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金龙,赵 岷,2
(1.山西大学 体育学院,山西 太原 030006;2.山西大同大学 体育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
黑格尔说古希腊是“整个欧洲人的精神家园”。[1]137雪莱说:“我们都是希腊人”。[2]2王尔德说:“实际上,我们现代生活中的一切都受惠于希腊人”。[2]1古希腊是欧洲文明的源头,谈到欧洲文明,古希腊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当然谈到体育,古希腊依然是一个不能回避的话题。诞生于公元前779年的古代奥林匹克祭祀竞技赛会开创了人类体育竞赛的先河,同时也将体育运动推到了当时社会的世俗顶峰,古代奥林匹克竞技赛会上冠军所获得的荣誉和城邦物质奖励是后世难以想象的。雅典年轻人大约在八岁时开始去教练家里学习竞技。很可能到十二岁才上学识字。[3]29而斯巴达则完全是一个军事化的国家,小孩从七岁后便进入专门的竞技场馆学习,从此体育运动将伴随其一生,可以说在古希腊每个城邦社会体育活动都占有极其重要的位置。那么为什么古希腊人如此热爱体育运动?为什么他们把体育放在如此之高的一个位置上呢?这体现了他们怎样的一种价值观念和视觉取向呢?
差异是在比较中呈现的,如果我们将同期的世界各大文明都并排放在一起进行比较的话,那么无疑古希腊是最具特色的一种文明形态。单从身体角度而言,世界上每个人都有一个身体,而这种身体形态又大致相同,虽然许多民族对自己的身体都有不同程度的崇拜方式,但世界上没有一个民族对身体的崇拜可以同古希腊人相比。从现存的雕塑、壁画、瓶画、书籍文献等实物记载来看,古希腊人对健美身体的追求是无与伦比的。这种对健美身体的追求,实质反映出古希腊人的世界观和价值观,同时也体现出他们对世界的认知方式与认知过程。赫拉克利特说:“眼睛是比耳朵可靠的见证。”如果从形象生动的角度看,眼睛比耳朵更胜一筹。相对耳朵通过语音传播中介而言,眼睛具有一种无可替代的现场感。[4]26事实证明古希腊人更喜欢用眼睛来审视这个世界的,以视觉取向为主来认识世界。
作为古希腊思想集大成者柏拉图从他的“洞喻”理论出发,将人类的眼睛分为:肉体之眼和心灵之眼,肉体之眼是用来认识和感知世俗世界的,而心灵之眼则是用来认识真理世界的,可以说这种二元分法直接影响到后世思想意识走向,古希腊人正是基于视觉的直观认识性,认为视觉是最为高贵的一种感觉,同时也是最为重要的一种认识世界方式,因此在“在古希腊‘观看’更多地与认知联系在一起,‘理论’(theoria)这个词在希腊文中的原意就是指‘观看’”。[5]334不过,希腊人同时也认为,任何观察、观看、研究和认识都伴随着快感,从宽泛的意义上讲,这与“观看”相伴的快感就是一种美感(aesthetic)。据塔塔尔凯维奇考证,“美感的”这个形容词源于希腊文,最初表示感觉的印象,后来还可以表示思想和理解。[6]319这意味着“观看”既是一种认知活动,同时又是一种引起快感的审美行为。因此,在希腊人看来,对美的观看和对事物的一般观察没有什么两样,均能激发人的快感。从以上这些叙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古希腊人选择视觉作为其认识客观世界的捷径并不是偶然的和即兴的,而是通过深思熟虑的,因为直观的视觉会带给人类最为直接的视觉刺激,同时也会激发人类更为深入地认识世界的欲望,因为这种直观的视觉刺激会给人带来一种美的快感。