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19、20世纪之交的一场 “文化战争”——神学现代派与传统福音派之间的斗争

2015-04-10 12:36:31王恩铭
史学集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现代派神学福音

王恩铭

(上海外国语大学美国研究中心,上海200083)

19世纪下半期起,伴随着美国现代化进程的加快,美国新教出现了一股新的力量——神学现代派。他们高举现代主义旗帜,以自由开明的态度和立场迎接工业化和城市化的到来,并以现代主义神学观挑战长期以来占据美国新教派重要地位的福音派。现代主义神学观源于欧洲,传到美国后受到了新教派中不少神学家和牧师的赞同和拥护,并由他们在美国各处传播开来。但作为新教主流派的福音派对现代主义神学观不以为然,并迅速集中力量做出回应,从而引发了两者的纷争,出现了史学家白瑞·汉金斯 (Barry Hankins)所说的“文化战争”。①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New York:Rowman& Littlefield Publishers,Inc.,2008,p.19.这场“文化战争”不仅使美国新教内部出现分裂,而且对美国原教旨主义在20世纪的兴起发挥了重要的推动作用。本文旨在探讨美国现代主义神学观的兴起和福音派对此做出的回应以及两者纷争之后所产生的结果,以引起国内美国史研究者对这场“文化战争”的关注。

现代主义神学观的兴起

在讨论现代主义神学观兴起之前,有必要先为它下一个明确的定义。根据美国学者威廉·赫清逊 (William Hutchison)的观点,现代主义神学观主要包括下面三大原则:1)人们的宗教观念应该适时调整,以适应现代思维方式;2)上帝无所不在,不仅与人类亲近,而且在人类文化发展过程中显现自己的存在;3)人类文明在不断地朝着上帝之国前进。②William Hutchison,The Modernist Impulse in American Protestantism,Durham:Duke University Press,1992,p.2.简而言之,现代主义神学观可以概括为适应调整、上帝无所不在、人类进步三大要点。限于篇幅,本文集中讨论现代主义神学观最重要的一点,即适应调整。就此而言,现代主义神学观所要适应调整的主要包括三个重要思潮:浪漫主义、进化论学说和文学批评。在适应调整过程中,现代主义神学观逐渐形成了它的上帝亲近和人类进步两大思想原则。鉴于现代主义神学观与传统主义神学观相比更为开明和理智,它在20世纪30年代被称为自由主义神学观。①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19.

浪漫主义思想源于欧洲,引入美国后在思想界和宗教界迅速引起反响。19世纪上半叶美国宗教大觉醒 (the Second Great Awakening)期间,艾默生 (Emerson)和梭罗 (Thoreau)就在浪漫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对福音教义和启蒙主义大加挞伐,指出真理并非如福音派所说存在于《圣经》之中,也不像启蒙主义者所说通过理性争辩越辩越明,而是主要借助感觉和直觉 (intuition)的方式在灵魂深处去感受和获取。换言之,浪漫主义拒绝接受新教福音派唯《圣经》和启蒙思想唯理性主义为真理源泉的观点,认为人的感觉和本能才是获取神圣真理的唯一途径。这种浪漫主义思想经艾默生和梭罗的超验主义思想咀嚼和消化后,变成现代主义神学观适应调整现代社会的思想资源,并成为后者向福音派唯《圣经》马首是瞻之立场提出质疑和挑战的重要思想武器。一言以蔽之,现代主义神学观在浪漫主义思想的影响下,开始抛弃真理一成不变、且只能在《圣经》中寻觅的神学观,转而接受通过感觉和直觉感受上帝的神学观。

