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晓斌
1.安徽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安徽芜湖,241000;
2.宿州学院国际交流与合作处,安徽宿州,234000
肯尼亚作家恩古吉·瓦·提安哥(Ngugi Wa Thiong'o)是20世纪非洲最著名的戏剧家、小说家和评论家之一。因其创作牢牢植根于非洲和他的民族,作品大多反映殖民统治时期肯尼亚人民受剥削压迫的困苦生活、民族本土文化被异化毁灭等现实主题,恩古吉被公认为表达非洲人民心声、为非洲人民写作的作家和后殖民批评理论的先驱[1]。其早期创作的小说《大河两岸》以殖民时期的肯尼亚为背景,再现了当时殖民者为推进殖民进程而宣扬的基督宗教文化与当地部落民众维护传统文化纯净而展开的针锋相对的斗争。书中描述了一个朝气蓬勃、充满远大志向和理想的年轻人,他思想单纯、全心全意地致力于推广面向普通民众的教育事业,幻想通过提高民众受教育程度逐渐弥合两种文化的冲突,结果不但心愿未能达成,反而被他一直全力帮助的民众视作部族叛徒而性命难保。本文拟从解析小说中文化冲突入手,解读那一特定历史时期文化对抗斗争产生的根源,阐明关于文化间排斥否定和吸收借鉴的辩证关系。
白人殖民者在肯尼亚推行殖民政策的方式多种多样,初期实行经济掠夺,蚕食当地人视作生命的土地,甚至颁布法令宣布土地归殖民者所有,而肯尼亚人民作为土地的原本主人,却只能以租佃户和雇工的身份为白人辛勤劳作,以换取微薄的报酬。殖民者在掠夺瓜分土地的同时,仍不忘对自己的丑恶侵略行径进行美化和宣扬。英国殖民者卢加德曾在书中写过如下具有代表性的话语:“欧洲人在非洲,是为了相互的利益,既为了欧洲自己的工业阶级,也是为了非洲本地各民族发展到一个较高的水平”[2]。民众若不甘心受剥削奴役而进行反抗,等待他们的只会是残酷血腥的武力镇压。伴随着经济掠夺和武力镇压,殖民者充分意识到文化殖民的重要性,军事殖民只能起到暂时的效果,文化殖民却可以持久发挥作用,并且是维持殖民统治、操控被殖民者精神思想的最佳方式[3],因此巧妙隐蔽地通过传播“高雅文化”对肯尼亚民众实行文化侵略。德国哲学家黑格尔曾断言:非洲黑人“既不能进步,也不能教育”,“处在野蛮的、未开化的状态之中”[4]。在殖民侵略者眼中,非洲传统文化是落后、野蛮、无知的,必须加以根除,而欧洲的文化则是先进、文明、理性的,理应得到推广,企图通过文化殖民的方式给非洲人洗脑,使他们潜移默化中成为驯服的顺民。
基督宗教宣扬在这一领域充当着冲锋陷阵的重要作用,传教以传播基督福音为主要形式,布道对象大多为奴隶或其他受压迫受支配的群体。事实上,受蛊惑而皈依基督教的肯尼亚信徒,不仅没有从《圣经》中获得身心的解脱,反而在传教士的反复说教下“心悦诚服”地接受了自己受压迫者的身份和地位。基督教布道不是维护和鼓励,而是消磨和泯灭肯尼亚民众的个性,瓦解民众传统的宗教信仰;不是为拯救灵魂,而是为统治人身。“他对殖民地的占领和统治方式不同于枪炮,也不同于语言,它直接作用于人们的精神世界,从根本上改变人们的人生价值观”[5]。一位西方人士曾一针见血地指出:“皈依基督教,对非洲人而言,意味着放弃传统的服式、权力、社会组织、文化、婚姻、医学等……其后果是使黑人从内心产生自卑感。”[6]传教配合办学、开设教会医院等手段,对当地民众进行高压态势的奴化教育,甚至学生在学校里说母语被抓住都会受到鞭笞和挂牌示众[7]。这种文化殖民使肯尼亚人在精神上、思想上逐渐被白人控制,丧失了自我意识和民族精神,进而与自己的传统文化逐渐疏远。
