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斯文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论《城堡》的叙事张力
倪斯文
(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上海200234)
卡夫卡的《城堡》与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相比有着很大的区别,该小说中的人物形象模糊,叙事时间并不是按线性发展的,有着一定的错位与紊乱,在叙事的过程中存在着大量的矛盾和冲突,很多叙述的事件都充满着荒诞性,这些都背离了日常的生活逻辑,但正是在这些矛盾和冲突中突显了小说巨大的叙事张力。文章着重从人物、时间、细节与整体这三个方面来论述《城堡》的叙事张力。
《城堡》;卡夫卡;张力
自从艾伦·退特首次把“张力”①参见赵毅衡先生主编的《“新批评”文集》(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8年4月)第117页艾伦·退特《论诗的张力》中关于“张力”的阐释:为描述这种成就,我提出张力(tension)这个名词。我不是把它当作一般比喻来使用这个名词的,而是作为一个特定名词,是把逻辑术语“外延”(extension)和“内涵”(intension)去掉前缀而形成的。我所说的诗的意义就是指它的张力,即我们在诗中所能发现的全部外展和内包的有机整体。一词引入文艺学领域以来,逐渐地,在诗、小说等文学批评著作中“张力”一词被广泛使用,“凡是存在着对立而又相互联系的力量、冲动或意义的地方,都存在着张力”。[1]
表现主义作为现代主义的一个重要组成部分,它的主要特点是“让艺术形象‘异化’或变形,使艺术形象从日常生活经验中剥离开来,艺术符号不再与日常生活经验发生指涉关系,相反,它们相互对峙,古典主义式的以日常生活经验为参照的艺术真伪观及相应的文本阐释法被超越和摒弃”[2],文学形象与日常生活这种一一对应的关系突然断裂,形成了一个错位关系,也就是通常所说的悖论,正是这种悖论在现代小说中形成了一个紧张的对峙关系,形成了文学的张力。
卡夫卡的《城堡》作为表现主义的杰出代表作,在小说的创作中显示出了与日常生活经验相背离的种种现象,是一种后现代的表现手法,我们完全不能用日常的生活逻辑去透彻地解析城堡,“它有现实主义和现代主义的某些特点,但它更属于后现代主义,现实主义是表面的,后现代性才是深层的,才是作者真正要表达的”[3]。正如哈罗德·布鲁姆所说,“卡夫卡的读者们总是期待着他的那些悖论”[4]。本文试从人物形象的模糊性与抽象性、时间的有序与无序、细节的真实与整体的荒诞这三个方面的矛盾冲突来论述《城堡》的叙事张力。
不同于一般的小说,读者可以在阅读作品的过程中逐渐掌握人物的性格特征,“卡夫卡小说的主人公的名字常常是抽象化和符号化的,这一特征象征着人物性格的弱化和消亡”,他“笔下的人物形象越来越模糊,越来越虚幻,最后只剩下一个标记,一个符号,一些‘象形文字’”[5]121。《城堡》中对人物的语言、动作、神态等都描写得很具体,仿佛很真实,但通观整部小说,我们却无法勾勒出人物的性格特征,K、弗丽达、克拉姆、奥尔珈等等人物都如同梦境一般虚幻,在这真实与虚幻之间构成了文本的张力。
我们无法判断小说的中心人物K究竟是怎样的一个人。在大桥旅馆的老板娘眼中,K似乎是一个不谙世事的孩子;在贵宾楼的老板娘眼里,K却是一个粗鲁而不懂规矩的人;在乡村教师的眼中, K是一个没有能力,不守规矩,敢做不敢当的多余的人。小说中对K的背景也没有做一个明确的交代,小说仅在第7,15,25,126页四处对K的过去及家乡有那么一点提及,作者似乎是有意模糊K的背景,让人不好分析。
小说中的女主人公弗丽达的性格也难以把握。在大桥旅馆的老板娘眼中,弗丽达是一个单纯、弱小、需要保护的女子;在奥尔珈的眼中,弗丽达则是一个傲慢而不近人情的人;在佩披的眼中,弗丽达则成了一个富有心计、极善于盘算的自私自利之人;在K的眼中,弗丽达是一个善良、单纯、心软的姑娘。同是一个弗丽达,在不同的人口中得出的是恰恰相反的结论。
小说中的克拉姆,越到后面他的形象就越抽象,直至整个人物如同城堡一样被彻底地虚化。在小说第三章中K还在墙洞上偷偷看到了克拉姆,这也是小说中对克拉姆的惟一一次正面的描写,而其他有关克拉姆的一切信息K都是从别人口中得知的。在大桥旅馆老板娘的眼中,克拉姆就是一个神;在奥尔珈看来,克拉姆很神秘,她说也许每个人都见过克拉姆,可是他们见到的那个就未必是真的克拉姆,即便是巴纳巴斯进到城堡去拿信时,见到的也未必是克拉姆本人。在整部小说中,克拉姆和城堡一样都笼罩着一层神秘的气氛,抽象、模糊、充满着不确定性。
小说中的其他人物,如奥尔珈、阿玛丽亚、巴纳巴斯、K的两个助手、大桥旅馆和贵宾楼的老板娘、汉斯、村长、教师等等各色人物,都很难描述出他们的性格。
卡夫卡这种描写人物的笔法彻底颠覆了传统,使作品呈现出后现代主义的特征,“可以说,卡夫卡是在企图跨越现代主义的同时,一不小心一只脚踏在了后现代主义的陷阱盖上”[5]131,这也是使得《城堡》呈现出多样性意义的重要原因,通过对人物形象的模糊与抽象,就无法准确断定人物性格,从而使得对文本意义阐释的多样化成为了可能。
