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小青影恋辨析及明代中晚期女子自伤心理*
——读潘光旦《冯小青: 一件影恋之研究》
卢晓娜
(兰州大学 历史文化学院,甘肃兰州730020)
[摘要]潘光旦先生结合小青故事及小青诗文在《冯小青:一件影恋之研究》中考证冯小青有影恋之症。但各版本的冯小青故事是诸多文人、诸多作家在特定时代背景下依据自己的理解及情感,结合受众需求,运用文学手法建构起来的。潘光旦先生考证的对象便是这经层累而文学化、美学化的冯小青,而非小青本事。当将层累元素逐一解构,就会发现真实的冯小青。从性心理学和精神分析学来看,冯小青并无影恋之症,她种种疑似影恋的行为及其诗文是自伤的表现,反映了明代中晚期女子普遍具有的苦闷,是女性觉醒为现实不容的结果。
[关键词]冯小青;文学层累;影恋;明代女子;潘光旦
DOI[]10.16396/j.cnki.sxgxskxb.2015.08.030
[中图分类号]I206[文献标识码]B
1927年潘光旦先生出版《冯小青:一件影恋之研究》,依据明代支如增《小青传》,率先从性心理学角度考证冯小青实属影恋。影恋说在当时引发高度关注,亦获得今日学者的广泛认可。学界对冯小青的研究多集中于其影恋病症及文学意义方面,而鲜有对其真实心理状态及其社会意义进行反思。
一、小青故事的层累
1923年,顾颉刚先生基于对孟姜女传说的考察,提出“层累地造就中国古史”理论。第一,“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期愈长。”第二,“时代愈后,传说中的中心人物愈放愈大。”第三,在勘探古史时,我们即使“不能知道某一件事的真确的状况,但可以知道某一件事在传说中最早的状况”。将这一史学理论回注至传说研究本身,可发现支如增等文人描述的小青故事同孟姜女故事相类,乃是“层累地造就传说”。此处的“传说”是指本事(即历史事实)经文人层层演绎,被美化甚至神化。
(一)小青故事与小青本事
自冯小青去世的1612年戋戋居士作《小青》①戋戋居士.小青传·绿窗女史//明清善本小说丛刊初编第2辑第6册.台北:台北天一出版社,1985.至1927年潘光旦《冯小青:一件影恋之研究》出版,在长达三百年的时间中,“文人以各种方式对冯小青其人其事进行评论、咏叹、演绎……‘冯小青热潮’成为一种影响甚大的文学现象。”其文学文体涉及传记、戏曲、诗、文、词、赋等②关于各种小青故事的作者、版本、存佚及其内容,可参考:李澜澜.明清“冯小青旧传”之考论.齐鲁学刊,2012(6);李澜澜.“冯小青”戏曲与明清“至情”思想.中华戏曲,第41辑;王馨蔓.冯小青戏剧研究.苏州:苏州大学,2009.。曲坛尤以为剧,以致“艳说小青,作传重叠,乃至演为话本,谱入院本,几成‘佳人薄命’之样本”。
在诸种小青故事中,戋戋居士和支如增《小青传》③(明)支如增.小青传//汤显祖研究资料汇编.台北:新文丰出版社,1989.创作最早,“……奠定了日后三百余年内文人再行创作的基本框架与人物形象变化发展的基本走向……之后出现的有关小青其人其事的文学作品,无论是传记、戏剧、小说还是诗文,都是在它们的基础上进行再创作的。”这致使后世文人多将之当作本事。潘光旦先生作《冯小青:一件影恋之研究》,即言:“小青影恋之事实,所可稽者,一为支如增之《小青传》,二为小青之作品。”23戋本及支本虽为小青故事在“传说中最早的状况”,但不能就此论定其符合史实。因为此处之“传”本质上仍是文学范畴内的传奇故事,而非史学意义上的传记。故将之作为论据似乎有待商榷。更可取的方法是提取各版本、体材小青故事的共同之处,最大限度地接近小青本事。扬州才女小青,万历二十三年(1595)生。十六岁嫁与杭州冯生为妾,遭到大妇妒忌被赶至孤山,常与影对语,人见即止。杨夫人劝小青改适,小青谢绝。万历四十年(1612)忧伤成疾,临终时请画师画其小像,去世时年十八岁。
