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民生
(河南大学历史文化学院,河南开封475001)
宋代东京开封城 (以下简称汴京)是中国城市史上由古典型转变为近代型的开端,也是世界历史中率先转型的城市。最突出的特征就是城市格局由封闭式转变为开放式,因而比以往任何京师都更具活力,乃是当时世界上人口最多、最繁华的超级城市。汴京城市建设规模空前,建筑宏丽,布局开放合理,市政设施完善,以一副新型城市的形象展现于史册,无异于一场城市革命。正如美国学者斯塔夫里阿诺斯所说:宋代“中国首次出现了主要以商业,而不是以行政管理为中心的大城市。”①[美]斯塔夫里阿诺斯著,吴象婴等译:《全球通史》上,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260页。其代表正是东京开封。作为近代城市的源头和代表,其建制、规划以及市井文明,对后代城市尤其是京城,不可避免地产生了深远的影响。例如对西夏都城兴庆府、对南宋都城杭州的影响,已有专论。②马文明:《西夏建筑艺术与中原文化的关系》,中国古都学会、银川古都学会编:《中国古都研究》第九辑,三秦出版社1994年版,第130页;周宝珠:《北宋西夏间贡赐交往中的开封与兴庆》,《史学月刊》,2000年第1期;程民生:《汴京文明对南宋杭州的影响》,《河南大学学报》,1992年第4期;徐吉军:《论汴京对临安都市文化的影响》,中国古都学会编:《中国古都研究》第五、六合辑,北京古籍出版社1993年版,第201-213页。汴京对于金代以来北京城建设等方面的影响,一些中国城市史和北京史中也有不少零星论述,偶有从民俗角度研究的专论。③鞠熙:《直把蓟州作汴州——宋代在明清北京都市民俗中的符号意义及影响》,姜锡东主编:《宋史研究论丛》,河北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28-345页。本文不揣简陋,试图探索汴京元素对建都以来北京的影响,以就教于方家。
灭掉北宋的金国虽然在军事、政治方面蔑视宋朝,对宋朝的经济文化和汴京却是崇敬有加,其京城也是竭力仿照汴京建造。
根据“海上之盟”,宋金联合灭辽,其中燕京归宋军攻占。但宋军无能,宣和五年 (1123)由金军占领了燕京。金军在城中将近半年期间,大肆洗劫,十室九空,整座城池如同废墟。临交给宋朝前,又将城中的富民、金帛、子女席卷而去:“大金盘旋燕京城,几及半年,久客多欲,部曲利于财货,剽掠燕城富豪,比屋室如悬磬。檀、顺、景、蓟民始困弊,而契丹又惧大金攘夺,皆逃窜山谷,城市邱墟,狐狸穴处。又将职官汉民分路遣行,我朝所得空城而已。……乃大毁诸州及燕山,城壁、楼橹、要害皆平之,又尽括燕山金银、钱物,民庶、寺院,一扫皆空……金人用阿骨爽计,寸金寸土,裒取殆尽,将燕城职官、民户、技术、嫔嫱、娼优、黄冠、瞿昙、金帛、子女等,席卷而东。”①(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六,宣和五年四月十七日,上海古籍出版社1987年版,第112,113页。其中的“民户”包括基本居民即中上等人户3万家,“根括燕山府所管州县百五十贯已上家业者,得三万余户,尽数起发”。②(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一五,宣和五年三月十四日,第109页。宋朝接收的只是一座空城,此后来不及恢复便已亡国。入金以后,作为统治基地之一,必须尽快重建燕京。单靠北部地区以及燕京自身无力快速恢复,更难在文化素质方面有所提高,只有借助外地灌输,而重要措施之一就是将大批掳掠的开封财物和开封人安置于此。几乎被腾空了的燕京留出极大的空间,有利于新文明的填补、移植,有利于汴京元素无障碍地落地生根。在燕京这种特殊状态下,汴京元素显得非常突出,影响也就十分深远。
开封沦陷后,锦绣陆海般的城市遭到与燕京同样的命运,将其精华洗劫一空,“金人之入汴也,时宋承平日久,典章礼乐粲然备具。金人既悉收其图籍,载其车辂、法物、仪仗而北。”③《金史》卷二八《礼志一》,中华书局1975年版,第691页。仅靖康二年 (1127)五月十九日一天,抢夺的各种器物运到燕京的有2500车之多,“贡女三千人,吏役工作三千家”,经重新分配,“半解上京,半充分赏”,其中“内侍、内人均归酋长。百工、诸色各自谋生”。④(宋)确安、耐安编,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卷六《吟呻语笺证》,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199页。