基督教早在公元1世纪就已传入非洲,在19世纪初期,随着西方列强殖民侵略步伐的不断扩大,才掀起传教高潮。而基督教在非洲的传播,远远未达到殖民者预期的效果。其主要原因在于传教与殖民侵略的丑恶目的捆绑在了一起,且其教义和仪式均与非洲人传统生活习惯存在较大差异。《大河两岸》中生动描绘了基督教文化与部落宗教文化的激烈冲突。山里人别无他求,只是希望过上和平、宁静的生活,而随着殖民者的到来、土地的丧失、沉重的盘剥压榨,他们生活的美梦破灭了,肉体和精神上经受着双重折磨。在这种生活的重压和思想的迷茫下,部分民众希望从宗教信仰中找到一些抚慰和解脱[8]。基督文化的传入扩大了民众对宗教信仰的选择范围,这未尝不是件好事,但由于掺杂了过多政治和经济利益色彩,基督文化仅仅被白人殖民者作为他们文化殖民、思想侵蚀的工具,同时通过部分接受基督教义的信徒对部族传统文化进行诋毁和中伤,有意识制造当地民众间的对立冲突,从而引发了大部分民众的强烈不满与抵制。同时,部分人即使接受了基督教义,也并非一味盲从,反而对部族传统文化怀有深深的留恋。文中最典型的例子莫过于一个名叫穆索妮的可怜姑娘,她的父亲约苏亚是殖民者最早拉拢的基督教徒,而且对基督教义信仰坚定、奉如神明,转而公然抵制和污蔑部族传统文化。文中多处内容提及一项当地部族传统习俗——割礼。基督文化和部族文化对青年男女实行割礼所持的态度截然相反:在基督文明中割礼被认为是邪恶的、必须废止的,而在部落传统宗教文化中却把割礼看作是青年男女步入成年之前必须经历的神圣仪式。如果有谁害怕痛苦不愿进行割礼,他就无颜在社会立足,父母家人也不会承认他,最终则会自绝于社会[9]191。因此,青年男女都要经受痛苦,取得成年人的资格和地位。
穆索妮在父权至上的传统和压力下被迫成为了基督教徒,但她却逃出家门,“要按照部族的习惯使自己成为一个完美的女人”[10]58。在她看来,她参加割礼并没有背叛父亲、背离信仰,只是不想脱离部族、落在其他姑娘的后面,不想被人孤立和耻笑。结果,其他青年男女在施行割礼几天后即伤口愈合,而穆索妮却因感染发炎而生命垂危。可悲的是,由于当时文化间的对立,许多部落民众生病宁愿等死也不去基督教会开办的医院,而这留给白人的印象是土著人迷信愚昧。最终,穆索妮还是被送到了教会医院,但为时已晚,入院不久就离开了人世。而她的死,反而成了两派文化互相批判嘲弄的谈资:他的父亲约苏亚认为她已经将灵魂出卖给了魔鬼,死后也会堕入永远被诅咒的世界,尽管他妻子早年也都施行过割礼。而部族中的一些人则把穆索妮的伤口无法愈合、她的死归结为她父亲的诅咒以及对部族的背叛。在他们看来,这场灾难应该按照部落宗教习俗来消除,“供上一只完整的黑公羊,放在穆古莫树下作为祭品,这样很简单,一切也就会平安无事了”[10]62。
