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阿Q或错版异形?
——鲁迅笔下阿金形象新论*

2015-04-10 15:30朱崇科
关键词:阿金竹内阿Q

朱崇科

( 中山大学 亚太研究院,广东 广州,510275 )

女阿Q或错版异形?

——鲁迅笔下阿金形象新论*

朱崇科

( 中山大学 亚太研究院,广东 广州,510275 )

鲁迅作品中的阿金形象包含了相当丰富的内涵,她既和众所周知的阿Q形象有着精神本质的交叉,又体现出鲁迅对阿Q形象的丰富、补充和发展。一方面,阿金具有相对旺盛却精神空虚的生命力,体现出进化的彪悍;另一方面,阿金身上却又呈现出可怕的典型性,她既缺乏对传统的敬畏,对现代性认知又出现偏颇、扭曲,从而可能形成了一种新的劣根性传统,鲁迅对此无疑有着敏锐的认知和不无担忧的洞察。

阿金;鲁迅;形象;错置

国际数字对象唯一标识符(DOI):10.16456/j.cnki.1001-5973.2015.01.003

在鲁迅作品所塑造的普通或底层人物形象中,阿金算是相当特殊的一位。说其独特,是因为,一方面,如果将其置于鲁迅创造的一系列作品人物来看,她的形象定位相当复杂,很难一锤定音:她并不完全吻合鲁迅先生常见的对日常人物角色的定位。另一方面,这个人物角色给书写者(鲁迅)也造成了相当大而且独特的冲击,乃至震撼,以至于变成复杂多元的“讨厌”起来:“想到‘阿金’这两个字就讨厌;在邻近闹嚷一下当然不会成这么深仇重怨,我的讨厌她是因为不消几日,她就摇动了我三十年来的信念和主张。”①鲁迅:《阿金》,《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205页。从此角度看,阿金这个角色不仅来自于现实生活,而且也给鲁迅的现实观照带来了较大冲击和鲜活压迫。

相较于“鲁学”中汗牛充栋浩瀚无边的研究热点而言,有关阿金的研究成果较少。主要可分为如下几个层面:第一,有关阿金人物形象的道德判断。如1941年孟超所言的“恶妇”形象,认为阿金是“半殖民地中国洋场中的西崽像”②孟超:《谈“阿金”像——鲁迅作品研究外篇》,《野草》(桂林)第3卷第2期,1941年10月15日。,叫人只觉得她是如此无耻、可鄙,丝毫不值得可怜。“文革”后,郑朝宗也得出 “女妖精”③郑朝宗:《读〈阿金〉》,《福建文艺》1979年第10期。的类似判断等。陈鸣树在他的《鲁迅杂文札记》里有专文谈《阿金》,认为“她的依仗洋主子,自恃有靠山的放肆,她的毫不自爱的放荡,不但使人可厌,同样也是使自己消磨于几乎无事的悲剧”④陈鸣树:《鲁迅杂文札记》,南京:江苏人民出版社,1982年,第309页。。相对集中的论述是夏明钊的《论阿金的形象系统》一文,在有关论述中,阿金摇身一变,“是势利小人,是谣言世家,是无耻娼妓:这就是阿金形象系统的独特印记”。⑤夏明钊:《论阿金的形象系统(鲁迅笔下的别一类妇女形象)》,《绥化师专学报》1986年第3期。而黄楣则以相对同情的眼光加以论述并反驳郑朝宗,指出“阿金毕竟还是一个受剥削受压迫的‘里弄女工’”*黄楣:《谈〈阿金〉》,《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2年第3期。,是生活在底层的劳动者。

第二,亦有论者结合阿Q的形象加以论述,指出阿金身上的“病态人格”。如黄乐琴就认为此类人格也是半殖民地半封建社会国民劣根性的汇聚,其特征主要有:一是无信念,无理想;二是混同于动物的变态性爱心理;三是好斗好胜;四是精神胜利法;五是惧强凌弱。*黄乐琴:《阿Q和阿金——病态人格的两面镜子》,《上海鲁迅研究》1991年第4辑。

