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与罚——“非人本主义”生态诗学下的《美狄亚》

赵学峰

（台州学院外国语学院，浙江临海317000）

施与罚
——“非人本主义”生态诗学下的《美狄亚》

赵学峰

（台州学院外国语学院，浙江临海317000）

美国诗人罗宾逊·杰弗斯改编的古希腊悲剧《美狄亚》突出表现了人对自然的绝对依附，化身为自然的美狄亚既可以施惠于代表人类的伊阿宋，也可以惩罚伊阿宋的背信弃义。杰弗斯的改编体现了他所提倡的“非人本主义”理念。

罗宾逊·杰弗斯；非人本主义；生态诗学；美狄亚；伊阿宋

美国诗人罗宾逊·杰弗斯（1887-1962），很多人把他当成剧作家却忘了他首先是一位诗人，主要是因为由杰弗斯改编的《美狄亚》演出大获成功，从而掩盖了他的诗名。《美狄亚》“自由改编”［1］于古希腊剧作家欧里庇德斯(Euripides)的同名悲剧，该剧在百老汇上演一度场场爆满，“即便是最挑剔的剧评家也不吝赞誉，全国所有的报纸杂志都在报道，《生活》杂志居然奉献了两页的版面。”［2］从1947年10月20日到1948年5月15日，《美狄亚》共上演214场，成为二战之后百老汇最热门的经典剧目。《美狄亚》的一夜成名让沉寂多年且偏居一隅的诗人名利双收，杰弗斯的妻子乌娜（Una Jeffers）写信给美狄亚的扮演者朱迪·安德森（Judith Anderson）说：“这部剧让罗宾名气大增（还极大地缓解了五英亩土地带给我们的沉重税单）。”［3］《美狄亚》的成功甚至打动了象牙塔里皓首穷经的学者，一位斯坦福大学古典文学教授写信给杰弗斯说：“‘你’［塑造］的美狄亚是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不再是来自于希腊世界之外的异族女巫……你将清新的气息注入了一部伟大的戏剧，使得它更有魅力。在你面前我们这些古典文学研究者亦自叹弗如”［4］。

《美狄亚》一剧因女主人公热烈而残暴，美丽又危险，执著且极端的鲜明个性颇受女性主义批评者的青睐。美狄亚一面是绝望的妒妇、杀婴者，她执拗地爱，疯狂地恨，为爱能够杀兄叛父，为恨也能手刃亲儿；美狄亚另一面又是具有反抗精神和自我意识的新女性，在爱与恨的火焰里亲手毁掉自己奋斗得来的一切。然而，杰弗斯改编的《美狄亚》凸显的是自然的伟力和人类的渺小，“自然十分美丽，十分残酷，十分天真，应当受到宗教性的崇拜，而人类则是一种病态的赘疣，宇宙秩序的污秽，只配有灭绝的下场。”［5］之所以进行这样的改编与杰弗斯一生所倡导的“非人本主义”理念息息相关，“非人本主义”即“把对人类的关注转移到非人类身上；摈弃人类的唯我独尊，承认自然万物的壮美”［6］XXI，非人本主义倡导一种客观的，不以人类为中心的认识，并且通过这种认识达成人与自然关系的新价值观。如果将杰弗斯的《美狄亚》置于其“非人本主义”话语下，《美狄亚》敲响的是自然对人类的警钟，人类在自然的怀抱中繁衍生息，自然之手既可抚之育之，也可摧之毁之。

自古以来，女性与自然建立了深刻的联系，自然是万物之母，自然以女性形象出现，自然与女性同作为有机体养育众生，提供人类及其他物种所需要的一切。然而，自然和女性都有神秘的一面，充满着未知和恐怖的力量，可能诉诸暴力和毁灭，“非人本主义”生态诗学更强调后者，并将自然的力量置于人类之上。贝蒂（Betty Adcock）在《对罗宾逊·杰弗斯笔下女性原型的两种回应》一文中提出：“我们可以把杰弗斯的美狄亚看成是自然世界中女性能量的拟人化。如果我们把它放在正确的语境中，她不再作为‘有罪妇女的一方，一个谋杀者’……而是一种与伊阿宋相对的力量。伊阿宋是文明的使者，代表着城市、金钱、奢侈和促使建立凡此种种的力量。美狄亚是狂暴的母亲，是自然中令人恐惧的魔法，……美狄亚告诉伊阿宋，‘如果你背叛我，如果你不爱我，我会杀死你的孩子。’无论人们用怎样的话语言说坏女人这个类型，地球这个行星恰是用同样的语言在言说人类。”［7］杰弗斯改编的《美狄亚》一剧中，美狄亚之作用于伊阿宋正如自然之作用于人类。

