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政权下的旧行业:鄱阳县的基层商业网络 (1949—1952)

2015-12-16 07:54:08王春英
史学集刊 2015年1期
关键词:行商鄱阳鄱阳县

王春英

(上海交通大学马克思主义学院,上海200240)

一、问题的提出

1952年2月,“五反”运动开始,这场旨在斗争“违法的资产阶级”的运动涉及包括基层商贩在内的绝大多数商人。在基层中,他们要交代的内容包括偷漏、欺诈、行贿、暴利等四个方面。①《邱望新坦白书》,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64。本文所用人民币皆为旧币,1955年人民币改革后,1万元旧人民币等于1元新人民币。本文以鄱阳县档案馆所藏30卷五反运动中各行业商贩坦白材料为主,对新中国建国初期基层商业网络的运作展开讨论。

1949年之前,商会与同业公会在基层商业网络的运作中发挥着重要作用,建国以后,两者都成为改造的对象,只是改造的方式不同——商会功能由工商业联合会承继,同业公会被撤销。②郑成林:《1950年代中国共产党对工商团体的改造》,《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7年第2期,第80-87页。被保留的工商联,其民间性退化,经济性大为削弱,统战工作成为其主要职责。③魏文享:《国家介入与商会的“社会主义改造”——以武汉市工商联为例 (1949—1956)》,《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5年第5期,第62-69页。有学者指出同业公会之所以被撤销,乃因其本身职能与功能的弱化。④崔跃峰:《1949-1958年北京市同业公会组织的演变》,《北京社会科学》,2005年第1期,第106-113页。最根本的原因是,1949年以后,商业组织已不再是自主性的民间社会团体,而成为党领导下的具有官方色彩的行政性组织,其职责是团结资产阶级,以及对工商业者进行意识形态教化。①陈竹君、张莉清:《1949-1951年武汉市工商业联合会筹备会初探》,《江汉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4期,第78-81页。工商团体地位的变化,也反映出至1952年,共产党对“资产阶级”的控制取代了联盟,大商人从合作者变为助手。②玛丽·格莱尔·白吉尔,王菊:《从资本主义到共产主义:上海的干部和企业主 (1949-1952)》,《华中师范大学学报》(人文社会科学版),2008年第1期,第105-115页。总之,建国后共产党通过对工商团体的改造利用,加强了对社会与市场的控制。

关于新中国建立后工商团体的变迁更迭,已有研究成果相当丰富。然而,这些研究对商人特别是基层小商贩、工商团体以及国家三者之间的关系有所忽视。在实践层面,国营商业如何控制原来为私商所占领的市场,还是一个尚未完全明晰的主题。本文依据小贩在五反运动中的坦白材料展开探讨。此类坦白反复进行,并通过座谈会形式互相检举,材料的可信度较高。这也有利于我们从小贩的视角展开本文主题,呈现一个新的基层商业网络。

二、国家控制商业网络的尝试

民国时期,鄱阳县城的商业和手工业已颇为发达。新中国成立前夕,县城商业零售网点已达2355个。③江西省鄱阳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鄱阳县志》(下册),方志出版社2010年版,第756-757页。新中国成立后,国营经济迅速介入这个商业发达的县城,并形成优势地位。

1.双管齐下:税务与管理系统的建立

民国时期地方税收主要采用了团体包征的方式,即商会、同业公会与政府合作,税额由双方议定,由商会包征包缴。④魏文享:《工商团体与南京政府时期之营业税包征制》,《近代史研究》,2007年第6期,第78-91页。1937年之前,鄱阳县营业税主要由商会承办。1942年开始,由县直接税局征收。⑤江西省鄱阳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鄱阳县志》(下册),第835页。

新中国成立后,建立新的税收系统也成为政府的重中之重。在1949年12月召开的首届全国税务会议上,全国财政委员会主任陈云提出至1951年工商税收可能超过公粮收入。⑥《在全国税务工作会议上的讲话》,1949年12月8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陈云文集》,中央文献出版社2005年版,第40-41页。之后,工商业税被定为包括坐商、行商、摊贩之营业及所得税。⑦政务院:《全国税政实施要则》,1950年1月31日,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 (1949-1952)》(财政卷),中国财政经济出版社2010年版,第287-289页。征税方式分三种:“自报实缴,配合查账办法”、“民主评议方式”和“定期定额征税办法”。⑧《工商业税暂行条例》,李海,李惠贤,成丽英主编:《统一财经为新中国奠基立业:记全国解放前后两次重要的财经会议》,当代中国出版社2008年版,第170-178页。鄱阳地方会计制度不健全,主要实行了后两种征收办法。

