成玄英《道德经义疏》中的庄学精神

2015-04-10 16:35
商丘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11期
关键词:郭象宗师齐物

刘 鹤 亭

(北京大学 哲学系, 北京 100871)

成玄英《道德经义疏》中的庄学精神

刘 鹤 亭

(北京大学 哲学系, 北京 100871)

初唐著名道士成玄英的《道德经义疏》,有超过1/3的章节引用《庄子》,且涵盖了《庄子》33篇的大部分篇章。成玄英“引《庄》解《老》”,不仅有形式上的考量,而且亦有义理上的发挥。他一方面运用《庄子》论证“道”的深远性和普遍性,并将“道”下降到个体层面,从而使“道”与芸芸众生更有亲和性,进而论证圣人与众生的归根返本;另一方面,《道德经义疏》虽然援引《齐物论》达11次之多,但似乎主要是在形式上沟通《老子》与《庄子》,而《义疏》对“坐忘”意象的使用,则对成玄英援引佛理构成了限定。

成玄英;《道德经义疏》;引《庄》解《老》;归根返本;限定佛理

现代学术关于《老子》和《庄子》的关系,有诸多讨论。这些论述大体上可以分为两类:第一类强调《庄子》对《老子》的继承,这种观点或滥觞于《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第二类则质疑这一点,其理由包括:《庄子》内七篇没有对老子显示出特有的敬意,甚至还提到了老聃的死亡①;而且,内篇中不少重要的观点,是借助于孔子和孔门弟子之口表述的②。而后一种观点以流行的形态出现,就是所谓“儒门内的庄子”③。

初唐道士成玄英无疑属于前一种类型,他认同《史记》所描述的:庄子“其学无所不窥,然其要本归之于老子之言”。关于成玄英对儒家的态度,学者们已经有专门论述[1];至于他在《庄子疏》中引用《老子》解释《庄子》,有论者用“会通老庄”加以概括[2]260-263。在对成玄英《道德经义疏》的研究中,学者们注意到这部作品中引用《庄子》频率较高,但似乎少有关于此论题具体而深入的研究。有论者指出:“成玄英的重玄理论确实引进了一些佛教思想。但是,作为道士的成玄英解说道教经典,仍然明显地表现出崇道抑佛的倾向。他在注疏《道德经》中……多引用《庄子》、《西升经》作解。”[3]564这个论断可以进一步延伸。本文拟就成玄英《道德经义疏》中对《庄子》的运用作专门研究。

一、《道德经义疏》引用《庄子》的基本情形

在具体论述之前,有必要指出:本文讨论依据蒙文通(1894-1968)辑校的成玄英《道德经义疏》。蒙文通在《辑校〈老子成玄英疏〉叙录》中指出:他所依据的疏文版本是存于《正统道藏》中的强思齐《玄德纂疏》和顾欢《注疏》;而经文版本则包括唐遂州龙兴观《道德经碑》和唐易州龙兴观《道德经碑》④。

在初步统计成玄英《道德经义疏》后,笔者发现:在《道经》(或称《上经》)共37章的注解中,有16章(分别是第2、4、5、8、9、10、12、18、19、22、24、25、27、29、34、35章)明显地引用《庄子》,比例约为43%;而在《德经》(或称《下经》)共44章的注解里,有13章(分别是第38、39、44、45、47、48、52、56、57、58、63⑤、71、81章)明显地提及《庄子》,比例约为30%。

如果算上《道德经义疏》中使用《庄子》的语词,但没有直接标示的段落,那么成玄英在注解《道德经》时实际援引《庄子》的比例会更高。后者如:第7章《义疏》提及的“隳肢体”(第389页)⑥,当源自《大宗师》对“坐忘”的描述;第20章提及的“肝胆楚越”(第414页),当源自《德充符》;第62章《义疏》所引的“得玄珠于赤水”(第502页)和“目击道存”(第503页),当源自《天地》《田子方》。

这样,我们可以推断,在整个《道德经义疏》的注解中,有超过1/3的章节引用了《庄子》。那么,成玄英是以何种形式使用《庄子》的呢?我们不妨先选取《道德经义疏》第2、18、81章加以考察。

第2章:

经文(1):天下皆知美之为美,斯恶已。

义疏:故《庄子》云:毛嫱、孋姬,人之所美,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又云: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