一、自然的惠施

“自然与女性的密切关系可以追溯到古代神话中的母亲原型，大地女神是其形象表现。这个原始意象把原生态的自然比喻成人类的母亲。人类的母亲孕育着生命，模仿和重复大地的‘子宫’孕育万物的行为，也就是重复着宇宙创生的行为。地球是活生生的和仁慈的，能容纳和养育万物，这是一个赋予生命的过程。”［8］50美狄亚虽然不像大地母亲那样生养哺育伊阿宋，但毫不夸张地说，没有美狄亚，伊阿宋早就命丧黄泉了，借助于美狄亚一次次的出手相助，伊阿宋才得以活了下来。面对伊阿宋后来的背信弃义，美狄亚被迫列举出为伊阿宋所做的种种牺牲，“为了你我是不是欺骗了我父亲，并且驯服了那头喷火铜蹄的公牛；我是不是在长满毒龙牙齿的地里救过你的命；或许你还记得，是不是我毒死了那条大蛇，并且给你取得了金羊毛；和你一起逃跑的途中我杀死了追赶我们的亲弟弟，以至于我在自己的家国无立锥之地；后来，我又借珀里阿斯女儿之手将你的敌人珀里阿斯完全了断。”［9］138不仅如此，在远离祖国的科林斯，美狄亚为伊阿宋生下了两个儿子，让伊阿宋的血脉得以延续。美狄亚待伊阿宋如大自然一样坦荡慷慨，无所保留，倾其所有，而作为人类的伊阿宋却忘乎所以，为所欲为。就像是大自然虽然赋予了人类生命，并提供各种资源让人类生存繁衍，但是人类想要的却是更多，人类的不断索取已经远远超过所需，而且为了获取更多却无所不用其极。所以，无论美狄亚为伊阿宋怎样地出生入死，众叛亲离，背井离乡，但伊阿宋所求更多，先求活命，继而是王位，继而要换新妇，权力、财富和女人令伊阿宋欲罢不能。

生态学者万俊人指出：“欲望无论是从形式上还是内容上都是一种个人主观性的需求，它属于心理学范畴，它不考虑现实生活和必要条件，缺乏确定的内容，其本质是无尽的贪婪。”［10］欲望无边，对欲望的无止境追求使得伊阿宋决定抛妻弃子，与科林斯国王的公主联姻。为此，伊阿宋辩解道：“你以为我会像个年轻人或者妇人那样因为盲目的激情而结婚？我和公主结婚是为了获得这里的权力。”［9］139所以，欲望使伊阿宋远离美狄亚，正如欲望使人类远离自然一样。卢克莱修在《物性论》中说：“所以使人的生命/充满忧苦和焦虑，使他们疲于战争的/昔日是兽皮，今天是紫袍和黄金。”［11］348-349因为利欲熏心，深陷贪欲的漩涡，伊阿宋已经不知道什么叫节制，“什么是占有的限度，还没有认识/真正的快乐增加到什么地方就停止/正是这种想要得到更多更好的欲望/一步一步把人类一直带到大海的深渊。”［11］349

“人类天天面对大自然，但从来没有全面认识和理解大自然，这仅仅是因为大自然的神奇远远超出了人类的想像力。”［8］156换言之，伊阿宋与美狄亚朝夕相处，但他对美狄亚的认识非常有限，他不知道美狄亚所蕴含的巨大能量，他狭隘地认为美狄亚已经丧失了利用价值，无法提供给他更多的利益，所以可以将其抛弃。对此美狄亚声讨道：“你以为你的冒险已经结束，你以为可以在科林斯安享太平和高位，因此就不再需要我了。”［9］138工具就是伊阿宋对美狄亚的全部定义，伊阿宋曾毫无愧色地辩白道：“如果众神爱一个人，他们会找个工具来拯救这人，如若不救，这人就死了，而你就是这个工具。”［9］138美狄亚既是追名逐利的工具，还是生儿育女的工具，伊阿宋完全忽视美狄亚也是有自我意识并且具有报复能力的主体。伊阿宋的认知代表着人类长期以来对自然的定位：自然既没有自主性也没有能动性，自然只为人类而服务，自然的全部存在价值就是作为人类的工具。然而，人类并不知道的是自然到底隐藏着多少巨大而可怕的力量，并不知道自然的惩罚是多么的恐惧，“正因为自然永远隐藏着无限奥秘，故自然永远握有惩罚人类之背道妄行的无上力量。”［12］