1949年5月,鄱阳县税务局成立,由于鄱阳商户大多没有健全的会计账本,因此,具体征税工作仍依赖与传统工商团体的合作。1949年11月,鄱阳县商会改为工商业联合会筹委会,其下属的各同业公会均派代表参与评税、议价、民主评议等环节,协助政府征税工作。⑨江西省鄱阳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鄱阳县志》(上册),第390页。

为了解鄱阳税制的具体实施过程,本文以“粮食土产业”为主,辅以其他行业展开讨论。1949年“粮食土产业”多数会员因账簿不全,营业税基本上是按百分比等级摊派收税。[10]《鄱阳市土产业偷税漏税统计表说明》,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7。小摊贩则从税局领取营业牌照后,再由税局按照资本额征收营业牌照税。[11]《鄱阳市土产业偷税漏税统计表说明》,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7。

1950年,各业始以民主评议的方式进行评税。此时,同业公会成为工商联拨款的下属机构,①《虞海帆自白》,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6。同业的进货、销货均需向公会登记,然后由税局进行盖章查核,以备评议。②《鄱阳汪宜记百货号坦白书》,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3-1952-43。之后,同业公会代表组织各商号参与评议,定出每个商户的营业额。对于那些未参与公会的商户,每季营业税由税局估征完纳。③《鄱阳朱复兴杭线号朱复笑坦白书》,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3-1952-43。通过评议,营业额的数目基本会有大幅度增加,甚或达到100%。④《鄱阳维生百货商号周光国坦白书》,1952年2月9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3-1952-43;《王兴茂纸店经理王财兴坦白》,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2。之所以如此,皆因税局发现所选的行业算账典型户的偷漏亦触目惊心,更遑论一般商户。⑤《王永丰纸号王铭盘坦白》,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2。从总体上来看,中南区通过估算认为1949年辖区内的印花税、行商税、坐商税、货物税、屠宰税等漏税平均数为24.63%。⑥南林:《工商业税中的逃税问题》,1951年3月1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 (1949-1952)》(财政卷),第864-865页。

对于那些经营规模更小的行业,营业税采取了“双定” (定期定额)的征收方式。税局定额后,行内会聘用通讯员,一方面负责召集行业会议,另一方面逐一统计各户每月售货数量。完税时,根据售货数量将所有税额分派负担。⑦《鄱阳市工商联木器业寿枋组会员坦白书》,1952年2月1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3-1952-55。这一方式实际就是行内商户根据营业额来共同承担税额,公会收取税款后交付税局。

新税收体系对小工商业者的影响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首先,税局要求小商贩们实行新式记账方式。税局认为传统的记账方式是导致偷税、漏税的主要原因。⑧如内外帐、密码记账方式等,很难为外人所看懂。具体参见焦世文:《偷漏工商业税的一些花样》,1951年3月1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 (1949-1952)》(财政卷),第867-873页。新式记账方式可清晰记录收支细目,使税局有直接征税的可能。但在执行过程中,效果并不理想。在这种情况下,税局倾向于对这些商贩以罚止禁,商贩们则可能倾向于以贿避罚。

其次,传统工商团体中的头面人物仍在新政权的工商组织中发挥作用。新旧交杂的管理方式作为过渡,使传统商业网络、人情网络在这一时期仍然作用明显。解放初期,旧商会及同业公会内的负责人成为新政府与工商界的联系人。新成立的工商联主任仍由原商会理事长史方新担任。当新政权不得不借助于旧人员时,对小商贩来说,他们原有的活动网络还未被切断。此时,同业代表被赋予的权力便使他们在新的收税评议方式下有了受贿的可能性,也使商贩们有了投机的可能性。⑨《粮食、土产业三反学习——周洪泰补白》,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8;《波阳市纸烛香业公会学习三反运动总结——王永丰》,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2;《坦白书》,1952年2月4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3。因此,新政策的执行充满弹性。

