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 杰
(达州市文艺评论家协会,四川 达州635000)
近来读了上海社会科学院文学所研究员陈伯海《回归生命本原》与《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二书,颇有些想法,不吐不快。二书有其内在的逻辑联系,陈先生在《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一书的后记中说这两本书是同时构思,交叉写作的姊妹篇。《回归生命本原》一书是美学专著《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一书的哲学基础。陈先生致力于生命体验美学的当代建构。《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全书就是围绕生命体验美学立论的,最后一章还专门讨论了如何建构生命体验美学。那么,生命体验美学能否建构、如何建构,其前景又如何呢?这正是本文要讨论的问题。
美学理论的繁杂是一个特别突出的现象。面对如此众多的美学理论,生命体验美学能否成立,取决于三个条件:
一是否有现实需要。有没有现实需要,其实是一个既有美学理论能否满足现实需要的问题。就国内的现状而言,实践派美学理论已经逐渐式微,后实践派美学理论占据了主流地位。前者自不必论,就是后者也有重大问题:在强调人的丰富性的同时,忽视了对象、客体的特殊属性;也忽视了人与对象、主体与客体的联系。因此,任何一种纠偏的美学理论都有其现实需要。生命体验美学“以‘生命’为本原、以‘体验’为核心、更以‘自我超越’为其精神指向,由三者构成审美活动的必要环节和基本途径,并在实现这一途径的过程中逐步展现审美自身的性能。”[1]由此可见,陈伯海先生倡导的生命体验美学,既承认审美活动是生命活动,又突出强调了“审美体验”和“审美超越”的重要性。如此看来,生命体验美学是有其现实需要的,自当有一席之地。
二是否有历史传承。生命体验美学有悠久的历史传承,有丰富的理论资源。从西方美学的发展史看,“生命体验美学在浪漫主义时期形成为一股高涨的潮流,而后又在意志哲学、生命哲学、心理分析学派及存在主义哲学等带有非理性倾向的各个思想流派中得到衍续和发展,其影响大为增强和普及,形态上也显得格外丰富多样了。”在传统中国,几乎全部的文论、诗论、画论、乐论,都是生命体验美学的理论资源。这是因为中国人在审美的过程中,审美主体具有二重性。笔者在《美学研究方法论问题及革新》一文中,讲到这个问题:“所谓‘审美主体的二重性’,意思是说,审美主体既是欣赏者,又是研究者。而且,欣赏者和研究者是融合在一起的,不可分离的。这种方法既能感受到美,又能对美进行分析,虽然这种分析与抽象分析全然不同。”可见,传统中国几乎所有美学思想都是生命体验美学的理论资源。
三是否有理论创新。生命体验美学要获得存在合法性,仅有现实的需要、理论的传承,还是不够的;还必须有适合现实需求的理论创新。与后实践美学相比较,生命体验美学有自己独特的理论创新。
首先,生命体验美学对生命活动的理解十分独特,提出了“生存-实践-超越”的生命活动之链的理论。认为生存是人的基本需求,实践是在生存问题已经不是问题的情况下的高一级需求,超越则是更高级的精神性追求。三者之间是逐层递进的关系,并由此构成了人的“生命活动之链”。审美活动就发生在超越的层级之上。因此,审美活动必然具有超越的维度。
其次,生命体验美学更为独特之处在于对审美活动的理解。陈先生认定审美活动是美学研究的逻辑起点,它缘起于人的审美需要,通过审美态度的选择作用,进入到审美体验,最终达到“天人合一”的超越境界。陈先生分别专章阐述“审美需要”、“审美态度”、“审美体验”,足见其多么重视。在此基础之上,陈先生说“审美活动植根于人的整个生命活动,其具体进程则萌发于人的现实生命体验,形成于意象化关照中的自我超越,而完成于‘天人合一’境界下的生命感发。”[2]就顺理成章了。
最后,生命体验美学把生命活动与审美体验结合起来,补救了我国后实践美学理论的偏差。后实践美学,不论是杨春时的生存—超越美学,潘知常的生命美学,张弘的存在论美学,还是王一川的体验论美学、修辞论美学,都把自己的理论建立在对实践论美学的批判与反拨的基础之上,因之其理论都不够成熟,很多地方还不能自圆其说。新世纪以来,后实践美学各派都有发展,但显然受到现代主义、后现代主义思潮的影响太大,似乎有背离中国传统文化的危险;正是在这样的大背景下,陈伯海先生立足于中国传统文化,积极吸收西方有价值的美学研究成果,创立生命体验美学,不能不说是有其现实意义的。