经文(2):皆知善之为善,斯不善已。

义疏:《庄》云:为善无近名。又云:其所矜惜,无非名善者也。是知矜名执善,于理不臧,唯当忘善恶而居中,方会无为之致也。

经文(3):行不言之教。

义疏:故《庄子》云:言而足者则终日言而尽道,言而不足者则终日言而尽物。

经文(4):万物作而不为始。

义疏:圣人无心,有感斯应,譬彼明镜,方兹虚谷,感而后应,不为物先。故《庄子》云:常和而不唱也。

本章《义疏》引用《庄子》较多,分别出自《齐物论》《山木》《养生主》和郭象《注》(分别是《人间世注》和《养生主注》)《则阳》《德充符》。值得注意的是,成玄英引用的《庄子》文本和《老子》原文有字面上的直接关联(美、恶、善、言);这样,他在使用时就可以很自然地过渡。

第18章:

经文(1):大道废,有仁义。

义疏:故《庄子》云:散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罪也。又云:相喣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经文(2):智惠出,有大伪。

义疏:智之害物,备在《庄》文。

这里引文分别出自:《马蹄》《大宗师》。《庄子》对“智”的批判,可参看外篇《胠箧》所论的“世俗之所谓知者,有不为大盗积者乎”。“大道”(或“道德”)与“仁义”在《老子》和《庄子》中的对举,使得成玄英的引用很自然,引用《庄子》也将原文的意涵表达得更为显豁。值得注意的是,王弼在注解《老子》同一章节时,也化用了《大宗师》中的“不如相忘于江湖”[4]43-45。

第81章:

经文(1):信言不美,美言不信。

义疏:故《庄子》云:犬不以善吠为良,人不以善言为贤也。

经文(2):知者不博,博者不知。

义疏:《庄子》云:文灭质,博溺心。

经文(3):善者不辩,辩者不善。

义疏:善体道之人,指马天地,故无可分别也。儒墨是非,坚执分别者,良由未证善道故也。

此处引文分别出自《徐无鬼》(“犬”,或作“狗”)《缮性》和《齐物论》(指马天地、儒墨是非)。这里仍然保持了形式上的连贯性(言、博);在义理上,成玄英引进《庄子》,确实使得原文的道理更加生动。

形式上的关联,从哲学抽象的角度来看,似乎有牵强之处;但是对作为讲授者的成玄英⑦,这种关联还是极其关键的。至于内容上的逻辑,本文随后会进一步分析。

由于成玄英在引用《庄子》时,绝大多数时候并没有指出他引用的是哪一篇(除了第四章《义疏》明显地提及《大宗师》),所以我们有必要确定他引用《庄子》篇目的范围。

根据笔者的查找,成玄英在《道德经义疏》中所引的《庄子》篇目,包括内篇中的《逍遥游》(如第10章注: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齐物论》《养生主》《人间世》(如第22章注:《庄子》云:吾行却曲,无伤吾足)《德充符》《大宗师》,外篇中的《骈拇》(如第44章注:《庄子》云:伯夷死名于首阳之下)《马蹄》《胠箧》(如第19章注:《庄子》云:鲁酒薄而邯郸围,圣人生而大盗起,又田成子以圣智而窃齐国是也)《天地》(如第12章注:《庄子》云: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等是也)《天道》(如第8章注:《庄》云:平中准、大匠取则焉)《天运》(如第19章注:《庄子》云:仁义者先王之蘧庐,已陈之刍狗。又云:削曾史之行,天下皆仁也)《缮性》《山木》《田子方》《知北游》(如第56章注:故《庄子》云:有问道而应之者,不知道也。知与黄帝是也),杂篇中的《庚桑楚》(如第58章注:《庄子》云:祸亦不至,福亦不来。祸福无有,恶有人灾)《徐无鬼》《则阳》《外物》(如第44章注:《庄》云:大儒胪传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⑧)《寓言》(如第57章注:故《庄子》云:寓言十九也)。