最后,新管理体系的建立。当时政府及税局的首脑人物多由冀鲁豫南下干部担任。[10]张悦斋等:《回忆一九四九年接管波阳县建立政权开展新区工作的斗争》,江西省波阳县委员会文史资料研究委员会编:《波阳文史资料》(第1辑),1986年版,第54页。他们在依靠当地原有商业网络的同时,又采取了多种手段来防止制度的破坏。如为方便管理纳税,要求每个商贩必须从属于某个同业公会且必须领取牌照,同业公会有协助税局查账的权力。[11]《立兴商号坦白书》,1952年2月9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2;《百货业会员史方林》,1952年6月2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3。这种体系实际上意味着建立了一种新商业管理的权力层级,即税局——工商联——同业公会——商贩。税局为除弊,鼓励商贩直接向其报告违规现象,并提供一定的奖励。[12]《粮食、土产业三反学习——鸿兴补充说明》,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8。为了惩罚那些破坏者,税局一般轻则罚款,重则加以拘押。①《汪华祥商号汪嘉祥坦白书》,1952年1月24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6。在执行过程中,税局倾向于逐渐脱离对传统工商团体的依赖。对小商贩们来说,税局成为新政权的象征。

2.国营公司、合作社的建立

1949年9月29日,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通过《共同纲领》,规定国营经济是五种经济成分的领导力量,政府应扶持并给以优待。②《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1949年9月29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93年版,第7-8页。如下表1所示,对国家来说,国营与合作社两种公营经济是税收的主要来源,负有调剂供求、稳定物价等重责。国家采取了种种措施来保护这两种经济成分的发展,因此,从1949年到1952年,公营经济比重呈上升趋势,私营经济则相反。

表1 各种经济成分所纳税款在国家收入中的比重

陈云认为,国营贸易机关所设零售店和百货公司在零售市场上应该能够稳定市场价格,制止投机商人扰乱市场,掌控住关乎国计民生的重要物资。零售店只卖粮食、煤炭、纱布、食油、食盐、石油六种人民日用必需品,批发公司担负起回笼货币、稳定批发价格的责任。③陈云:《目前经济形势和调整工商业、调整税收的措施》,1950年6月15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314-315页。新政权要达成所愿,除了要有政策倾斜外,具体执行过程中也必有偏重。在国家财政赤字严重、经济形势紧张,特别是有战争发生的情况下,发展国营经济、增加税收成为重中之重。此外,因税收的缴纳对象主要是农民,为增加农民的购买力,国家须扩大农副产品的购销,活跃农村经济,加强对贸易部门和合作社经济的领导。④陈云:《抗美援朝开始后财经工作的方针》,1950年11月15日、27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468-478页。

国家成立合作社的目的是为了消灭中间剥削,即商人阶层。它首先会代替小商人,然后才会逐渐代替其他商人。为实现这一目标,合作社将配合国营贸易来掌握大部分商业。⑤《全国合作总社关于对待资本家方针的意见》,1951年5月,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 (第2册),第243-245页。按照刘少奇的设想,合作社与国营机构相互配合,从而达到收购、推销农副产品,供应农民的生产、生活资料所需的目的。它最终的发展方向应该是这样的:大城市主要由国营商店来经营,乡村和小城市则主要是由合作社来经营。⑥刘少奇:《关于合作社的若干问题》,1951年,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2册),第265-279页。合作社及国营贸易网络对私商的排斥由此可见。如图1所示,从1950年到1952年,虽然私营坐商、行商的营业额仍稳居高位,但其下降趋势已经不可阻挡。与此相反,国营、合作社则稳步前进,两者发展趋势昭然可见。

鄱阳县国营公司、合作社的发展同样伴随着私商的衰落。从1949年9月开始,鄱阳县相继成立多家国营商店与合作社,至1952年,合作社统一并入鄱阳镇国有商店。①江西省鄱阳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鄱阳县志》(下册),第768页。1951年3月,县政府设合作事业管理科,随后成立县供销合作社联合社筹委会,与合作事业管理科合署,为县政府直属机构。②江西省鄱阳县地方志编纂委员会:《鄱阳县志》(下册),第768页。对国计民生最为重要的粮食,则主要由中国粮食公司的分支公司负责批发,被小贩们简称为“中粮公司”。