(二) 层累形成的背景及文人建构的方式
对照本事,可看出戋、支之《小青传》及其后小青故事有如下层累。第一,小青形象被美化,其遭际被赋予更多悲剧色彩。支本仅写到小青之聪慧美貌;清初涨潮《虞初新志》,除才貌外亦论及小青品性,赞她“素娴仪则”*见张潮.虞初新志 //古本小说集成.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2.。支本中,小青被大妇驱逐至孤山别室,有一女奴为伴;而清张岱《西湖梦寻》*见张岱.西湖梦寻.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1.中则为“孤山佛舍”,女尼为伴。第二,小青之夫冯生被丑化。支本未明确批评冯生品性,而《虞初新志》中则言其“豪公子,性……憨跳不韵”。第三,其他人物如冯生父子姓名、小青母亲及杨夫人被具体化;衍生出小青妹妹等新人物。支本中并未提及冯生父子姓名,而其后文人笔记则明确记载,冯生为冯具区之子冯云将;支本中均未提及小青母亲及杨夫人身份,而《虞初新志》则将之具体化,小青母亲为塾师,杨夫人为大妇之戚族。支本中未出现小青妹妹,而《虞初新志》及其后文人作品中却明言小青妹妹为冯紫云。第四,一些情节如杨夫人劝小青改适被细节化。支本中仅为“一日,夫人乘间言曰:‘吾非女侠,然力能脱子火坑,岂终向党将军帐下作羔酒侍儿乎?’”《虞初新志》作“……比登楼,远眺久之,抚姬背曰:‘好光景,可惜,毋自苦;章台柳亦倚红楼盼韩郎走马,而子作蒲团空观耶?……子既娴仪则,又多技能,而风流绰约复尔,岂堕罗刹国中?……顷言章台柳,子非会心人耶?天下岂少韩君乎?’”
文学作品的层累与时代背景有密切联系。明代中叶,资本主义萌芽,政坛暗流涌动,以“情”代“理”的思潮逐渐兴起。冯小青故事、冯小青形象正是在这样的时代背景下由文人运用文学手法层累、塑造起来的。士大夫文人多从“节烈”角度理解、创作;闺阁文人多从“至情”角度进行咏叹。将冯小青故事与同时代的文学作品进行对比,可发现其中有一些相似的元素:写真或自照、焚稿、情死。这些元素虽带有夸张、虚构色彩,但并非完全杜撰,亦可一定程度上反映时代心理;文人正是使用这些元素来建构文学作品的。若要探究本事,挖掘史实,就要将其解构分离,逐一研究。
写真、自照情节不独出现于明清传奇,元《玉箫女两世姻缘》已有描写。此处仅以与小青故事同时代的文学作品为例。画像、自照元素在《牡丹亭》第十四出及《红楼梦》第三十四回中皆有*《牡丹亭》第十四出“写真”:俺且镜前一照,委是如何?(照悲介)哎也!俺往日艳冶轻盈,奈何一瘦至此!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美貌乎?春香,取素绢丹青,看我描画。(贴下,取绢笔上)三分春色描来易,一段伤心画出难。 【雁过声】轻绡,把镜儿擘掠,笔花尖淡扫清描。影儿呵和你细评度,你腮斗儿恁喜谑,则待注樱桃,染柳条,渲云鬟烟霭飘萧。眉梢青未了,个中人全在秋波妙,可可的淡春山钿翠小。……偶成一诗,暗藏春色,题于帧首之上,何如?