由此可见,成玄英虽然没有完全引用他采用的经过郭象编辑的《庄子》33篇,但是却涵盖了内、外、杂篇。在内7篇中,成玄英只是没有明显地提及《应帝王》。这可能是因为我们的统计不全面。实际上,成玄英使用了《应帝王》。但如果我们统计无误,那么,成玄英之所以没有使用该篇,可能是因为《应帝王》的核心思想原本就是由《道德经》所阐发的“无为”而展开的。另外,《道德经义疏》第9章注提及“《庄子》云:卮满则倾危”。我们猜测和《寓言》中所说的“卮言日出”有渊源。但《庄子·寓言》原文却没有同样的内容。而在郭象《注》中有:“夫卮,满则倾,空则仰,非持故也。”此《注》为成玄英所继承(也见于《天下疏》)[5]939、1093。这样,成玄英也间接引用了杂篇的《天下》。

由以上论述,我们可以明确:成玄英《道德经义疏》之撰写,确实借重《庄子》颇多。由于这种借用依赖于所引用的《庄子》和被解释的《老子》文本之间形式上的关联,从而使借鉴显得比较自然;而至于这种借用的深层原因,以及成玄英在内容(义理)上的考虑,则是后文的主要任务。

二、成玄英“援《庄》解《老》”的缘由

在《道德经义疏》中,成玄英如此大范围地引用《庄子》,有其历史根源和个体处境。

首先,魏晋玄学对《老》《庄》《易》的重视是历史先导,以成玄英为代表的重玄学学者们继承了这一特点。有论者指出:“重玄学虽然在形式上是发挥《老子》的思想,但它承继的是两晋玄学‘以庄解老’的思路,并以庄子内外兼忘、是非两不执的‘坐忘’之道为旨归,所以它的理论实质和精神旨趣更接近于《庄子》。”[6]

如果更具体一点,那么我们可以首先追溯到王弼《老子注》。成玄英不仅熟悉郭象,而且对王弼也不陌生。在《庄子疏》中,成玄英引用了王弼的《周易注》⑨。我们此前引证的《道德经》第18章,成玄英和王弼在注解中都引用了《大宗师》的“相忘于江湖”;但整体而言,成玄英的引用范围更为广泛。这样,不仅王弼《老子注》中体现了庄学精神[7],而且在《老子》解释史上,成玄英成为“以庄解老”更显豁的例子。

其次,值得注意的是,在《道德经义疏》中,成玄英还提及郭象《庄子注》。第63章《义疏》曰:“郭注《庄子》云:圣人虽入火不热,而未尝蹈火。又云:远火而非逃热。”该段郭注,出自《大宗师注》[5]232。而我们之前引证过的第2章《义疏》有:“《庄》……又云:其所矜惜,无非名善者也。是知矜名执善,于理不臧,唯当忘善恶而居中,方会无为之致也。”这里实际上引用的是郭象《注》,分别为《人间世注》和《养生主注》[5]141、122。此外,第58章“光而不耀”,《义疏》引“《庄子》云:滑疑之耀,圣人图而域之也”。此处典故当出自《庄子·齐物论》。《庄子》原文是“滑疑之耀,圣人之所图也”,而郭象《注》为“夫圣人无我者也。故滑疑之耀,则图而域之”[5]80、84。成玄英的引用似乎综合了《庄子》和郭象《注》。从以上材料来看,成玄英在《道德经义疏》中似乎没有严格区分《庄子》和郭象《庄子注》。

这样,郭象《庄子注》对成玄英之注解《老子》就有相当程度之影响。《老子》第2章“处无为之事”,成玄英《义疏》谓“言圣人寂而动、动而寂,寂而动,无为而能涉事;动而寂,处事不废无为;斯乃无为即为,为即无为,岂有市朝山谷之殊、拱默当涂之隔耶?故言处无为之事也”。这里对“无为”的解释,和郭象在《逍遥游注》中所讲的“若谓拱默乎山林之中而后得称无为者,此庄老之谈所以见弃于当涂。当涂者自必于有为之域而不反者,斯之由也”[5]27,当有直接继承关系。此外,有论者引用《道德经义疏》第79章“和大怨必有余怨”注文(“怨,对也。即是有无美恶等一切待对之法。言学人虽舍有无,得非有非无,和二边为中一,而犹是前玄,未体于重玄理也。此虽无待,未能无不待。此是待独,未能独独,故有余对”),提示说其中的相关概念和《庄子》“有待”、“无待”、“独”之观念有初步联系,并很可能与郭象《庄子注》的“独化”有关联⑩。