也即有一半的人员、器物留到燕京。“又取索帑藏所有,应礼乐之具,服用之物,占天之璇玑,传国之宝玉,上自珍异,下及粗恶,悉取之。工匠、人口、医官、乐工、妓女、内侍,以至后苑、八作、文思院及民工,悉取之,约十万口。父子夫妇,生相别离,及提老携幼,系累而去,哭声动天地。”⑤(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九九《杂著·私书》,第733页。其中后妃、宗室男妇、贵戚男妇、诸色目、教坊等被押解北上的14 000余人,历尽苦难到达燕京后,“男十存四,妇十存七”。⑥(宋)确安、耐安编,崔文印笺证:《靖康稗史笺证》卷七《宋俘记笺证》,第244页。又如宋朝的浑天仪,也留置于燕京:“金既取汴,皆辇致于燕,天轮赤道牙距拨轮悬象锺鼓司辰刻报天池水壶等器久皆弃毁,惟铜浑仪置之太史局候台。”⑦《金史》卷二二《历志下》,第523页。根据以上史实我们推测,金人之所以大肆掠夺开封人口、财物,目的之一就是为了填补空虚的燕京,尽快恢复燕京的战争创伤。朝廷的刻意效仿和汴京遗民的有意怀旧,很快把燕京改造成又一座汴京,以至于有城市史家断定:“金中都是北宋首都东京城的翻版。”⑧叶骁军:《中国都城发展史》,陕西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第216页。
在此,不妨看看原本于《夷坚志》、来自于宋元话本的《杨思温燕山逢故人》中,无意透露出来的历史信息:
今日说一个官人,从来只在东京看这元宵,谁知时移事变,流寓在燕山看元宵……每年燕山市井,如东京制造,到己酉岁方成次第。当年那燕山装那鳌山,也赏元宵,士大夫百姓皆得观看。这个官人,本身是肃王府使臣,在贵妃位掌笺奏,姓杨,双名思温,排行第五,呼为杨五官人。因靖康年间,流寓在燕山;犹幸相逢姨夫张二官人,在燕山开客店,遂寓居焉。杨思温无可活计,每日肆前与人写文字,得些胡乱度日。忽值元宵,见街上的人皆去看灯,姨夫也来邀思温看灯,同去消遣旅况。思温情绪索然,辞姨夫道:“看了东京的元宵,如何看得此间元宵?姨夫自稳便先去,思温少刻追陪。”
杨思温挨到黄昏,听得街上喧闹,静坐不过,只得也出门来看燕山元宵。但见:
莲灯灿烂,只疑吹下半天星;士女骈阗,便是列成王母队。一轮明月婵娟照,半是京华流寓人。
(昊天寺)有一行者,立在佛座前化香油钱,道:“诸位看灯檀越,布施灯油之资,祝延福寿。”思温听其语音,类东京人,问行者道:“参头,仙乡何处?”行者答言:“某乃大相国寺河沙院行者,今在此间复为行者,请官人坐于凳上,闲话则个。”思温坐凳上,正看来往游人,睹一簇妇人,前遮后拥,入罗汉堂来。内中一个妇人与思温四目相盼,思温覩这妇人打扮,好似东京人。但见:
轻盈体态,秋水精神。四珠环胜内家妆,一字冠成宫里样。未改宣和妆束,犹存帝里风流。
思温认得是故乡之人,感慨情怀,闷闷不已……
……思温于月光之下,仔细看时,好似哥哥国信所掌仪韩思厚妻,嫂嫂郑夫人意娘。这郑夫人,原是乔贵妃养女,嫁得韩掌仪,与思温都是同里人,遂结拜为表兄弟,思温呼意娘为嫂嫂。自后暌离,不复相问。……思温随从车子到燕市秦楼住下,车尽入其中。贵人上楼去,番官人从楼下坐。原来秦楼最广大,便似东京白樊楼一般;楼上有六十个閤儿,下面散铺七八十副卓凳。
杨思温等那贵家入酒肆,去秦楼裏面坐地,叫过卖至前。那人见了思温便拜,思温扶起道:“休拜。”打一认时,却是东京白樊楼过卖陈三儿。思温甚喜,就教三儿坐,三儿再三不敢,思温道:“彼此都是京师人,就是他乡遇故知,同坐不妨。”……三儿道:“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来鼎建秦楼,为思旧日樊楼过卖,乃日纳买工钱八十,故在此做过卖。……”
……一时,只见三儿下楼,以指住下唇,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
(又一天)至秦楼。入楼闲望一晌,乃见一过卖至前唱喏,便叫:“杨五官!”思温看时,好生面熟,却又不是陈三,是谁?过卖道:“男女东京寓仙酒楼过卖小王。”
……婆子还个万福,语音类东京人。二人问韩国夫人宅在那里,婆子正待说,大伯又埋怨多口。婆子不管大伯,向二人道:“媳妇是东京人,大伯是山东拗蛮,老媳妇没兴嫁得此畜生,全不晓事”。①(明)冯梦龙:《喻世明言》卷二四《杨思温燕山逢故人》,人民文学出版社1958年版,第364-367,369,371页;参见傅惜华选注:《宋元话本集·郑意娘》,四联出版社1955年版,第308-313页。明代编撰的《三言两拍》保存了许多宋代的话本小说,漆侠先生和王曾瑜先生都认为可以当做宋代史料参考,具体参见漆侠:《〈三言二拍〉与宋史研究》,《河北大学学报》,1988年第3期;王曾瑜:《开拓宋代史料的视野与〈三言〉〈二拍〉》,《四川大学学报》,2005年第1期。