……(旦题吟介)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放笔叹介)春香,也有古今美女,早嫁了丈夫相爱,替他描模画样;也有美人自家写照,寄与情人,似我杜丽娘寄谁呵?支如增《小青传》:又时时喜与景语: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絮絮如问答;女奴窥之即止,但见眉痕惨然。《红楼梦》第三十四回《情中情因情感妹妹,错里错以错劝哥哥》:林黛玉还要往下写时,怎奈两块帕子都写满了,方搁下笔,觉得浑身火热,面上左烧,走至镜台前,揭开锦袱一照,只见腮上通红,自羡压倒桃花,却不知病由此萌。。《牡丹亭》成书于1598年(万历二十六年),恰是小青出生第三年,故小青生年正值《牡丹亭》流行之时。《牡丹亭》对小青本人乃至小青故事的创作都有深刻影响*《牡丹亭》对包括冯小青在内的明清女读者产生了很大影响,可参考:谢雍君“闺阁中多有解人”——<牡丹亭>与明清女读者.温州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8;张春田.不同的“现代”:“情迷与影恋”——冯小青故事的再解读.汉语言文学研究,2011(1).。而小青故事的流行又影响了林黛玉形象的塑造*关于冯小青故事对林黛玉形象塑造的影响,参见:郭宏瑜.情爱的纠葛与脉络——论冯小青与林黛玉和生命元素承续.红楼梦学刊,2008(3);马兆勤,马伊笑.从冯小青到林黛玉——论冯小青形象对林黛玉形象塑造的影响.宝鸡文理学院学报:社会科学版,2009(2).。
焚稿这一举动在古代并不罕见。中国民间有“敬惜字纸”的信仰。写了字的纸是不可以亵渎的,如果要销毁处理,应采用焚烧的方法。而在文学作品中,除了信仰层面的含义,“焚稿”这一举动也给人以决绝的印象,更添悲剧色彩。譬如《红楼梦》第九十七回“林黛玉焚稿断痴情”。虽然在小青的故事中,焚诗者是大妇,但二者都是悲剧的高潮,象征着女主人公生命的寂灭。
情死是文学作品中一大主题,也是最感人的元素之一。在这些有情死情节的传奇中,情死者多为女性,因各种“不自由”而自主或被动死亡,死亡方式无不凄惨哀婉。仅元明清三代,包含情死情节的文学作品就有:白朴《唐明皇秋夜梧桐雨》、马致远《破幽梦孤雁汉宫秋》、郑光祖《迷青锁倩女离魂》、汤显祖《牡丹亭》、曹雪芹《红楼梦》等。 小青遇人不淑放逐孤山,抑郁成疾,一定程度上也是因情而死。
由此可知,包括支如增《小青传》在内的小青故事是历代文人演绎、层累的结果,并不完全符合事实。小青故事的层累正符合顾颉刚先生所言:“时代愈后,传说的古史愈久;时代愈后,传说的中心人物愈放大。”在文人的演绎下,小青渐渐被美化,遗世独立,成为临水自照、画像自奠的薄命红颜。潘光旦先生正是把这一经文学层累建构起来的冯小青当作了考证对象。
二、影恋及冯小青非影恋的辨析
影恋是自恋的极端化。英国性心理学家霭理士、奥地利精神分析学鼻祖弗洛伊德、美国精神分析学家巴鲁均对之进行过详细研究。潘光旦先生立足于这些理论,结合文学化的冯小青形象及小青诗词,考证其是由于遇人不淑导致性心理回流,形成影恋神经症。
(一)影恋的概念及冯小青患影恋的可能性