视觉、印象、认知、快感几乎形成一条认识世界的感官通道,通过这一视觉通道,人类可以快速而准确地感知世界、认识世界并获得相应的审美快感。正是由于视觉有着其他感觉器官所无法比拟的优势,古希腊人从视觉开始踏上探寻世界的征途,同时也正是这种不同寻常的视觉取向,使得古希腊人对身体的关注度骤然提高,从此身体成为古希腊人所特有的关注对象。直接作用身体、改变身体的体育运动自然也就进入了古希腊人的视野,并随之成为古希腊人的生活构成品,伴随着古希腊人不断成长。因此,通过视觉取向这一特殊角度来远距离地观察古希腊人,以及他们的神话世界、现实世界和理想世界,或许才能真正探寻到古希腊人如此狂热地喜欢体育运动、体育竞赛,甚至将体育竞赛变为一种祭神仪式背后的真实答案。
研究希腊最为著名的瑞士学者雅各布·布克哈特说过“希腊人沿着意大利和小亚细亚海岸的十分久远的扩散过程是不容否认的,然而,是神话构成了民族生活的伟大的、具有普遍性的精神背景。”[7]69神话是客观世界的一种折射与反映,从希腊神话中我们可以更进一步认识到古希腊人对于强健身体的喜欢与崇拜。
在希腊神话中荷马史诗《伊利亚特》和《奥德赛》无疑是其中最为经典的文本记载,在荷马史诗中神与人一样同性同形,只不过神更加高大健壮,形体魁伟,力量超强,古典时期的雕刻艺术大师菲迪亚斯曾经说过:“再没有比人类形体更完善的了,因此我们把人的形体赋予我们的神灵”。[8]因此荷马史诗中不断用一些形容词来形容神的高大威仪和超人力量。从荷马史诗中还可以看出古希腊人认为相对于柔弱的女性,强壮的男性似乎更加接近于奥林匹斯山上的天神,在史诗中除去那个爱讽刺将领的士兵特尔西特斯外,几乎没有再出现一个丑陋的男性形象,几乎所有男性都是勇力过人,形体强壮。例如在《特洛伊》中记述联军统帅阿伽门农时:“强大的阿伽门农和他们在一起,头颅和双眼宛如喜好掷雷的宙斯,腰身宛如阿瑞斯,胸膛有如波塞冬。就好像一头公牛屹立于集聚的母牛之中,阿伽门农伟岸的身姿卓越出众。”[9]48而描写奥德修斯则用了“比阿伽门农稍矮,但臂膀更强壮,胸膛更宽阔。他把武器放在丰产的大地上,像一只斗羊巡视着军阵。”[9]52当然在荷马史诗中对于男性高大魁梧的身体描述较多,而对于男性的五官面貌的描述则较少,这与今天我们的审美评判标准有着较大的差异。
古希腊人认为强健的身体孕育着强健的灵魂,因此从现存的各种雕塑、壁画、瓶画等文物古迹来看,古希腊的神大多都是身体魁梧,体格健壮。这实际上反映出古希腊人的一种美学观点:强健是一种美。正是这种健康身体展现出一种强烈的视觉冲击,才使得古希腊人在潜意识中认为这些高居在奥林匹斯山上的众神也应该具有一个强健的身体,只有这样才符合美的特征。
同时古希腊人的这种美学观点直接影响到现实生活中的男子形象,参加竞技锻炼除了具有城邦之间的战争需要外,似乎更多体现在这种社会审美需求上。561年在雅典的“大泛雅典娜节”上就出现了最早的男子选美比赛(euandria),它是由各部落组队比赛,比的是男性身体的阳刚之美,类似于今天的健美比赛。按雅典尼乌斯的说法,比赛优胜者作为最俊美的男子荣幸地成为节日游行队伍中持圣物礼器的一员。[10]118从这项赛事中我们就可以看出古希腊人不但喜欢强健的天神,更喜欢强健的现实男性,而且这种比赛是以团体组队形式出现的,这就从一个侧面反映出古希腊人对于健康身体的喜爱和鼓励,当然也从另一个侧面反映出古希腊人这种审美取向是一种具有长期性的集体性行为,而不是一时的、偶尔的或单个的个体行为。
古希腊哲学家普利纳说:“全身赤裸是希腊人特有的习惯”。房龙说:“希腊人是最早懂得欣赏人体美的人。”[11]102这是因为在古希腊人眼里,强健的男性身体代表着一种文明,代表着一种美,这种美是强者之美,是一种力量、尊严、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在古希腊许多神祗的雕像都是赤裸的,而且无比强健。