除了在《圣经》解读上持自由开明立场之外,现代主义神学观还从浪漫主义赞扬个人价值的观点中汲取了思想资源。众所周知,传统福音派,尤其是新英格兰地区的加尔文教派,强调人类本质上是堕落和罪恶的,需要基督的牺牲才可能获得赎救 (atoning)。浪漫主义张扬个性,高唱自我,强调个人价值,与传统福音派的观点几乎截然对立。正是在这种浪漫主义思想的影响和作用下,神学现代派提出了许多与传统福音派不同甚至是对立的神学观点。譬如,传统福音派坚持说,基督被钉在十字架上乃是为拯救人类而做出的牺牲,但神学现代派指出,基督之死是上帝对人类之爱的象征,“不存在任何为人类牺牲的意思”。②引自Gillis J.Harp,Brahmin Prophet:Phillips Brooks and the Path of Liberal Protestantism,Maryland:Rowman and Littlefield,2003,p.26。更具挑战意义的是,针对加尔文主义所说的人类本质上是堕落和罪恶的观点,尤其是加尔文主义所说的一部分人获上帝青睐而成为他的子民,但大多数人却与此无缘的观点,神学现代派一一加以批驳。在神学现代派看来,人类并非生而有罪,也不存在一部分人为上帝选民 (God's elect)而大部分人为罪人的情况;人是否可以成为上帝选民,完全取决于他自己。“若他愿意,他就可以成为上帝选民,反之,他就成不了”。③Ibid.,p.34.显而易见,神学现代派认为,世上所有的人都可以通过自己的感觉和直觉去直接感受上帝,无需借助任何教义来实现这一愿望。④George M.Marsden,American Religion and Culture,New York:Harcourt Brace Jovanovich,Inc.,1990,p.128.也许,更具革命意义的是,神学现代派反对从字面意思上解读《圣经》,认为《圣经》仅具有比喻和象征意义,其中的观点和概念只是表象,真正的意义存在于表象之下,需要个人去感受和体验。这里不难看出,现代主义神学观已经走向与传统福音派大相径庭的地步,拒绝接受福音派对《圣经》教条主义式的解读。所有这些观点清楚地显示出浪漫主义思想对神学现代派的影响。

既然人人都可以直接感受上帝,而且只要有意愿人就可以成为上帝选民,那么它就意味着上帝爱世上所有的人,与人类有着亲密的关系。基于这种认识,神学现代派指出,基督教的本质是敦促人去感受与上帝的亲近,去仿效基督之爱的道德榜样,去实现享受上帝恩惠的愿望。事实上,纵观美国历史,福音派在它每一次的复兴运动时都强调个人直接感受上帝的重要性,以求得再生。其中,浪漫主义思想的影响也无可否认。⑤David Bebbington,The Dominance of Evangelicalism:The Age of Spurgeon and Moody,Illinois:Intervarsity Press,2005,p.56.但需要指出的是,福音派所说的直接感受上帝之体验,仅局限于基督教教会限定和确立的教义范围之内。具体而言,信徒们必须明确清楚,作为个人,他本质上是有罪的,与神圣上帝之间存在着巨大的鸿沟。他只有向上帝认罪,积极寻求上帝的宽恕,才可能从上帝那里获得恩泽,最终获得重生。①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22.显然,这是一种超自然的感受,只有虔诚信徒才可能获得。神学派现代派与此不同,因为他们所说的感受上帝不附带任何原罪说和基督复活之类的教义,而仅仅是个人的感觉和直觉上是感受。更主要的是,神学现代派拒绝福音派有关人与上帝之间存在巨大鸿沟之说,因为他们坚信人本质上是善良的,且上帝无处不在,与人存在着十分亲近的关系。鉴于上帝与人如此亲近,显然感受上帝不仅是一种精神上的经历,更主要的是一种自然而然的感觉和直觉。从这个意义上讲,“感受上帝是发现和欢庆与生俱来的宗教情感的自然经历”。②Ibid.有关这一点,一位美国现代主义神学家曾说得一清二白:“作为人,他其实就是上帝的儿子。他不用去成为一个上帝的儿子,而仅仅只需认识到自己早就是上帝儿子这一事实即可。”③引自William Hutchison,The Modernist Impulse in American Protestantism,p.8。