第三,现实考据思路。这方面主要以日本学者最为擅长,比如,竹内实1968年发表过《阿金考》*[日本]竹内实:《阿金考》,[日]竹内实著,程麻译:《中国现代文学评说——竹内实文集二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虽然其某些揣测的观点不无争议,但他认为阿金的形象可以概括为“中国特色”的“泼妇”。旅日学者李冬木在此基础上继续推进,认为“阿金这一人物创作基本处在自斯密斯的‘从仆’、‘包依’到鲁迅自身的‘西崽’、‘西崽相’这一发想的延长线上”*李冬木:《鲁迅怎样“看”到的“阿金”?——兼谈鲁迅与〈支那人气质〉关系的一项考察》,《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7期。。当然,也有论者如陈迪强详细剖析阿金的形象,认为“首先,阿金在一定程度上是一个解放了的,没有了传统道德束缚的新女性;其次,她是一个自食其力的,说不上心地善良但也绝对说不上恶毒、无耻的进城乡下人;再次,她是一个性格泼辣,率真、乐观,善于维护自身利益的‘下等人’”*陈迪强:《重读鲁迅杂文〈阿金〉》,《上海鲁迅研究》2009年第3期。,并且判断、分析鲁迅应该并不真正讨厌阿金,更多是借题发挥,用鲁迅的话说就是“迁怒”,“我不想将我的文章的退步,归罪于阿金的嚷嚷,而且以上的一通议论,也很近于迁怒”。

上述研究,或多或少对于阿金的形象诠释、厘定以及重要性的确立进行了提升,令人获益匪浅,但同时,笔者亦有一种不满足感,因为多数研究虽然或多或少意识到了阿金形象的复杂性,但对其中的悖论性认知似乎还有提升空间。为此,本文主要从两个层面展开论述,既剖析阿金形象中富有鲜活乃至繁复生命力的层面,又对其各色劣根性进行细致挖掘。

一、恶之花:生命力的绽放

从整体的譬喻意义上说,阿金就好比生长在20世纪二三十年代半殖民地国际大都市——上海的一朵“恶之花”。她虽然平凡,却有其顽强的生命力。而恰恰在与各色人等、各种势力周旋的过程中,相对如鱼得水的底层人物——阿金亦闪耀着诡异的光芒。

(一)阿金复杂性略述。某种意义上说,阿金的复杂性甚至令鲁迅讶异。表面上看,阿金不仅相貌平凡:“阿金的相貌是极其平凡的。所谓平凡,就是很普通,很难记住,不到一个月,我就说不出她究竟是怎么一副模样来了”,而且在精神存在上亦相当平凡乃至贫弱,但她却依靠自身能量呼风唤雨,以一个小保姆的身份搅得天翻地覆,甚至是鸡犬不宁。她作风开放,公开赞同轧姘头,却又在深夜偶尔亦有所顾忌;她男友不少,却可以在按照惯例或者传统该承担拯救的责任时袖手旁观。

当然,如果从个体与社会互动的视角来看,阿金既是社会的产物,又是社会问题的一面镜子,甚至可以部分消解这个社会的某些潜规则。如竹内实所言:“阿金确实是一个社会中应该否定的人物。然而如果其社会也必须被否定的话,那阿金又可以称得上是足以否定社会的人物,即她既是一个被革命者,同时也是一个革命者。”*[日本]竹内实著,程麻译:《中国现代文学评说——竹内实文集二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第149页。

如果换一个角度看,在《阿金》中,阿金和叙述人“我”之间亦有复杂张力。比如,有些是简单的直接影响写作,“不幸的是她的主人家的后门,斜对着我的前门,所以‘阿金,阿金!’的叫起来,我总受些影响,有时是文章做不下去

了,有时竟会在稿子上写一个‘金’字”。而有时可以上升到心理感受层面,“我”不小心撞破了阿金和男友的深夜幽会,结果是“我很不舒服,好像是自己做了甚么错事似的,书译不下去了,心里想:以后总要少管闲事,要炼到泰山崩于前而色不变,炸弹落于侧而身不移!……但在阿金,却似乎毫不受什么影响,因为她仍然嘻嘻哈哈”。*鲁迅:《阿金》,《鲁迅全集》第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98-199页。从中不难看出阿金的大方与无耻并存的性格。无论是阿金的言行举止、做事风格,还是她在貌似平凡中上窜下跳的活跃性都令“我”对人事疑惑,甚至可以反衬出“我的满不行”,乃至于“近几时我最讨厌阿金”。

