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者身份与客家族群认同

2015-04-10 09:56万建中
思想战线 2015年3期
关键词:族群学者身份

万建中

客家族群认同所依赖的并非主要是客家群体和这一群体所延续的独特的文化形态,而是给予客家名分和地位的客家研究的学者。在中国所有的族群中,大概只有客家的合法性是由学者们验证和提供的。因此,学者尤其是客籍学者与客家族群认同便具有了事实上和学理上的复杂关系。

一、学者的族群建构与动机

客家遗产最为重要的是客家后裔,后裔中最为重要的是客籍客家学学者。可以说,没有这一学者群,客家学就不存在,甚至也没有所谓的客家。因为客家与其说是血脉相承的,延续下来的,不如说是创造的或自我发明的。客家族群的建构完全是客家文化精英自上而下的学术运作过程。

一个族群存在、延续的关键是族内人对于自身所属族群的皈依和对于其他族群的辨异。客籍学者们在查阅文献资料和田野调查的基础上,就客家身份确认和族群认同情况进行了详细的描述和考据。文献梳理和田野调查的成果表明,作为历史上的北方汉人迁入区——闽粤赣系和源自这一系的人群有着强烈的祖先指向意识,对“我者”与“他者”的区分意识较为明确,慎终追远的情感在其生活方式中体现得较为明显。在一个多世纪的时间里,经过数代客籍学者共同努力,一个原本处于汉族边缘地带的族群堂而皇之进入到中心位置,客家完成了从“流人”到“族”的族群认同建构过程。基于这种族源的历史考古和文化圈的营造,客籍学者造就了一个汉族民系。

有清一代,客家族群曾光耀一时。太平天国起义的队伍当中,主要是以两广地区的客家后裔为主体,在太平天国内部,客家话曾一度成为“国语”。然而,在正统的国家话语体系中,客家曾被侮蔑为“异类”,“客”字被加上“犭”旁,定性为中国近代史上丧失了汉族身份的群体。1905年,广东顺德人黄杰所编教科书《广东乡土地理教科书》,就称客家人“非粤种,亦非汉”,认为这一群体既非土族也非中原南迁之汉族正宗。20世纪30年代,罗香林等客籍学者针对国民政府的偏见和当地的强势族群对客家的排斥,通过体质人类学和文化人类学的双重族群考古和历史谱系的编纂,确证了客家族群身份并为其正名。客籍学者的学术实践是客家族群获取族源认同、成为想象共同体的根本途径,他们与客家族群建立起同构关系,共同经历了客家自我创建和文化体认的演进过程。客籍学者对客家族群及其文化的动态的成功建构,在全球化时代具有越来越明显的参照意义。

从客家研究肇端,学者身份与客家族群认同就建立了密不可分的关系,客家族群的建立和认同依赖客籍学者,同时,客家族群认同的书写演绎和领域拓展,亦巩固和提升了客家学学者的学术地位。这在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客籍学者与客家研究的真实境遇。客家研究以服务于客家族群认同为宗旨。譬如,房学嘉教授的《客家源流探奥》①房学嘉:《客家源流探奥》,广州:广东高等教育出版社,1994年。本为一部纯学术性著作,也被奉为是颂扬客家祖先辉煌史实的圭臬。该书扉页有客籍名家如此题签: “弘扬客家精神,建设现代文明”,“考证客家族群源流,发扬客家崇正光辉。”客籍学者、客籍商人、客籍官员和客籍民众所有言说的目的具有高度的一致性,差别只是学术和非学术。

这样一种趋同的言说动机,除了血缘情感因素之外,还有就是不能表明的利益驱动。就客籍学者而言,在中国学术的共同体内,学术领地、话语乃至权利等研究资源的分配都与学者的身份密切相关,个人因身份符号差异而被赋予不同的学术权利和义务。缔造了客家的客籍学者自然拥有经营客家学的知识产权,因为只有他们是客家形象的代言人,并将维系客家族群认同视为神圣的学术使命。

作为客家精英的学者们有着明确的族群文化复兴的学术意向,他们的学术态度、情感和行为,对创建和维系客家族群文化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现代客籍学者之所以不遗余力地促进客家族群认同,一方面是出于族群利益,另一方面也是出于自身的利益。一个相对独立的民系可以为学术提供取之不尽的学术资料和学术资源。客家传统文化生态保护区、客家传统村落开放利用、客家族群的海外认同等,是研究者津津乐道的学术乐园。随着客家专门研究机构的建立,国家社科基金客家研究课题的立项,客家研究成为制度化的学术实践。客家民系打造成就最大的受益者是客籍客家学学者,他们在获取专业研究荣誉的同时,又享受着族群认同的自我满足的兴奋,一些学术活动正是在族群自豪感的驱使下完成的。

