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弛,吕一民
(浙江大学人文学院,浙江杭州310028)
在法国大革命的历史编纂学中,以勒费弗尔和索布尔为代表的经典学派把1789年革命看做是一场资产阶级革命,认为革命根源于资产阶级与贵族之间的不可调和的社会矛盾。两个阶级有着截然不同的经济利益,因此也代表了迥异的政治诉求。2003年,美国学者莎拉·马萨 (Sarah Maza)推出了《法国资产阶级的神话:1750—1850年间社会形象的研究》一书,对经典学派的观点提出了重要修正,并引起学界的热议。①Sarah Maza,The Myth of the French Bourgeoisie,An Essay on the Social Imaginary 1750-1850,Cambridge,MA:Harvard University Press,2003.革命与资产阶级阶级意识问题再度成为一个焦点。就马萨的《法国资产阶级的神话》一书,国内学者已发表了书评。②庞冠群:《评莎拉·马萨〈法国资产阶级神话〉》,《中国学术》,2010年第27辑。不过,关于该问题的深入研究尚不多见。本文试从财产及其权利问题的角度出发,解释革命政治理念与政治实践之间的张力,以期深化对法国大革命时期阶级意识的理解。
《法国资产阶级的神话》一书体现了西方史学研究在20世纪80年代经历了文化转向后所呈现的新特点。马萨使用的材料主要包括小册子、陈情书等“软性材料”(soft data),而不是财富统计、遗产清单等传统社会史研究所倚重的“硬性数据”(hard data)。①玛丽·普维 (Mary Poovey)在其《近代事实的历史:有关财富和社会的科学中的知识问题》一书中分析了近代事实和客体的解体,研究了事实这一观念如何获得近代的客观性实体的内涵 (the connotations of objectivity entity)。她的结论是数据 (也就是方法论上的统计)最终变成了一种超然的和公正的现实表象,被建立为一种认识论的领域。这一认识论将数字表象建立为创造社会客体的优先方式。参见Mary Poovey,A History of the Modern Fact:Problems of Knowledge in the Sciences of Wealth and Society,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98,导言和第一章。她所分析的“资产阶级”(bourgeois)也不是一个社会经济概念,而是一种文化认同与体验。她认为,在大革命前,这是个贬义词,带有讥讽的意思,一般只用于指称他人,没有人说自己是资产阶级。所以,这个措辞代表不了任何一种有着明确自我意识的身份认同。此外,革命前的政治文本将第三等级塑造成对抗特权等级的统一阵营,而尽可能掩盖等级内部有产者与贫民的区分,比如在西耶斯的笔下,所谓的第三等级就是排除了特权者的整个民族。基于上述理由,马萨认为,将大革命看做是一场资产阶级的革命其实是后世“创造”出来的“神话”。
马萨并不否认生产关系与经济发展的作用,但是认为贫富分化只能代表一种普遍存在的社会紧张关系,唯有当这种客观现实反映在人们的意识中,才会诞生阶级意识,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才存在阶级。换言之,她事实上把自为阶级 (class-for-itself)当做是阶级存在的必要充分条件。这和英国史家汤普森 (E.P.Thompson)的观点接近。在《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一书中,汤普森说道,如果人们能明确地意识到他们之间有着共同的利益,同时也觉察到他们的利益与另一群人是不同的,而且往往是对立的,这时阶级意识就形成了。②[英]E.P.汤普森著,钱乘旦等译:《英国工人阶级的形成》,译林出版社2001年版,前言。在《民俗学、人类学与历史学》一文中,汤普森强调,只有当经济获得了一种文化意义,并且可由经验来理解时,经济才能成为一种历史力量。③E.P.Thompson.“Folklore,Anthropology,and Social History,”Indian Historical Review,Vol.3,No.2(Januarv 1977),p.18.根据这种观点,文化与观念不再只是一种被经济物质决定的上层建筑,相反,它对物质基础与社会世界亦能起到积极的塑造作用。这正是文化转向后阶级研究的基本取向。④关于这一点,参见以下两本论文集:Patrick Joyce ed.,Class,Oxford:Oxford University,1995;Geoff Eley&Keith Nield eds.,The Future of Class in History:What's Left of the Social?,Ann Arbor:The University of Michigan Press,2007。
马萨关于革命前后政治历史的论述令人耳目一新,但是对革命过程中的政治与阶级意识的分析则稍显不足。她更多谈论的是贵族与人民的对立,而较少关注美德共和国内部的政治区分。本文试采取类似的论证方式,从财产权与公民权的观念切入,弥补这一不足。
之所以要从财产权切入,是因为修正派与传统学派尽管针锋相对,但一致认为法国革命奠定了近代资产阶级的财产观念。19世纪右派史家泰纳 (H.Taine)认为财产转移始终是这场运动的内在力量、根本动力和目标。⑤转引自 Thomas E.Kaiser,“Property,Sovereignty,the Delaration of the Rights of Man,and the Tradition of French Jurisprudence,”in The French Idea of Freedom:The Old Regime and the Declaration of Rights of 1789,edited by Dale Van Kley,Standford:Standford University Press,p.300。20世纪左派史家索布尔 (A.Soboul)也持有类似的观点。⑥Albert Soboul,“Problèmes du travail en l'an II,”in Annales Historiques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28e Année,No,144(Juillet-Septembre 1956),pp.236-254.修正派史家休厄尔 (William H.Sewell)尽管同索布尔在有关无套裤汉认同问题上存在根本分歧,但也基本将革命看做是一场财产革命,他认为与其说资产阶级财产是由大革命解放的,不如说是由革命创造的,1789年制宪议会颁布的“八·四法令”和《人权与公民权宣言》将财产变成了一种通过劳动获得的,并且与自身关联的具体有形的所有物(physically palpable possessions),而任何自由支配使用财产的行为都不会侵犯到其他公民的自由。⑦William H.Sewell,Jr.,Work and revolution in France:the language of labor from the Old Regime to 1848,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p.300.