值得反思的是,鲁迅并未让阿金在《阿金》后销声匿迹,他还让她出现在故事新编小说《采薇》中。她此时变成了鹦鹉学舌般的存在——贰臣小丙君的婢女,一个善于挑拨的长舌妇。如人所论,“可以说,‘阿金姐’是由‘阿金’派生出来的形象,是后者的某个分支或某种引申,其根本还在于《阿金》”*李冬木:《鲁迅怎样“看”到的“阿金”?——兼谈鲁迅与〈支那人气质〉关系的一项考察》,《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7期。。在此文中,阿金依旧呈现出她相当辛辣的复杂性。简单而言,她主要做了两件事:一是和伯夷、叔齐正面遭遇,驳斥了其“不食周粟”的不彻底性;二是对伯夷、叔齐的死添加八卦式的注脚。

整体而言,这两件事情依旧呈现出鲁迅对阿金的复杂态度。从第一件事情上可以看出阿金的杀伤力。一方面,她以鹦鹉学舌(从其主人小丙君)得来的“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的理论将历经患难坚忍不拔的伯夷、叔齐二老逼上了“自己死”这条路,“伯夷和叔齐听得清清楚楚,到了末一句,就好像一个大霹雳,震得他们发昏;待到清醒过来,那鸦头已经不见了。薇,自然是不吃,也吃不下去了,而且连看看也害羞,连要去搬开它,也抬不起手来,觉得仿佛有好几百斤重”。由此可以指涉出二老所坚守理论的迂腐性。但另一方面,这也可以看出阿金的刻薄与辛辣,她除了逼死二老,还造谣接受神仙眷顾的二老死于贪得无厌(说他们喝着神鹿的奶却幻想吃鹿肉),因此听众们仿佛就减轻了心理负担,“听到这故事的人们,临末都深深的叹一口气,不知怎的,连自己的肩膀也觉得轻松不少了。即使有时还会想起伯夷叔齐来,但恍恍忽忽,好像看见他们蹲在石壁下,正在张开白胡子的大口,拚命的吃鹿肉”。

竹内实认为,鲁迅杂文《阿金》中的负面形象阿金,“到小说《采薇》里,已被赋予了正面的、反封建的意义”*[日本]竹内实著,程麻译:《中国现代文学评说——竹内实文集二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第146页。。坦白说,这只是从小角度看到问题的一个层面。实际上,在这篇小说中,鲁迅对阿金亦是不乏冷嘲热讽的(顺带也鞭挞了其主子小丙君的无特操却内心险恶)。如果说将二老置于死地的质问更多是重复他人的话语,算不上纯粹的流言,那么到了小说结尾,阿金却以谣言和流言的方式彻底改写了伯夷、叔齐的光荣历史。二老的虽不无迂腐意味但艰苦卓绝的贞节坚守被阿金置换成对贪婪之心的自然与神性惩罚,由此可见阿金所散布的流言话语*朱崇科:《论鲁迅小说中的流言话语》,《中山大学学报》2011年第2期。的巨大杀伤力。无疑,鲁迅对此是大加挞伐的。

(二)进化的彪悍:顽强的生命力。毫无疑问,作为小保姆的阿金其实有着和她身份并不完全相符的生存能力。一方面,按照一般认知,她应当是相对勤快的,而另一方面,她却明显呈现出精力过剩的张扬感。我们可以从两方面考察其顽强的生存能力以及进化意义上的彪悍。

1.飞扬的个体性。阿金作为个体,表现出更多的是个体性而非个性。这是因为“个体性”一词更多可以从中性意义上呈现出她生命活力的个体表现,而非具有相对清晰的主体性、自我意识的“个性”。比如,她著名的轧姘头口号与实践,她可以在后门口公然宣布她的主张:“弗轧姘头,到上海来做啥呢?”而实际上,在她的西崽姘头受人追打欲逃往阿金处避难时,她却相当清醒地闭门自保,而非大家惯性认可的去庇护裙下之臣(或者是因为姘头太多,选择太多,不珍惜或不在一棵树上吊死似乎也符合阿金的逻辑)。当然,她也可以在深夜里与男人准备幽会,但一旦被人发现,却又让男人离开,相当潇洒;但即使再和发现者相遇,却依旧可以嘻嘻哈哈。