据霭理士的学说:“一切不由旁人刺激而自发的性情绪的现象都可以叫作自动恋。”135在各种自动恋的表现中,影恋是“最极端与发展得最精到的一种”165;表现为顾影自怜及由此产生的对自我的性爱情绪。弗洛伊德在《精神分析引论》中亦提出了相当于霭理士之影恋的“自恋”概念,认为自恋是以自我为性爱对象;并从里比多回复*自我对自身性欲对象的能力投资即为里比多。里比多的投资,可以有实际的性欲对象或外物,也可以没有这个外物。当里比多从实际对象上脱离后又回到自我身上。里比多回复这一概念,是阿伯拉罕于1908年提出的。其基本思想可以概括为:里比多可以依附在某些对象上,在这些对象上获得满足的欲望。但里比多也可以掉过头来,抛弃这些对象,让自我来代替他们。角度对自恋成因作出解释:客体里比多受外力作用回复至自我,形成自恋里比多。这种自恋里比多无法返注于客体,长期积累无法排遣,最终便形成自恋神经症。霭理士和弗洛伊德对自恋定义虽有细微差别,但亦有本质的相同之处,即自恋或影恋是不受外界刺激由自身发出并以自身为对象的性爱。为避免歧义,以下不再使用两种名称,通称“影恋”。
结合影恋病因理论,小青的遭遇确实有致使其罹患影恋的可能。其一,据弗洛伊德理论,客体里比多在外力压抑作用下回注自我,便有可能形成自恋神经症341-342。小青遭到大妇的妒忌被赶到孤山,冯生亦“不甚相顾”,她的里比多是受到这样的外力影响才回撤至自身形成自恋里比多的,故有罹患影恋的可能。其二,小青16岁便嫁给冯生为妾,其性心理发展本未完善,当遭遇大妇虐待、冯生保护不力时,极易产生性心理的阻遏乃至回复。有学者认为她的性心理此时回流至同性恋阶段,并在此基础上再次倒退至自恋*潘光旦《冯小青:一件影恋之研究》、张春田《不同的“现代”:“情迷”与“影恋”》,均提出了冯小青与杨夫人的同性恋关系。潘光旦先生甚至认为,冯小青的性心理有超过自恋,达到母恋阶段的部分。而又因为母亲不在身边而将这种母恋情结寄托于杨夫人。但结合精神分析学理论,关于小青母恋说似乎证据不足,难以成立。。同性恋对象的选择其中一种便为恋长型346。杨夫人年长于小青,在精神上对小青有颇多慰藉,小青对她产生依赖心理甚至同性恋情愫也未尝不可能。照此推理,似乎是杨夫人从夫宦游后,小青失去了生活中唯一知心之人,她的里比多被迫从杨夫人处撤回,却又无可寄托,只能回归于自身。自恋里比多积压已久,最终导致了小青影恋。这符合弗洛伊德“同性恋的热情一受拒斥,便特别容易折回而形成自恋”346的理论。以上两点均为一种可能性,并不意味着小青必然会罹患影恋。
(二)小青的“影恋”表象与实质的自伤
诸多版本的《小青传》均有一个固定的情节,即小青临池自照,与影对语。以支本《小青传》为例:“ 时时喜与影语:斜阳花际,烟空水清,辄临池自照,絮絮如问答;女奴窥之即止,但见眉痕惨然。”潘光旦先生认为,小青“辄”或“时时”与影对语、“人见辄止”“眉痕惨然”的举止是其影恋的直接表现;其不肯改嫁、病中犹“明妆靓服”、临终之时请画师画像并自奠肖像可以证明这点。而小青诗词及书信中种种言辞又能进一步坐实其罹患影恋。小青传世的《焚余》诗稿经明清文人及潘光旦先生考证,确是出自其本人之手;自照、画像情节见于诸多版本,亦可能符合本事。但其余细节大都均为演绎层累的结果;以它们为小青影恋的证据似乎有待商榷。但是退一步而言,即便这些细节确实属小青本事,亦有可解之处。
首先,小青疑似“影恋”的行为只是其自伤心理的表现。其一,“辄”或“时时”与影对语。潘光旦先生认为,“辄”与“时时”说明小青临池自照与影对语的行为绝非偶然23;小青被迫居于“孤山别室”,仅有一女奴或是女尼为伴。其社会性无法得到维持,故“与影对语”也是一种交流的方式,是其社会性得以维持的渠道,更是其自我排遣心中郁郁的途径。其后病重无法临池,对镜发现春容憔悴,因而“镜无干影,朝泪镜潮,夕泪镜汐”,这都是能理解的,可用自伤来解释*关于小青与影对语,《女才子书·小青传》的描写是:“我只道感春兴怨,只一小青。岂知痴情绮债,先有一个丽娘。