当然这种赤裸身体的习俗有一部分是由于地理环境和自然气候决定的,但更重要的是在现实生活中古希腊人对赤裸身体怀有极大的崇敬心情,古希腊很早就创造了“体热”这一特有概念。古希腊人认为体热主宰了生成人类的过程,怀孕初期,如果胎儿在母体中得到好好加温则就会变为男孩,如果没有加温,就会变成女孩。“相对于男人来说,女性比较柔弱,比较像液体,比较冷而粘湿,比较不具形体。”[12]10甚至于,亚里士多德都认为男子精液中的热能量经由血液进入了肉体,因而男性的肉体比较热,不容易冻结。他认为,男性的肌肉之所以比女性坚硬,是因为男性的组织比较热。男性因此可以暴露且裸体地站立着,而女性不能。[13]16正是在这种“体热”理论的引导下,古希腊人认为只有文明的人、出身高贵的人、只有强力意志的人才不怕寒冷可以赤裸着身体,而那些奴隶、妇女,以及异族人由于其“身体”没有足够的热量因此不能够裸露,因为裸露代表着一种文明,代表着一种美。
裸体比赛是希腊竞技体育中一个非常具有特色的比赛方式。从现存在的古希腊黑陶瓶画和各种雕塑中我们都可以看到所有这些参赛者几乎都是赤裸着身体在比赛。甚至希腊的“体育馆”(gymnasia)也是源于“裸体”(gymnos)这个词汇。[10]156对于古希腊裸体比赛最早的起源,史学家修昔底德认为,裸体比赛风俗兴起于斯巴达;柏拉图认为起源于克里特,继而是斯巴达。而且,斯巴达人阿堪托斯,第15 届奥运会双程赛冠军,也常常被认为是裸体赛跑的开创者。[10]157也有学者认为,最早裸体进行比赛的是麦加拉人奥尔西波斯,但也有学者认为奥尔西斯是斯巴达人而不是麦加拉人。我们无意讨论谁第一个开始裸体比赛,而是要分析为什么古希腊人在祭祀大神宙斯这样隆重的庆典上要光着身体进行各种比赛,这反映了古希腊人怎样的一种思想认识。
希腊人普遍地为一种美之理想所吸引,但凡“客观的美丽的个性,就是希腊人神祗。”[14]288黑格尔也认为:“希腊的性格是‘美’的个性,它是靠‘精神’产生的,它把‘自然的东西’改变成为自己的表现。”[14]283裸体进行比赛更能展现出身体的强健美,而这种强健美是人所喜欢的,神与人同形同性,自然也会喜欢这些强健的人。强健的身体是人类最为自然的东西,同时它也体现着一种最为自然的美,把这种美突出地表现出来则是一种最为自然的表现,这不但是古希腊人最为自然的一种审美取向,同时也是古希腊人在视觉上最为强烈的“美的刺激”,正是这种美的刺激,使的古希腊人对于强健的身体有一种发自内心深处的喜欢和敬仰,当然这种认识与感知同时也反映在古希腊人的各种艺术作品中,这就是我们在今天看到如此多的古希腊艺术品展现出这种裸露的强健身体的原因所在。
古希腊人认为:“神是最高的美;我们愈把人想象得与最高存在(即神)相仿和近似,那么关于人类的美的概念也就愈完善。”[15]124这是古希腊人的神学观念,同时也是他们最基本的美学观念。正是在这种观念之下,他认为人类最高的美就应该与神一样,是自然的、健壮的、魁梧的。为什么古希腊人会有这种神学观念或者说美学观念呢?这就要从他们信奉的宗教信仰来看。