这样的泼辣和生命活力状态,应当说部分具有革命性的元素。力比多过剩本身和革命的冲动原本息息相关,如竹内实所言,“写在最底层的日常琐事中的阿金时,当不把她那些行为看作日常琐事而视为‘革命’的象征时,阿金是很耐人寻味的”。*[日本]竹内实著,程麻译:《中国现代文学评说——竹内实文集二卷》,北京:中国文联出版社,2002年,第149页。

2.粘腻的组织性。毋庸讳言,阿金亦有超强的组织能力,她有许多女朋友,常常形成以阿金为中心的玩乐团体;当然,她也有一帮男朋友,包括姘头。不仅如此,她们扎堆在一起,“四围的空气也变得扰动了”。她们对自己的扰民似乎心安理得,对一般人的警告常常置之不理,即使是洋人出来以洋话指责,也是不理,于是洋人只好出来,“用脚向各人乱踢,她们这才逃散,会议也收了场。这踢的效力,大约保存了五六夜”。从此事件看出,阿金具有相当旺盛的精力和极佳的人缘,甚至是某种领导力。在洋人拳打脚踢之后,她的女朋友们在经过短暂分离和修整后又卷土重来,继续团结在阿金周围。

而阿金和老女人的“奋斗”事件更可以说是阿金鲜活的个体性与超强组织能力完美结合的集中体现。一方面有一帮男人相助,另一方面,阿金则骄傲地亮出了自己轧姘头有魅力的口号:“你这老×没有人要!我可有人要呀!”不仅如此,在看似战胜后,她还和踱来的洋巡捕用洋话加以交涉,颇有宜将剩勇追穷寇的气势,惜乎洋巡捕只是动口而不动手,微笑地说道:“我看你也不弱呀!”但不管怎样,阿金八面玲珑、激情洋溢的形象跃然纸上。

如果从此视角重新思考阿金与阿Q的内在关联,我们不难发现,阿金其实在个体性和组织能力上都有着阿Q所不及的主动性与生命活力。从个体生命本能视角考察,阿Q的本能冲动都是被封建伦理的“不孝有三,无后为大”所推动,无论是摸小尼姑脸颊带来的具体生理快感和“断子绝孙”的精神辱骂,还是面向寡居的吴妈下跪时的念念有词“我要和你困觉”,都指向了同一个方向,所以才会将思绪集中到生殖本能*朱崇科:《为了反抗与也是反抗——鲁迅与阿尔志跋绥夫笔下人物性心理描写比较》,《鲁迅研究月刊》2000年第2期。;而反观阿金,则明显是主动出击,姘头不少,肆意宣泄性欲,享受性爱,颇有一种女皇帝玩弄男性的伪女权主义者的痕迹。而到了群众关系上,阿Q则往往更多是笑料,上等人的欺压对象,同阶层人的欺负对象,他其实就是社会存在的最底层。而阿金则是呼风唤雨的人物,男女朋友往往紧紧相随,甚至在被洋主子短暂分离后又迅速聚集,且可以和上等人(无论是主子还是洋巡捕)对话。总而言之,从成为革命者、引领“乌合之众”的潜质来看,阿金比阿Q明显技高一筹,潜力巨大,她可以主动利用自己的性别、身体以及组织优势,来灌输、宣扬自己简单有效的意识形态。

当然,如果跳出此视角,反省阿金的劣根性,其实在本质上,她和阿Q又共享了类似的劣根性,比如在主体与自我上的肤浅乃至空洞性。他们仅有的一点反抗其实也是徒劳的,人生没有出路,都带有悲剧色彩。

二、花之恶:“立人”的错置

在《阿金》的结尾,鲁迅以他常见的文字风格写道:“愿阿金也不能算是中国女性的标本。”显而易见,这句结论中呈现出鲁迅相当复杂的道德判断、价值理念与隐隐约约不乏忧心的前瞻性期待。而实际上,这其中也包括了鲁迅对阿金既存劣根性的担忧,归根结底,阿金身上更多呈现出鲁迅“立人”思想的某种错置。套用花的譬喻,阿金这朵罂粟花上,也可能潜伏了罪恶与堕落的元素。