最后,以《庄》解《老》也与成玄英的个体境遇有关。在《庄子疏·序》中,成玄英提及自己对《庄子》“少而习焉,研精覃思三十矣”,并且推重郭象《庄子注》。我们猜测:在撰写《道德经义疏》时,成玄英同时也在讲论《庄子》。另外,成玄英对《庄子》基本精神的概括是:“申道德之深根,述重玄之妙旨,畅无为之恬淡,明独化之窅冥。”其中前三个概念(道德、重玄、无为),基本上都能从《道德经》中直接找到根源。而这一点,通过对比陆德明(约550-630)《庄子音义·序》的概括:“庄生独高尚其事,优游自得,依老氏之旨,著书十余万言,以逍遥、自然、无为、齐物而已”,就更明显了。陆德明所提及的四个概念,似乎只有“无为”与《老子》有很强的关联。

总之,成玄英之所以引用《庄子》(以及部分引用郭象《庄子注》)解释《道德经》,一方面是继承了魏晋玄学“以《庄》解《老》”的传统;另一方面,也由于他个人对《庄子》以及郭象《庄子注》的重视。这种宏观环境和微观处境下对《庄子》的重视,自然就反映到了《道德经义疏》的行文中。

三、“道”之深远性、遍在性和归根返本

在所有成玄英引用的文本中,首先引起我们注意的是他对“道”的论述。

作为本根的“道”,虽然成玄英有借用佛教术语加以界定(如:《道德经义疏》卷首“道是虚无之理境,德是志忘之妙智”),但是,他对《庄子》相关段落的引用,仍然值得注意。

成玄英在《道德经义疏》中多次引用《大宗师》中的“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如第4章“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义疏》引“《庄子》云: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又云:先天地生而不为老”;第25章“有物混成,先天地生”,《义疏》亦引“《庄子》云: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又云:在天地之先而不为老”;第39章“神得一以灵”,《义疏》再言:“故《庄子》云:神鬼神帝,生天生地也”。

这些都体现了“道”的深远性。有意味的是,在对《庄子·大宗师》“神鬼神帝,生天生地”的《疏》中,成玄英写道:“言大道能神于鬼灵,神于天帝,开明三景,生立二仪,至无之力,有兹功用。斯乃不神而神,不生而生,非神之而神,生之而生者也。故《老经》云:天得一以清,神得一以灵也”[5]253。这里不仅引用了《老子》第39章,而且强调鬼灵、天帝、日月星、天地都是大道的功用。在对比同一段的郭象《注》(“无也,岂能生神哉?不神鬼帝而鬼帝自神,斯乃不神之神也;不生天地而天地自生,斯乃不生之生也。故夫神之果不足以神,而不神则神矣,功何足有,事何足恃哉”)之后,我们就可以更容易看出成玄英对道教本位的坚守,即:强调“道”之功用的实在与深远。

“道”有深远性,而且,还普遍存在。这样,成玄英对《庄子·知北游》中“东郭子问于庄子曰:所谓道,恶乎在?”这一典故的运用应引起注意。在第37章“不欲以静,天下自正”的《义疏》中,成玄英写道:“既而一切诸法无非正真,稊稗瓦甓,悉皆至道。故云天下自正。”“道”的遍在性,在《道德经》的语境下,似乎是为了论证君王“无为”(“不欲”)的合理性。因为众生都禀有道性,他们会自发地回归正性。这样,君王不用有为。事实上,《老子》强调无为,是有限制君主权力、强调君主的不干扰的面向,所谓“治大国若烹小鲜”(第60章)。此外,第62章“道者万物之奥”,《义疏》谓:“道者虚通之妙理,众生之正性”,也是强调众生皆秉受道性,因而有获得救度的潜能。

最后,《庄子·外物》言:“筌者所以在鱼,得鱼而忘筌;蹄者所以在兔,得兔而忘蹄;言者所以在意,得意而忘言。”这个意象在《道德经义疏》中多次出现,比如第32章“夫亦将知止”,《义疏》谓:“道无称谓,降迹立名,意在引物向方,归根反本,既知寄言诠理,应须止名求实,不可滞执筌蹄,失于鱼兔。”同章“知止不殆”,《义疏》言:“筌蹄既忘,妙理斯得,止名会实,故无危殆。”另外,第80章“使人复结绳而用之”,《义疏》谓:“既虚心证理,捨教忘筌,故寄结绳,示其反本。”