库朗热说:“当我们研究古代(古代的希腊)的信仰时,我们看到的是这样的两种宗教,第一种取自于灵魂,第二种取自自然界。若人类本身的能力及意志使他感觉到自身的神圣性,那么他周边环境和自然威力则是宗教情感的另一来源途径。”[16]111古希腊人从自己生存的本能出发认识到强健的身体不但可使自己的生存得到继续,而且同时这种强健也是大自然赋予人类最珍贵的礼物,因此古希腊人把神祗的身体想象成和人类一模一样,只不过神的身体更强大健壮。这种客观实物化的崇拜观念不但表现在神庙中神灵的形体上,而且就连在奥林匹克竞技赛会上获得冠军的人也成为神灵喜欢和赐福的人,因此这些获得冠军的优秀运动员可以将自己的雕像放置在神圣的奥林匹亚圣域之内,为后人敬仰。这些雕像被称为“胜利雕像”。优胜者有权聘请雕刻家为自己塑像,雕像被奉献给神明,被安置在泛希腊赛会的圣域中。伟大的运动员也在其家乡城市中被造像供人景仰。罗马作家老普林尼说,古希腊人通常不为个人塑像,“除非他的业绩突出,值得永久纪念,如在神圣赛会上赢得优胜,尤其在奥林匹亚。优胜者将其雕像奉献在那里已成定制”。[10]347当然同时也正是这些强健的运动员激发了雕塑家们创造的灵感,佩罗蒂提说:“在所有古希腊崇拜人体美的人中,雕塑家是最有评判力的。运动之美在西方艺术中一向最能激发人们的创造力,而奥林匹亚则一直是希腊的一座国家艺术殿堂。”[17]69因此,至今我们可以看到在西方的一些著名博物馆珍藏的大量古希腊时期的人体雕像,这不能不说是对古希腊信仰身体美学最好的证明。
当然今天在奥林匹亚圣域内考古学家发现了许多断臂残肢的雕像,其中“阿吉亚斯的雕像较完整。该雕像堪称杰作,赤裸的身体匀称健美,左臂肘部微曲,面部显现出倦态,好像刚刚结束了一场激烈的搏击比赛。阿吉亚斯在其故乡法萨卢了也有青铜雕像,其基座已被发现,铭文标明是‘西徐昂的吕西波斯的作品’。”[10]349这些雕像的出现充分证明古希腊人视雕像为神圣之物,因此只有这些获得冠军的人才能将自己的雕像放置在如此神圣的地方,而同时这种放置方式也充分说明,放置这些雕像是神所喜欢的,而不是厌恶的。将这些胜利雕像放置在神的专属场域内,不但表明这些冠军的价值,同时也是神明的一种见证与关注。当然在古希腊放置在神庙里的不只是这些雕像,考古学家已在奥林匹亚圣域发现公元前6 世纪中晚期制定的“圣法”(leges sacrae)。按古希腊人的习惯,法律铭文通常存放于神庙中,让神明见证和监护法律的执行。[10]57由此可见,这些胜利雕像并是随意就可以放置的,同放置法律条文一样,这是一种神圣的见证,是对俗世竞赛赛会上那引起获胜运动员最大的荣誉奖赏。因为,在这里只有他们的雕像可以和神共存,可以获得神的赐福,可以获得古希腊人的瞻仰。同时也正是这种神圣的激励,使得古希腊人将竞技赛会上运动竞赛看得如此神圣,因为这些获得胜利运动员已经不再是一个平凡的城邦公民,而是受神所关注和喜爱的人。
在古希腊世界里神和人是有联系的,而这个联结点就是古希腊所谓带有神的血统的英雄。例如最著名的荷马史诗《伊利亚特》里大英雄阿喀琉斯就是色萨利国王珀琉斯和海洋女神忒提斯的儿子。这些英雄不但生活在口头传说和文本记载里,而且现实生活中也处处留有他们的遗迹。例如在奥林匹亚圣域内就有大英雄珀罗普斯的“英雄祠”,尼米亚赛会区域则有英雄赫拉克勒斯的英雄祠,科林斯地峡赛会区域则有英雄忒修斯的英雄祠,当然现代考古发现这些所谓的英雄祠大多都是后人建立的一种类似于衣冠墓或祭祀墓一样的东西,而且这些大英雄不仅仅流传于人们的口头传说中,现代考古发现这些赛会举办区域确实有一些墓葬。德国考古学家威廉·多波菲尔德在奥林匹亚域“珀罗普斯英雄祠下面发现了一个直径达100 英尺的石圈,推断为迈锡尼时代土冢(tumulus),谓之‘珀罗普斯庙第一期’(PelopionI)。”[10]45因此,有些学者认为在古希腊举行的这些赛会很可能起源于祭祀性的墓地葬礼竞技赛会。