国营商店及合作社成立伊始,因国营公司商业网络尚未铺开,中央贸易部便强调要尽量利用私商下乡,把国营贸易机关作为私商力量的补充,在重要乡镇中建立贸易据点。③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商业卷),第29-31页;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陈云文集》(第二卷),第149-151页。在此,私商是起主导作用的。鄱阳国营公司便常利用私商作为国营商店的代购、代销点,④《兴盛商店余发清坦白书》,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6;《占 (詹)长松发言》,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8;《朱羽翎坦白》,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8;《学习三反运动结合四反运动会议总结建丰行芦滨锡发言》,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8。但不论是收购还是销售价格,私商都无权任意更动。⑤《兴盛商店余发清坦白书》,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6。借助于私商的商业网络,国营公司始在乡镇中扎根。

图1 中南区营业额比重统计图

合作社在基层的运作,或可从腌造业九畴合作社的组织运作中略窥一二。1950年,鄱阳腌户、腌造业商户及小贩共八、九十户合组九畴合作社。合作社以合资入股方式开设,负责人由民主推举产生。合作社主要通过卖给社员腌货及代社员买卖货物的方式来运营。合作社与社员可相互提供临时性的小额资金或货物进行周转。同时,合作社的交易方式也比较灵活,社员购货款有短缺时,还可通过赊欠付息的方式来完成交易。当然,合作社的交易均按照牌价进行,以便维持市场价格稳定。⑥《黄荫记对九畴合作社往来营业坦白书》,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4。

国营公司与合作社在商品价格的管控、货物的来源上拥有优势,对私商形成了巨大的冲击。相比而言,私商的优势仅在零售网络上。因此,有的商户在合作社成立后,营业下降,入不敷出。⑦《何新昌号何有光保证书》,1952年2月6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6。私商若不按照国营公司所定售价买卖,被发觉后,会受到不同程度的惩罚。⑧《李宝珊坦白 (同记米号)》,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8;《粮食业坦白》,1952年2月6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6。

国营与合作社经济作为国家重点发展的经济成分,逐渐成为一股凌驾私商之上的力量。在双方合作期间,私商感受到越来越多的压力。对私商来说,国营经济的发展壮大,意味着他们市场份额的减少与竞争能力的下降。

三、新形势下商贩的反应

从五反的坦白资料来看,面对新政策,商贩们一方面仍以传统的商业经营模式维持正常运营;另一方面,基层商贩也做出一系列应对,包括对新政策的顺应与妥协,对政府工作人员的笼络与贿赂等等。商贩的举动也可以解读为他们对新政权某种程度上的认识。

百货业杨佳华述说了同业代表对他的索取。①《杨桂华坦白书》,1952年2月5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3-1952-43。杨指出,前商会的重要领导人常逢春成为行业代表后,借重开商会之名敛财,这让商贩们十分疑惑。这或因当时小商贩对工商团体的变更并非如此清楚,对政府与工商团体的关系更是一头雾水,因此才会出现行业代表借名敲诈之事。又因行业代表在税额民主评议的过程中掌握一定权力,因此商户对他们的借名勒索采取了妥协的态度。这种妥协甚至成为行内“潜规则”。

此外,商户主动贿赂相关部门职员以获取商业利益的行为也频频出现,并涉及商业经营的各个方面。在这样的大环境之下,不乏某些政府工作人员与小贩合作,以权谋私。1950年,源兴行卖给国营商店生仁2万斤,其中1万斤偷漏了行商税。后来的赚账中,国营商店的余文海借去50万元。②《陈松龄、沈善言、翟文彦等表明态度坦白声明》,1952年2月20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8。余文海是否知道漏税呢?在此可能是知情的,他借去的50万元,便是这种知情权的补偿,因此一直未还。商户也界定此笔费用为“行贿思想”所致。

1952年的“五反运动”,给了商贩表达的机会,揭发成为他们的对策。兹以“粮食土产业”的坦白统计为例,来看商贩的关注点。

表2 粮食土产业87家商号坦白内容

毫无悬念地,贪污在揭发中占据了最重要的一部分。有趣的是,结合表2与下表3可以看出,土产业对政府工作人员贪污的揭发在整个坦白中占据了重要部分,但行贿额在整个偷漏统计中所占比率却极少。这或可说明,五反当中商贩对“政府工作人员”的揭发象征意义大于实际。