然梦而死,死而生,一意缠绵,三年冰骨而竞得梦中之人作偶,梅耶柳耶,岂今世果有其人耶!我徒问水中之影,汝真得梦里之人,是则薄命良缘想去殊远。”。其二,“人见辄止”。这一点很容易令人联想到恋爱中的排他性;潘光旦先生认为:“女奴为小青幽居中唯一伴侣,宜甚相熟稔,而小青竟不以其窥探为然,岂亦以情人视己影也?”23然而,若把此和小青后来“掷药床侧”这一细节加以联系,可知小青疑心甚重。此疑虑并非潘光旦先生所言的影恋症候36-37,而很有可能即是事实,医者和女奴极有可能为大妇收买派遣。任一版本的《小青传》中均未提及小青与女奴相交甚厚,况“唯一伴侣”亦不可作为相厚之必要条件。故小青不愿其听到自己“与影对语”也很正常。第三,“眉痕惨然”。潘光旦先生认为小青顾影而悲的原因是不能与水中之影接触23。这显然是受到希腊神话中耐煞西施顾影憔悴而死之说的影响。顾影而乐或顾影而悲,完全在于顾影者的心境。小青临池,看到倩影渺渺,自伤才貌若许,遭际不堪,遂絮絮感叹,眉痕惨然。正如小青诗云“瘦影自临春水照,卿须怜我我怜卿”,这亦是自伤的表现。
其次,潘光旦先生认为,小青不改嫁、不出家能证明其患有影恋及对此的自知。自恋的人的确不具备移情能力,对外界漠不关心,固步自封364-365。但再思考,女性作为独立个体,并不依附男性存在。夫死或见弃难道一定要在改嫁和出家之间作一抉择吗?观小青同杨夫人的书信:“去则弱絮风中,往则幽兰霜里,兰因絮果,现业谁深?”27“妾梦手折一花,随风片片堕水,命止此矣。夙业未了,又生他想,彼冥曹姻缘簿,非吾如意珠,徒供群口描画耳。”27可知小青不改嫁并非因为影恋,而是由于其迷信所谓业缘与梦谶。据弗洛伊德理论,梦是被压抑进潜意识中的欲望在黑夜来临监察机制松弛时的释放。梦中元素很大程度上来自梦日(即做梦当日)的所见。小青梦到流水落花,很可能是白天看到了相应景色;夜晚入梦,梦境代表了其潜意识中的某种欲望。小青将梦境同自身遭际相联系,认为花堕随水象征自己命不长久,可见其迷信程度。小青不愿改适,是因为她自认命中注定,虽有心如此,却不能改变结局,故不能解释为是影恋导致。
再次,虽然自大或自我赞美确实是影恋的一大症候165*1898年,霭理士在《医学家与神经学家》上发文,记录了一个极端的自动恋案例(即影恋)并对之作出解释:“这种极端而有类乎耐煞西施的状态,有时候可以在自动恋的例子中发现,而在女的例子中也许更容易发现;这种例子总是把她的性情绪大部分甚至于全部分,在自我赞美的行为中表示出来,也可以说,她的性情绪可以大部分甚至全部被自我赞美的活动所吞并而消灭。”;但观小青之诗文,这种“自大”本质上其实是其自伤心理的表现。其一,小青在诗词中虽常以蔡文姬、王昭君、绿珠自比,但需知,这些女子固然绝代,却个个薄命。这种比附是小青对自身命运的哀叹。其二,小青诗词中虽有“妾映镜中花映水”“新妆竟与画图争”等自美之言,但其下却隐含着与之完全相反的消极情绪,“不知秋思落谁多”“春衫血泪点轻纱”等句更是道出了她内心的伤感。
最后,请画师画像与自奠肖像亦只是自伤的表现。小青请画师写照、祭奠的行为与杜丽娘十分类似,几乎是对后者的模仿。杜丽娘写照的原因是“……往日艳冶轻盈,奈何一瘦至此!若不趁此时自行描画,流在人间,一旦无常,谁知西蜀杜丽娘有如此之美貌乎?”58而她其后的题像“近睹分明似俨然,远观自在若飞仙。他年得傍蟾宫客,不在梅边在柳边”59,则更说明了丽娘对梦中之情的迷恋。这种情感无处言诉只好托之于物。小青生年正是《牡丹亭》流行之时,她本人亦写过“冷雨幽窗不可听,挑灯闲看牡丹亭,人间亦有痴于我,岂独伤心是小青”的诗句,足见她对《牡丹亭》的痴迷、对丽娘的同情、对自我的伤悼。