在笔者看来,这些观点与其说反映了革命时期的观念,不如说是继承了19世纪自由资产阶级的思想。1842年,法学家贝里姆 (William Belime)在《论占有性权利和占有性行为》一书中写道:“一旦财产的合法性受到侵害,那么法律本身也就会受到质疑;因为社会、法律乃至德性都是建立在财产之上。”①William Belime,Traité du droit de possession et des actions possessoires,Paris,1842,p.3.转引自 Donald R.Kelley and Bonnie Smith,“What Was Property?Legal Dimensions of the Social Question in France(1789-1848),”Proceedings of the American Philosophical Society,Vol.128,No.3(Sep.,1984),p.203。财产是政治秩序与社会秩序的根基,这是贝里姆想要表达的观点。但革命时期的情况有所不同,不是德性建立在财产之上,而是财产以德性为基础,私有财产是衡量革命所欲求的政治独立与意志自由的尺度,而不是狭隘的阶级利益的体现。革命者曾满怀信心地认为,通过政治与法律手段,完全有可能建立一个由有产者组成的和谐的社会。这种政治上的乐观主义反映了革命时期的有产者从未将自己看做是一个封闭的群体,区分有产者与无产者也不是革命的目标。下文将在观念与实践两个层面论证上述观点。
1789年10月29日,制宪议会规定了公民权的纳税标准。积极公民拥有投票权,他们的纳税额相当于三天非熟练技工工资。而有权当选全国议会代表的公民——即所谓的资格公民——的纳税标准是1银马克,相当于54天工资,而且要有不动产。
这项规定甫一出台就遭到激进革命者的口诛笔伐,他们认为制宪议会意在确立“纯粹财阀”的统治。德穆兰 (Camille Desmoulins)在他创办的《法兰西和布拉班特革命》(Révolutions de France et de Brabant)上控诉道:“首都只有一种声音,不久在各省就会出现一致抵制银马克规定的声音,它把法国变成了贵族政府。”②转引 L.G.Wickham Legg,Select Documents Illustrative of the History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The Constituent Assembly,Oxford:Clarendon Press,1905,Vol.1,pp.173-174。一些后世史家不加批判地承袭了这类看法。奥拉尔 (François-Alphonse Aulard)认为,从积极公民和消极公民这套言辞中产生了一套“彻底的资产阶级组织”(toute l’organisation bourgeoise)。③François-Alphonse Aulard,Histoire politiqu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Librairie A.Colin,1901,p.62.在《法国资产阶级史》(Histoire de la Bourgeoisie en France)一书中,史家佩尔努 (Régine Pernoud)写道,公民从此享有的政治权与他们拥有的财富成正比,在这方面,资产阶级做出了人们所能预料的回答。④[法]雷吉娜·佩尔努著,康新文译:《法国资产阶级史》下册,上海译文出版社1991年版,第287页
实际上,这种观点与实情不符。根据这套纳税标准,政治权的社会基础并不狭隘,当时法国享有被选举权的资格公民约有250万,而积极公民的人数超过400万,⑤[法]乔治·勒费弗尔著,顾良等译:《法国革命史》,商务印书馆2010年版,第159页;William Doyle,The Oxford History of the French Revolution,2nded,Oxford:Oxford University Press,2002,p.125;Malcolm Crook,Elections in the French revolution:An Apprenticeship in Democracy,1789-1799,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96,p.45;Patrice Gueniffey,Le nombre et la raison: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 et les élections,préface de François Furet,Paris:Editions de l’ Ecole des hautes études en sciences sociales,1993,p.102,表1.这远远高于同时期英国和美国的选民数量。更重要的是,这类言论几乎完全歪曲了制宪议会的初衷。制宪议会之所以要把财产定为选举资格的标准,不是要维护有产者的统治,而是因为财产在某种意义上代表了人的独立。1789年的革命者坚信唯有拥有独立意志的人才配享有政治权。选举权体现的正是这一原则。
巴纳夫 (Antoine Barnave)有关公民权的发言是理解这一问题的关键文本。他分析了财产如何能确保可靠的政治身份,建议诞生官员与立法议会代表的选举大会上应该存在三种“担保”(avantage):首先是智慧 (lumière),在某种程度上,一定的税金保证了更为精心的教育和更广博的学识;第二种保障是社会委托其进行选择的人有志于公共事务 (l’intérêt à la chose publique),这种保障显然大于代表某种有待捍卫的特定利益者提供的保障;最后一种保障存在于财产的独立之中(independence de fortune),它使得个人不愁温饱,并或多或少地使其摆脱可能对他产生诱惑的腐败手段。①[法]罗桑瓦龙著,吕一民译:《公民的加冕礼:法国普选史》,上海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63页。并参考: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 à 1860 Premier Serie(1789-1799),Tome XXIX,p.366。巴纳夫发言所用原词为avantage,他意思是选举大会要选出符合三项品质 (avantage)的人,罗书做“保证”或“担保”,意即选举大会的筛选能担保选出符合所需品质的人选,意思是一样的。根据这三项标准,巴纳夫认为需要从中间阶层中寻找完美的政治主体,只有这一类人才能彻底摆脱依附,平衡公益与私利之间的关系。太富裕的上层社会已完全拜倒在金钱的诱惑下,而下层民众只有出卖自身,才能保障生计问题。这两类人要么是唯利是图,要么连人身自由都无法保证,都没有独立意志。而只有那些具有一定财产的中间阶层,才具备服务公益事业的资格。这才是制宪议会规定选举资格的初衷。