故事涉及的汴京城市规划及建筑有:“每年燕山市井,如东京制造,到己酉岁方成次第。”己酉即是金太宗天会七年 (1129),从靖康二年 (1127)灭宋至此,仿照汴京再建的燕京城市初具规模用了两年多。以后仍陆续仿建,比如文中所言:“自丁未年至此,拘在金吾宅作奴仆。后来鼎建秦楼”。则此楼新建于丁未年 (金太宗天会五年、宋钦宗靖康二年即1127年)以后,这座燕京最大的酒楼,“便似东京白樊楼一般”,显然也是仿照东京建造的。所谓寓仙楼,也是东京实有的正店,不过名为遇仙楼罢了,盖版本之讹。
故事涉及的汴京人有:主角杨思温,姨夫张二官人,大相国寺河沙院行者,郑夫人意娘,白樊楼过卖 (伙计)陈三儿,东京寓仙酒楼过卖小王,婆子,凡七人;而在杨思温看来,街上那些“士女骈阗”,“半是京华流寓人”。
故事涉及的汴京习俗有:元宵节扎鳌山赏灯,“燕山装那鳌山,也赏元宵”;妇女服饰“未改宣和妆束,犹存帝里风流”;“以指住下唇。思温晓得京师人市语,恁地乃了事也”,即汴京市井中事情办完了的手势暗号。
所言人物、服饰、情节、手势等,绝非想象的创作,正是历史真相的实录。可知汴京人至此,皆保持开封口音,多重操旧业。在众多汴京人等的辛勤努力下,燕京渐渐恢复并繁荣起来,20年后,已“有宫阙井邑之繁丽,仓府武库之充实”,①《金史》卷九六《梁襄传》,第2134页。“人物蕃息,乃礼义之所”,②(宋)宇文懋昭著,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卷一三《海陵炀王上》,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186-187页。城市建设以及经济、文化均大有改观。
这一期间,女真政权仿照汴京改造了其首都上京 (今黑龙江阿城)。在东京沦陷19年之后的纷纷乱世中,在汴京以北4000里之外的白山黑水间,东京开封的形象赫然耸立显现。皇统六年(1146),金熙宗完颜亶决定重建都城上京:“以上京会[宁]府旧内太狭,才如郡治,遂役五路工匠,撤而新之。规模虽仿汴京,然仅得十之二三而已。”③(宋)宇文懋昭撰,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卷一二《熙宗孝成皇帝四》,第174页。新兴而且偏远的金朝,首都简陋狭小如同一个州郡所在地,皇帝于是征发5路民工拆除旧建筑,建设新都城。新都城的规划设计方案就是模仿汴京,但毕竟地理环境、经济文化等背景、基础差距较大,技术力量有限,上京的规模还达不到汴京的三分之一。如此这般,与业已庞大强盛起来的金朝不相适应,渐渐萌生了迁都的念头。
天德三年 (1151),即位不久的完颜亮显示其雄才大略,开始全面营建燕京的皇家设施,两年后迁都于此并改为中都,相应地改汴京为南京。这是北京860余年建都历史的开端。燕京再度掀起了由朝廷主导、举全国之力建设的“汴化”高潮。最初,有关部门提供了一套按照传统理念设计的宫室建筑方案:“有司图上燕城宫室制度,营建阴阳五姓所宜。”但遭到完颜亮的否决,理由冠冕堂皇:“国家吉凶,在德不在地。使桀、纣居之,虽卜善地何益。使尧、舜居之,何用卜为。”④《金史》卷五《海陵本纪五》,第97页。其实,之所以不接受全新的规划,是因为他的理想规划是照搬汴京。
金主亮稍习经史,慕中国朝署之尊,密有迁都意。是岁,因下诏求直言。而上书者多谓上京僻在一隅,官艰于转漕,民难于赴诉,不若徙燕以应天地之中。与亮意合,乃遣尚书左丞相张浩、右丞相张通古、左丞蔡松年调诸路夫匠,筑燕京 (公)[宫]室。皇城周九里三 (千)[十]步,其东为太庙,西为尚书省,宫之正中曰皇帝正位,后曰皇后正位,位之东曰内省,西曰十六位,妃嫔居之。又西曰同乐园,瑶池、蓬瀛、柳庄、杏村皆在焉。其制度一以汴京为准,凡三年乃成。⑤(宋)李心传:《建炎以来系年要录》卷一六一,绍兴二十年十二月末,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625页。“宫室”原作“公室”,“三十步”原作“三千步”,据文渊阁《四库全书》本 (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86年版,第327册第259页)校正。