自画像本身就蕴含着一种悼亡气息:丽娘画像题画后不久便香消玉殒;小青请画师写照,焚香祭奠后也一恸而绝。从表面看,小青和丽娘不论是出身或是遭际都有很大不同,但她们的才华及对感情的痴迷与执着却是相似的。小青对丽娘有着强烈的心理认同,她“在现实中处处仿效和‘表演’着书中那个杜丽娘……”[10]这说明小青已将自己的阅读体验转换为了现实体验。她的生命遭际像悲剧一样上演,而她也将自己视作了戏中的杜丽娘,模仿着她,用自己的悲剧性格演绎甚至完成着悲剧。
三、明代中晚期女性的自伤心理
明代中晚期,与冯小青有着类似自伤情感的女性并不在少数,而像小青一样忧郁成疾致死者亦大有人在。对此,潘光旦先生解释道:“……某姓女或某姓妇病颠或病瘵死矣。果耶?则病者死者不能自白,旁观者更无由知之。试究其实,则性生活之愆期,缺乏,不适当,以致欲流淤积,神经错乱,精血衰弱,初未必为真正之颠病或结核性之痨症也。小青之半因瘵死,我辈固不能质疑,然变态心理与痨症有密切关系,精神病学者往往道及之,小青而无自我恋之变态生活,则痨疾或不能乘之,即乘之,亦不能如是之速其死也。”40潘光旦先生创造性地将女子疾病与其心理状态相联系,认为这种郁结情绪是由于性心理不能自然发展导致的。这虽然很有道理,但亦有可商榷之处。女子的自伤情绪并不一定全由性而起,其精神层次因素亦当纳入考虑范畴。明代中晚期,闺阁教育逐渐普及,性别秩序较之从前稍有松弛,这些因素都促成了女性的自我觉醒。江南出现了闺阁文人群体便是明证。查明清时期闺阁文人作品,发现其中多作黛玉之悲61-66。与小青同时代的娄江女子俞二娘读《牡丹亭》深有所感,层层批注细细圈点,17岁时郁郁而终。汤显祖在得到其批注本后曾为她写下《哭娄江女子二首有序》以悼念。杭州昆曲名角商小玲演出《寻梦》,唱至“待打并香魂一片,阴雨梅天,守的个梅根相见”时竟悲伤过度,气绝身亡。类似的故事还有很多。教育为女子打开了心灵的窗,她们脱离了混沌状态,开始发现自我,产生了对生命的困惑,对爱情的神往;但又因社会的种种不谅解与限制而极易产生苦闷情绪。愁肠百结无法排遣,最终抑郁成疾,甚至死去。诚如潘光旦先生所言:“然取精神郁结状态之普遍而类推之,其数亦不在小。然则数千年来,‘无端’淹乎之中国女子亦更仆难数矣;小青不过沧海一粟耳。”39冯小青之死,很大程度上属于自伤致死。小青之忧郁小青之困惑悲哀,亦是那一时期女子的共同情感。这种心理认同感也使得小青故事在闺阁文人间广为流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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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riefly on Feng Xiaoqing′s Nacrissism and Women′s Self-pessimism
Psychology in the Middle and Late Ming Dynasty
——BasedonthereadingofFengXiaoqing:AStudyofaCaseofNacrissismbyPanGuangdan
Lu Xiaona
(CollegeofHistoryandCulture,LanzhouUniversity,Lanzhou730020,Chin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