时间是传统小说写作的重要因素之一,传统小说叙述的时间一般都是线性发展的,“按传统的要求,小说是必须严格地采用时间这一维空间的”[6],而《城堡》的叙事时间却带有明显的主观性和反逻辑性。
徐岱把构成小说的叙事张力分为了三个方面,即真实与虚构、有序与无序、主观与客观[7],在这里则涉及到时间的有序与无序这一方面。《城堡》的时间总体上是按顺序发展的,其中的每一章无论是人物的动作还是时间、情节等都是紧密相连的,彼此之间不曾断裂,是有序的;但从每一天各个时段的密度分布上来看却又不符合常理,时间在这里又出现了无序。小说二十章一共写了K在村子里的六天生活,越到后面,时间被拉得越长。时间的有序性中包含着无序性,这二者构成了文本的内在张力。
《城堡》开篇就进入了第一天的夜里,K抵达了村子,在大桥旅馆度过了一个晚上。第二章写了第二天晚上发生的事情,第三天的白天和黑夜K是在睡觉中度过的。前三天的时间叙述还符合逻辑。
接下来,时间的密度分布就开始出现了明显的无序。小说第四章到第十章描写了第四天发生的事情,而这些事情又基本上发生在上午。K在第四天上午与老板娘进行了两次长对话,与村长进行了一次长对话,这当中的过程都是很漫长的,但却仅仅发生在一个上午。到了第八章,就马上从中午直接跳到了傍晚,我们都没有感觉到下午这个时间段,显然时间的安排分配是极度不合理的。从第八章开始就写从第四天傍晚开始发生的事情,在第十一章中开篇便写到“天色已经很黑了”,似乎是在半夜。至此第四天的叙述到此结束,这第四天的上午的时间度过得最为漫长。
第十二章到第十九章主要描写了第五天发生的事情,十二章和十三章主要是叙述了第五天白天的事情,十四章和十九章主要叙述了第五天晚上发生的事情,从所占篇幅便可看出第五天晚上发生的事是高密度的,这样的时间密度分布不合乎逻辑,是无序的。第十二章开始进入了早晨,也就是第五天的开始,到了第十四章便进入了傍晚,第十五章奥尔珈向K叙述了关于他们一家的遭遇,奥尔珈详细叙述了阿玛丽亚、巴纳巴斯、他们的父亲及她自己的故事,占了很大的篇幅,大概占了全书的50页。那是一个相当漫长的过程,可是在后面弗丽达的叙述中说K跟奥尔珈和阿玛丽亚待了“半个晚上”(209页)[8],K也说自己才离开了“几个小时”(210页),按照传统现实主义小说的理解,怎么可能说了那么久的话才只过了几个小时而已?显然背离逻辑。第十八章续篇写K无意中闯进了城堡中另一个秘书布吉尔的房间,从布吉尔的话语中我们知道了当时已经是四点了。到了第十九章,就已经是五点了。第二十章等到K睡觉醒来已经是第六天的晚上了。
《城堡》的时间线条越到后面,被拖得越长。小说的第一章到第三章写了K来到村子的前三天的事情,第四章到第十一章写了第四天发生的事情,第十二章到第二十章写了第五天第六天发生的事情,其中在第十八章续篇里艾朗格提到一次时间,是四点,说明那时已经进入了第六天。第四天第五天中高密度地发生了很多事情,而这些事情按照正常逻辑是不可能在短短的两天之中就完成的,而这其中上午和晚上又是叙述的主要时间段,几乎是从上午直接跳到了夜晚,时间又具有了很强的跳跃性。时间在这里看似是线性发展的,是有序的,但实则带有作者很强的主观性和反逻辑性,这中间又包含了无序性。正是这种有序和无序并存,构成了《城堡》的张力结构。
“卡夫卡的小说有大量的生活情节特别是生活细节的描写,但它异于日常生活,是精神化的世界,它的意义不在表面的现实,而在深层的精神。”[3]通过这种表面生活细节的描写达到深层的精神题旨,这二者便构成了张力。而卡夫卡的描写方式便成为了张力介质。
卡夫卡“将情节的逻辑链条砍掉一环,从而使整个中心事件虚悬起来,而其他生活细节和人物的声音笑貌仍与生活原型基本相符”[9]。在《城堡》中很多片段的描写都很细致,也很琐碎,似乎刻画得很真实,但是它却背离了日常生活的逻辑,让人感觉很荒诞。如:
因为他走的这条村子的大街根本通不到城堡的山冈,它只是向着城堡的山冈,接着仿佛是经过匠心设计似的,便巧妙地转到另一个方向去了,虽然并没有离开城堡,可是也一步没有靠近它。每转一个弯,K就指望大路又会靠近城堡,也就是这个缘故,他才继续向前走。(9页)
这段话卡夫卡描写得很具体,但它却与传统的空间观念不符,在日常生活中怎么可能明明这条路向着城堡的山冈,但却怎么也走不到城堡呢?又如:
奥尔珈大声笑了出来。“你笑什么?”K生气地问道。“我没有笑呀。”奥尔珈辩驳地说,但是仍旧咯咯地笑着。(31页)
显然,奥尔珈明明在笑,可为什么嘴上却说自己没笑,从中我们看到这段话让人感觉非常荒诞。
在《城堡》的叙述中,也存在着大量的矛盾,充满了不确定性。小说的叙述前后不一致,让人不置可否,小说开篇K说“我就是伯爵大人正在等待着的那位土地测量员”(2页),于是城堡的副城守之子希伐若便打电话到城堡询问,城堡那头的一位副城守也是含糊其辞,先是不承认K这个土地测量员,可是过了一会儿又打电话过来说确有其事;当K去拜访村长时,村长对于是否要聘请土地测量员一事也没道出个所以然。因此K究竟是请来的还是自己前来的这一疑问到小说结束也没有明确的定论。关于K的两个助手,小说开头K说“我的助手们明天就会带着工具坐了马车来到这儿”(2页),又说“我的助手们不久就要到了”(5页),还称之为“老助手”,这样看来K应该是认识他的两个助手的,可是根据小说的描写,K在村子里是第一次和他的两个助手见面。