因此,在新社会中,财产体现的不是一种人与物的占有关系,而是人与共同体的政治联系。公民身份即是这种政治关系的凝聚。在革命者的构设中,这种政治联系必须是稳定的,可信赖的。这或许就是西耶斯所谓的“公民的共同品格”(la qualité commune de citoyen)。②Sieyès,Qu'est-ce que le tiers état?:Précédé de L'Essai sur les privilèges,Société de l'histoir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1888,p.90.必须符合这些品格,才能具备公民身份,其中最重要的一项就是意志独立,不屈从于他人。简单地说,就是能做自己主人的人。这难道不正是一个挣脱了重重桎梏的新生民族最强烈的愿望吗?财产的价值即在于它是衡量政治独立的标准。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公民身份只能赋予有一定财产的人,而同时排除了大富大贵和一穷二白的人,因为这两类人都不能做自己的主人。可见,政治权并非与财产成正比。
同样,女性与仆人不享有选举权,也与他们的依附性有关,而与财产多少无关。在革命者的观念中,这两类人都隶属家庭这个私性空间,其意志都从属于支配这一空间的主人。女性通过一种严格属于自然范畴的纽带而从属于男性。尽管她们也从事劳作,但是家务劳动只是一种周而复始的活计,无助于政治社会的繁荣,因此这样的劳动根本不同于其他生产性的社会劳动,无法赋予女性以独立人格。③罗桑瓦龙:《公民的加冕礼:法国普选史》,第103页。仆人也是一样。如果仅从财产考虑,他们属于有产者,而且收入要高于许多手工业者,此外约有42%的仆人能读会写,文化程度较高,完全可以纳入积极公民的行列。④关于18世纪法国仆人的研究,参见:Sarah Maza,Servants and Masters in Eighteenth-century France:The Uses of Loyalty,Princeton,N.J.:Princeton University Press,1983;James R.Farr,The Work of France:Labor and Culture in Early Modern Times,1350-1800,Lanham,Md.:Rowman & Littlefield Publishers,2008。但是,他们没有选举权,因为仆人被视为主人的附属品,他们的投票只会重复主人的投票,其观念也只是主人观念的复制。他们属于家 (domus)的空间,从未成为公民社会的成员,更不可能被视为具有独立意志的人。因此,他们不符合“公民的共同品格”,无法享有选举权。
综上分析,将财产权确立为政治权的基础,所体现的并非是资产阶级的阶级利益,而是对人的独立与自由的强调。在1789年的语境下,这是对抗特权社会的武器。⑤马迪厄的评价颇具洞见:他们 (指制宪议会议员——引者注)之所以要把政治的、行政的和司法的权力全委之于资产阶级,并非单是由于阶级利益之故,他们更是觉得不认识字的人尚无过问政事的能力。人民还需要教育。参见:[法]马迪厄著,杨人楩译:《法国革命史》,三联书店1957年版,第87页。不过,需要指出的是,1790年选出的新一届地方政府的官员中,不少人是文盲。此外,革命时期的各项选举法令也从未将是否识字看成是享有选举权的标准。《人权与公民权宣言》第一条规定,人生来是,而且始终是自由的,并享有平等的权利。这实际是说,人必须成为他自己的主人,不受任何限制地实现他所欲实现的目标,当然前提是不对他人的自由构成威胁。这一原则瓦解了特权的根基,自此之后,出身与身份将毫无意义。这种自由既体现在政治上,也表现在经济上,而在1789年的革命者看来,财产即是经济自由的体现,因为任何人都可以创造他的财富,这是其天赋才能的表现,也是代表了他对社会的贡献,更是人格独立的基础。在这样一种观念下,有产者并不是一个封闭的群体,有产与无产的区分不是绝对的,也不会构成某种对立的身份认同的基础。尽管制宪议会确立了纳税公民权,但是革命者并不把自己看作新的特权等级,他们甚至认为,随着等级被废除,阶级也将被消灭。①乔治·勒费弗尔:《法国革命史》,第156页。所以,自为意义上的资产阶级是不存在的。
革命时期的许多社会政策表面看来是在转移社会财产,实则不然,其目的不在于满足阶级利益,而是为了缩减贫富差距,以维系一个能符合“公民共同品格”,且具有独立人格的稳定的公民群体。过富和赤贫都是令革命者深虑的问题。革命时期,有很多小册子都在反对富人,并希望解决社会贫困问题。②如见 M.l'abbé de Antoine Cournand,De la propriété,ou,la cause du pauvre,plaidée au tribunal de la raison,de la justice et de la vérité,Paris,1791;Pierre Guyomar,Le partisan de l'égalité politique entre les individus,ou Problème très important de l'égalité en droits et de l'inégalité en fait,1791;Antoine-Louis Séguier,La constitution renversée,S.l.,1791;F.J.L'Ange,Moyens simples et faciles de fixer l'abondance et le juste prix du pain,Lyon:Imprimerie de Louis Cutty,1792。在当时人看来,贫富差距对政治的影响要比其经济后果更为严重。既然个人在践行其政治权利所必不可少的人格独立时需要一种以财产形式存在的物质基础,而财产的功能是使其获得独立性,这意味着财产必然使其所有者尽可能少地与他人发生关系。而赤贫与过富则会滋生依附关系,要么自己依附他人,要么就是自己脱离劳动,剥削他人。无论出现哪种情况,独立与自由都将不复存在。所以,如果对财富的累积放任不管,那么具有独立人格的公民将越来越少。