北宫营缮之制,初虽取则东都,而竭民膏血,终殚土木之费。瓦悉覆以琉璃,日色晖映,楼观翚飞,图画莫克摹写。佐佑之初,役民兵一百二十万,数年方就,死者不计其数。⑥(宋)周 :《北辕录》,(明)陆楫:《古今说海》,巴蜀书社1988年版,第183页。
天德元年海陵意欲徙都于燕。……乃命左右丞相张浩、张通、左丞蔡松年调诸路民夫筑燕京,制度如汴。⑦(元)孛兰肹等撰,赵万里校辑:《元一统志》卷一《大都路·建制沿革》,中华书局1966年版,第2页。
具体说来,金中都的皇宫设计完全依照汴京模样:“亮欲都燕,遣画工写京师宫室制度,至于阔狭修短,曲尽其数,授之左相张浩辈,按图以修之。城之四围九里有三十步,自天津桥之北曰宣阳门 (如京师朱雀门)。”⑧(宋)徐梦莘:《三朝北盟会编》卷二四四引张棣《金虏图经》,第1751页。金帝专门派画工到开封图写建筑形制,连具体尺寸也一丝不苟,带回后由皇帝交给宰相按图建造,不做任何修改。“金主稍习经史,慕中国朝 (著)[署]之尊……遂遣左丞相张浩、右丞相张通古等,调诸路夫匠筑燕京宫室。城周九里三十步,其宫室一依汴京制度。运一木之费至二千万,牵一车之力至五百人,宫殿之饰,遍傅黄金,而后间以五采,金屑飞空如落雪。一殿之费以亿万计,成而复毁,务极华丽焉。”⑨(元)陈 :《通鉴续编》卷一七,绍兴二十一年,文渊阁《四库全书》本,台北商务印书馆影印本,1986年版,第332册第796页。完颜亮仰慕汉文化,羡艳开封的繁华,不计代价地按照汴京建制打造金碧辉煌的中都。“强幕华风,往往不遗余力”,“役民夫八十万,兵夫四十万”。①(宋)范成大:《揽辔录》,中华书局2002年版,第16页。按:一些论著 (如韩光辉 、王长松:《辽金元北京城市扩展过程与行政建制研究》,《历史地理》第24辑,上海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第163页;韩光辉:《宋辽金元建制城市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170页;韩光辉:《从幽燕都会到中华国都:北京城市嬗变》,商务印书馆2011年版,第100页。)引用本书时,往往有“巧匠来自汴京,材料取自真定 (正定),土石则运自涿州”之句,注出处为中华书局1985年版即重印的丛书集成初编本。然查该本以及中华书局2002年标点本,均无这三句。非但如此,检索文渊阁《四库全书》、中国基本古籍库、中国方志库、中国类书库、国学宝典、全宋文等,均未见其踪迹,竟不知从何而来?为了达到形似和神似,甚至还从汴京皇宫拆掉了一批雕刻精美的门窗,千里迢迢运往北方,毫无顾忌乃至炫耀地安装在燕京皇宫:
汴梁宋时宫殿,凡楼观、栋宇、窗户,往往题“燕用”二字,意必当时人匠姓名耳。及金海陵修燕都,择汴宫窗户刻镂工巧以往。②(宋)周密:《癸辛杂识》别集卷上《燕用》,中华书局1988年版,第258页。
金朝北京营制宫殿,其屏扆窗牖皆破汴都辇致于此。汴中工匠有名燕用者,制作精巧,凡所造下刻其名,及用之于燕,而名已为先兆。③(清)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六《宫阙》,北京古籍出版社1992年版,第42页。
燕京为辽国中京,是一座经营多年的老陪都,但其宫室金国却不屑一顾,彻底推倒,历时三年在原址按汴京的建制重建燕京皇宫。乃至不嫌陈旧与亡国之晦,沿用宋代开封皇宫中的二手门窗。如果北宋皇室有人到此,一定会以为回到了熟悉的老家。
金皇宫中的器物和装饰,颇多汴京文物和风格。如宋孝宗乾道六年 (1170)南宋楼钥出使金中都,在其中宫金殿中发现,“主座并茶床皆七宝为之,卓帏以珍珠结网,或云皆本朝故物”。“榻后照屏画龙如本朝”。④(宋)楼钥:《楼钥集》卷一二○《北行日录下》,浙江古籍出版社2010年版,第2112页。承安三年 (1198),金章宗游玩蓬莱院时,看到所“陈玉器及诸玩好盈前,视其篆识,多南宋宣和物,恻然动色”。⑤(宋)宇文懋昭著,崔文印校证:《大金国志校证》卷一九《章宗皇帝上》,第264页。这些汴京文明对金朝皇室起着耳濡目染的熏陶作用。
总之,在王朝、国家象征的宫城建设方面,金朝一直痴迷于北宋东京形象,把东京当成了京师的标本,认为只有东京才是中国正统的京师。“因此,南京在金王朝京城制度史和空间布局上也占有重要地位,不容忽视”。⑥韩光辉:《金代都市警巡院研究》,《北京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1999年第5期,第76页。金南京即北宋东京开封。