二、自然的惩罚

美狄亚被指责为实施巫术，巫术正是自然中未知而神秘的力量，女性与巫术从来就有千丝万缕的联系。“在各民族的宗教与巫术历史中，最早的职业、半职业神职人员几乎均为女性。中国古代的‘巫’，就是女祭司，在古希腊、古埃及，女祭司、女萨满(原始宗教师)、女巫师，都先于男性出现。”［13］美狄亚是来自“野蛮的科尔克斯国的野蛮女子”［9］119，“在她的国家，人人都会巫术，他们懂得用药和作法，他们是野蛮人，但是他们有疯狂的智慧。”［9］120

其实，女巫并不是一个贬义词，“无论是基督教前期还是后期，女巫都受到老百姓的爱戴和尊敬。女巫与巫师都是老百姓最好的顾问，生病时帮人们解除痛苦，困难时帮人们出谋划策，还帮人们预测未来。女巫出入宫廷，与君王共商国家大事，又深入农夫和奴隶中间，给百姓带来安慰和帮助。原始时期，专门对付行为不端或犯罪的组织尚未建立，女巫神秘的力量给了她们发现罪犯的权威，从而使罪犯受到惩罚。”［14］就美狄亚而言，“她是一个女巫，但她并不邪恶，她能让老年人变得年轻，她曾经让伊阿宋的父亲变得年轻过。”［9］120她拥有的神秘力量可以使不育者繁衍后代。复仇完成后，美狄亚前往雅典就是去解决雅典国王埃勾斯的子嗣问题。埃勾斯因为没有子嗣不得不到德尔菲神庙求神谕，美狄亚告诉埃勾斯：“我知道有一种办法可以让一个枯干的树枝开花结果。”［9］150，埃勾斯惊喜地问道：“你能够治愈我的不育？”［9］150美狄亚的回答是肯定的，当然凭借的还是巫术，可见在希腊这个崇尚理性和文明的社会，希腊人对于美狄亚的巫术既尊敬又恐惧。波伏娃在《第二性》中说：“女性是‘公社的灵魂’。这种魔力在男人那里引起一种夹杂恐惧的尊重，这种尊重反映在他们的崇拜中。整个异己的大自然，集中表现在了女人身上。说女人是他者，就是说男女之间并不存在相互关系：大地，母亲，女神——在男人心目中她根本不是他的同类。她的力量被认定是超出人类范围的，所以她在人类的范围之外。”［15］事实上，伊阿宋的确没有把美狄亚当作同类，要么视其为工具，要么视其为黑暗的力量。如果说美狄亚是黑暗的力量，那她正是凭借巫术展现大自然中神秘莫测的力量。

美狄亚的复仇离不开巫术，但利用的却是伊阿宋的贪婪，或者说如果伊阿宋不贪婪，悲剧就不至于发生，“他们说金子能够买来所有一切，甚至于友谊，甚至于爱情，至少在希腊是如此。”［9］155出于对金子无法阻挡的诱惑，伊阿宋收下了美狄亚为新妇准备的礼物，虽然伊阿宋声称“科瑞翁的皇宫里金子足够多”［9］167；贪婪的不仅有伊阿宋，还有科林斯的公主——伊阿宋的新妇，贪婪使得贵为公主的新妇毫不介意送礼的人就是自己的情敌，她迫不及待地穿戴上送来的金冠和金袍。然而，贪婪者必自毙，贪婪使得他们走向死亡。美狄亚打发去送礼的仆人回来报告，只见戴上金冠穿上金袍的公主“就像一个火炬跑了起来，那顶金冠如彗星般拖着一簇火焰；她想把金冠拿下来却发现它越嵌越紧；紧接着金袍也着火了，大火生生地把皮肉从骨头上剥离下来，血与火混在一起往下流，她倒在地上，在地板上扭来扭去烧成一团。然后，科瑞翁跑向女儿，想要把火灭掉，但是火焰又朝他窜来，科瑞翁自己的疼痛已让他顾不上女儿的伤痛。火焰直接粘在皮肤上，把他和女儿粘在一起，他想站起来，把自己和女儿分开，却见焦灼的皮肉烧成块状从骨头上脱落下来。”［9］179