通过对人物形象的模糊性与抽象性、时间的有序与无序、细节的真实与整体的荒诞这三个方面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城堡》这部作品与现实主义小说有着巨大的差别,同时我们也可以发现这部小说有着明显的后现代主义倾向。“卡夫卡生活在一个现代主义风行的时代,但他对现代主义颇有隔膜:他的创作虽然在许多地方得益于传统文学,但他并不愿意沿袭传统文学的旧习,恪守成规,他的创作在他那个时代是独特的、难以理喻的。”[5]118
传统的现实主义小说中人物的性格特征鲜明,时间是按线性发展的,符合日常生活逻辑,整体情节结构也是前后一致的,而卡夫卡的《城堡》却一反这些传统,小说中人物的性格特征不明显,每一天的时间密度安排也不符合常理,细节真实而细致,但整体上却充满着荒诞。他的创作背离了日常生活逻辑,他的叙述中充斥着大量的矛盾,我们无法用常理去解释《城堡》这部现代主义的作品,“卡夫卡的秘密就在于这种根本性的似是而非。自然与异常,个体与一般,悲情与平凡,荒诞与逻辑,它们之间的永久摇摆,贯穿卡夫卡的全部作品,既使作品富有意义,又使作品引起共鸣。”[10]正是在这种对立与冲突中尽显了《城堡》的叙事张力。
[1]王先霈等主编.文学理论批评术语汇释[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6:337.
[2]王侃.叙述门与修辞术:中国当代小说的诗学谱系[M].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66.
[3]高玉.《城堡》:“反懂”的文本与“反懂”的欣赏[J].外国文学研究,2010(1):127.
[4]〔美〕哈罗德·布鲁姆.西方正典[M].江宁康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5:354.
[5]曾艳兵.卡夫卡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6]〔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M].刘象愚等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5:251.
[7]徐岱.小说形态学[M].杭州:杭州大学出版社,1992: 444-450.
[8]本文未加详细注明的引文均引自卡夫卡.城堡[M].汤永宽译,北京:华夏出版社,2008.
[9]叶廷芳.卡夫卡及其他:叶廷芳德语文学散论[M].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9:106.
[10]〔法〕加缪.加缪全集:第3卷[M].柳鸣九,沈志明主编,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141.
The Narrative Tension in The Castle
Ni Siwen
(School of Humanities and Communication,Shanghai Normal University,Shanghai200234)
Kafka'sworks The Castle differs greatly from traditional realistic novels:its characters are allmodeled very vague;it is not narrated in the chronological order with its narrative timemisplaced and confused;there existmany contradictions and conflicts in the narrating process;many of its incidents are full ofweirdness.All this seems to deviate from our logic in everyday life,yet it is these contradictories and conflicts thatmake The Castle's narrative tension stand out.The present papermainly analyses the novel's narrative tension from its characters,time and details.
The Castle;Kafka;tension
I106.4
A
1008-293X(2015)03-0079-04
10.16169/j.issn.1008-293x.s.2015.03.16
(责任编辑 张玲玲)
2014-03-15
倪斯文(1989-),女,浙江余姚人,上海师范大学人文与传播学院在读硕士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