这里提到的“归根反本”和“反本”,很有意味。此处的“反”,当通“返”,意为返回。成玄英在对第56章“知者不言,言者不知”的《义疏》中引用了《知北游》篇首“知、黄帝、无为谓”的典故。这个引用值得注意。我们先把《知北游》该段原文录出:

知北游于玄水之上,登隐弅之丘,而适遭无为谓焉。知谓无为谓曰:“予欲有问乎若:何思何虑则知道?何处何服则安道?何从何道则得道?”三问而无为谓不答也,非不答,不知答也。

知不得问,反于白水之南,登狐阕之上,而睹狂屈焉。知以之言也问乎狂屈。狂屈曰:“唉!予知之,将语若,中欲言而忘其所欲言。”

知不得问,反于帝宫,见黄帝而问焉。黄帝曰:“无思无虑始知道,无处无服始安道,无从无道始得道。”

知问黄帝曰:“我与若知之,彼与彼不知也,其孰是邪?”

黄帝曰:“彼无为谓真是也,狂屈似之;我与汝终不近也。夫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故圣人行不言之教。道不可致,德不可至。仁可为也,义可亏也,礼相伪也。故曰,‘失道而后德,失德而后仁,失仁而后义,失义而后礼。礼者,道之华而乱之首也。’故曰,‘为道者日损,损之又损之,以至于无为,无为而无不为也。’今已为物也,欲复归根,不亦难乎!其易也,其唯大人乎!”

此处引文包含了《道德经》中的多处用语,其中包括成玄英引用《知北游》加以解释的《老子》第56章的“知者不言,言者不知”。更重要的是,《知北游》所提示的“归根”之困难和《道德经义疏》中强调的“道”在“归根返本”中的战略性地位有内在关联。这是因为,圣人不仅需要自己归根返本,而且也需要引导众生归根返本。对圣人而言,前者是比较容易的,对众生而言,可能有一定的困难;但是,如果他们领会到自身内在固有的道性,并能够“止名会实”,那么,他们就有可能归根返本。而圣人教化的任务也正是在于使得众生明白这一道理。作为教化载体的《道德经》和《庄子》,在救度众生这一点上是一致的。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成玄英“会通老庄”可以得到合法化论证。当然,普遍救度这一观点被道教灵宝派所接受,受到了佛教大乘对小乘之批判的影响。大致而言,这一过程在南北朝时期已基本完成,成玄英可能承续了这一趋势。

四、《齐物论》和“坐忘”:重玄学的初期形态和对援引佛理的限定

现代学术一般会将重玄学的源头追溯到《庄子》,而思辨性很强的《齐物论》会很自然地被学者们讨论[8]26-43。值得注意的是,就《道德经义疏》中对《庄子》单个篇目引用的次数来说,《齐物论》的被引用频率最高,至少有11章《义疏》(第2、25、29、34、45、47、52、56、58、71、81章)运用了其中的字句。如果包括与“吾丧我”有关的章节,那么,《齐物论》被引的频次会更高。我们不妨列举其中三例。

第25章“域中四大,而王居其一”,《义疏》引“《庄子》云:夫道未始有封。而此言域中者,欲明不域而域,虽域不域,不域而域,义说域中,虽域不域,包罗无外也”。在这里,成玄英一方面试图调和老庄在字面上的不一致之处(《老子》言“域中”,而《庄子》讲“道未始有封”);而另一方面,他使用的思辨性语言,和《齐物论》的气质也是契合的。

第45章“大成若缺,其用不弊”,《义疏》引“是以《庄子》云:小成隐道也”;同章“大辩若讷”,《义疏》言:“《庄子》云:不言之辩。亦云,大辩不言。是知杨墨小辩也”。这里的引用似乎形式化的意味比较重,“大成”与“小成”,“大辩”与“小辩”形成了对举;在使用后一个对举时,他顺便批评了杨朱和墨子。

第58章“光而不耀”,《义疏》引“《庄子》云:滑疑之耀,圣人图而域之也”。根据本文此前的分析,这里结合了《齐物论》和郭象《注》。此处形式化意味仍然较重,“耀”成了沟通《老子》和《庄子》的直接中介。