1215年蒙古军攻占金中都,元世祖忽必烈至元四年 (1267)在此建元大都。历时二十余年,朝廷完成了宫城、宫殿、皇城、都城、王府等工程的建造。虽说是另起炉灶且去北宋渐远,但汴京的血脉仍被传承。对新建元大都的规制及历史源流,侯仁之先生的研究表明:
整个宫城的平面布局,在前后周庑以内,严格遵循轴线对称的原则,着重突出的是奠址在高大白石台基上的大明殿和延春阁。规模宏伟,布局谨严。这种宫殿建筑的形制,虽然有模仿宋金两朝宫阙制度的明显迹象,但也有了一些进一步的发展,特别值得注意的是宫城前面宫廷广场的新变化。……金水河上的周桥 (或作州桥)一名,也同样是传统的旧称。……可以推断城门建筑仍是唐宋以来的“过梁式”木构门洞,即门洞两壁排立木柱,木柱上再搭架梁、枋、椽、板,门洞上都作扁梯形,如《清明上河图》所见木构城门洞式样。……在城市的规划和建筑上,同样是采用“汉法”的。当时负责建筑工事的,虽然也有来自中亚和尼泊尔的匠师如大食人也黑迭儿并引进了个别域外的建筑技巧和形式,但城市的总体规划和宫殿建筑的一般工程做法,还都是继承了北宋以来的传统而有所发展。⑦侯仁之:《元大都城与明清北京城》,《故宫博物院院刊》,1979年第3期,第7,9,11,12页。
据此可以明确的有四点:一是元大都宫殿建筑的形制,有模仿宋金两朝宫阙制度的明显迹象;二是金水河以及周桥 (州桥),均与汴京相同;三是城门建筑仍是唐宋以来的“过梁式”木构门洞,具体如《清明上河图》中所见汴京木构城门洞式样;四是城市的总体规划和宫殿建筑的一般工程做法,继承了北宋以来的传统。
需要进一步研究的是金水河以及周桥。
先讲金水河。明人有记载道:“帝王阙内置金水河,表天河银汉之义也,自周有之。”①(明)王三聘辑:《古今事物考》卷一《金水河》,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8页。虽说始自于周朝,但至少就名称而言于史并无考。宋人高承《事物纪原》卷六《金水河》则未追溯其历史,直言自宋代开封有金水河,是宋初开挖并命名的。建隆二年 (961)宋太祖调集军队开挖河道,“引水过中牟,名曰金水河,凡百余里,抵都城西,架其水横绝于汴,设斗门,入浚沟,通城濠,东汇于五丈河。公私利焉。乾德三年,又引贯皇城,历后苑,内庭池沼,水皆至焉。”又名天源河,②《宋史》卷九四《河渠志四》,中华书局1977年版,第2340-2341页。是皇城用水的主要来源。然唐代长安也有金水河,如:“延嘉殿在甘露殿近北,殿南有金水河,往北流入苑”。③(宋)宋敏求:《长安志》卷六《宫室四·唐上》,中华书局1990年版,第103页。可见金水河确是唐宋时皇宫应当建设的人工河流,但并非始自于宋代开封。
再看周桥。北京周桥最早见于记载的是元代,元成宗元贞二年 (1296)枢密院臣言:“各城门以蒙古军列卫,及于周桥南置戍楼,以警昏旦。”④(明)宋濂:《元史》卷九九《兵志二》,中华书局1976年版,第2532-2533页。问题在于:为何称周桥?元人熊梦祥在《析津志》中曾提出一个观点:“周桥,义或本于《诗》:‘造舟为梁’,故曰周桥。”⑤(元)熊梦祥撰,北京图书馆善本组辑:《析津志辑佚》,北京古籍出版社1983年版,第102页。则是以“舟”为“周”,但两字仅是谐音,并无任何相关字义,过于牵强不通。清人则以为:“考之宋、金,咸以周桥为名,据此则周桥之名不始于元也。”⑥(清)于敏中:《钦定日下旧闻考》卷三○《宫室》,北京古籍出版社1985年版,第432页。今有学者也认为:“宋、金皇城正门前的桥梁均名‘周桥’。”⑦姜舜源:《故宫断虹桥为元代周桥考——元大都中轴线新证》,《故宫博物院院刊》,1990年第4期,第37页。这又是一大误解,但提供了一个线索,据此可知其来源是宋朝东京。事实是,宋代东京只有著名的州桥,并无周桥一词。孟元老记:“州桥 (原注:正名天汉桥),正对于大内御街,……其柱皆青石为之,石梁石笋楯栏,近桥两岸,皆石壁,雕镌海马水兽飞云之状,桥下密排石柱,盖车驾御路也。”⑧(宋)孟元老撰,伊永文笺注:《东京梦华录笺注》卷一《河道》,中华书局2006年版,第24页。正对汴京皇宫御街的州桥,有两大特点:一是石质结构,二是雕刻有精美的图画。而元大都也是“河上建白石桥三座,名周桥。皆琢龙凤祥云,明莹如玉”,⑨(清)萧洵:《元故宫遗录》,丛书集成初编本,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1页。实沿袭了汴京州桥的特点。南宋诗人范成大出使金朝路过开封时,作《州桥》诗云:“州桥南北是天街,父老年年等驾回。忍泪失声询使者,几时真有六军来?”[10](宋)范成大:《范石湖集》卷一二《州桥》,上海古籍出版社2006年版,第147页。州桥几乎成了汴京的象征,怀念故国的具体代表。此诗情真意切,用语精到,成为一首著名的爱国诗脍炙人口。由于当时州桥名气很大,因而成为首都的标准配置,为元大都所继承。那么,开封州桥因何得名呢?史书记载:“天汉桥,一名州桥,在本府治东南一里许南薰门街,唐建中间,节度使李勉建,以在州之南门,故名州桥。”[11](明)胡谧纂修:《成化河南总志》卷三《天汉桥》,河南大学图书馆影抄本,1986年版,第43页。原来是该桥位于唐代汴州衙门旁,因名汴州桥,后简称州桥。因此可以说,北京“周”桥实为“州”桥之误。只是时间久远又是异地,人们不解其渊源,所以无法正确解释其名,以至于以讹传讹。