解决这一问题的途径就是调解财产的再分配,因为当时人相信,过富和贫困实际上都是财产分配不当造成的结果,有人大富大贵,则必有人一贫如洗。正是基于此种考虑,制宪议会废除遗嘱权,规定子女有权平分家产,目的在于避免巨额财富世代相袭,此外也要让所有的孩子在进入社会之前,就享有“财产的平等馈赠”,完善其人格,尽可能避免对他人的依附。③Marcel Dorigny,“Les Girondins et le droit de propriété,”in Bulletin d'histoire économique et social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1980-1981,Paris,CTHS,1983,pp.15-31.国民公会设立渐进税,也是出于同样的考虑,这是一项调节财富分配的温和而有效的措施。④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 à 1860 Premier Serie(1789-1799),Tome LXV,p.117.超过生活必需的那部分财产被视为“多余的财富”,代表韦尼埃 (Théodore Vernier)认为这类财富会对政治体造成可怕的扭曲 (monstrous distortions)。⑤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 à 1860 Premier Serie(1789-1799),Tome LX,p.292.
财产权必须符合政治的原则,也应有益于政治独立,无损公民品格的培育。在孔多塞看来,税收的目的不仅仅是刺激工商业,更重要的是为了平衡社会正义。财产的累积不能以牺牲穷人的利益为代价,否则就有悖“平等与理性”的原则,而这两点恰是共和自由的根本要求。⑥Keith Baker,Condorcet:From Natural Philosophy to Social Mathematics,Chicago:University of Chicago Press,1975,pp.308-314.另一位国民公会代表勒基尼奥 (J.-M.Lequinio)在《共和国的财富》(Richesse de la république)中表达了类似的立场:唯有依靠一种财产渐进平等化的方式,才能维持自由和平等的体制。⑦J.-M.Lequinio,Richesse de la république,Paris:Desenne et Debray,1792.几乎所有的吉伦特派成员都赞成这种看法,在1793年4月17日关于宪法的讨论中,他们一致认为财产就是一种社会体制。⑧参见:Marcel Dorigny,“Les Girondins et le droit de propriété,”in Bulletin d'histoire économique et social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1980-81,Paris,CTHS,1983,pp.15-31。罗伯斯庇尔在同年4月24日的报告《论财产》中重申了这一原则,他说:“你们曾说过作为最神圣的自然权利,自由应以他人的权利为限。但你们为什么不将同样的原则应用到财产上呢?财产是一项社会体制。”⑨Buche & Roux eds.,Histoire Parlementaire de la Révolution française,Tome XXVI,Paris:Paulin,1836,pp.130-133.可见,山岳派与吉伦特派所理解的财产都不是一种与个人私利相关的概念,而是带有普世价值。正如当时的政治经济学家加尼耶 (Germain Garnier)在《论财产与政治权利的关系》(De la propriété dans ses rapports avec le droit politique)中所说,地球上有产者人数越多,那么整个人类就越幸福。①Garmain Garnier,De la propriété dans ses rapports avec le droit politique,Paris:G.Clavelin,1792,p.84.从这个意义上来说,财产权实际不是绝对的,而是相对的,理应受到代表公意的法律的制约,财产权应有助于社会所有成员的最大利益。②救国委员会致信特派员卢-法齐拉 (Roux-Fazillac),引自Jean-Pierre Gross,Fair Shares for All,p.116。在国民公会代表昂兹 (Nicolas Hentz)看来,此即革命的目标,不能让某些人太富有,而是要让所有人有足够的财产。③Nicolas Hentz,“Exposé des motifs qui ont déterminé les bases adoptées sur les donations entre vifs et à cause de mort,”in 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 à 1860 Premier Serie(1789-1799),Tome LXX,p.646.这也是售卖国有财产的用意所在。
待售的国有财产 (biens nationaux)分为两类:“第一类国有财产”(biens de première origine)指的是1789年11月2日制宪议会下令从教会手中没收来的土地;“第二类国有财产” (biens de deuxième origine)指的是1792年7月之后没收的流亡者土地。④有关两类国有财产售卖的综合研究,参见 Bernard Bodinier& Eric Teyssier,L'événement le plus important de la Révolution:la vente des biens nationaux(1789-1867)en France et dans les territoires annexés,avec la participation de François Antoine,préface de Jean-Marc Moriceau,Paris:Société des études robespierristes:Editions du CTHS,2000。国家有权没收教会与流亡者财产,这本身就说明了财产权不是一项绝对权利,法律可依公益之需,代表主权意志,决定财产的归属。制宪议会代表蒙洛西埃 (François de Montlosier)指出,议会处置教会财产,所依据的并不是某种财产的理论,而是主权的权利 (droit de souveraineté)。