除了浪漫主义思想对现代主义神学观产生影响之外,现代科学思想尤其是进化论思想也对现代主义神学观的形成起了很大的作用。我们知道,达尔文于1859年发表他的《物种起源》一书。尽管他并非世界上首位物种进化理论阐述者,但他对进化论的透彻分析,尤其是他对物种演进过程的具体论证,使得进化论思想得到了广泛的普及。受其思想影响,几乎所有现代学科的知识分子和学者都开始把进化论应用到自己的研究领域,其中包括神学。根据神学世界观,上帝创造了世界,之后这个世界便永恒不变。但根据进化论思想,这个世界是不断演进变化的,人类生活“仅仅是这个难以预料的宇宙之变化的产物”,也必须随之而变化。④George M.Marsden,American Religion and Culture,p.124.具体到基督教而言,进化论模式意味着基督教本身也并不是一成不变的,而应随着时间的推移而发生变化。这意味着《圣经》中的经文仅为基督教提供了最基本和最初始的内容,其信仰形式也是最一般和最基础的。经过近两千年的发展之后,基督教才发展成现代社会比较成熟和完整的宗教。显而易见,这种进化论思维方式对福音派“唯《圣经》论”(Biblicism)思想提出了直接挑战。这是因为,根据福音派的“唯《圣经》论”观点,《圣经》具有绝对权威,不容任何形式的篡改;凡与信仰相关的所有一切,都必须以《圣经》为准则,以《圣经》经文为标本。否则,就是对《圣经》的亵渎,对上帝的背叛。然而,现代主义神学观恰恰不认同这种墨守成规的神学观,不仅认为基督教观念要演进变化,而且坚信现代宗教经历可以超越《圣经》。⑤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24.美国当时的一位现代主义神学家曾对此做了相当生动的比喻。他以调侃的语气提问道,橡树历尽沧桑,长成现在的参天大树,难道人们在说起橡树时,都必须追根溯源先谈橡树籽吗?⑥引自 George Marsden,Fundamentalism and American Culture,New York:Oxford University Press,1980,p.25。此话的隐含之意不言自明:如同橡树源于橡树籽一样,当今世界上的基督教也源于其最初的基督教“种子”。一言以蔽之,《圣经》仅是一粒“种子”而已,随着时间的推移,种子早已发芽长大,人们不必也不应论及基督教信仰时,言必称《圣经》。

进化论对现代主义神学观影响更大的是其进步主义观念。根据进化论思想,物种在演进过程中是不断进步和发展的。把这种观念运用到解释人类文明史时,神学现代派倾向于认为,人类文明在一步步地向前迈进,朝着一个“虚拟的乌托邦”(virtual utopia)走去。⑦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23.现代主义神学家认为,这种进步是上帝显现自己的一部分,是上帝通过文明进程来启示人类的一种方式。如果说福音派认为上帝通过《圣经》经文来启示人类,通过耶稣·基督来昭示人类,那么神学现代派认为,上帝除了用经文和基督来启示人类之外,还通过人类文明进步和文化发展来显现自己。借用进化论的进步观念,现代主义神学家不仅对《圣经》做了新的解读,而且为人类社会文明注入了新的观念。根据他们的推论,既然上帝在人类文明进步中启示人类,那么作为上帝的信徒,他们有责任参与上帝推动人类社会发展的用意,实现基督徒的使命。基于这种认识,不少现代主义神学家在19、20世纪之交期间积极参与社会改良运动,在美国掀起了一场“社会福音运动”,试图通过这类带有宗教色彩的运动来拯救美国社会,为美国人送去“福音”。①王恩铭:《试论美国20世纪初的“社会福音运动”》,《历史教学问题》,2011年第1期,第15-21页。但需要指出的是,神学现代派在向美国人送去“福音”的同时,还赞同美国向世界各地输送民主和自由思想,因为在他们眼中,“上帝的宏旨大意体现在民主的进行曲中”。基于这一原因,现代主义神学家对19、20世纪之交的美国帝国主义政策大为称赞,认为这是在推进“上帝之国”的宏伟大业。②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24.