生命体验美学应该如何建构呢?陈先生对此似乎胸有成竹。
1.陈先生认为西方美学的发展,实际上是一个解构与重构的辩证发展过程。基于这样的判断,陈先生认为,“与其寻找一个简单而靠不住的答案,不如尝试转变一下提问的方式,将‘美学是什么’的问题置换为‘美学如何是’,也就是把注意力放在美学性能演变过程的考察上,认真总结它在历次‘解构’与‘重构’中所可能获得的经验教训。”陈先生把西方美学历史分为四个发展阶段,“我们发现,美学的历史进程实质上是一个解构与重构相交替的过程,古代实体论美学让渡于近代主体论美学,近代主体论美学让渡于现代存在论美学,而今存在论又面临后现代主义的挑战,再次进入被解构与争取重构的境地,这样一个反复交替的过程看来还要不断进行下去。”因此,重构当代中国美学不仅是可以理解的,也是十分必要的。
2.在如何对待中国传统美学资源的问题上,陈先生分析了中国近百年的美学研究历史之后,指出:“这些学科的建设是近现代中国人从西方引进的,观念、体系处处打上了鲜明的西方烙印,而与自身的民族传统则有着明显的脱节,于是‘中学’与‘西学’出现了分流。”后来又有马克思主义理论加入进来,形成“中、西、马”鼎足而立的态势。[3]面对这种情况,陈先生认为应该特别强调中国传统哲学、美学的当代意义。“也就是说,它们不仅仅是遗产,是古董,代表民族的过去,亦且是富于生命活力、足以开启人类未来的不可或缺的思想资源,从当前时代需要出发给予推成出新、发扬光大,恰可用以弥补西方既有观念的不足,值得我们精心对待。”陈先生这种看法决定了他对中国传统文化的态度:不是传统文化的“西化”,而是用传统文化“化西”。不是以西方的知识体系和学术话语为主导,吸纳中国传统文化中的精华;而是尽力“化西”,即以中国传统文化为主导,吸纳、融化西方的研究成果和先进理念,创建出独具中国特色的生命体验美学。
3.陈先生认为,西方哲学正步入“形而上学”终结,而美学研究需要“形上之思”。陈先生纵观天下哲学与美学的发展,提出了他非常关切的两个问题:一个是未来前景问题,一个是发展径向问题。他说:“人,不能没有‘终极关怀’,失落了‘终极关怀’,生活世界的内容便为各种实用功利性需求所填满,这正是现代社会里的信仰失坠、道德失范并产生种种精神危机的突出表征。而‘终极关怀’除寄托于宗教、道德、政治之类信仰外,还必须借助哲思与审美,故剥离了‘形上’思考的哲学和美学,作为成熟的学科终究是不完整也不够格的。”既然“形而上学”正在终结,而哲学和美学又应该具备形而上学的品格,这矛盾怎么解决?这就自然引出了陈先生的“形上之思”。然而“形上之思”又是怎么回事呢?刘涵之评议道:“对‘生命’问题的探询表现出的反思能力则又将传统的形上之思推置到现实语境,它已不再仅仅表现为对传统形而上学的历史检视,它是因现实语境而生的理论关怀,与其说它勾连历史、回溯历史不如说它直面当下。”[4]我以为,陈先生的“形上之思”除了刘先生所说的“直面当下”的特点,具有现实针对性以外,更重要的还在于对当下美学研究中反“形上”维度、反美学现象的拨正。
4、陈先生的生命体验美学是建立在审美活动的基础之上的。“生存、实践、超越作为人的存在的三种基本的方式,合组成一条人的生命活动之链。它们之间有着逐层递进的关系,由生存引发实践,更由实践推向超越,而后一环节对于前一环节又有着相关的制约性,起着不同程度的引导作用。”在这一链条上,“生存是人的生命活动的起点,也是人的存在的最本原的存在。”而实践“指的是社会的人通过工具的中介作用有目的、有意识地改造世界的活动,包括生产劳动、经济交往、政治与法律行为、军事斗争、道德生活、科学研究以及其他各种社会组织与文化事业活动在内,尤以生产劳动为第一性。”在生存与实践两种存在方式之外,还有第三种存在方式,那就是“超越性的精神追求”。“如果说,生存活动在本底上属于人的自然生命存在,实践活动更多地体现出人的自觉生命性能,那么,超越性精神追求便明白地昭示着人的自由生命的取向。”陈先生把审美活动定位在“超越”的环节。他说:“审美之为审美,乃在于它属于超越性的精神追求,超越性构成审美的独特取向所在,而超越恰恰是要摆脱实用功利的羁绊,使审美能上升到人的终极关怀的层面,以指向生命本真的境界,从这个角度看,审美确又有其非功利的性能。”[5]在讲到审美态度的时候,陈先生说:“然则,审美的超越究竟应该采取什么样的路径呢?王国维提出了一个‘观’字,据我的理解,就是要将原有的生命体验转化为关照的对象,用审美的态度重新予以审视和把握,或者叫做对原有生命体验进行审美的再体验。”这就把审美超越讲的十分清楚了。