客籍学者不仅是客家学的研究者,也是客家族群认同的积极实践者,诸如客家方言、客家歌谣、客家建筑、客家饮食等都是在客籍学者的笔下蔓延开来的。作为客籍的客家学者,对考察对象饱含深情厚谊,油然生发出独特的学术态度和价值观。客家研究是带有情感的研究,努力呈现客家生活传统的优越性,成为众多学者共同的学术追求。强烈的族群自我认同意识是推动客家学学术持续前行的根本动力。然而,在时间线性的身份实践情境中,客籍学者身份与族群认同之间的融合性并非总是一成不变的。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客籍学者不仅承载了族群记忆,而且还表现、维护和传承了族群记忆。这部分学者热衷参加各种客家恳亲会,投身于各种客家社会组织,高调张扬自己的客家身份,学者身份与客家族群认同之间的融合性程度极高。然而,也有一部分学者为了标榜客家研究的学术纯粹性,试图跳出认同的窠臼,话语形式正在悄然发生转换。

二、族群身份赋予学者使命

族群认同之于客籍学者是一种义不容辞的学术责任,也是历史和现实赋予的必然要求。

族群体现为个体与群体的一种隶属关系,族群识别给每一个公民赋予了族群成分。每个学者都有自己的族群,在学术研究中几乎都会自觉或不自觉地流露出族群意识。在我国56个民族中,55个少数民族的学者在从事本民族历史文化的研究中,或多或少带有族群认同的情结。族群身份定位常常决定着少数民族学者的学术面貌和课题导向。随着全球化进程的加快和后现代主义尤其是后殖民主义批评理论的传播,族群身份认同成为少数民族学者们热衷彰显的学术意义。汉族学者也是如此,否则就难以理解学术界何以一直存在大汉族主义。相对于少数民族的学者,汉族学者族群身份无需认定亦似乎不必自我认同,汉族学者的族群身份在很大程度上被大汉族主义所遮蔽。然而,同属于汉族的客家学学者却是一个例外。如果说,汉族学者的族群身份是以一种隐秘的方式沉潜于学术的字里行间的话,那么,客家学者的学术则着重显露客家族群的文化记忆和文化边界。而且,客籍学者的族群立场是与客家学同步形成的,与生俱来,与少数民族学者一样,对本族群身份有着强烈的敏感度,这种族群认同意识无需被唤醒或被强力植入。两者不同之处在于,少数民族学者的族群身份已经被国家认定,贴上了政治、经济、生态和文化的标签,而客籍学者的族群身份则需要他们自己不断地争取,并努力寻求“他者”的认可。

客家民系学术打造的过程是一个值得讨论的课题。其实,一些少数民族当中也有民系分支,但由于没有学者的经营和支持,没有得到广泛尤其是相关部门的承认。这是由于这些民族缺乏能够立论的知识分子,而相对于许多少数民族,客家群体中的知识水平较高,他们能够为确立客家民系的存在展开学术上的自我论证。客籍学者是确认客家民系的相对独立存在的主力军,打造的过程委实就是学术探讨的过程,在这一过程中,成就了一批著名学者,也出现了影响深远的“劳格文范式”。这一过程还在继续,客家学学者还在不断涌现,学者身份和客家族群认同的话题不会完结。

客家身份和族群认同都需要不断努力争取。鉴于史籍中记载客家源流方面的史料奇缺,以及作为汉族大家庭中“客籍”身份认定之艰难,客籍学者的学术导向必然带有强烈的情感意识。另外,随着社会经济的发展变迁,原本客家居住环境的相对封闭状态发生了根本性的变化,客家聚居村落的族群特色已逐渐褪去。绝大多数年青一代的客家人脱离客家围屋,居住在城市当中,族群遗产和文化记忆对他们成长的影响微乎其微,他们与其所属族群内在的传统属性的纽带已不甚牢固,城市生活的同质化和相似性导致他们与族群身份的疏离,客家仅仅表明了出身而已,他们对客家文化与意识的消逝并不在意。族群身份不过是公民在我国现行的族群成分制度下获得的外在“标签”,只有发自内心的族群认同才能使其文化行为具有延续族群传统的社会功效。面对此等状况,客家学的学者们义无反顾地承担起了族群文化传承和传扬的神圣责任。然而,在他们的学术话语中,隐含了对客家文化传统的传承及客家学发展的极大焦虑和忧患。