除了积极适应浪漫主义思想和进化论思想之外,现代主义神学观还越来越认同现代文学批评理论,并借用它的方法来解读《圣经》。我们知道,现代文学批评理论强调文本解读和史料考证。神学现代派运用这些研究方法审阅和考证《圣经》原版文本,即读《旧约》的希伯来语版和《新约》的希腊语版。通过对《圣经》各卷的作者、写作日期和写作目的以及各类事件的详细考证,现代主义神学家试图为诠释《圣经》提供一种全新的思路和解答。③George M.Marsden,American Religion and Culture,p.127.这种方法被称作“高级考证”(Higher Criticism),主要源于德国神学界。根据“高级考证”中的“文献假设”之说,与《圣经》相关的经文都必须进行文献考证。以《旧约》首五卷为例,长期以来,基督徒们普遍认为,它们是由摩西撰写的,故有《摩西五经》之说。但德国学者运用文献考证法进行细致研究后得出与此相反的结论。他们指出,《旧约》首五卷的撰写历尽悠久的时间,有很多人参与撰写,最后由编纂者把不同的文本编辑成所谓的《摩西五经》。④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25.如果仅从考证学角度来说,这种否定《摩西五经》为摩西一人所撰写的说法仅具有学术意义,纠正了人们对此的误解。但在福音派看来,《圣经》的真实性和权威性是不容置疑的。如果学者们可以轻易地否定摩西为《摩西五经》的作者,那么《圣经》的其他部分也可能遭到同样的否定。如此一来,《圣经》的权威性便一落千丈,沦入到与其他历史文本一样的境地,任由考据者们评说。

毋庸说,神学现代派对这种文献考证法不仅深为赞同,而且大力仿效。在他们看来,《圣经》显然是被福音派们神化了,因为《圣经》中提及的许多事情没有任何历史记载,难以使人信服。在“高级考证”思想的影响下,美国许多神学院都开始以新的视角解读《圣经》。如果说19世纪末美国神学院的神职人员几乎都一致认为《圣经》是上帝之言 (the word of God)的话,时至1900年,神学院里的牧师和大学里的教授对《圣经》解读之种类已多得难以计数。⑤Mark Noll,Between Faith and Criticism:Evangelicals,Scholarship,and the Bible in America,Michigan:Backer Book House,1986,p.11.当时的一位现代主义神学家威廉·克拉克 (William Clarke)曾就此说了一番颇具代表性的话—— 《圣经》本身并不具有权威,“其权威在于《圣经》所传递的真理”。⑥引自William Hutchison,The Modernist Impulse in American Protestantism,p.120。克拉克指出,一个人的神学观不应由《圣经》来支配,而应由神灵借助《圣经》来激发其内心的感悟而获得。⑦Ibid.换言之,现代主义神学观认为,真理存在于人的内心深处,《圣经》之所以具有权威,仅仅是因为它证实了已然存在于人内心深处的真理。这些新颖胆大的见解和解说在美国基督教各教派中产生了很大的影响,不仅神学院对现代主义神学观做出积极反应,而且许多大城市的教会也纷纷跟进。⑧Ibid.,p.217.但对传统福音派来说,所有这一切无疑是大逆不道之举。它们不仅对福音派在美国宗教界的主导地位构成了威胁,而且对《圣经》本身进行了大肆亵渎。出于这两方面的原因,福音派认为有必要迅速做出回应。

福音派对现代主义神学观的回应

现代主义神学观的提出,很大程度上出于功利主义的考量。这是因为,神学现代派认为,如果新教神学观不是根据现代科学 (如进化论)和文学批评的发展做出适当调整的话,那么它“就会遭受可耻的失败,成为现代世界的笑柄。简而言之,现代主义神学家们坚信,他们这样做是为了挽救新教”。①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27.然而,传统福音派不认同这种观点。在他们看来,现代主义神学观是对基督教信仰的否定和攻击;作为基督教信仰的守护者,他们有责任去应对现代主义神学观的挑战,以捍卫基督教教义和基督教精神。