当然我们无意探讨这些赛会是否真的起源于这些英雄的葬礼竞技,但可以肯定的是现实生活中获得四大“冠冕赛会”:奥林匹亚竞技赛会、皮提亚竞技赛会、尼米亚竞技赛会和科林斯地峡竞技赛会的运动员是会受到所属城邦英雄一样的崇敬和敬仰的,因为古希腊人认为这些运动员是神所钟爱的,甚至于是神在人间的血统传人。布克哈特说:“运动员是如此受到崇敬,以至于人们相信他们具有神的血统,会以一种超乎自然的方式死去。斯巴达的摔跤运动员希波斯堤尼(Hipposthenes)据说就拥有一座为他建造的神庙,出于人们对他的预言的认同,他得到了与波塞冬一样的荣耀。可以推测,斯巴达人可能把这种摔跤家的身份与那位神灵合而为一了,他们通过预言家证实了这一点。”[7]243正是基于这种认识,古希腊人们狂热地投入到竞技运动当中,在古希腊“学堂有种种叫法:角力场或竞技馆,按希腊化时期的习惯,两者并无多大区别。角力场常指孩童学习竞技的地方,而竞技馆是青少年及成人竞技场所。哲学家、诡辩派哲学家、诗人演说家可以在竞技馆柱廊及专用大厅做报告。”[3]48从这里可以看到古希腊人已经把竞技体育活动当作生活中最重要的一项工作。
可以想象在进行了长时间的体育锻炼之后,这些青少年的身体自然会展现出一种强健的美,而这种美只有经过长期体育锻炼才能达到。所以诗人斯泰提奥斯这样描述一个赛跑运动员:“他有着古铜色的皮肤,涂满了橄榄油。看起来光滑而有光泽。他四肢散发着光芒,健美的身材完全展现,匀称的双肩和胸部同他的面容一样清秀,因此他俊美的面容已经完全被身体的美丽所掩盖了。”[17]114而在竞技比赛时这全身涂满橄榄油的运动员“他们像一队骄傲的孔雀鱼贯而入,全身一丝不挂,也没有任何装饰,只有芳香的橄榄油从卷曲的黑发一直滴到脚下。裸体比赛,是古希腊一项历史悠久的运动传统,就像饮酒、讨论荷马或崇拜阿波罗一样,是希腊文化的一部分。在希腊人看来,只有野蛮人才羞于展示自己的身体。这项传统和宗教仪式有关,象征着剥离社会阶层的束缚。”[17]3确实不用更多的语言描述,我们都可以猜测到当时观众的欢呼声、呐喊声和赞美声,因为这种美是人类最为原始、最为本真、最为自然的一种美,而如此美的身体在一起拼命角斗,所彰显出的力量、精神又如何不能打动那高高在上的天神。那么通过这种残酷的竞技搏斗之后,在古希腊最健美的身体当中层层筛选出来的最为有力、强壮、勇敢、健康、完美的身体自然也就是神灵所钟爱的那个身体,而此时这个身体已经不仅仅属于人类,因为他们是在神的见证下赢得的比赛冠军,是神对他们的一种肯定。当然,从这一层面来说,这些竞技赛会的冠军们自然就是城邦里的英雄,是联结神与人的英雄,他们受到人们的敬仰与崇拜是最为正常的,因为他们是受神肯定的人。
从现有记载来看,竞技运动已经成为古希腊人一个持久的、特有的、鲜明的标记,似乎只有在竞技运动中古希腊人才能真正找到自我,找到归属,而且这种竞技运动不仅仅是个人的需要,几乎成为希腊半岛所有城邦的共同需要。对于古希腊人来说教育的首要位置不是文字、技艺,而是体育。无论是以文明著称的雅典还是以暴力闻名的斯巴达,小孩子的教育从来都是国家的事情,他们很早就进入到专门的竞技运动学校进行身体方面的锻炼与对抗,家庭在这里起的作用是有限的,正是由于青少年一整天都待在角斗场或竞技馆内,最后致使苏格拉底这样的伟大的哲学家都要亲自跑到这些竞技场所去向青少年传播他的思想。正是在这种风气之下,这些竞技运动场所成为城邦社会的中心,同时也是城邦公共领域属于国家所有。据记载“国家在公民中任命运动场的监督官也具有很大的权力。他们的管理机构允许他们把智者、修辞学家和哲学家驱逐到健身房之外,如果他们确信他们所教授的信条在青年人中产生了很坏的影响的话。而且充当运动场监督官成了一种获得大众支持的途径。”[7]233公共运动场所管理官员居然有如此大的权利,在城邦中拥有如此重要的位置,从这里我们就可以判断出当时古希腊人参与竞技运动的狂热情形。那么为什么古希腊人如此狂热地参加竞技运动呢?