揭发中,受贿人员行业的范围广,受贿数额大小不一。在米号余守德的坦白中,加工厂、派出所、草袋工厂、粮食公司、税务局、市政府等处工作人员皆曾或借、或受贿过其店钱物。③《余守德米号坦白书》,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6。小贩在揭发中为自己塑造了一个无奈的形象。

缘于此,当商贩们遇到行政不公时,便会疑问是否存在贪污。④《何有光坦白 (新昌米号)》,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8。就当时的环境而言,贪污形成的原因应该是双向的,既有税务系统监管的不力,也有商户的纵容。“五反”的到来给了商贩表达的机会。行商姚文轩认为虽然其借钱给粮食公司王佑生并无行贿动机,但干部不应借款不还,⑤《行商姚文轩坦白》,1952年2月7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64。在此,姚显然认为王有索贿的嫌疑。政府工作人员并不认同商贩的说法,土产业同业代表汪某将小贩眼中的索贿,界定为借钱,乃私人人情往来。⑥《学习三反运动结合四反运动会议总结》,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8。据表3,在土产业的偷漏统计中,行贿份额仅占整个偷漏的2.9%,远远少于商贩们的行商税与营业税的偷漏数额。显然,对政府来说,这说明小贩们的揭发与“受伤”心态的描述,不过是掩盖他们偷漏税额后的惶恐。

双方认知上的分歧也导致对政府行政方式的不同的解读。土产业王永记欠春季营业税,税局要求即征,王永记要求分期,税局不允并将其送至司法科拘押11天。站在税局的立场上,商户逃税漏税且抗税,本着小惩大诫的原则,对其略施惩罚也在情理之中。但对商户来说,王永记之所以招来如此祸事,皆因税局对其营业税估征过多,且税局职员潘泽向他索贿未成。①《胡培秋坦白 (德康米号)》,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8。

整个行业的检举或许更有助于我们理清当时商贩们的所思所虑。粮食业公会在坦白中曾共同检举国营商店、中粮公司等在粮食买卖过程中对私营商户的不公行为。②《粮食业共同检举》,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6。从检举内容来看,国营商店、中粮公司负责土产的收买与调配,以调节市场。粮食业商户们不满国营商店在收买土产过程中的行为,认为他们往往刻意刁难,把持市场。③《詹祖恩坦白书》,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6。此现象在青黄不接之际尤为严重。私商若想凭借自己的网络到外地去购货,也会遭遇国营公司的干涉。这种严格的控制,不但使私商的生存空间被一步步压缩,也给了权力腐败的机会。

四、国家政策的再调整

商贩们所勾勒的基层政权形象,与新政权要塑造的形象截然相反,因此五反之前,毛泽东便在全国发起了“三反运动”,中心是反对干部的贪污腐化,而商人是干部腐化的重要原因。④《转发东北局关于寻找贪污线索的经验的电报》,1952年1月31日,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第3册,中央文献出版社1989年版,第115页。因此,五反运动实质上可以视为三反运动中对资产阶级斗争的延续。⑤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3册,第53页。运动过后,国家对私商加强控制也是大势所趋,在国家控制原料、交通甚至销售渠道以后,私营工商业的衰落也就不可避免。⑥杨奎松:《1952年上海“五反”运动始末》,《社会科学》,2006年第4期,第5-30页;张玉瑜:《试论“五反”运动后我国私营工商业的生存状况》,《上海交通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年第2期,第82-88页。

从鄱阳商贩的坦白来看,当商业原料的来源、销售网络被逐渐控制以后,最易受到冲击的便是那些有固定营业地址、场所、字号的坐商。这些商户必须向税局领取营业牌照,交易活动又受到同业公会、工商联的监控,某种程度上必须依靠国营公司而生存。

如果说商业网络的衰落在1952年已经逐渐成为事实,为何陈云在1953年依然提到私商在市场上十分猖獗?陈云谈到私商对市场的扰乱时说:“只要粮价一波动,搞粮食投机的人一个晚上就可以增加几十万;如果波动两三个月,粮贩子就可以增加几百万”,⑦陈云:《实行粮食的统购统销》,《陈云文选》第2卷,人民出版社1995年版,第204页。“这些人搞的是转手买卖,他们的资金不多,但是动摇人心”。⑧陈云:《实行粮食的统购统销》,《陈云文选》第2卷,第215页。

