》)生死本是气的聚散之表现,死不过是聚在一起的气消散了而已,它和生一样,都是气的物态表现。由此可见,在庄子关于“气”的理论假设中,一方面,“气”分阴阳,它是构成万物的基本物质元素,是生物死生与否的根本标志,是能与精神相结合的神气;另一方面,“道”却在支配着“气”,“道”是“气”得以存在的根源,“气”是“道”的物态显现。概而言之,在如何对待“气”的问题上,庄子认为,人们若能清空“心”以“悟道”,则能知晓如何恰当地安定“气”以养护“神”。
有研究者通过统计指出,“命”在《庄子》中出现了82次[4]。有的研究者认为,“生命”是庄子哲学的主题和核心。生命本无须用“心”去呵护,因为生命自会顺其本然地展开、延伸,然而人类社会的现实却使“心”从生命中凸显了出来,并且煎熬着、痛苦着。“心”承担了生命的苦痛,“生命”的苦痛又通过“心”而得以解脱[5]。
在庄子看来,相对于万物的生死转化而言,“命”就是一种阴阳之气生出万物的必然性,也就是说,万物由阴阳之气转化而来,万物因之而得以生老病死,这就是万物的命:“未形者有分,且然无间,谓之命。”(《天地》)而这里面,万物之间的互相转化是由“命”的一种具体形态“几”所造就的:“种有几……万物皆出于机,皆入于机。”(《至乐》)物类之间的千变万化皆源于微细状态的“几”(机缘),万物皆出于大自然的机缘造化,而万物又必须融入大自然的机缘造化中去。这里的机缘造化也包括人的生成,比如“马生人,人又反入于机”,在某种机缘作用下,马可变种为人,而人则终将返回到机缘造化之中去。庄子的“马可变种为人”之假说看似有点荒唐可笑,但他这种“人来自于大自然偶然造化”的命运观并不荒唐可笑,庄子意欲告诉世人,“命”只不过是气的一种偶然运动之轨迹而已。因此,就我们每个人而言,“命”不是我们想要改变就能改变的:“性不可易,命不可变。”(《天运》)庄子告诉人们一个令人心痛的道理,人命中注定有生有死,这是不依人们的喜好而可变更的:“道无始终,物有死生。”(《秋水》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大宗师》)那么,对待这种“必死之命”应该怎么办?庄子认为,解决这一痛苦的办法就是看淡生死,抹去生死之间的界限,把生死看成是一回事,认清“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天地》)的道理,看透“人生天地之间,犹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知北游》)的本质,萌生“以死生为一条”(《德充符》)的豁达情怀。而且,庄子进一步认为,死亡的结果并不比活着时要差,因为死了即可得以长久“休息”了:“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刻意》)这种“休息”并不比人世间的帝王生活差:“死,无君于上,无君于下;亦无四时之事,从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至乐》)死了以后的感觉应是很快乐的,这种感觉应该与在人世间当帝王的感觉差不多。庄子之所以如此赞美死后的快乐,坦然安享死亡之命运,正是为了让世人能够从死亡的悲痛中解脱出来,不要为了那种根本感觉不到的、遥不可及的痛苦(人死了以后,什么也感觉不到了,人若是没死,一味去假想死后的可怕样子,其实是很愚蠢的)而不胜悲哀,这完全是自己折磨自己,实在是没有必要的,故而应该豁达开朗地勇敢面对死亡。
然而,即便是撇开“生而必死”的命运不谈,人世间还有一种命运让我们耿耿于怀,那就是和别人相比,很多人觉得自己的命运没有别人的好,自己的命运似乎很坏很坏。庄子告诉我们,不要和别人比,即使你和别人比,也将发现众人的命运都是一样的,是没有贵贱之分的:“以道观之,物无贵贱。”(《秋水》)这里似乎可以推导出一个潜在的命题:“以气观之,命无好坏。”这种推导之所以能够成立,是因为庄子曾经讲过:“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德充符》)庄子也借孔子之口劝导过那些穷苦之人:“我讳穷久矣,而不免,命也。”(《天地》)庄子还借子桑之口安慰那些对穷苦命运徒呼奈何之人:“父母岂欲我贫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大宗师》)因此,对待自己的命运,不管是幸福、痛苦,还是享乐、折磨,我们都必须坦然面对,而不必在意自己的命运没有别人的好,应将自己的命运与别人的一视同仁,觉得命运就是命运,无所谓好坏,如果能这样做的话,那我们就是勇敢的圣人:“知穷之有命,知通之有时,临大难而不惧者,圣人之勇也。”(《秋水》)