至此,生命体验美学不仅能够,而且已经建构起来了。尽管还存在这样那样的问题,那是草创初期不可避免的问题。
生命体验美学是否具有生命力,除了现实需要之外,还要看是否具有理论体系的实用性、合理性和包容性。实用性也就是现实针对性,陈先生对中西美学的发展沿革有清醒的认知,知道中西美学的问题之所在。在此基础之上,提出他的生命体验美学,其针对性是可想而知的。
合理性也就是理论的解决问题或解释现象的能力。照我看来,陈先生的生命体验美学本质上仍然是认知论美学。陈先生的本意是想建构一种既有理性力量、又有生命体验的生命体验美学,他说:“审美作为对生命本真的体验(体悟),必须拥有一个理性反思的维度(只不过不以逻辑思维的形态显现而已),换言之,审美的超越中必然的含带有理性超越的意味在内,故理性论美学的精神亦是可以为生命论审美观所包容的。”[6]陈先生的思考方法决定了这种“包容”论的结果:运用理性主义的方法来突出生命超越的作用,必然是体现为理性主义的抽象思考,一种真正的“形上之思”,也就是形而上学。陈先生给“美”下了一个简单的定义,美是“天人合一的生命本真境界在人的审美活动中的开显。”“天人合一”、“生命本真”、“境界”这些词语来自中国传统文化,而“开显”一词明显来自海德格尔的现象学。
陈先生的生命体验美学讲生命活动有余,讲审美体验不足。后实践美学为了反对实践论美学,必须寻找到一个支点。这个支点,他们以为就是生命活动。美学研究不是不可以从生命活动讲起,为了将“苹果”讲清楚,我们讲讲“食物”、“水果”的背景知识,是完全可以的,但重点还是应该落在“苹果”上。现在一些美学家大谈特谈生命活动,以为把生命活动谈够了,审美活动、审美现象也就自然而言讲通了。其实不然,看了陈先生的生命体验美学,讲生命活动很多,讲审美体验还不够。
笔者认为,“体验与感受”才是美学研究中最重要的概念,陈先生也反复使用这一对概念。那么,什么是感受?感受与体验有何关系?它与美有何关系?陈先生对这些问题还没有给予足够的关注。对笔者来说,体验与感受的重要性,远远超过在陈先生那里的重要性。美有一个实现的过程,体验是美得以实现的唯一途径;不仅如此,体验使主客体交融在一起,解决了主客体的二元对立的矛盾;更重要的是,体验(活动)是人类把握世界的主要方式之一,另一种把握世界的方式是认识活动;感受是体验的结果,它与“知识”相对;每个人每时每刻都有自己独特的感受,这些感受可以表达,也可以不表达;表达有多种多样的方式;表达出来就有可能成为艺术,能否成为艺术,主要就看表达的好坏。
一种新的理论要获得人们的承认和接受,还要看它有没有强大的解释能力和对未知现象的预知能力,这就是理论的包容性。生命体验美学由于自身内在的不足,其包容性还是让人担忧的。
生命体验美学的前景究竟如何,还要看有多少人能够接受。从陈先生对生命活动的重视来看,生命体验美学归入潘知常教授一直大力倡导的生命美学,应该是没有异议的。虽然两人对生命活动的阐述稍有不同,但这并不妨碍生命活动在各自美学中的重要地位。在生命美学强大的光照之下,生命体验美学能否发出自己的光芒,这是有待观察的。
[1]陈伯海.回归生命本原[M].北京:商务印书馆,2012:92-98.
[2]陈伯海.生命体验与审美超越[M].北京:三联书店,2012:178-182.
[3]谭扬芳,向 杰.马克思主义视阈下的体验美学[M].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4:58-70.
[4]杨存昌.中国美学三十年[M].济南:济南出版社,2010:67-80.
[5]潘知常.生命美学论稿[M].郑州:郑州大学出版社,2002:100-110.
[6]潘知常.没有美万万不能——美学导言[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2:82-9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