客家族群的历史文化根脉之所以能够走进客籍学者的意识内部,主要是基于主体意识与生活环境和文化视域的无隙融合,客籍学者们对自我族群生活的体验、经历和身份的认知,既是潜移默化的,又是积极主动的,其客籍固有的身份和文化想象依附紧密。当然,客家学学者的族群身份认同表现出明显的空间和角色差异:居住在惠州、梅州、赣州、龙岩、河源、韶关、贺州、玉林、防城港、沙巴州、新竹等客家人重要的聚居城市的客籍学者,比其他地区的族群情感更为强烈,族群归属的学术意向更为突出,其族群身份认同是“根基性”的,而其他地区学者的身份意识则相对薄弱,具有明显的“工具性”。客家生活圈之外尤其是海外客籍学者,与客家中心地带的学者相比,在身份认同上具有更大的开放性、包容性和全球性。客籍学者亦可以分为不同的类型,不论是何种身份的客家学者,在现代学术语境中都需要超越族群本位的立场,适当进行身份转换与新的身份建构,在不断的自我超越中张阔学术视野,从事实性认同走向建构性认同。

客籍学者大多生长于客家生活领地,熟悉客家的方言和文化传统,能够用主位的立场理解和叙述一个地方的客家历史与现实。方言、生活方式、性格特征和思维习惯等无不浸润了客家传统,其学术研究自然充溢着族群认同的思想意识,自觉地将客家身份转化为学术动机。绝大部分客家学学者由于族群传统的熏陶,学者之间的相互提醒,对族群理解的不断反思等等因素,族群身份意识和归属感日益强烈。①薛敬梅:《作者的主体意识及族群身份建构》,《普洱学院学报》2013年第5期。族群彰显意识成为这群学者从事学术研究的精神支柱,而有意识的族群文化建构和身份叙述也成为他们学术成果的共同标示,无一例外都是对构成客家族群“与众不同遗产的价值观、象征物、记忆、神话和传统模式的持续复制和重新解释,以及对带着那种模式和遗产及其文化成分的个人身份的持续复制和重新解释。”②[英]安东尼·史密斯:《民族主义——理论,意识形态,历史》,叶 江译,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11年,第1页。另外,相当一部分客家学成果作为族群想象和族群记忆的产物,作为族群身份建构的重要媒介,又为研究客家族群的建构史和精神生活史提供了实证性的标本。

汉族多元文化语境中的客家学者渴望在众声喧哗中唱响自己民系的颂歌,从不断发掘的历史记忆中凸显自己民系的文化印迹。当代客籍学者有时难免沉湎于昔日宗族的旺盛、显达自得的旧梦中,尤其是一些田野作业的个案成果所渗透的家族意识仍难掩其荣耀感和失落感,这就需要呼唤他们自我批判精神的出场。当代客籍学者身份的认同应该基本是与族群文化的反思同步的,一方面彰显自己的族群性格和文化特征,另一方面,又要反思本族群的文化失落和偏向。

三、摆脱客籍学者的学术契约

现今,一些学者似乎并不满足于各种客家盛会的热闹,而是以建立学科意义上的客家学为己任。他们已然在反思学者身份与族群认同融合的学术弊端。周建新教授就说过:“我认为对客家研究至少在初期来讲,是出于一个比较特殊的背景。早期客家研究,除了学术性还带有比较明显的情绪性、功利性的色彩。”③徐杰舜:《人类学释放我对客家的真爱——访客家学者周建新教授》,《民族论坛》2012年第5期。以建立客家学为目的的学术性,赋予了客籍学者不同的身份内涵和意义,进而相应地改变了客籍学者身份的传统内涵和承载地方记忆的功能,客籍身份与族群认同之间的融合关系发生了不同程度的变化。客籍身份的功利超越了地方记忆和族群认同的契约,而呈现出非契约性的一面。事实上,只有众多非客籍学者的参与,客家学才能获得学科的意义认定,说明客家研究具有充足的学术空间和丰富的学术可能性,否则,客家学就只是提供促进族群认同的学术工具。

身份之于族群认同的非契约性不仅使得客籍学者调适身份,而且还促使了族群认同和记忆的选择性重构。这样,原有的族群认同的导向性亦发生了变异。这种变异大概出现过三个转型:以罗香林先生为代表的中原士族族群认同,以房学嘉教授为代表的赣闽粤三省交界地的原住民族群认同,以谢重光教授为代表的南迁移民与当地土族融合族群认同。其实,任何族群都有一个融合的过程,如今的客家仍处于汉族和其他民族交合的状态,承认这一点,客籍学者就不必拘泥于族群认同的学术立场和情感愿望,而是跳出客籍学者圈,理性地面对客家社会生活的实际,从学理层面讨论这一文化共同体内部的各种结构形态、客家形象被塑造的过程及途径,以及客籍学者如何从族群认同中获取政治、社会和文化上的学术资源和权力,并探讨近现代客家族群的建立与族群认同、客籍学者与客家民众之间复杂的同构关系。