恩格斯曾警告道：“我们不要过分陶醉于我们对自然界的胜利。对于每一次这样的胜利，自然界都报复了我们。每一次胜利，在第一步都确实取得了我们预期的结果，但是在第二步和第三步却有了完全不同的、出乎预料的影响，常常把第一个结果取消了。”［16］美狄亚一旦决计惩罚，伊阿宋辛苦半生追求到的权力和财富瞬间化为乌有，这种丧失不仅是物质上的损失，更是精神上的打击。试想，世间有什么财富能比得上自己的妻子和子嗣，美狄亚的惩罚就是要让无知无畏的伊阿宋丧妻丧子，让伊阿宋独自在绝望中苟延残喘。

三、结语

人类对自然的认识有一个发展变化的过程，“在原始的神灵文化中，人们崇拜大自然，把自身与大自然相联系，甚至把某些自然存在当作自己的祖先加以崇拜。这时，在人们的心目中，人类是大自然的一员，甚至是十分软弱的一员，它依赖于大自然的恩赐而生存……当人类改造自然的实践提高到可以确保自身存在与发展的水平上，人们意识到了自己比其他自然物的优越性，于是在宗教中便出现了把人置于万物之上的观念。”［17］伊阿宋对美狄亚的认识也经历了同样的过程，在美狄亚的祖国科尔科斯，伊阿宋四面楚歌且性命堪忧，他知道自己非常弱小，因而不得不对美狄亚充满敬畏，言听计从；在柯林斯，伊阿宋已无性命之虞，而且享有了权力和财富，此时的伊阿宋开始对美狄亚颐指气使，不仅不再敬畏而且要将其抛弃并且赶走。今天的人类比起当年的伊阿宋更加不可一世，在科学和技术的装备下，人类能够上天入地，能够移山填海，如果伦理上可行，克隆人的技术甚至也可呼之欲出。曾经威武的自然看似已经臣服在崇拜科技的人类脚下，任人改造，任人装扮，但切不要认为自然已经完全处在人类的掌控之中。杰弗斯的“非人本主义”生态诗学就是要打破人类掌控自然的各种企图和幻想，《美狄亚》的改编旨在说明人与自然的关系并非互为依存，并非完全平等，而是人类对自然的绝对依附；只有依靠自然，人类才能生存；如果没有人类，自然依然故我。自然力量的强大超乎人类的认知，即便凭借科技，人类也无法了解自然的全部秘密，人类掌控自然的野心不过像儿童般懵懂无知的叫嚣。其实，面对自然界，人类的文明十分有限，人类能在这个星球上存在多久完全是个未知数，人类的存在对这个星球而言也并非必不可少，“与这个世界自其开端起的几十亿年相比，人类传统延续的六千年时间仅仅是我们的星球得到改造的新时期中的第一秒。……整个人类史难道不可能是地球史上一个短暂的插曲吗？或许，人是注定要从地球的表面消失，而地球的历史却可以在无人的情况下无限地延续。”［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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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Bennett,Melba Berry.The Stone Mason of Tor House［M］.L.A:Ward Ritchie Press,1966:201.

［3］Jeffers,Una.Una Jeffers to Judith Anderson on Novermber 4th 1947［J］.Robinson Jeffers Newsletter 65 Dec.1984: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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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Adcock,Betty.Two Responses to“The Female Archetypes in Robinson Jeffers”［M］//Ed.Robert Brophy.Robinson Jeffers,dimensions of a poet.New York:Fordham University Press,1995:133.

［8］龙娟.环境文学研究［M］．长沙：湖南师范大学出版社,2005.

［9］Jeffers,Robinson.Cawdor and Medea［M］.New York:New Directions Publishing Corporation,197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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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卡尔·雅思贝斯.时代的精神状况［M］.王德峰,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189.

Bestowal and Punishment——Interpreting Robinson Jeffers’Medea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Inhumanism Ecological Poetics

ZHAO Xue-feng
（College of Foreign Languages,Taizhou University,Linhai 317000,Zhejiang,China）

The adaptation of ancient Greek tragedy Medea by American poet Robinson Jeffers,highlights human beings’absolute dependence on nature.The power of nature represented by Medea can both bestow Jason—the representative of human beings,and punish Jason for his betray and desertion.Jeffers’adaptation echoes his philosophy of“Inhumanism”.

Robinson Jeffers;inhumanism;ecological poetics;Medea;Jason

I207

A

1007-5348（2015）03-0047-04

（责任编辑：王焰安）

2014－12－08

2013年浙江省社科联年度项目“罗宾逊·杰弗斯的‘非人本主义’生态诗学研究”（2013N202）

赵学峰（1973-），女，甘肃兰州人，台州学院外国语学院讲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