如果抛开当时的政治、经济、文化殖民背景,单纯从不同文化相遇时往往出现的相互影响、相互渗透的角度来看,基督宗教文化和部落传统文化之间本不应该出现如此根深蒂固的嫌隙和对立,两种文化在本质上其实存在不少共性。首先,基督教的教义主要来自《圣经》,其基本信条中有许多合理的、正确的内容,如:人应当孝敬父母,不可杀人,不可偷盗,不可奸淫,不可作假证陷害人,等等。这些信条放在任何时间、任何地方都会引导民众树立积极向上的人生观和价值观,而这些内容和肯尼亚传统部落文化中诸如“人与人之间要以诚相待,不可背信弃义;人们要尊敬父母和长者”等优良传统美德是一脉相承的。其次,部落传统宗教文化的基本内容是自然崇拜、祖先崇拜和至高神崇拜等。其核心是尊天敬祖,天指的是自然,而祖则是指祖先[11]。自然崇拜是肯尼亚部落传统宗教文化的最初形态。受生产力发展水平低下的影响,部落民众对赖以生存的自然界不可能有科学的认识。他们把人和自然的协调演变成了人对自然的崇拜,对直接关系到自身生存的自然力和自然物加以神化,并屈服于自然的威力[9]254。这一点和基督教义中宣扬关于“人类与自然万物间的和谐”条目有异曲同工之妙。再次,肯尼亚的吉库尤人均信奉名为穆隆古(Murungu)的至高神。至高神拥有的属性永无止境,其特点是“全知全能、无所不在、无时不在,能给人们提供同情、怜悯、友善、保佑和恩惠”[9]266。由此可见,部落传统宗教里的至高神与基督教义里颂扬推崇的“伟大的、完美的、全能的、仁爱的”上帝具有很多相似之处。因此,当白人殖民者通过教会和学校大力宣扬基督教时,一些部族民众把基督教中的上帝与他们本来信仰的至高神混为一谈,进而把他们在传统宗教中对至高神和对自然的信仰转移到上帝身上。同时,土著基督教徒认为《圣经》中也认可世上有精灵、妖怪、神和天使的存在,这与部落传统文化中认可巫术和妖术的存在是一致的。由此可见,基督文化和传统部落文化在本质上并非格格不入,而且也正是因为两种宗教文化间存在的这种相似度,早期的殖民者才得以逐步招揽为数不多的土著居民成为基督教义的信徒。
基督文化在殖民统治时期的肯尼亚虽然有一定的传播和发展,但遭受到的阻力也是超乎想象的。究其原因,最关键的是传教士和殖民者对部族传统文化和宗教持有的排斥、敌视和否定态度,殖民当局废除了部族传统文化中一些习俗,并禁止族人对一些传统神的崇拜仪式,妄图削弱或取消部落传统宗教文化,用西方文明吞噬部族传统文明,腐蚀和瓦解民众的意志,培养他们对殖民侵略统治的认同,结果激起了部落民众的极大反感和反抗。因为关系到民族传统文明的存续消亡,甚至是民族的兴衰存亡,这种抵制和反抗均是发自民众内心的,自然也是难以压制、难以消除的。在不少地区,部族民众阻止传教士主持礼拜仪式活动,袭击基督教会和学校,在个别地方,甚至还出现了刺杀基督传教士的过激事件。这些形式各异的反抗斗争,无不体现了部族民众捍卫传统宗教信仰、抵制西方文化殖民的坚定决心,也从侧面反映了殖民宗教文化和民族传统文化不可调和的矛盾根源。《大河两岸》中的男主角瓦伊亚吉是吉库尤先知穆戈的后代、部族中颇有名望的长者、巫师查格的儿子,他父亲看到了西方文明的强大,认为其终将在之后占据主导地位,便把他送到基督教教会,让他接受西方教育,而他缘于家世背景,以及深受部落传统文化的影响,却对吉库尤古老的礼仪习俗很感兴趣。小说中描写了霍尼亚河的两道山梁卡梅奴和马库尤,则分别象征着基督教会组织和部落传统捍卫者针锋相对的双方。瓦伊亚吉创办了一所又一所吉库尤独立学校,幻想以教育拯救、医治族人,曾受到民众的广泛拥护和支持,被他们视作救主、尊称为“老师”。然而他天真地认为教育是纯粹的、与政治分离的,一门心思钻在教育中,忽视了与人民的沟通,而且辞去了当地以追求部落纯净为宗旨的政治组织吉亚马的领导职务,使他在民众中的地位逐步下降。他还希望通过自己的努力,弥合基督宗教文化和民族传统文化之间的差异,试图将基督教信仰中一些污秽的东西清洗掉,保留永恒的真理,并与民族传统文化融合到一起。然而两种文化之间与生俱来的互相对抗的差异根源是难以逾越的,冲突对立的双方也均未接受、吸收对方的哪怕正确的内容,而是殊死对抗、至死不休。