⑤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 à 1860 Premier Serie(1789-1799),Tome IX,pp.398-404.另一位代表比佐 (François Buzot)也强调,国家代表主权,对教会财产拥有无可争议的权力。⑥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 à 1860 Premier Serie(1789-1799),Tome VIII,p.354.关于流亡者财产的讨论则更凸显了财产必须服从公益这一立场。政治契约是决定财产权享有的首要条件,若背弃了契约,那么政治共同体也就否认了所有者与其财产之间的关系。立法议会代表普利厄 (Pierre-Louis Prieur)指出,国难当头,私自出逃的行为本身就意味着解除了个人与国家之间的契约关系,那么,国家也就没有必要再保护他的财产了。这样的人“如果不是一个坏公民,就是叛徒。这才是我们讨论的出发点”。⑦Archives parlementaires de 1787 à 1860 Premier Serie(1789-1799),Tome XXVIII,p.75.共和二年风月八日颁布的“风月法令”(Loi de ventôse an II)也体现了类似的逻辑,意欲通过政治手段,借由转移财产的方式,实现改造社会的目的。该法令规定,把从疑犯那里没收来的财产分给穷困的爱国者 (patriotes indigents)。⑧该法令的起草者圣茹斯特在报告中说道:“革命带领我们认识到了这样一条原则:不管是谁,只要是国家的敌人,那么,在这个地方他就不能拥有财产。政府的本质已经发生了革命性的变革;但是市民社会未受任何影响。我们政府的原则是自由;而我们市民社会的原则依旧是贵族的。”转引自Patrice L.R Higonnet,Goodness Beyond Virtue:Jacobins during the French Revolution,Cambridge,Mas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98,p.122.
通过出售国有财产,创造更多的有产公民,这一想法在革命时期十分盛行。1789年10月,正当制宪议会热议教会财产之际,王家农业协会 (société royale d'agriculture)向议会提交了一份备忘录,他们认为明智的政府倾向于分配更多的财产,让人民有机会享有他们自己的财富,公民的身份会因有产者的头衔而得到巩固。⑨Mémoire présenté par la Société royale d'agriculture à l'Assemblée nationale,le 24 octobre 1789,sur les abus qui s'opposent aux progrès de l'agriculture,& sur les encouragemens qu'il est nécessaire d'accorder à ce premier des arts,Paris,chez Baudouin,1789,p.37.同一时期,另一份匿名小册子《论国债与法国的重生》(Essai sur la dette nationale et sur la régénération de la France)建议,以教会地产为担保,发行指券,这不但能避免密西西比泡沫的重演,而且能增加有产者数量,提高农业产量。[10]Essai sur la dette nationale,et sur la régénération de la France,1789.BN:8oLb39.7935.承蒙汤晓燕博士相助从法国国家档案馆获取此份档案材料,特此鸣谢。
这正是出售国有财产的目的。转让委员会专门负责国有财产售卖事务,在提交国民公会的报告中,委员会的负责人德拉克洛瓦 (Charles Delacroix)指出:“一个伟大的国家首先需要关心的事情是,必须试图以公正的手段,让尽可能多的公民同土地相连。”①转引自 Jean-Pierre Jessenne,“Redefinition of the Rural Community,”in The French Revolution and the Creation of Modern Political Culture,Vol.4,The Terror,edited by Keith Michael Baker,Pergamon,1994,p.225。为此,国民公会规定,流亡者的土地以小块出售,确保社会各阶层的人都能购得,此外,当地若没有公地可用,那么每户可从该地没收来的流亡者土地中获得1阿庞 (约0.5公顷)土地,并只需向共和国交纳少量的租税。②P.M.Jones,The Peasantry in the French Revolution,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8,p.155.在内政部长罗兰 (Jean-Marie Roland)看来,小块拍卖不仅有利于培育政治德性,而且也具有经济上的合理性,“从政治上来说,增加有产者的数量对共和政府来说至关重要,因为没有什么能比财产更紧密地与国家相连,更关乎对法律的尊重,还因为没有什么比消除那种令人吃惊的财产不平等更有利于创造我们政治宗教的平等体系,而从经济上来说,小块出售更有利于精耕细作,也因此能获得更大的收益”。③Roland,Compte rendu à la Convention nationale par J.M.Roland,ministre de l'intérieur,de toutes les parties de son département,de ses vues d'amélioration et prospérité publique,Paris,6 janvier 1793,De l'imprimerie nationale exécutive du Louvre,1793.布朗基 (Jean Dominique Blanqui)认为建立民主政府首先要避免的就是出现巨额财富的拥有者,而像出售国有财产这般有益的法令就是要让巨额财富消亡。④Blanqui,Réflexions sur le gouvernement démocratique et les ecueils qu'il faut y eviter,Paris:De l'imprimerie de F.Porte,rue J.J.Rousseau,n°11,vis- à -vis la Poste.