总体而言,在《道德经义疏》中,成玄英虽然多次引用《齐物论》,但其运用的形式化意味较重。这一观察和学者们所认为的《道德经义疏》成书较《庄子疏》早是一致的。

另外一个值得注意的现象是:在《道德经义疏》中,成玄英对“坐忘”以及相关意象(隳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有着较多使用。我们统计:在第7、13、39、47、62、69、72、75、80章,一共9章的注解中,成玄英都提到了“坐忘”及其相关意象。这一意象源自《庄子·大宗师》。在颜回经由“忘仁义”、“忘礼乐”,而后到达“坐忘”时,“仲尼蹴然曰:‘何谓坐忘?’颜回曰:‘隳肢体,黜聪明,离形去知,同于大通,此谓坐忘’”[5]288-291。我们不妨列举《道德经义疏》中部分相关文本,并加以分析。

第7章“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义疏》:“外其身,隳肢体也;而身存,得长生也。”此处“隳肢体”构成了到达“长生”的前提,这两者都是圣人的属性;而长生则是道教的基本理想。

第13章“及吾无身,吾有何患!”《义疏》:“所言无者,坐忘丧我,隳体离形,即身无身,非是灭坏,而称无也。”这里,成玄英不仅同时提及《齐物论》中的“(吾)丧我”,而且还针对《道德经》原文“无身”容易被误解为“灭坏”(强调“空”的佛教传入中土之后,这种误解就更容易产生了)特别作了辨析。从否定的方面讲,《道德经》的意思不是说身体坏灭之后就没有忧患了;而从肯定的方面讲,“无身”的意思如《大宗师》“坐忘”和《齐物论》“丧我”所指向的,是道家道教修养的理想境界。这样一来,成玄英和佛教就拉开了距离,而更贴近道教本位。我们或许可以说,成玄英借用了佛教的一些说法,并使用了其方法,但达到的结论却是道家道教式的。

第72章“故圣人自知不自见”,《义疏》:“四大假合,坐忘隳体,不自见也。”“四大假合”的说法,借助了佛教术语。所谓“四大”,即地、水、火、风。由此可以看出,成玄英试图融合佛教和《庄子》来形容圣人。他对身体有如下论述:“夫身虽虚幻,而是受道之器,不用耽爱,亦不可厌憎,故耽爱则滞于有为,厌憎则溺于空见,不耽不染,处中而忘中,是真学道者也。”此处的论述,用成玄英受到佛教中道观的影响来加以解释,比较自然。不过,《庄子·山木》所言的“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与成玄英所说的“处中而忘中”,亦比较契合,或许可以被看成是成玄英论说的原始源头。

总之,在运用《大宗师》的“坐忘”(以及《齐物论》中的“吾丧我”)意象来解释《道德经》时,成玄英虽然不时地使用佛教的术语,但还是坚持了道教道家哲学的基本立场。我们可以说,《齐物论》和《大宗师》不仅构成了成玄英吸收佛理的中介,而且还对这种吸收加了限定。这种限定是双重的,一方面,当佛理和《老子》《庄子》不契合时,当以后者为准;另一方面,当两者契合时,佛理是直接依据,但《老子》《庄子》则是根源意义上的依据。

毕竟,成玄英认为“老君为大道之祖,为天地万物之宗”[5]133,对佛教似乎却没有直接的褒扬。并且与多次提及《庄子》形成对比,在《道德经义疏》中,成玄英虽然使用了不少佛教色彩很重的术语(如境智、理教、本迹),但似乎没有明显地引证过某部佛教著作。这一现象可能的原因是:经过南北朝道教教义的发展,成玄英主观上已经将佛理当成是“自家的东西”加以利用。另外,成玄英信奉“老子化胡说”,这样,佛教学说也是老子教导的一部分[9]265-272。

五、结语

以上所论表明:《道德经义疏》有超过1/3的章节或显或隐地引用了《庄子》,且涵盖了《庄子》内、外、杂篇的大部分篇章。成玄英在解《老》中对《庄子》的运用,有继承魏晋玄学特别是王弼《老子注》的远因,也有他个人对《庄子》以及郭象《庄子注》之喜好的近因。

成玄英之“引《庄》解《老》”,不仅有形式上的考量,同时也不缺乏义理上的发挥。他一方面运用《庄子》论证了“道”的深远性和普遍性,同时将“道”下降到个体层面,从而使“道”与芸芸众生更有亲和性,并顺着这个方向,进一步讨论了圣人与众生的“归根返本”。另一方面,《道德经义疏》对《齐物论》的援引达11次之多,不过其使用之主要意图,似乎是在形式上沟通《老子》和《庄子》这两个文本;而《义疏》对“坐忘”这一《庄子》意象的使用,经过分析,却构成了对成玄英援引佛理的限定。