首先,强健身体是一种生存需要。人在这个世界上生存往往是最重要的,因此健康几乎是每个人必须具备的最基本的保证,古希腊人同样也不例外,他们很早认识到身体健康的重要性。古希腊诗人西蒙尼德(Simonides)早就说过,对于凡人来说,健康是最好的事情,第二好的是高贵的品格,第三是通过体面的方式获得的财富,第四是与好友们度过青年时代。而菲利蒙认为第一应该是健康,接着是行善积德,第三是愉快的心境,最后不欠人钱。[7]137那么获得这种强健的身体最佳途径就是进行竞技锻炼,正因如此,古希腊人对孩子的教育主要以竞技运动为主,因为健康在这里是第一要务。“苏格拉底强调,凡是身材不佳、仪容不整的人都是没有公共精神的。这就把公民的身体纳入到公共事务的范畴,要求人们尊重身体、爱惜身体。市民社会对于身体在竞技场张扬其魅力如醉如痴,因为体育满足了他们对身体达到快乐的理想诉求。”[18]苏格拉底在这里不但强调了身体要向奥林匹克的运动员学习,而且他认为这时身体已经不代表个人的基本形象,而是上升为城邦公民的基本责任。锻炼自己的身体实际上是一种公共精神的体现。
其次,强健身体是一种成为公民的基本需要。亚里士多德曾说过人是城邦的动物。[19]1276-1277正是由于古希腊人具有一种强烈的城邦精神,所以他们往往以自己是某城邦公民而自豪。因为在古希腊参加各种竞技赛会都要求是希腊公民,奴隶和妇女是不允许参加竞技赛会的,而且获胜之后要宣布其所属城邦,因为这是城邦的一种荣耀。各城邦对于公民的身体健康也负有一定的责任和义务,因此几乎各个城邦都建有自己的竞技场馆以方便公民们进行体育锻炼,而且许多城邦都把这种在竞技场馆的竞技运动视为一个公民应尽的义务。例如在阿卡亚的城市佩里尼,我们了解到旧有的体育场用来训练年轻人,只有在他们完成了所有训练课程时才能获准成为公民。在斯巴达,作为最重要的事情,那里开设的所有运动项目都是国家教育中的一个必修的部分。[7]233正是这种强烈的公民意识使得古希腊人把进入竞技场馆进行体育锻炼作为一种生活的必需品,甚至于是生活中最为重要的一部分,因为这既是生存的第一要务,也是作为公民的第一要务。
其三,强健身体是一种城邦的安全需要。在古希腊巴尔干半岛大大小小共有二百个城邦,这些城邦之间并不都那么友好相处,而相互之间的战争与局部摩擦往往是其常态。就以文明著称于世的雅典为例,英国学者卡特里奇考证说“在公元前5 世纪和前4 世纪期间,雅典平均每四年里总有三年在与某个敌人——希腊人和非希腊人进行战争。它从未享受过连续长达十年的和平。”[2]154由此不难想象在冷兵器时期,城邦之间的争斗主要依靠的是战士们强健的身体,斯巴达说“人民的身体,青年的胸膛就是我们的国防”。因此鼓励城邦公民进入竞技场馆进行体育锻炼以强健身体,不但关系到公民个人能否健康快乐地生活,而且更关系到国家的安全与防卫,从这一角度来看,城邦公民强健的身体就成为一种公共事务,关系到一个城邦的安危与存亡。这也是为什么如此多的城邦建设公共竞技场馆的根本动力和原因所在。
古希腊人崇尚那些身体强健有力的英雄,即使这些英雄在今天看来特别暴力、特别野蛮,甚至于极其残忍,但古希腊人依然不以为意,依然崇拜这些英雄。例如在《伊利亚特》中讲述阿喀琉斯在为死去的帕特罗克洛斯举行竞技葬礼时,残忍地杀死12 名战俘并焚烧以祭祀好友。[10]342当然在荷马史诗中我们随处都会看到关于这些东征英雄们在筵席上为了额外分的食物、土地、女奴、武器、盔甲、大鼎等进行殊死搏斗。因此学者波默罗伊说:“古希腊男性气质带有一种强烈的竞争精神。荷马笔下的英雄非常好斗。竞争和奋斗的唯一目的就是为了赢得荣誉(timē)尊重。”[20]74由此来看,古希腊人对于这些英雄的暴力行为不但不反感,而且认为这是表现其英勇行为和强健身体最佳证明。