陈云认为粮食来源由国家控制以后,投机商中属粮贩子最难对付。这些粮贩子是流动性的,搞的是转手买卖,虽然资金不多,但人数众多,对人心会形成动摇。为何在1952年的五反之后,这部分小贩还会存在呢?结合鄱阳商贩坦白材料,可判断此时活动的小贩基本上应属于行商性质或者以行商之名行事者。

行商是指那些无固定营业地址场所、字号的流动性营业者。鄱阳对这批人也进行了整治,成立了行商业同业公会。他们必须从税局执领牌照进行经营,且须缴纳行商税,但从坦白资料来看,效果并不明显。正如前文所述,传统社会行商与坐商之间界限并不十分清晰,新政权最终发现行商难于管理,特别是在行商税的收取及行商活动的规范上。

五反坦白中,有些行业对本行业的偷漏税情况进行了统计,现同样以“粮食土产业”为例对当时的情况做一了解。具体见表3。

表3 鄱阳市土产业偷税漏税统计 单位:万元

行商税的税率高出营业税约一半,因此行商税理应是征税的重中之重,但表3中的数据清晰地显示出,行商税的偷漏明显高于营业税。有商人说:“摊贩是放生池,行商是河里鱼”,这表明行商逃税的严重性在商人中也有共识。①南林:《工商业税中的逃税问题》,1951年3月13日,中国社会科学院、中央档案馆编:《中华人民共和国经济档案资料选编 (1949-1952)》(财政卷),第865页。此情形已经威胁到了税务整顿。

行商相对坐商来说,资本额少,进入门槛低。从行商张发祥、谢秉恒、陈汉章的坦白来看,他们失业后筹集了少量资本,便进入这一行业,每次交易额多在百万元之内,这样的小行商并不少见。②《张祥发坦白》、《谢秉恒坦白》、《行商陈汉章坦白》,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64。因流动频繁,行商税比其他税更具隐蔽性。粮食业詹祖恩的运销方式可视为小行商的典型经营方式。他在将解放时便从事行商业,从鄱阳倒运烟叶到乐丰并换米回来,皆不纳税。解放后,在倒卖过程中,若遇到设税务检查站的地方,他便趁黑夜偷运过去。商品在市面出售时通过少报营业额漏税,如果在乡村买卖,更不会完税。当外面没有生意做时,詹便在家收买零星土产,卖给大商行或中粮公司。③《詹祖恩坦白书》,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6。可能因行商税的难征,税局在1949年初立阶段对行商税的征收并不十分用心,此时一般行商都未完税。④《行商会员王月人自我坦白》,1952年2月1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64。

最常见的行商漏税形式还有行商替坐商进货,坐商收货后按照发票加5%~6%的利润给行商。⑤《华昌隆经理周久泽坦白书》,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3。此外,行商税的界定也是一个问题。有些行商为了逃避行商税,会通过各种手段来证明自己非行商,通常交易者即使知道对方是行商,也会故作不知。⑥《陈奂记坦白》,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44。此外,有些坐商为了与行商多做交易,一般会替行商将货款化整为零以避税。这基本上成为行业“潜规则”。⑦《学习三反运动结合四反运动会议总结陈万集行陈松龄发言》,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8。

为规范行商,税局规定行商必须加入公会,且要领取行商证。此规定理论上可迫使行商在政府规则内行事,但在现实中,行商证的借买也成为困扰税局的问题。⑧《邓德保坦白》,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64。有些人干脆搭部分资金在行商处,借以逃避税收与行商证的限制。为此,税局进一步规定,行商也要申报资本额,且必须有担保,以保证完税。若行商延期不交税,保人有义务替其交税。⑨《章华兴坦白 (林记米号)》,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38。那些从外地运来鄱阳的货物,也必须有保人才可以卸货销售。税局为了保证税收,在行商货物未销售时,便会估价征税。[10]《邓梦熊坦白》,1952年2月1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64。此种措施只对那些资本额较大或货物较多的行商起作用,对小行商来说,效果可能并不明显,有的行商会通过邮寄的方式来避免税局的检查。