注 释:

①见《养生主》。成玄英不仅在《养生主·疏》中对此有解释,而且在《老子道德经义疏开题》中也有说明,其大意谓:作为大道之祖的老君是不死的。《庄子》的记载只是寓言,其意图是显示“生死之道均齐,凡圣之理泯一”。引文见蒙文通的《道书辑校十种》,巴蜀书社,2001年版,第547页。

②如《人间世》中孔子对颜回讲“心斋”、《大宗师》中颜回对孔子讲“坐忘”。

③借用杨儒宾的文章名,该文载刘笑敢主编的《中国哲学与文化》(第四辑),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版;另可参看葛瑞汉(A. C. Graham)的Chuang-tzu The Inner Chapters, Indianapolis: Hackett Publishing Company,2001重印本,第17-18页。但是王博在《庄子哲学》(北京大学出版社,2004年版)中指出,孔子及孔门弟子只是庄子笔下的演员,因而,对相关段落的阅读,不能太拘泥于字面含义。

④参看《道书辑校十种》(巴蜀书社,2001年版),第342-343、354-355页。强思齐的《道德真经玄德纂疏》、顾欢的《道德真经注疏》,见《道藏》,文物出版社、上海书店、天津古籍出版社联合出版,1988年版,第13册。蒙文通辑校本,最初为石印本,后由蒙默整理,收入《道书辑校十种》。成玄英对《道德经》的解释作品,另外的辑校本有:严灵峰的《辑道德经开题序诀义疏》(1965,《无求备斋老子集成初编》第三函)和藤原高男的《辑校赞道德经义疏》(《高松工业高等专门学校研究纪要》二,1967:67-152)。另,周雅清的《成玄英思想研究》(台北:新文丰,2003年版)比较了严灵峰和蒙文通的校本,她认为蒙氏所辑,在义理上更为优胜。请参看该书第43-50页。

⑤对第63章的注解,成玄英的原文是:“郭注《庄子》云:圣人虽入火不热,而未尝蹈火。又云:远火而非逃热。”该段郭注出自《大宗师注》。

⑥本文正文提及之页码,若非特别说明,皆为《道书辑校十种》一书的页码。

⑦为有学问的道士讲授经典是成玄英生活的有机组成部分。请参看:Shiyi Yu. Reading the Chuang-tzu in the T’ang Dynasty: The commentary of Ch’eng Hsuan-ying (fl.631-652), New York: Peter Lang, 2000 (余石屹, 《在唐代阅读〈庄子〉:成玄英(鼎盛年631-652)之注疏》,纽约:彼得朗,2000),第1章、第6章。

⑧《外物》:“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陂。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参看郭庆藩的《庄子集释》,中华书局,2012年第3版,第921页。 注意:《庄子》原文所用的“布施”一词,后来为佛教所借用。

⑨见《骈拇·疏》《则阳·疏》,参看郭庆藩的《庄子集释》,第336、876页。另可参考:李延仓、 成玄英的《〈庄子疏〉》的易学思想管窥》,载 《周易研究》2008年第3期。

[1]李刚.成玄英对儒学的价值评判[J].宗教学研究,2004(2).

[2]熊铁基,等.中国庄学史[M].长沙:湖南人民出版社,2003.

[3]卿希泰.中国道教思想史稿:第2卷[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5.

[4]楼宇烈.王弼集校释[M].北京:中华书局,1980.

[5]郭庆藩.庄子集释[M].北京:中华书局,2012.

[6]若水.《庄子》与道教重玄学[J].中国道教,2001(6).

[7]蒋丽梅.王弼玄学中的庄学精神[J].中国哲学史,2009(4).

[8]何建明.道家思想的历史转折[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1997.

[9]熊铁基,等.中国老学史[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1997.

【责任编辑:高建立】

2015-08-28

国家留学基金委(China Scholarship Council)资助。

刘鹤亭(1986—),男,湖北监利人,博士生,2014-2015年度德国柏林自由大学访问学者,主要从事道家哲学研究。

B223.1

A

1672-3600(2015)11-0009-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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