就福音派而言,回应现代社会的良方,与其说是去适应和调整,不如说是去积极地宣传上帝的福音,即福音主义 (Evangelicalism)。基于这种认识,福音派19世纪末在全美范围掀起了一场福音主义运动,其中福音派领袖德瓦特·穆迪 (Dwight Moody)扮演了重要的角色。穆迪的布道风格沿袭了美国历史上第一和第二次宗教大觉醒运动布道者的风格;他不仅具有迷人的个性,而且语言感染力量极强。据统计,在他布道感召之下,一百多万人实现了皈依。②David Bebbington,The Dominance of Evangelicalism:The Age of Spurgeon and Moody,Downers Grove:Illinois:Inter Varsity Press,2005,pp.46-47.在向人们布道时,穆迪最常用的一句话就是,上帝对世上所有的罪人都充满着爱,而他本人的神职工作则如同一条救生船,为落水者提供帮助。为此,穆迪曾做了这样生动的比喻:“这个世界在我眼中是一条失事的船。上帝给了我一条救生船,对我说:‘穆迪,尽你最大努力去救救这个世界’。”③Dwight L.Moody,The New Sermons of Dwight Lyman Moody,New York:H.S.Goodspeed and Co.,1980,p.535.事实上,福音派大多数人都倾向于认为自己承担着“救生船”的责任,肩负着拯救现代社会这条“失事的船”的重任。相当程度上讲,正是出于这种认识,福音派在20世纪初越来越提倡和拥戴前千禧年主义 (premillennialism)的观念。所谓前千禧年主义,指的是这样一种观念:人类世俗世界将变得日益糟糕直到耶稣·基督再次降临;但在基督再次降临之前,教会 (尤其是对福音派教会而言)有责任向人们传递上帝的“福音”,使得尽可能多的人做好思想准备,迎接基督的来临。这里清楚地显现出传统福音派与神学现代派的两个重要区别。第一,福音派认为世俗世界变得日益糟糕,需要基督的拯救;现代派相信进化论思想,认为世俗世界在不断进步。第二,福音派认为现代文明本身在堕落,生活在其中的人都需要上帝的恩惠;现代派认为,文明本身不仅是进步的象征,而且正处于一个被拯救的进程。④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28.显然,两者之间的分歧十分巨大,无法找到弥合的共同点。

除了积极布道之外,穆迪及其追随者还建立了两个机构,其目的一是捍卫福音派思想,二是反击现代主义神学观。一个机构叫“北方田野圣经联合会”(Northfield Bible Conference),其作用如同野营集会 (camp meeting)一样,致力于为那些已经皈依的教徒们提供一个促进基督教信仰不断成熟和发展的平台。每次集会时,信徒们聆听牧师的布道,而牧师则如同上帝的特使一样向信徒们谆谆教导如何准确理解《圣经》,如何为基督教奉献,如何为基督的降临做好准备。简言之,“北方田野圣经联合会”的宗旨是宣传前千禧年主义精神,敦促信徒们努力向美国大众“传经送宝”,让更多人获得基督的拯救。⑤W.V.Trollinger,“Northfield Conferences,”in Daniel Reid et al.,ed.,Dictionary of Christianity in America,Illinois:Inter Varsity Press,1991,p.830.在“北方田野圣经联合会”的带领下,美国其他地方的福音派纷纷仿效,建立了类似的圣经联合会,通过向世人提供他们认为的基督教最根本原则,捍卫福音派神学观,反击现代主义神学观的挑战。对福音派来说,必须捍卫的基督教最根本原则主要包括:1)《圣经》的权威性和绝对正确性;2)基督的圣灵感孕;3)基督肉体的复活;4)基督第二次降临人间;5)神创造奇迹的真实性。①George Marsden,Fundamentalism and American Culture,p.117.福音派希望通过对这些最根本原则的重申和坚持,一方面驳斥现代主义神学观的主张,达到拨乱反正的目的,另一方面向美国公众推介他们认为真正的基督教教义,实现以正视听的效果。