可见,售卖国有财产并不是一个单纯的转移财产问题,也不是马迪厄所说的阶级剥削的现象。⑤A.Mathiez,“La Terreur,instrument de la politique sociale des Robespierristes,”in Girondins et Montagnards,2ndedn,Paris,1988,pp.109-138.共和二年的革命者希望通过这项措施,让绝大多数人享有足够的财产,同时尽可能减少无产者与富人的数量。这与他们脑海中的政治独立观念息息相关。如上所述,既然财产是符合共同品格的公民的物质基础,那么就可以通过财产的再分配创造更多合格的公民。
此外,这也与他们的财产和劳动观念有关。财产首先是个带有浓厚德性色彩的政治概念。库尔南 (Antoine de Cournand)在 《论财产及贫困的原因》(De la propriété,ou,la cause du pauvre,plaidée au tribunal de la Raison,de la Justice et de la Vérité)中提出,所有人必须劳动,每个人都要为自己的生存而劳动,通过劳动,德性才能逐步得到重生。⑥M.l'abbé de Cournand,De la propriété,ou,la cause du pauvre,plaidée au tribunal de la Raison,de la Justice et de la Vérité,Paris,1791.另见:Roger Barny,Le droit naturel à l'épreuve de l'histoire:Jean Jacques Rousseau dans la Révolution,Presses Université de Franche-Comté,1995,p.122。这种观念实际上是前现代社会的遗留,带有宗教赎罪的意味,⑦William H.Sewell,Jr.,Work and revolution in France:The Language of Labor from the Old Regime to 1848,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0,pp.21-22。经启蒙思想的冲击,非但没有消退,反而在反贵族、抨击奢侈腐化与矫揉造作的风气影响下,成为抨击旧制度政治文化的有力武器。农业与土地被视为淳朴与德性的象征。巴黎高等法院法官罗塞尔·德·拉图尔 (Pierre-Philippe Roussel de la Tour)的小册子《结合当前情景反思农业无可估量的优势》集中反映了这一观念。⑧Pierre-Philippe Roussel de la Tour,Réflexions sur les avantages inestimables de l'agriculture,relatives aux circonstances présentes,BN:S.21981.这种认识一直延续到革命时代。圣茹斯特 (Saint-Just)在《共和国体制散论》(Fragments d'institution républicains)中也说过,要改革德性,就必须满足 (人的)需要和利益,要做到这一点,就必须让每个人拥有一定数量的土地。⑨Charles Vellay,ed.,ɶuvres complètes de Saint-Just,tome II,Paris:Charpentier et Fasquelle,1908,p.513.劳动甚至是美德公民的一个内在的特质。在无套裤汉的自我认同中,有用的人就是“有用的,因为他知道怎么耕地、怎么打铁,怎么锯木头,怎么用锉刀,怎么盖屋顶,怎么做鞋子,知道如何为共和国奉献最后一滴血……”。①A.Soboul& Walter Markov eds.,Die Sans-Culotten von Paris:Dokumente zur Geschichte der Volksbewegung 1793-1794,Berlin:Akademie-Verlag,1957,pp.1-4.通过劳动,一种形式上为私人所有的财产便能有益于公益事业,同时个人德性的重生也能推动共同体走向繁荣。②Sewell,Jr.,Work and revolution in France,p.111.基于这样一种认识,必须让更多的人成为有产者,这几乎是革命者的普遍信念。在这一点上,山岳派和吉伦特派也没有根本分歧,只是方式手段上略有异见,前者倾向于政府干预,后者则相信仅凭自然秩序,便可使社会财富趋于更平等分配。③Condorcet,Journal d'instruction sociale,No.1,1erJuin 1793,No.2,8 juin,1793.Paris:EDHIS,1981;Grouvelle,“Abolition du croit de teste,”in La Feuille Villageoise,11 avril,1793,Tome VI,pp.41-43.