明代驱逐了蒙古统治者,恢复了汉族对中国的统治。从朱元璋起兵跟随韩林儿造反开始,就是仰仗着宋朝的威望,以继承宋朝、“重开大宋之天”为号召,“时太祖以孤军保一城,而林儿称宋后,四方响应,遂用其年号以令军中”。[12]《明史》卷一二二《韩林儿传》,中华书局1974年版,第3684页。而且朱元璋一度打算以汴梁为京师,并于洪武元年(1368)在此建北京,十一年后才废去北京的称号。[13]《明史》卷四二《地理志三》,第978页。因推翻的是异族统治,明朝在许多方面以汉族政权宋朝为榜样。例如:
今国朝以火德王天下,与宋同。①(明)徐一夔:《明集礼》卷四八《火德去羽》,中华再造善本丛书本,国家图书馆出版社2009年版,第42页。
四时之祭,并与宋同。②(明)徐一夔:《明集礼》卷四《五祀》,第45页。
(乐歌中的)迎神至望瘗,并与宋同。③(明)徐一夔:《明集礼》卷五一《乐歌》,第41页。
(仪仗中的)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旗,今制与宋同;④(明)徐一夔:《明集礼》卷四三《青龙白虎朱雀玄武旗》,第17页。天禄旗、天马旗,今制与宋同;⑤(明)徐一夔:《明集礼》卷四三《天禄旗》、《天马旗》,第28、29页。绛引旛、告止旛、傅教旛、信旛、仪锽氅、大伞、华盖、曲盖、紫方伞、红方伞、雉扇、红团扇、白虎幢、扇、仪刀、金节,(或)今制与宋同,(或)今制亦与宋同、今制同宋;黄麾、戟氅、斑剑等 (稍有修改),(或)余同宋制,(或)余同宋。⑥(明)徐一夔:《明集礼》卷四四《绛引旛》、《告止旛》、《傅教旛》,《信旛》、《仪锽氅》、《大伞》、《华盖》、《曲盖》、《紫方伞》、《红方伞》、《雉扇》、《红圑扇》、《白虎幢》、《扇》、《仪刀》、《金节》、《黄麾》、《戟氅》、《斑剑》,第2-5、12、14-21、24、26、31、1、10、25 页。
宫人冠服,制与宋同。紫色,团领,窄袖,遍刺折枝小葵花,以金圈之,珠络缝金带红裙。弓样鞋,上刺小金花。乌纱帽,饰以花,帽额缀团珠。结珠鬓梳。垂珠耳饰。⑦《明史》卷六六《舆服志二》,第1625页。
公主……其印同宋制,用金,龟纽,文曰“某国公主之印”。⑧《明史》卷六八《舆服志四》,第1660页。
(洪武)十五年仿宋制,置华盖殿、武英殿、文渊阁、东阁诸大学士。⑨《明史》卷七二《职官志一》,第1733页。
明朝诸多的礼乐、服饰制度均沿袭宋朝。这些源自于汴京的制度集中体现于明代朝廷和京师,及至永乐年间迁都北京,宋文化以及汴京元素继续蔓延。
官方对历史的继承有很大的政治因素和意图,不可避免地对民间发生导向作用。加以金代以来的沉淀,在明清时期的北京民俗中,有着浓郁的汴京元素。如经常以汴京为参照:清代蒙古族人崇彝记载道:“三月初一至初五日,为东便门内南河沿蟠桃宫庙会。沿堤摊棚林立,百戏杂陈。自崇文门以东至此三里之遥,车马喧阗,人烟杂沓。有《清明上河》风景。”[10](清)崇彝:《道咸以来朝野杂记》,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88页。在北京看到市井繁华,便通过《清明上河图》想到北宋开封的景象。有学者从民俗角度研究了宋代汴京对明清时期北京的影响,以至于得出“直把蓟州当汴州”的结论:
宋代丰富的城市民俗生活为明清北京提供了蓝本,不仅某些宋代产生的民俗事象与民俗技术在明清之际不断传承发展,更重要的是,北京市民也按宋都汴梁、临安的样子生动塑造自己的民俗生活。……宋文化开始成为某种政治符号,而北京也日渐在想象中不断接近东京汴梁。……本文通过梳理明清时人记录北京民俗的各类文献,发掘其中对宋代的记忆、考证、回溯与想象,由此分析“宋”在当时所承载的符号意义与象征含义,也同样感受到宋文化对明清北京都市民俗的深刻影响。甚至可以说,在某种意义上,汴京就是时人理想中的京城,北京被认为应该成为另一座汴京,这正是本文题目“直把蓟州当汴州” 含义。[11]鞠熙:《直把蓟州作汴州——宋代在明清北京都市民俗中的符号意义及影响》,姜锡东主编:《宋史研究论丛》,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334,341,344-345页。