剥开华丽、虚伪的外衣,基督教被殖民者大力推行的根本目的是从精神上奴役部族民众,用教义中的“原罪、救赎”等信条麻痹瓦解民众的意志,让他们不自觉地忍受自己受苦受难的困境。识破殖民者阴谋的土著居民醒悟后自然展开激烈的抗争。在当时的形势下,这种对抗斗争根本无法调和,文化差异也自然无法弥合。可惜的是,小说中的瓦伊亚吉没能认清这一点,还在按照自己理想中的样子做着徒劳的努力。他与当地接受基督教信仰的约苏亚的两个女儿都产生过感情,妹妹穆索妮不顾父亲的阻挠毅然参加了部族传统习俗割礼,然而却由于伤口感染未得到及时有效救治香消玉殒。姐姐妮娅姆布拉与瓦伊亚吉两情相悦,且同样未如其父那样对基督教信仰坚定,而只是迫于父权的压力被动地接受。即便如此,这两个年轻人的爱情还是被部落传统捍卫者卡波尼小题大做,作为瓦伊亚吉背叛部族、皈依基督教信仰的明证,要求其放弃自己的恋人。瓦伊亚吉表示拒绝后,民众对他的信任与支持也一落千丈,最终他们二人被交给部落组织吉亚马,等待被判处死刑。
人类文明色彩纷呈多种多样,同时又是互相关联、互相渗透的,绝不是互相排斥、冰火不容的。《大河两岸》中的霍尼亚河可以被看作是两座山、两种文化的分水岭,但若换个思维角度,也同样可以被看作是两座山、两种文化关联的纽带[12]。世界历史证明,闭关自守、不接受外来文明是愚昧的。而要用一种文明,即使是相对先进的文明去取代另一种文明同样也是愚蠢的。西方殖民侵略者大力推行“同化政策”,强迫肯尼亚部族民众皈依基督教,开办欧式教育,向民众灌输西方文明的价值观,结果遭到民众的坚决抵制。虽然基督文化和部族传统文化在表象上甚至在实质核心内容里均有许多相似相通之处,但在小说中所反映的特定历史和社会环境下,分别代表殖民者利益的基督文化和代表当地民众利益的部落文化之间事实上没有调和、合作的可能。两种文化都有其优秀、值得肯定的一面,但又都有其局限性和固有缺陷。恩古吉在书中生动描绘了当时两种文化间的冲突对立,以及民众在这种文化冲突漩涡中的迷茫和困顿,却未对解决文化对立矛盾、消除民众迷茫现状进行充分阐述。基于此点,抛开当时对立双方各自代表的政治利益,抛开各自掺杂的感情因素,笔者对肯尼亚民众如何走出思想上的迷茫和困境进行了分析和探索,即无论不同文化间如何相互渗透和影响,本土文化的核心内容并不会改变。
肯尼亚民众既要对民族传统文化中的精髓加以坚守、发扬和传承,也要毅然勇敢地摒除落后的、阻碍前进发展的东西。对待外来文化应采取包容、借鉴与批判、抵制相结合的方式进行灵活处理,取其精华,去其糟粕。与鲁迅先生的“拿来主义”谈及的道理相同,当代著名后殖民理论家霍米·巴巴(Homi K.Bhabha)曾说过:“模仿既是认同,又是威胁”[13]。肯尼亚民众可以借助“模仿”西方文化中有用的、有益的部分,将其加入本土的民族文化,转变为颠覆外来文化侵略的有力手段。而首要也是最根本的,则是从普通民众的立场出发,推进国民教育,提高民众的文化修养,逐步从殖民主义的枷锁中解脱出来,从一切影响本土文化的外来文化中解脱出来,促进本民族优秀文化的发展壮大,建立起真正的民族脊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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