另外一个机构是以宣讲《圣经》为宗旨的“圣经短训班”(Bible Institute)。这种短训班,顾名思义,就是培养和训练福音派中的教徒。通过对他们的短期培养和训练,使他们对《圣经》有较深透的理解,然后由他们去美国各处宣讲传播《圣经》思想。在穆迪芝加哥“圣经短训班”的带动之下,全美各处先后建立起无数的“圣经短训班”,形成蔚为壮观的“圣经短训班”运动。②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28.与“北方田野圣经联合会”相同的是,“圣经短训班”也由牧师讲解《圣经》的精髓;与前者不同的是,后者侧重于培养和训练《圣经》宣讲者。当然,更重要的是,“圣经短训班”与“北方田野圣经联合会”一样,其最终目的是为了捍卫基督教精神、反击现代主义神学观。③G.A.Getz,“Moody Bible Institute”,in Daniel Reid et al.,ed.,Dictionary of Christianity in America,p.769.事实上,早在“圣经短训班”建立和运作之前,穆迪及其追随者就在19世纪末开始在美国各地积极活动,以不同的方式宣传和培训基督教宣传员,然后借助这些宣传员传播《圣经》教义,抵制现代主义神学观的蔓延。只是那个时候,福音派主要在神学院和教会开展他们的福音宣传工作,效果不大。据史书记载,19、20世纪之交,在新教教派内,尤其是在新教长老会,福音派曾对其内部的神学现代派进行了猛烈的抨击,指责他们篡改基督教最根本原则,并发誓与后者斗争到底。④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29.

从历史上讲,美国长老会长期以来一直坚守“韦斯特敏斯特1644年信条声明”(the Westminster Confession of Faith of 1644),认为它简明扼要地阐述了基督教的基本教义,是世上所有基督徒的生命线。⑤Ibid.所以,当现代主义神学家用现代思维方式解读和诠释“韦斯特敏斯特1644年信条声明”时,福音派即刻做出回应,成功说服美国北方长老会大会 (Presbyterian General Assembly)通过了基督教信仰最根本五大原则 (即上文提及的5条原则),希冀通过宣传、传播和捍卫这五大原则来批驳和消除现代主义神学观,为民众们送去真正的上帝“福音”。

需要指出的是,尽管早期的福音派与神学现代派的争斗发生在美国北方,但南方并没有置身度外,作壁上观,而是“预示了现代主义神学观与传统福音派教义的斗争”。这是因为,南方白人保守派,尤其是福音派教徒,始终认为美国内战前的南方代表着“美国理想的文明”,“在道德和精神上都远远优越于北方的现代工业文明”。⑥George M.Marsden,American Religion and Culture,p.169.虽然南方在内战中战败,但南方的理想文明模式并没有随着战争的结束而消失。福音派以此推论,既然内战前的南方文化代表着理想的文明模式,那么任何偏离这一模式的主张和行为都意味着文明的衰退。同样,既然北方试图用现代化工业文明来取代南方的农业文明社会,那么南方基督教保守派理所当然地认为他们有责任挺身而出,去捍卫南方的理想文明模式。⑦Ibid.从这个意义上讲,南方几乎从本能上有抵触和抵制现代文明的情绪和意愿。这种抵触和抵制反映在宗教层面上,就是确保美国传统福音派教义不受现代主义神学观的“污染”,确保现代科学思想被抵挡在南方“圣经带”(the Bible Belt)之外。⑧George M.Marsden,American Religion and Culture,p.170.在这种思想指导下,南方诸多新教派别 (如长老会、循道公会和洗礼教等)中的福音教义信奉者纷纷采取行动,一方面抨击北方的现代主义神学观,另一方面宣扬传统的福音教义思想。此外,他们还在南方各地巡回布道,组织宗教复兴集会,尽一切所能加固南方这块宗教传统根深蒂固的“圣经带”。鉴于南方白人的新教教会在神学和文化上都坚守福音派传统道德观,在精神上都相信个人罪恶有待于基督的降临来获得拯救,所以,南方福音派在该地区与北方福音派遥相呼应,共同以传统的基督教精神为武器,回应和反击现代主义神学观的思想和主张。事实上,不管对北方的新教福音派来说,还是对南方的福音派来说,福音派与现代主义神学观的斗争,“绝不仅仅是为了拯救新教福音教义,而是一场拯救美国文化的全面战争”。①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31.