当然产生这种认知的根源在于当时社会意识和习俗风尚。古希腊许多城邦所在地土地贫瘠不适合耕种,也不适合放牧,而且古希腊人认为从事耕种、手工劳动等工作的人都是较为低等的。“手工业,不论是手工操作的、化学的还是工艺性的,无疑都已经达到了很高的完善程度,但是当然还是被当作一种苦役而受到轻视,被视为一种代代相传的命运。只是由于炎热的天气这一原因,农业劳作就应该属于一种奴隶的工作。”[7]252典型如斯巴达几乎全民皆兵,从事日常生产劳动的则是斯巴达人统治的奴隶“黑劳士(希洛人和皮里阿西人)”,据说“在斯巴达人有九千家的时候,大概黑劳士有二十多万人,分别定居在斯巴达家主的份地上。”[21]47-48可以想象得到,用九千人统治二十多万人,这本身就存在着一种极度的不平等,而这种不平等在奴隶社会里则有自身的社会道德标准,那就是外出征服的合理性。由于生存的压力和对财富的渴望,古希腊人大量向向周边拓展、殖民、掠夺,四处征战的结果使得古希腊人获得大量财富、土地和奴隶,然后衣锦还乡,在很多情况下这种战争是以城邦名义开展的。实际上如果抛开神话的表层,我们会发现《伊利亚特》描述的就是古希腊人侵略特洛伊的战争,而《奥德赛》讲述的则是奥德修斯在打完十年侵略战争之后回乡的故事。但是古希腊由于社会性质决定了对这种暴力侵略行为的公共认同,并将这种暴力侵略上升为一种生存合法性,甚至于成为其民族意志中的组成部分,这样侵略就演变为一种英雄行经,受到后世的推崇和效仿。当然我们不能用现代道德去要求和评判那个时代的人物和行为,但是我们要注意到这种暴力拓展在当时是具有正当的合法性的。
当然在当时极度推崇身体暴力的时代里,作为以身体直接对抗的竞技运动自然也带有极其浓厚的暴力色彩,这其中最为典型的就是由角力和拳击结合在一起的混斗比赛。忒奥克里托斯在《田园诗》中描写波吕丢刻斯和阿密科斯的混斗比赛:“阿密科斯停下来,口吐鲜血,他嘴巴及脸颊上伤痕累累,面颊肿胀,眼睛显得很小。波吕丢斯刻斯从四面八方佯攻;当他看见对手狼狈不堪时,朝他鼻子处猛击一拳,打得他脑袋裂开了一个口子……波吕丢斯刻斯用重拳击打阿密科斯的左太阳穴,摇动他的肩膀。血从伤口喷出。波吕丢斯刻斯用左手猛击阿密科斯的嘴,牙齿格格作响。重拳像雨点般落下,阿密科斯的脸成为肉酱。阿密科斯倒在地上……他同时举起两手表示弃权,因为他将命赴黄泉。”[3]37在奈迈阿竞技会上,叙拉古的达摩克塞纳和埃皮达鲁斯的克瑞伽斯打斗的难分高下,后者决定不再躲闪。于是达摩克塞纳朝对手小腹部猛击一拳,小腹绽开,肠子流出来。司法官判定达摩克塞纳故意置对手于死地,将他驱逐出场外。[3]80从这些描述中我们可以看到,古希腊的司法官虽然判定摩克塞纳故意置对方于死地,但并没有对其进行任何处罚,只是将其驱逐出赛场。死亡只为比赛增添了刺激,在这里古希腊人只有对身体强健者的崇拜,正如品达所说:“没有危险就没有荣誉。”[17]132这就是古希腊人的社会观念,同时也是古希腊人判别事物的标准。在奥林匹亚,观众们特别希望看到这种带有浓厚血腥味的暴力比赛。古希腊人对于身体暴力的认识与今天的我们完全不同,在他们的眼里,身体是上天赋予的,是与生俱来的,是一种最为原始意义上的公平,那些身体强健者本身就是天神所钟爱的人,他们所作所为具有一种宿命的成分,无论生与死都是命运早已安排好的,人类无法超越,人类只有在有限的生存当下用自己强壮的身体去获得尘世最大的荣誉。可以说在这种社会意识形态下,古希腊人给这种身体暴力行为披上了一件合法化的视觉外衣,人们不但不谴责这种身体暴力行为,反而在某种程度上将其视为一种英雄行为加以推崇,这就为后世竞技活动中的身体暴力打下了最为原始的视觉基调,甚至在今天我们依然可以看到竞技赛场上这种身体暴力画面,这或许反映出,在人类内心的最深处依然隐匿着一种最为原始的身体暴力情感,不独古希腊人如此。