(一)身体政治学:力比多经济的弘扬。通读《阿金》中阿金的平凡又不平凡事迹,其不容忽略的核心则是她带给我们相当彪悍的身体冲击。如前所述,如果从生命活力立场考察,阿金比阿Q更有相当的主动性,但若回到其生命力指数和方向上,不难发现,它更多承载了阿金有关力比多经济的单一但颇具杀伤力的理念。易言之,阿金生命活力的焦点是其身体,虽有活力,但找不到合适的出口,因此也往往到此为止。

从精神向度考察观照阿金,其实貌似活力四射的她和阿Q并没有本质的差别。作为贱民的阿Q,在打散工以外,也无非和同阶层的贱民们比比谁咬身上虱子的声音更响,或者用依旧瘦弱的身体无力地搏斗,同时和小偷们同流合污,把销赃换来的钱拿来赌博,等等。归根结底,阿Q也只能卑微地处置和打发自己病态的身体,借此突显出其精神存在的高度无聊和虚空。整体上看来,阿金也是。阿金的身体活力在本质上也是一种无聊的宣泄,她伙同女朋友夜晚开会、扰民,甚至和老女人骂架,其实也无非都是年轻的身体、多余精力和力比多的无聊挥洒,即使轧姘头,其实也和力比多出口寻找息息相关,而和真正奉献、付出和激情四射的爱情背道而驰。

当然,从操控身体的商业化程度和经济意识来看,阿金毕竟更沾染了海派的风格乃至恶习,比如其核心理念就是轧姘头及相关优势。有论者指出,鲁迅对此类性格有所警惕,即“立足于个人本位意识的、以‘精明’为核心特征、高度世俗化的‘上海人’性格”*梁伟峰:《文化巨匠鲁迅与上海文化》,上海:上海文化出版社,2012年,第80页。。阿金真正明白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体赚取利益,甚至把它上升为一种心理优势,归根结底,这是力比多经济化的功利性判断,也借此可以博取同样无聊的看客们的同情。

从历时性视角考察,阿金的角色和身体意识其实相当具有代表性。其中也可能包含了力比多经济逐步被导向革命的趋势和倾向,从某类视角来看革命与恋爱,其实具有相当的精神贯穿性和叠合之处。或许遥相呼应的则是1990年代以来,狭义意义上的“身体写作”热潮,从物质化日益严重的1990年代回溯的话,阿金无疑也是“身体意识形态”*朱崇科:《身体意识形态——论汉语长篇(1990- )中的力比多实践及再现》,广州:中山大学出版社,2009年。之多元面向的践行者之一,同时也是本能与看客经济操控的“前驱”之一。

同时需要指出的是,阿金急功近利、活力四射,但却缺乏真正的激情与恋爱。比如,在她的姘头西崽遭人追打时,阿金闭门自保、冷眼旁观。鲁迅写道:“她无情,也没有魄力。”这说明了阿金身体活力的本质仍然是虚空或排遣寂寞——即使是西崽被逼进了绝路,阿金的举措甚至连追打者都有些惊讶,当然身体的巷战并未结束,阿金也变成了目击者。她相当聪明地舍弃了所谓的姘头而明哲保身,毕竟,力比多的身体宣泄可以找替代,眼前亏却是肯定不能吃的,而且无爱的身体其实更是行尸走肉。

(二)扭曲的现代性置入。在考察完阿金赖以生存的身体政治学与经济意识之后,我们更要考察一下阿金的精神状态与现代性的关系。从此视角上看,阿金的头脑中更多是扭曲或伪劣现代性的置入,作为彼时上海这个半殖民地社会的产物,其相对简单的大脑变成了庸俗现代性的跑马场。

1.恋爱自由=轧姘头?如前所述,阿金对其身体的经营其实是颇具商业意识的,同时也潜藏了革命的某些因素,比如她以身体的解放来对抗传统理念中的贞节(意识),但其精神上却是无聊的、空虚的。作为一个未受过正式教育的女仆,她在身居上海时对现代性往往有着相对狭隘、扭曲甚至是令人啼笑皆非的理解,比如她著名的来上海就要轧姘头的宣言,其核心理念恰恰呈现出对现代性肤浅的误读。换言之,那些主张个人解放、恋爱自由的诱人和美好原则到了阿金那里就被简化为生理性的轧姘头,而被抽离了热烈恋爱、责任担当的精神内涵,所以其西崽姘头受到围攻时,她在权衡利弊后,可以轻而易举地推卸责任自保。