原教旨主义者与现代主义神学家的斗争

自福音派提出传播和捍卫基督教五大基本原则之后,尤其是在福音派牧师于1910年至1915年联合撰写并出版了《基督教原教旨主义信条》(The Fundamentals of the Faith)之后,主张和坚持基督教信条基要的福音派们便被人们称作原教旨主义者 (或译作基要主义者)。②Ibid.,pp.29-30.于是,福音派与现代派的斗争就成了原教旨主义者与现代主义神学家的争斗。

如前所述,传统福音派与神学现代派的争斗在19世纪下半期就已出现,但当时这种争斗主要停留在牧师之间的“斗嘴”层面,没有大规模展开。进入20世纪之后,尤其是福音派愈益朝着原教旨主义方向发展之后,两者之间的斗争逐渐演变成一场文化战争。促使“文化战争”爆发的因素有很多,但其中一个重要的催化剂是第一次世界大战的爆发及美国人围绕介入战争还是袖手旁观这一问题的争论。一次大战期间及其后的很长一段时间,普通美国人甚至不少美国知识分子都认为,德国应该为一战负全部责任,因为德国政府执行军国主义政策,一手挑起战争。战争爆发之初,新教福音派和其他宗教保守派都反对美国卷入战争。但随着事态的发展,福音派和原教旨主义者开始转变思路,认为美国有责任和义务参战。他们的思路过程可以简述如下。首先,德国的军国主义侵略政策源于其哲学,尤其是宣布“上帝已经死了”的尼采哲学。其次,尽管进化论是达尔文提出的,但德国学者很快就把进化论思想用于神学研究,提出了“高级考证”的观点,否定《圣经》的永远正确性。基于这两点,原教旨主义者做出了这样的推论:既然德国哲学导致了德国的军国主义政策,导致了一次大战的爆发以及德国的失败,既然德国哲学导致了德国现代主义神学观和德国神学家针对《圣经》所提出的“高级考证”解读方式,那么,如果不肃清和消除德国现代主义神学观在美国宗教界的影响,尤其是在美国新教派中的蔓延,那么美国就很可能步德国的后尘,做出为人类所不齿的事情。③George Marsden,Fundamentalism and American Culture,p.149.基于这样的推论,原教旨主义者坚信有必要、有责任与现代主义神学观展开一场文化战争。不然,美国文明也许就此陨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美国著名神学史学者乔治·马斯登把原教旨主义定义为“坚定反对现代主义的新教福音派教义”;把原教旨主义者定义为“坚定反对现代主义神学观及其所赞同的各种文化价值观变革的基督教福音派”。④Ibid.,p.4.

1920年至1925年期间,原教旨主义者与现代主义神学家的斗争胜负尚不明朗,似乎两者势均力敌,难分伯仲。1923年,普林斯顿神学院的一位名叫麦钦 (Machen)的原教旨主义者出版了一部名为《基督教与自由主义》的论著,深刻阐述了原教旨主义与现代主义神学观的分歧与裂痕。这位原教旨主义者提出,现代主义神学观与其说是基督教的变种,不如说是一种全新的宗教。这是因为,历史上的基督教教导人们说,基督教信条的各种教义使得信徒们的神灵体验得以实现。但现代主义神学观则宣称,是人们的神灵体验才产生了基督教信条的各种教义。现代主义神学观的含义一清二楚,即只要人们能够获得神灵体验,那么基督教教义就完全可以放弃。⑤William Hutchison,The Modernist Impulse in American Protestantism,p.264.显然,现代主义神学观把原教旨主义的观点做了个彻底的颠覆。另外,历史上的基督教认为,人类是堕落的人群,需要借助耶稣·基督的牺牲和复活来获得一种超自然的拯救体验。但现代主义神学观则提出了一种与此完全相反的救赎方法,认为善良的人大都可以自然地获得上帝的恩惠。换言之,根据神学现代派的看法,人不必借助超自然的力量就可以获得拯救。麦钦特别强调指出,神学现代派篡改和歪曲基督教中的许多关键词 (如复活、拯救和道成肉身等)的意思,使它们失去原先的本意。①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32.在原教旨主义者看来,这种篡改和歪曲轻者混淆是非,使人迷惑,重者误导信徒,使其堕落。为此,他们有必要运用原教旨主义信条予以澄清和批驳。在这种责任感的召唤下,原教旨主义者利用布道讲坛和媒体宣传对现代主义神学观进行了一场口诛笔伐之战。