古希腊人编造了大量的神话故事,同时他们在现实生活中也将这些神话故事加以复原上演,并用各种祭祀仪式加以固定化和模式化,使这些神话故事有如发生在昨天。典型如祭祀宙斯的奥林匹亚赛会、祭祀阿波罗的皮提亚赛会、祭祀英雄赫拉克勒斯的尼米亚赛会、祭祀海神波赛冬的科林斯地峡赛会、祭祀女神雅典娜的大泛雅典娜赛会、祭祀“解放者宙斯”的“自由节”赛会[10]121、祭祀女神赫拉的阿尔哥斯赫拉节赛会、祭祀医神阿斯克勒皮俄斯的厄皮道鲁斯的医神节赛会等。以上这些赛会都有祭祀性的竞技比赛,同时也都有相应的神话传说和神话人物,而且这些祭祀所在地有大量的古代神庙、墓地、英雄祠之类建筑物供后人祭祀凭吊,这样神话人物和故事就与古希腊人的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形成一张巨大的神话关系图,几乎所有的古希腊人都可以从这张关系图中找到自己或祖先的关系图谱,甚至古希腊每个城邦都有一个固定的保护神,以及这个保护神创立该城市的神话传说。有神话传说、有实物遗迹,那么自然也就有了祭祀性的宗教仪式或节日。据统计,古希腊人崇拜的神超过400 位。仅在雅典城邦,一年就有144 天为公共的宗教节日。[22]98-127在一年有一半的时间里雅典城邦的公民都在进行着一种带有浓厚宗教性的祭祀仪式,长时间在仪式氛围的熏陶下,其思想意识和行为习俗必然要随之发生改变。
正是由于这些公共的祭祀仪式已经成为古希腊人生活中的必不可少的构成品,正是这种公共祭祀行为将所有的希腊人紧紧地聚拢在一起,增强了他们的民族认同感,因为他们有共同的神系、共同的神话传说、共通的语言、共用的节日,甚至于相近的祭祀风俗,而这也是奥林匹亚祭祀性竞技赛会能进行神圣休战的宗教原因所在。
同时这种大量的祭祀性赛会和节日仪式的出现,无形中在视觉刺激上给古希腊人一个强烈的信号。那就是强健的人是神所喜欢的,而这些身体强健者不但可以获得巨大的精神荣誉,而且在现实生活中也能获得城邦给予的丰厚的物质奖励,当然再加上城邦因为安全保卫和外出征战也需要大量的身体强健的士兵,在所有这些因素共同作用下,古希腊人将身体强健作为一种获得荣誉、财富最重要的手段,因此大量的城邦男性公民将终日进行竞技锻炼作为他们的日常工作和生活的重要组成部分加以不断强化。同时由于各种宗教仪式的不断强化,使古希腊人深深地相信,他们的这各种行为具有神圣性和公共性,从而在价值取向上,他们共同把获得强健身体近而谋求更大的财富和荣誉作为他们生命取向,而正是这种几乎是全民族性的价值取向指引着古希腊人创造了人类历史上辉煌的奥林匹克竞技模式。
正是由于古希腊人通过其神话传说将人类世界与神灵世界紧密地联系在一起,于是形成了古希腊人独特的宗教信仰观念。这种观念中神与人是同性同形的,只不过比人更强大健壮,而这种强健身体的视觉冲击不但影响到人类的生活,而且通过人也在塑造着神灵的世界,于是我们看到古希腊的神灵同样也变得越来越高大健壮。
裸露的竞技比赛将这种对强健身体的追求推向极致,这时裸体竞技比赛已经不再是单一表演给神灵看,向神灵展示人类自然的、最为原初的那种强健的身体美,而且与此同时这种身体的强力展示也在无形中影响着人类自身的发展。
裸露不但是一种美的象征,而且是一种身份、地位、财富,及至文明的象征。古希腊人在身体美学道路上愈走愈远,不仅远远超越了同时代人,而且今人看起都难以理解,但正这种身体美学上的视觉取向,不仅将希腊人牢牢地凝聚在一起进行各种竞技比赛,而且也将希腊的文明推向一个新的高峰。
无论是后世的古罗马,还是遍布欧洲的基督教文明都难以遮掩古希腊文明的光辉,因为古希腊人在追求强健身体的同时,实质上也在彰显着人性中的强力意志,而在此时强健身体代表着人类的强健生命力。人可以被消灭,但绝不会被打败,古希腊人用健美的身体行动很好地诠释了这种生命最为原始的发展动力,同时也正是在追求大自然赋予人类最为伟大的强健身体时,将这种最为原始的生命力发挥到了一个全新的高度。这也是为什么欧洲人一次次地返回到古希腊去探寻那最本真的文明,并将这种文明的火种引燃到全世界的原因之所在,情感所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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