由此可见,庄子主张人们既不要贪生怕死,也不要觉得自己的命运比别人的差,如果能做到这两点,“命”就被看得很透了,人们对待命运就不再会忧心忡忡,就能通达命运的本质(正如《达生》所言:“达命之情者,不务命之所无奈何”),就能在命运的摆布面前安然自得,进而成为有德之人。《德充符》有言:“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惟有德者能之。”《人间世》亦曰:“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这两段话讲的是同样的意思,其目的都在劝导人们在任何死亡或痛苦面前都应该“安之若命”,不再做逃避命运摆布的徒劳者,而是做一位坦然接受命运安排的有德者。
为什么“心”不但不能在意“命”,反而应忘掉“命”,以便让“心”平静下来以养好“气”呢?因为庄子清醒地看到,在他生活的那个时代,人的“命”确实不怎么美好,“方今之世,仅免刑焉”(《人间世》)。《庄子》中有很多故事提到那些穷困潦倒、厄运光临、形体残缺、疾病缠身、死神相伴左右的人,在遇到诸如此类的“坏命” 而“无所逃于天地之间”(《人间世》)之时,他们怎么办?庄子发现,在“心”与“命”的关系上,一方面,“心”虽然可以乐观地、豁达地对待“命”(比如《大宗师》中南伯子葵向女偊请教到的、通过去除外界牵挂而没有生死观念萦绕于心中的“叁日而后能外天下,七日后能外物,九日后能外生,而后能朝彻,而后能见独,而后能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生不死”的“撄宁”便是一种乐观积极的忘却命运之法),但结果还是“心”奈何不了“命”,“命”还在那里摆布着人;另一方面,要想改变“命”的具体走向,则可借助“气”,即以“心”来影响“气”,通过“气”来改变“命”之性质,这种方法就是“心斋”。这种方法的特点就是让“心”专心致志地呵护“气”,让“气”自然通畅,以求进入合道的境界。这在《人间世》中有精彩的描述:“回曰:‘敢问心斋?’仲尼曰:‘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庄子通过虚设孔子与颜回的对话,来告诉人们应该全力以赴地以气合气,进入“虚”的境界,让“心”没有任何发动,这样才能与造物主完全吻合。也就是说,只有把自己当成没有七情六欲的人,才能不关心命,才能跳脱生死之命的束缚和个人悲惨命运的折磨。心斋过后,便可达到神奇的坐忘境界。《大宗师》对此描述曰:“堕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庄子告诉人们,若能什么都不做、什么都不想地坐在那里,就能忘掉人世间的一切欲求与烦恼,并能通达道;而若通达道以后,心就可获得自由,就可遨游于天地之间:“乘天地之正,而御六气之辩,以游无穷。”(《逍遥游》)心的这种境界被庄子称为“游”,而“游”就是快乐地畅游于、沉浸于“无欲无忧、气化无穷”的天地六气(阴、阳、风、雨、晦、明)之间的意思。
综上所述,庄子提出了怎样管好“心”、引好“气”、安好“命”的生存策略,这是他面对悲观现实时提出的走向乐观主义和豁达主义的高明见解,是其自由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因此,在主观的“心”、客观的“气”(有规律的)和“命”(无定式的)之间,在必然的、可控制的“气”(气构成了大千世界,人一定有其命)与偶然的、不可控制的“命”(每个人的命运结局虽然相同,但其内在的走向和趋势却不相同)之间,如何处理主客关系,如何通过控制必然而影响偶然,是庄子关于奔向自由境界之路的精辟假设,这些观点值得我们不懈领会与认真实践。
[1]陈鼓应.《庄子》内篇的心学(上)[J].哲学研究,2009(2).
[2]王菲.庄子“道”“气”关系新探[J].潍坊学院学报,2008(5).
[3]陈鼓应.《庄子》内篇的心学(下)[J].哲学研究,2009(3).
[4]向丽.《庄子》“安命”思想浅析[J].成都师范学院学报,2014(8).
[5]若水,木玲.生命与心:论庄子哲学[J].青海社会科学,2000(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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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5-08-04
万志全(1970—),男,江西东乡人,教授、博士,主要从事美学和文艺学研究。
B223.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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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72-3600(2015)11-0025-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