不过,这只是他们个人所愿,若分析其所为,则问题就变得更趋复杂。国民公会一方面规定以小块土地出售国有财产,但另一方面又允许可以采取私人间合伙购买的方式,但村庄又不可以集体购买国有财产。这让农民实际获益甚微。同样,虽然圣茹斯特在风月法令的报告中提到疑犯的土地将无偿转让,但实际法令却对此避而不谈。事实上,不少嫌疑犯根本没有地产。另外,巴雷尔提出的国家济贫法令也没有对“赤贫者”给出一个明确的界定。这些缺憾使得相关法令要么前后矛盾,要么因不切实际而缺乏可行性。不过,若仅凭这一点就批评国民公会意在笼络群众,则未免有过于严苛之嫌。
事实上,革命者对私有财产的认识有其含糊与矛盾的一面。他们很清楚私有财产是有缺陷的,若不加限制,至少会危及政治平等。罗伯斯庇尔坚信,“政治不平等的根源是财产的极度不平等”。但他们也反对土地法,反对财产平均主义,坚持财产权是不可侵犯的。在某些场合下,罗伯斯庇尔也承认私有财产的缺陷是不可弥补的。他们始终没有放弃经济自由。上述观念与实践之间的龃龉正是政治平等与经济自由之间张力的体现。
经济自由与政治平等曾是对抗贵族血统特权的有力武器。财产有效地贯通了两者。在革命者的理解中,财产是人通过自己的个体劳动,作用于自然的产物,劳动即是将自然的无用之物,转变成了对共同体有用之物的过程。这其实是一个属于自然范畴的行为。因此,财产并非剥削所得,而是个人禀赋与才能自由发挥的结果,是个体的延伸与政治独立的表征。正是在这个意义上,财产将经济自由和权利平等联系起来,政治权利实际上就是个人自由的结果,而经济自由则是获取政治权利的手段。任何人实际上都可以通过竞争与奋斗获得政治权利。在这套话语中,财产权绝非阶级利益的体现,而政治权也是一个开放的范畴。另外,当时资本集中化生产尚未在经济生产中占统治地位,所以那些缺少竞争条件的人也不会对未来丧失信心。
只有当对抗性的观念成为新社会的构成法则的时候,其内在的张力才开始显现。在确立了选举保证金制度以后,权利的平等似成了一种虚妄的承诺。激进民主言论推动了观念的极化 (polarization)。随着共和国的降生,民众的一日三餐问题遂变成了一个严肃的政治问题。里昂的市镇官员朗治 (François-Joseph L'Ange)在一份《足食简易策与面包平价论》(L'Ange,Moyens simples et faciles de fixer l'abondance et le juste prix du pain)中提出过全面粮食国营制度。而谢尔省的教士普蒂让(Jean Baptiste Petitjean)倡议建立土地公有制:“不久财产会变成公有的,以后只会有一个地窖、一个仓库,所有人都可以从中取得他需要的东西。”④Albert Mathiez,La Vie Chère et le Mouvement Social sous la Terreur,pp.72-94;Anatoli Ado Paysans en révolution:Terre,pouvoir et jacquerie(1789-1794),édition établie sous la responsabilité de Serge Aberdam et Marcel Dorigny,avec une préface de Michel Vovelle,Paris:Société des études robespierristes,1996,pp.333-334.关于这位教士的传记,参见 P.Lassœur,“Le curé Petitjean:soulèvement communiste à Épineuil en 1792,”Mémoires de la Société du Cher,Tome XXXI,1918-1919,pp.241-269。
从某种意义上说,这些堪称未来社会主义序曲的言论表明,在第三等级内部,有产者与无产者的区分已经出现。但这还不至于分裂整个等级,更不会形成对峙的阶级意识。一方面,朗治这些人从未将批判的矛头指向财产私有制,他们只是站在消费者一边反对生产者,或是站在城市一边,反对农村,他们高呼财产公有制,却不是要实现土地集中,而只是为国家征集农产品提供合理的借口。这些建议深深地带有时代的烙印,充其量也只是想要把共和二年的经济统制推向极端,实现产品的社会化。而革命领导者也是一样,他们在经济自由、私有财产与政治平等之间摇摆不定。1792年的政治民主是缓解张力的一种途径,不少革命的领导者对此深信不疑。而共和二年的慈善、救济以及售卖国有财产等社会民主措施则是另一条途径。或许,救国委员会在解决社会疾苦的具体做法上有些一厢情愿,对农村的实情也了解不多,但他们那个理想的共和国的确是由农民、手工业者等独立生产者组成。国民公会在政策上的犹豫和前后矛盾说明有产者也已觉察到他们自己与无产者的不同,觉察到社会民主制与经济自由之间的冲突,但是在共和二年,这种意识尚不明确,更谈不上强烈。
共和二年的社会民主实验可能是法国有产者与无产者最后一次联手合作。救国是维系团结的主要原因。一旦这个危机解除,那么在这个曾经对抗特权的阵营内部,便会出现根本性的分裂。共和三年风月和芽月事件中,平民领袖艾贝尔 (Jacques Hébert)和科德利埃俱乐部的主要成员被送上断头台。这是自1789年以来政府第一次把枪口对准平民领袖。从此,山岳派和平民之间出现了不可修补的裂痕。无套裤汉发现,救国委员会的那些社会政策完全是为了支持战争,毫无满足平民的打算。此次事件为热月政变埋下了伏笔。虽然政府的威权得到了稳固,但是这终归是暂时的,失去了平民支持的救国委员会已是四面楚歌,迟早会落败于反对派之手。