此外,基层小行商的活动范围与经营的商品比较有限,但比较灵活。1950年,行商王源林偷漏的行商营业额约有人民币2200万元,按5%的行商税来算,偷漏在110万左右,其利润在400万上下,若王循规蹈矩,则利润在290万,获利数额并不大。①《王源林坦白》,1951年3月21日,鄱阳县档案馆藏,编号1-3-1952-64。根据鄱阳商贩的坦白来看,王源林的活动范围与频次在鄱阳行商当中算是比较大的。兹以其为例来了解当时小行商的经营活动与范围。具体见表4。

表4 王源林购货渠道及种类

从表4来看,1949年,王源林的主要活动范围在南昌,1950年、1951年交通逐渐恢复之后,他扩展到上海、长沙、宜春地区,以土产换取工业品。这也是鄱阳行商的运营模式,通过倒卖土产与工业品来获取利润。当国家将工业品与农产品的价格控制之后,行商能够获利的空间相当有限。因此,王源林在1951年便放弃行商业转而从事小手工业。

回到陈云关于这批小商人的论述,他认为这些小贩最大的危害是动摇人心,却没有提到他们对市场秩序的扰乱,这应当是实情。从上文的分析中也可以看出,小行商虽人数众多,却不具备控制市场价格和市场动向的能力,也未形成左右市场的力量。当中央欲以统购统销来结束市场运作时,实际意味着这股游离的力量也将被取缔。1953年10月10日,陈云明确提出要严格管制私商,通过统购统销,国家完全掌握了工业品和农业品的货源,在销售渠道上也以国营为主。至1954年7月,虽然私商还分为批发商、零售商、进出口商,但实际在中央的眼中,私营零售商基本等同于私商,他们已成为国营为主的商业网络中的点缀。②陈云:《加强市场管理和改造私营商业》,1954年7月13日,《陈云文选》第2卷,第261页。

五、结论

1949年前,商会、同业公会曾在基层商业网络的运作中起到了比较重要的作用。新中国建立后,工商联逐渐取代商会,成为商户的上一级管理组织。从鄱阳的案例来看,此时工商联在整个商业网络中的作用尚未显现,同业公会仍继续发挥中介作用,但已着重于行政权力控制下的经济协查。传统商业网络中商人的多种运作方式在新政权下逐渐被认定为是非法活动,通过五反,这些非法活动被揭露乃至取缔。商人在经营中,所需应付的主要关系由市场关系逐渐转变为公私关系。传统的商业运营网络逐步退出历史舞台。

在这一过程中,私商也发现某些旧的网络、运营手法仍然可以运作,但实际操作空间已逐步缩小。因此,他们开始通过妥协、贿赂新的管理层级中的干部的方式来拓展自己的生存空间。新政府充分认识到这种情形对政权的危害,开展了“三反五反”运动来打击这部分营私舞弊现象。运动对贪污腐化现象特别重视,从小贩们坦白中也可看出,那些有劣迹的“政府工作人员”多在运动前后被清理出政府机关。运动重新整肃了干部队伍,加强了对新政权干部队伍的管理。

但对新政权来说,要从基层商业网络中获取所需的税收,并非易事。因此,国家通过税务系统的设置来对商业网络进行管理。税务系统也将原有的工商团体管理层级纳入这一体系,以提高税收效率。同时,通过国营公司、合作社等逐步取代私商,控制基层商业网络,以稳定市场秩序,提高国家对基层商业品来源、销售渠道的控制。最终,陈云却发现行商仍游离于这个系统之外,因此以管理私商的名义,通过统购统销对他们进行全面控制。

市场的全面控制意味着《共同纲领》所提出的“国家应在经营范围、原料供给、销售市场、劳动条件、技术设备、财政政策、金融政策等方面,调剂国营经济、合作社经济、农民和手工业者的个体经济、私人资本主义经济和国家资本主义经济,使各种社会经济成分在国营经济领导之下,分工合作,各得其所,以促进整个社会经济的发展”①《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共同纲领》,中共中央文献研究室编:《建国以来重要文献选编》(第1册),第7页。的经济发展思路的变化,也意味着通过各方力量协商所制订出的这一新民主主义的经济政策在现实实行后的转向。总之,中国共产党在实践中按照自己的理解实现了《共同纲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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