同时,即使是面对同性的老年妇女,她不仅缺乏起码的同类相怜、尊重感情或阶级意识,而是互相辱骂甚至上演狗血大戏,“还有男人相帮。她的声音原是响亮的,这回就更加响亮,我觉得一定可以使二十间门面以外的人们听见。不一会,就聚集了一大批人。论战的将近结束的时候当然要提到‘偷汉’之类”。而她最终获胜的优势恰恰是靠年轻与美色。“你这老×没有人要!我可有人要呀!”这种喧嚣十分肤浅并且高度粗俗。上述种种做法深具杀伤力,恰恰是对当时五四文化运动和发展传统的一个曲解和解构,虽然表面上仍和现代性息息相关。

2.上海现代性=物质化/工具性?李欧梵在他著名的《上海摩登》*李欧梵著,毛尖译:《上海摩登:一种新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上海:上海三联书店,2008年。里面从诸多层面重构和再现了上海的现代性,包括建筑空间、印刷文化、电影、期刊杂志、世界主义以及现代文学想象的先锋意识(含作家和文本)等等。虽然李欧梵的论述亦有其缺憾和不足*朱崇科:《重构与想象:上海的现代性——评李欧梵〈上海摩登——一种都市文化在中国1930-1945〉》,《浙江学刊》2003年第1期。,但至少相当成功地为我们勾画了一个立体多元、色彩绚烂的上海现代性。

耐人寻味的是,这些现代性到了里弄女仆阿金眼里则变得截然不同,它更多是物质化的、工具性的。都会的暧昧、世故、游荡等特征就变成了轧姘头,而这又变成了作为新势力的她对抗老一代女仆的杀手锏和利器。尤其令人关注的是,在阿金和老女人奋战后,洋巡捕赶来,驱散了看客,“阿金赶紧迎上去,对他讲了一连串的洋话”。作为一个小保姆,她相当机巧地善于运用上海世界主义的现代性层面,但仅仅是为了发挥和同阶层老妪内讧中赢得面子的工具性。从此视角来看,她和阿Q其实共享了无聊愚昧、无知与庸俗的劣根性特质。

(三)鲁迅式震撼:阿金的典型性。如前所言,阿金是给叙述人“我”和作者鲁迅相当震撼的角色,表面上看,她相貌平平、身份普通乃至卑微,但实际上却做出了令人错愕的事业,的确值得深入反思。在整篇作品中,“我”对阿金往往是敬而远之,多有一种“惹不起,还躲不起”的退让,但其中却也有两点精神层面的震撼引人注目。

1.消解女人的双重压迫苦难。在《阿金》中,鲁迅写道:“我以为在男权社会里,女人是决不会有这种大力量的,兴亡的责任,都应该男的负。但向来的男性的作者,大抵将败亡的大罪,推在女性身上,这真是一钱不值的没有出息的男人。殊不料现在阿金却以一个貌不出众,才不惊人的娘姨,不用一个月,就在我眼前搅乱了四分之一里,假使她是一个女王,或者是皇后,皇太后,那么,其影响也就可以推见了:足够闹出大大的乱子来。”无疑,阿金的实际表现远远超出了鲁迅的惯常观察或者是刻板印象(stereotype)。

某种意义上说,鲁迅小说和杂文批判的焦点之一就是封建传统伦理。而对女性,鲁迅更是多了一层同情,如《祝福》、《明天》、《离婚》中对女人的同情可谓溢于言表。同时,鲁迅更反过来大力挞伐让女性悲惨死去、精神无望乃至再度屈从的罪恶制度以及执行者,并且也注意到让女人(包含女贱民)发声的必要性。*朱崇科:《论鲁迅小说中的贱民话语》,《中国文学研究》2011年第1期。但到了阿金这里,这种同情落了空。因为封建伦理到了阿金这里并未真正发挥作用,阿金作为无根的个体,反倒更多表现出一种“无知者无畏”的肤浅自信与莽撞实践。这是震撼“我”的第一个层面。