两地尽管远隔千里,属于不同的地域文化圈,又有民族、时代的差别,但北京君民将汴京作为京师的榜样,却是共同意识。
具有时代和地域特色的制度等文化,随着时间空间的转换总会逐渐变化、消解,若无历史文献记载便很难证实真相。唯坚固如石者,方可成为历史标本,本论题幸运地有此标本。金兵攻陷东京后大肆抢掠,撤离时甚至连大批艮岳秀石也运往燕京,成为北国新景。典型如现北京北海公园白塔山下的琼华洞,就是北宋开封的艮岳遗石所建。
明中期朝士王直有诗云:“路过龙池得胜游,长桥中断却容舟。三门窈窕烟霞迥,万石空嵌洞壑幽。艮岳云昏疑带雨,康干松老不知秋 (原注:山下一石号庆云,万变奇峰,盖艮岳之绝奇者。)重来最喜蒙恩泽,绝胜骖鸾访十洲。(田按:抑庵此诗有序云:六月七日,陪少师少保及诸学士于太液池上焚《三朝实录》草本,诏许游万岁山,观前元遗迹……山背奇石迭成,相传金时取宋艮岳之石为之,至元增饰加结构焉。)”①(清)陈田:《明诗纪事》乙签卷八,王直:《游万岁山诗》,陈氏丛书本,第11页。明宣宗也指出:“北京之万岁山,在宫城西北隅,周回数里,而崇倍之。皆奇石积迭以成……此宋之艮岳也。”②(明)朱瞻基:《御制广寒殿记》,(明)沈节甫辑:《记录汇编》卷七,中国文献珍本丛书,中华全国图书馆文献缩微复制中心1994年版,第49页。据此可知,至少在明代,人们就认为皇宫万岁山上的景观石是来自于汴京的艮岳石,或是仿艮岳而建。
延续至清代,有关记载更为系统:
琼花岛,在禁城西北太液池之阳。当蒙古初起时,臣服于金。其境内有一山,石皆玲珑,势甚秀峭。金人望气者,谓此山有王气,谋欲厌胜之,使人言欲得此山以镇压我土,蒙古许之。金人乃大发卒凿掘,辇运至幽州城北,积累成山。因开挑海子,栽植花木,营构宫殿,以为游幸之所。元人逐金迁汴,建都于燕。至元四年,兴筑宫城,山适在禁中,遂赐名万岁山。山上有广寒殿七间。仁智殿则在山半,为屋三间。山前白玉石桥长二百尺,直仪天殿。后殿在太液池中圆坻上,十一楹,正对万岁山。山之东为灵囿,竒兽、珍禽在焉。车驾幸上都,先宴百官于此。及明成祖建宫阙,益加修治。以其在西北,又名艮岳。宣庙有《艮岳记》。③(清)孙承泽:《春明梦余录》卷六四《名迹一》,第1236-1237页。
清初高士奇也记载:
余历观前人记载,兹山实辽、金、元游宴之地,明时殿亭皆因元之旧名,其所叠石,巉岩森耸,金、元故物也。或云:本宋艮岳之石,金人载此石自汴至燕,每石一准粮若干,俗呼为“折粮石”。④(清)高士奇:《金鳌退食笔记》卷上《琼华岛》,北京古籍出版社1982年版,第133-134页。
史料显示两大信息:一是北京北海的假山至少在元朝即名万岁山,又名艮岳。与宋徽宗在皇宫东北建造的假山初名万岁山、后改名艮岳完全相同,无疑是公开的模仿。问题在于:宋代艮岳得名是因为其在皇宫东北,北京琼华岛却在皇宫的西北,为何也称艮岳呢?原来,有文王八卦和伏羲八卦,二者八卦方位不一样:北宋按文王八卦艮为东北方,元朝按伏羲八卦艮为西北方。为了保持与汴京的一脉相承,忽略的是方位,继承的是历史;二是此山的基本组成部分石头,一说来自蒙古族地区,其实最早的相关记载是元代的传说,所言并非石头而是土:“闻故老言,国家起朔漠日,塞上有一山,形势雄伟,金人望气者,谓此山有王气,非我之利。金人谋欲厌胜之,计无所出。时国巳多事,乃求通好入贡。既而曰:‘它无所冀,愿得某山以镇压我土耳。’众皆鄙笑而许之。金人乃大发卒,凿掘辇运至幽州城北,积累成山,因开挑海子,栽植花木,营构宫殿,以为游幸之所。”⑤(元)陶宗仪:《南村辍耕录》卷一《万岁山》,齐鲁书社2007年版,第14页。即便是土来自塞北之说,也遭到乾隆皇帝撰文批驳道:“所云岛土取自塞外者,更妄也。当时纵为厌胜,或少取塞山之土置此,则有之矣。岂有凿掘辇致于数千里外,以成是山之理?意者疏浚液池不能移土于远,即就近成此岛耳。夫显而易见者尚淆讹至此,史氏之耳食影谈,任好恶而颠倒是非,吁,可咤哉!”⑥(清)于敏中:《钦定日下旧闻考》卷三二《国朝宫室》,第376页。可知无论是土还是石,所谓来自塞北者都非史实。如明人所载,其石来自于北宋开封的艮岳。现今的北海公园白塔山下,可以看到乾隆亲题的“琼岛春阴”碑。碑阴刻有乾隆皇帝的七律一首:“艮岳移来石岌峨,千秋遗迹感怀多。倚岩松翠龙鳞蔚,入牖篁新凤尾娑。乐志讵因逢胜赏?悦心端为得嘉禾。当春最是耕犁急,每较阴晴发浩歌。”该诗有序指出:“承光殿之北,孤屿瞰临北海,相传为辽之琼华岛。上多奇石,宋艮岳之遗,金人辇至于此。”①(清)于敏中:《钦定日下旧闻考》卷八《形胜》,第118页。白塔山南坡还有一块乾隆题名的“昆仑石”,石背所刻诗中,有“摩挲艮岳峰头石,千古兴亡一览中”之句。