有的学者摆脱了客家源流的藩篱。对于客家族群的文化认同,罗勇教授认为,客家是一个文化概念,而不是种族上、血缘上的概念。①邹春生:《封面学者:罗勇教授》,《广西民族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0年第3期。实际上,是诸多独特的文化表征成为成就了客家最终认定为一个汉族民系的事实依据。尽管客家文化表征不足以证明客家民系的存在,但为什么惟有客家能够凭着这些文化表征建构成一个民系,这是一个值得思考的问题。重要的是这些文化表征被客籍学者精心炫耀和放大,成为客家最为耀眼的装饰符号和标志性特征。

“客家”这一称谓是一个缺乏地域性的统称,泯灭了客家作为一汉族支系的地域性差异,这也是客家学应该引以为反思的族群叙事的弊端。“客家”掩盖了客家村落生活和思想观念的差异性。如今,客家族群本身也在进一步分化,表现为相异的文化表征和文化行为,客家族群认同逐渐为地方认同所取代。在当今人群交流极为频繁的过程中,客家族群的文化身份也不断从封闭走向开放,从单一走向多元。地理与文化上的区域性差异,以及不同性质与内涵的族群互动,导致了不同时空客家文化的内在的迥然有别与复杂。客家的成分已变得极为多样,其所承载的文化秉性也极为斑驳。然而,为了直截了当地达至族群认同,获得认同的最佳效果,客籍学者炮制出一些标志性的文化表征,以之作为客家族群认定的依据,并不断得到阐发和强化。而客家生活形态客观存在的地域性差异和多元性与客家大一统的宣扬是相悖的。这种境况与客籍学者强烈的族群认同的学术动机直接相关。

客家身份和学者身份合而为一的学术状况也制约了客家学的进一步深入,使客家学陷入情感及感性的泥潭。客籍身份为客家学的建立奠定了立场的根基,也是让研究有了身份优势,诸如局内人、自我、主位立场和话语权等。其实,客家研究大都在客家圈内展开,其影响并不广泛。为了能够实现学术的自我消化,便创办了客家研究的刊物,专门的研究中心,在大学开辟了客家研究的学科方向。而这些都产生于客家分布的中心地带。由于客家分布区域广泛,延伸到了港台和海外,这使得这种自我消化成为可能。客家遍布世界各地的格局又使得客家民系带有政治因素,已经获得政府的支持。这种客家生存的状况促使客籍学者继续以族群认同为学术指向,因为唯有族群认同,才能得到政府和国家的认定。

在研究角度方面,族群认同的学术意识也导致客籍学者的视域相对逼仄。有的学者认为边缘研究是为了“从周边看中心”,即研究“边缘”是为了更好地理解“中心”,有的学者认为“边缘”是“中心”和“边缘”所共同建构的。无论怎样,边缘研究可以改变我们长期过度集中于“中心”而忽略其与“边缘”关联性的视角,揭示不同族群、国族之间在不同时期的互动关系以及所带来的变迁。②罗吉华:《族群认同是如何建构的——读张慧真的<教育与族群认同>》,《湖南师范大学教育科学学报》2010年第6期。既然承认客家是多种族群融合而成,与其他族群如周边的广府人、潮汕人、闽南人等构成了千丝万缕的联系,那么,就应该从客家的边缘反观客家本身,然而,客籍学者很少关注客家与周边族群的关系。边缘较之中心,学术领域更为开阔,通过边缘可以从不同角度树立客家的族群形象,在与边缘的多向度对话中,族群认同的学术话语才能脱离和避免非理性及“自观”之嫌。

客家研究和客家学学者的命运与客家传统村落的命运是一致的,客家学的转型与现代村落的发展也是同步的。正视客家族群的现代化进程与客家聚落的城镇化状况,应该是客家学和客籍学者必由之途。因为族群不再以一种原教旨主义或本质主义的方式认同于既有的事实性的自然、历史、道德、文化和族群模式,而是以一种积极的、参与的、建构的方式,在动态的过程中逐步构建共同体的文化认同。③许纪霖:《文化认同的困境》,载《寻求意义:现代化变迁与文化批判》,上海:上海三联书店,,1997年,第229页。但是,目前客籍学者仍在竭力维护客家文化既有的事实传统,以为客家一些社会生活传统,诸如饮食、服饰、居住和民间表演等的改变就意味着客家民系的动摇,意味着客家可能丧失认定的标示;以为族群认同是客家学得以成立和延续的基础。正是由于囿于传统和族群认同,导致客家研究的方法论视野难以真正张阔。剥除客家村落聚居的村落单位机制和族群认同的学术局限,客家研究方能呈现崭新的面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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