2.新的劣根性传统介入。震撼鲁迅的第二个层面在于,阿金对现代性和启蒙思想的态度。如前所述,上海现代性到了阿金这里,往往就变成了物质化、工具性接受,而五四新文化运动者们苦苦传播的恋爱自由理念就变成了自由轧姘头。换言之,更令人惊悚的是,在对传统(包括可能的精华)缺乏敬畏和起码的了解的基础上,阿金们又断章取义的曲解了现代性等新文化的内涵,而将之变成了国民劣根性发展的新源头和传统之一。毫无疑问,这种状况更显示出启蒙的复杂性,也更让鲁迅忧心忡忡:“我的讨厌她是因为不消几日,她就摇动了我三十年来的信念和主张。”

如果深入解析阿金的轧姘头理念,我们恰恰看到其内在思想的片面性,换言之,她根本就拒绝了相关理念之中的其他诸多可能性,如人所论,阿金虽然有着开放的爱情观,但却无法对自己的社会地位、阶级地位产生觉悟。“所以,在阿金这个人物身上,体现了‘人的启蒙’和‘阶级的启蒙’的复杂变奏”。*陈迪强:《重读鲁迅杂文〈阿金〉》,《上海鲁迅研究》2009年第3期。

毋庸讳言,在挖掘、剖析国民劣根性和对封建传统批判如火如荼展开时,新的启蒙工作亦同时按部就班进行,但阿金的令人讶异之处在于,在旧的孽障未除,新的再造未立之时,她却从新的宣扬和启蒙中找到了和旧劣根性沆瀣一气的元素,这种操作更具欺骗性和杀伤力,这才是鲁迅感到担忧的要害所在。而如果把阿金们视作是一个团体或系统,那么可能危害则更大,“以阿金为核心的这个女性形象系统,是家庭细胞中的溃疡,社会生活空气里的病菌,精神文明史的肌体上的一块梅毒”*夏明钊:《论阿金的形象系统(鲁迅笔下的别一类妇女形象)》,《绥化师专学报》1986年第3期。。

如果结合1990年代以来中国的现状,国民劣根性的丰富化和深入化恰恰是重蹈阿金之路。一方面,他们缺乏对优秀传统的掌握、吸纳,甚至是起码的敬畏;另一方面,人们往往又肆意曲解现代性,并利用其问题与缺陷强化劣根性形塑的新传统。而1990年代以来“身体写作”的文学思潮与现象中,其实也涵盖了此类的精神危机,当然,其他来自意识形态、经济腐蚀、主体解放、民族主义、后殖民等元素也各自发挥了相关作用。

结论

鲁迅作品中的阿金形象的确包含了相当丰富的内涵,“《阿金》虽不足三千字,却熔铸着鲁迅自留学以来人生阅历的许多要素”*李冬木:《鲁迅怎样“看”到的“阿金”?——兼谈鲁迅与〈支那人气质〉关系的一项考察》,《鲁迅研究月刊》2007年第7期。。她既和众所周知的阿Q形象有着精神本质的交叉,又体现出鲁迅对阿Q形象的丰富、补充和发展。一方面,阿金具有相对旺盛却精神空虚的生命力,体现出进化的彪悍;另一方面,阿金身上却又呈现出可怕的典型性,她既缺乏对传统的敬畏,又对现代性认知偏颇、扭曲利用,从而可能形成了一种新的劣根性传统,鲁迅对此无疑有着敏锐的认知和不无担忧的洞察。

A Female Ah Q: A New Approach to Interpret Ah Jin by Lu Xun

Zhu Chongke

(Institute of Asia-pacific Studies, Sun Yat-Sen University, Guangzhou Guangdong,510275)

The image of Ah Jin in Lu Xun's works is rich in connotations: it shares the same spiritual essence with Ah Q: on the one hand, and enriches the image of Ah Q, and is the supplement and development of the image. Paradoxically Ah Jin shows both her exuberant body vitality and her spiritual emptiness, reflecting her cognitive distortions towards modernity.

Ah Jin; Lu Xun; image; distortion

2014-11-15

朱崇科(1975—),男,山东临沂人,中山大学亚太研究院教授,新加坡国立大学博士。

I210.4

A

1001-5973(2015)01-0024-07

责任编辑:李宗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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