这些奇石不仅集中于皇家,流散在民间也有不少。清人潘耒在北京郊外一官员的别墅里,就看到艮岳花石:“人生有情爱丘壑,一官苦被风尘缚。谁能买宅兼买山,京都便有林泉乐。宛平司马今谢公,安危系望苍生同。家傍日边身未起,东山只在青门中。别墅萧疎背城起,重冈复磴纷迤逦。如欹复偃云际松,欲泻还渟谷间水。何年驱石包山来,疑是汴都艮岳之余材,辇载归燕几百岁。土花洗出班班苔,山堂结搆何其佳。天然位置非安排,众壑平临雁宕蓄。”②(清)潘耒:《遂初堂集》诗集卷三《从益都公游王大司马园亭作》,清康熙刻本,第22页。所言“何年驱石包山来,疑是汴都艮岳之余材,辇载归燕几百岁”,是不确切的口气,但即使并非艮岳遗石,人们总是想象着应该是,或者把在北京见到的观赏石一概当作艮岳石以奉承主人。
此外,连元大都长春宫所用的雕刻精美的础石,也是来自北宋皇宫。至元二十二年 (1285),南宋遗民罗公升游长春宫时,发现“奚真人所居之地,雕砌文础,皆汴都宫殿旧物”,感慨良深,因有:“凄凉龙德宫中石,装点琳宫处道冠”之句。③(宋)罗公升:《宋贞士罗沧洲先生集》卷三《乙酉元日游长春宫奚真人所居之地雕砌文础皆汴都宫殿旧物》,宋集珍本丛刊,线装书局2004年版,第91册第176页。龙德宫是宋徽宗于政和年间所建造的一个园林式宫殿。长春宫是元代大都的道观,原名天长观,又名太极宫,是金、元两朝皇家御用道观,全真教三大祖庭之一。
艮岳遗石等之所以特别受到珍视,不仅因其体态秀美,主要在于形而上的意义:经历了汴京艮岳这一历史文化的浸透,早已超越了形体、质地本身,升华成人文含金量极高的艮岳遗石,有宋朝皇家的高贵,是靖康之难的见证,凝聚为一个独特的历史符号。人们观赏这些石头时,浮想联翩的不是太湖、灵璧,而是汴京。现中南海南海的瀛岛上,也有艮岳遗石堆砌的假山,是清代造园名家张南垣、张然父子的精心之作。至今仍是北京景观的艮岳遗石,成为古代北京汴京元素不可磨灭的物质标本。
中国是四大文明古国中唯一文明没有被中断的国家,这意味着中华文明具有强劲的传承力。著名学者周汝昌指出:“不言而喻,金都燕京的一切规模制度,都是从汴梁学来的,比如州桥、金水河,也是照搬来的。元代大都,又是从金都学来的。即此可见,我国的都城,是有它的‘一脉承传’性的。”④周汝昌:《非凡的巨大艺术品》,《人民日报》,1984年4月9日。事实正是如此,这个一脉相承,是金、元、明、清四代的都城——北京不同程度地继承了北宋东京的方方面面,是中华文明传承的表现,具体而言是汴京元素对中国城市史尤其是都城史的贡献。这一现象,无疑反映出汴京元素和宋文化的先进性。传承的主要是正统皇权的政治血脉以及物质、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精华。中华文明之所以生生不息,生命力强盛,这就是一个体现。这一事例提醒我们重视城市尤其是都城在文明传播中的重要作用。
中华文明的传承过程也是一个扬弃过程,根据历史发展变化有不同程度的取舍。不言而喻,金、元、明、清都城建设在继承历史的同时,更多的是发展变化,继承的也绝非只有汴京。比如明代紫禁城就仿建了南京宫城,永乐十八年 (1420)明成祖建北京时,“凡宫殿、门阙规制,悉如南京,壮丽过之”。⑤《明史》卷六八《舆服志四》,第1668页。问题在于,明北京继承明南京是天经地义的朱明血脉延续,明北京继承300年前的赵宋汴京就不是这么简单,则是对历史正统、传统礼乐文明的延续。前者属于微观的继承,后者属于宏观的继承。就某些具体事物而言,传承过程是一个递减、变化的过程,或从实体到概念,或从理念到词语。但也有某些时期会出现增强过程,这就是官方主导的弘扬传统,明清时期强化了的程朱理学占据统治地位就是范例。
首都是国家的象征,也即是一个朝代文明的象征。历史上不同时代的首都次第灿烂辉煌,节节扬葩吐艳,是中华文明传承的城市节点。与朝代的时间节点相比,这种空间节点更为具体,也更鲜明。在整个中国古代历史中,可以说长安是古典城市的代表,开封是近代城市的代表,北京则是综合城市的代表,三城分别代表了中国古代史的前期、中期、后期。之所以说北京是综合城市的代表,是指其既有古典的封闭与讲究皇家尊严,又有近代的开放与照顾民间生活;既有汉族政权的常规,又有女真、满族以及蒙古族政权的特色;既有北方形制,又有南方形制,符合中国古代后期社会缓慢发展、统一的多民族中央集权国家巩固的历史规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