革命的政治史与社会史交缠在一起,政治危机推动了社会利益的分化,而社会意识的觉醒则奠定了更深层的观念上的分裂。尽管从政治史的角度来看,风月、芽月危机与热月政变造成了截然相反的后果,前者保存了救国委员会,后者埋葬了山岳派统治,但从社会史的角度来说,这两次事件的影响却是一致的,因为都打压了平民的力量,确立了资产阶级的统治权。
热月政变结束了雅各宾专政这一革命插曲。重新登台的有产者不仅完全丧失了革命初年那种乐观主义和世界主义的幻想,而且也不再为维护第三等级的团结而鼓吹博爱。共和国的建立借助了平民的力量,但是共和国的存续则必须排除其创立者。山岳派的政治实验让有产者认识到,政治民主与财产安全之间只能取其一。为确保私人财产的绝对性,就要废除那些惠及民众的,带有普世主义情结的经济措施。正是在这个意义上,热月党人迅速取缔了公地平分和救济院财产国有化等措施。所谓的第三等级已经不复存在。
热月事件代表了长时期的政治反动与社会反动的开始。一种建立在财产基础上的社会对立逐步成型。当看到“第四等级”(城市底层民众和无套裤汉)露出了“凶恶的面孔”之后,他们才意识到自己与无产者存在着根本不同。这种区别感同时也塑造了他们的自我认同。他们认识到1793年雅各宾宪法是有害的,出自阴谋家之手,其结果必然是社会与政治的全面失序。所以,未来社会的原则即应体现并维持有产与无产的区分,这不仅是必要的,也是必需的。
布瓦西·邓格拉 (Boissy d'Anglas)在共和三年获月5日的著名发言中提出:“有产者统治的国家是处于社会秩序中,而无产者统治的国家则是处于自然秩序中。”①La Constitution de l'an III,ou,L'ordre républicain,actes du colloque de Dijon,3 et 4 octobre 1996,textes réunis par Jean Bart,Universitaires de Dijon,1998,p.88.为了秩序的稳定,即便是人生而权利平等的原则也需要做出让步。朗瑞内 (Jean-Denis Lanjuinais)在共和三年热月26日的发言中所阐述的不是理论上的合理性,而是现实中的必要性。他认为强调人人享有平等权利,这会激起那群曾为了所有人的安全而拒绝或暂缓其行使公民权的人反对宪法,那么就永无宁日了。①Réimpression de l'ancien Moniteur,Tome XXV,Paris:H.Plon,1862,pp.498-499.共和四年葡月2日的《法国报》(Gazette française)上的一段文字清晰地描述了有产者意识的觉醒,正是对共和二年的恐惧唤醒了这种意识:“五年来,我们一直没有意识到的一项原则就是社会本应由有产者构成,如果再让无套裤汉统治法国,必然会点燃富人和穷人之间的战争,而最具破坏性的,最漫长的战争就是这两个阶级之间的冲突。”②Jena-Marc Schiappa,“Les conceptions de la Propriété dans le discours politique en l'An IV,”in Geneviève Koubi,Propriété&Révolution,actes du Colloque de Toulouse,12-14 octobre 1989,Paris:CNRS,1990,p.53.
在思想意识的另一极端,一种较之共和二年的社会平等主义更激进的思想也日益成熟。巴贝夫将一种原本属于乌托邦空想的社会主义带入政治史。共和三年的经济危机孕育这种思想的土壤。而有产者对财产安全的维护使得这种思想的批判力度变得更加猛烈。一种以无产者利益为核心的革命议程诞生了,巴贝夫也吸收了马拉的思想,提出了无产阶级专政。财产所蕴含的私利与博爱之间的关系由此变得更为紧张,它不再被看成是个人权利的合理的前提,不再与政治平等与民主关联。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巴贝夫提出,私有财产是针对原初权利 (droit primitif)的最危险的侵害。
正如勒南 (Ernest Renan)所指出的,这种完全剥离了德性、公益以及彰显个人价值的财产观念,实际上就是18世纪最后几年那些清算革命“失败账本”(la banqueroute)的人发明出来的。这种褊狭的财产观念与社会秩序紧紧联系在一起。经济自由和选举制确保了资产阶级的统治地位。有产者在清剿保王党的同时,还必须同无产者作战。这一斗争模式一直延续了整个19世纪。③关于此点,参见Patrice Higonnet,Sister Republics:The Origins of the French and American Republicanism,Cambridge,Massachusetts:Harvard University Press,1988。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并不是资产阶级创造了法国大革命,而是法国大革命的经历塑造了资产阶级的阶级意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