美国著名记者和政论家沃尔特·李普曼 (Walter Lippmann)对麦钦的《基督教与自由主义》大为称赞,认为该书是原教旨主义与现代主义神学观之争中“写得最好的一本论著”,不仅十分清晰地廓清了两者的冲突要点,而且十分鲜明地阐述了原教旨主义的精神实质。②引自William Hutchison,The Modernist Impulse in American Protestantism,p.273。发行量相当广泛的《民族》杂志 (The Nation)也发表社论,对麦钦的《基督教与自由主义》赞赏不已,认为麦钦对原教旨主义和现代主义神学观的阐述精辟深透,有力地证明了“原教旨主义无疑代表了基督教传统的主流思想,而现代主义神学观则代表了一种宗教革命,其深远影响可与宗教改革相媲美”。③引自 D.G.Hart,Defending the Faith:J.Gresham Machen and the Crisis of Conservative Protestantism in Modern America,Maryland:Johns Hopkins University Press,1994,p.79。李普曼和《民族》杂志社论编辑都不是原教旨主义者,但他们都赞同麦钦的观点,认为现代主义神学观与其说是一种基督教形式,不如说是一种完全有别于基督教的新型宗教。言下之意,现代主义神学观,就基督教而言,乃“非我族类”,不能代表基督教教义,更不能代表基督教精神。从这个意义上讲,原教旨主义成功地使现代主义神学观名誉扫地,使其背上了偏离甚至背弃基督教精神的恶名。麦钦也因此而成为原教旨主义的领袖人物。

然而,始料不及的是,正当原教旨主义者们以为自己在这场文化战争中胜券在握的时候,1925年发生的那次臭名昭著的“斯寇普斯审判”案 (the Scopes Trial)立即使原教旨主义者的名声一落千丈。这是因为,为了坚守和捍卫基督教基本原则和宗教精神,原教旨主义者竭尽一切所能反对在公立学校开设达尔文进化论课程,认为此课程与“上帝创世说”背道而驰,并为此而在“斯寇普斯审判”案件上做高调辩论。在美国社会大多数人都基本接受科学理念及进化论思想的背景下,原教旨主义者的这番辩论不仅显得苍白无力,而且在媒体的大肆渲染下尽显尴尬。自此之后,原教旨主义在公众中成了“愚昧落后”和“顽固不化”的代名词,而原教旨主义者则成了“乡下佬”和“白痴”的代名词。④Barry Hankins,American Evangelicals:A Contemporary History of a Mainstream Religious Movement,p.30.面对大势已去的局面,不少原教旨主义者在20世纪20年代末开始离开主流新教教会组织,组建原教旨主义自己的教会、学校和圣经学院,以便积蓄能量,培养新生力量,待时机成熟后重返美国社会和政治舞台。自此,福音派及原教旨主义者与神学现代派之间的“文化战争”落下帷幕,直至20世纪末原教旨主义者与美国其他保守势力一起联手作战,再次发动一场新的“文化战争”。⑤王恩铭:《美国20世纪末的一场文化战争》,《世界历史》,2011年第5期,第57-62页。

结 语

美国19、20世纪之交传统福音派与神学现代派的“文化战争”,是现代主义思想及其价值观在美国社会从农业社会转向工业社会、从农村文化转向都市文化矛盾冲突过程中在宗教思想上的反应。在现代主义思想的影响下,美国新教派中的自由派人士主张“与时俱进”,跟进时代发展,对《圣经》及其他宗教观念做出新的阐释,形成了所谓的神学现代派。他们的观点和主张遭到了长期以来占据美国新教主流地位的传统福音派的反对和抵制。在后者看来,《圣经》是永恒真理,其教义不容篡改和歪曲。为了保护美国文明、为了捍卫《圣经》的权威和真理,福音派及其后来的原教旨主义者与神学现代派展开了一场短暂的“文化战争”。尽管福音派和原教旨主义者最终没有胜出,但他们的影响和力量并没有因此而消失。事实上,历尽几十年卧薪尝胆和力量积蓄之后,福音派和原教旨主义者在20世纪末以更强大的势头重返美国政治舞台,成为一场新的“文化战争”中一支举足轻重的政治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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