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慎 , 钟义荣
(1.山西大同大学文学学院,山西 大同 037009;2.南开大学文学院,天津 037001)
读房光的小说,20世纪80年代中期以来晋北农村的风物、人事及其特有的“莜面味儿”语言扑面而来。灵丘山沟里的村庄、村庄外的乡镇,还有仅出现过几次的县城构成了房光小说的所有世界。然而,在他所凝视的这如针尖一样逼仄的生存空间里,既布满了生存的粗粝与艰难,也流荡着生命自我实现的渴盼与挣扎。恰如晋北的莜麦,苦寒、贫瘠、封闭的生存空间既铸就了他们强韧的品性,也塑造了他们保守、狭隘、封闭的精神世界。正是在与命运相厮磨、相抗争的过程中,形成了他们自己的生活伦理和生存哲学。这些情感的、观念的、伦理的,关乎生存、生命的遭遇和经验,借着一首首谣曲代代倾诉、世世传承。却又被历史转型的脚步所搅扰、打断,于是,产生了新的期待、苦痛、挣扎,舍弃与更新,出走与回归……
从1987年到现在,近30年的时间,房光一直执着于这“针尖”大小的世界,从农村的自然风物、日常人事,到农民的生命遭遇和精神状态,现实与诗意、固守与更新、挫败的无奈焦灼与期许的乐观执着,深深地交织在他笔下的小小世界里。这些,既来自作家对塞北乡土自然、现实的认知和热爱,也来自作家自己对农民生命境遇的疼痛体验。在几次重读的过程中,笔者不时以晋北“农民的狡黠”观察房光在这近30年的神情、态度、语言方式的转变与探索。然而在这些变化背后,不变的是作者对这乡土世界、乡土生命的热爱与疼痛。
迄今为止,房光的40多个中短篇小说,在叙事语言、叙事方式上,有着乡土写实、先锋叙事尝试、回归写实的变化过程;小说的人物,也有着农村农民、乡镇政府干部、回归农村农民的转移历程;房光的创作态度,也随着叙事的圆熟,渐由初期的沉潜于农民的精神世界,与他笔下的人物一同困苦、挣扎、思考、突围,走向了超脱客观。然而,聚焦晋北农村农民的生活、生存、生命状态,是他近30年来一以贯之的追求。
1987年,房光以新鲜而有泥土味的语言走上文坛,发表了《没有看见有雁飞向南方的秋天》。其后《莜麦谣》、《罗马峪》、《大山凹》、《三十三颗荞麦九十九道棱》……等一系列作品纷纷发表。直到1992年先锋叙事尝试之前,作品都大以新鲜立诚的文字,呈现农村、农民在历史转型中生活、精神的骚动与焦灼。《没有看见有雁飞向南方的秋天》截取“丰富多元的农村生活横断面”,[1]将支书洪灶调查拆坝事件、张老汉一家秋收、永祥一家办矿砂场、金蝉从城里归来与离去,以及郭老五、红主任、二明等人的生活状态和精神世界等众多人事连缀、组合在从秋收到初冬这一段时间里,既展现了他们各自在历史转型中的生活状态、生命处境和精神世界,又交织展开了在特定时期整个农村复杂、躁动的精神动向,反映了农村整体的精神氛围,内容厚实,丰姿多彩。这里有传统与改革的对峙。这当然不仅指那些指斥“早年的地主没永祥抖”,狠骂“奇装异服”的金蝉“妖精”,只能“用木棍支着身子”、说话“走风露气”的农民老汉。更是指拆毁了河坝,连连破坏永祥砂场,人人心知肚明却又敢怒不敢言的红主任一群。这里有张老汉的生活困苦与二明的人生挫败,有在歧视、嫉恨、破坏中执着坚持的永祥,还有不得不辍学劳动,但又心有不甘,不满于父亲张老汉困顿的农村生活,萌动着对“别样的人生”朦胧憧憬的四女子……老一代的传统与困苦,中年一代的煎熬与躁动,年轻一代的希冀与期待,所有这些,整体上表达着乡村对现代文明前景的渴盼。
《莜麦谣》同样表达了这种渴盼。小说借高中毕业后回家务农的庆丰渴望办自动化磨坊以实现自我人生价值的过程,再次表现农村保守观念与革新观念的对峙。然而,更为成功的是,小说叙述中不时出现的缠绵悱恻的《莜麦谣》:
半升莜面哎推馍馍,
挨打受气为哥哥呀亲亲……
半升莜面哎贴饼饼,
十五上守寡咱婶婶呀亲亲……
半升莜面哎捏饺饺,
没叫你肉肉叫嫂嫂呀亲亲……
半升莜面哎搓鱼鱼,
山背后埋了二姨姨呀亲亲……
半升莜面哎打糊糊,
刮了野鬼你休回头呀亲亲……
既倾诉了晋北农民人生的悲苦,又借世代相传的谣曲,将农民现实人生的悲苦引申到深邃的历史纵深中去,使之具有了宿命性和悲凉的意味。与荒寒、贫瘠的土地的厮磨,是莜麦的宿命,也是晋北农民的宿命。“莜麦”是他们悲苦宿命的象征。他们“没生在好地方”、“投错了胎”,世世代代,拼却性命,种莜麦、打莜麦、炒莜麦、磨莜麦、做莜麦、吃莜麦。这的确是“让人恨的莜麦呀”!然而,也正是这莜麦,有着“三生三熟”的强韧性格,才能在这荒寒的地方生长。人们“也只有吃了莜麦,才能抗得住这山里的寒冷,别的作物劲儿都太小”。“莜麦”在这里,又是荒寒大地的养育恩情,是晋北农民强韧性格的铸造者和体现者。在有关莜麦的议论里,满含的是他们一代代从悲苦人生中探寻到的素朴而又坚执的“莜麦哲学”。[2]这又真是“让人爱的莜麦呀”!正因为这可恨,他们渴望逃离,也正因为这可爱,他们又要坚守。“莜麦”在这里既是历史的悲情,又是现实的生存,既是苦难又是恩情,甚至还是庆丰内心道德的拷问者。房光笔下的“莜麦”,总让人想到海子笔下的“麦子”。房光仿佛是个诗人,把自己对农村历史、现实与未来的爱与恨、思考与困惑,复杂、混沌地灌注在了这意象里。
在这一阶段的小说里,一方面不难找到房光对乡土自然的陶醉与抒情。雾柳丛、莜麦地、荞麦花在他笔下都诗意盎然。“公鸡的叫声,湿润,光滑,纯净,动人”,[3]仿佛是诗人在借鸡啼抒发乡土柔情。他也曾在创作谈中明确强调自己对农村自然风物的熟稔与热爱。[4]与此相联系的是他对农村坚韧的生命哲学的赞叹和肯定,《莜麦谣》正是这种生存哲学的歌赞。然而另一方面,一旦触及乡村的苦难生活,即使乡土景物也显示出狰狞、粗粝之感。
浓雾在罗马峪里恣意弥漫,团团向巨石放肆地扑过去,股股又嚣张地拧回来,顽强地扑,不甘心地拧;巨石如滚水锅里的活鸡,挣扎跳跃,惊惶失措地隐匿、奔逃、呼号、飞窜;峪里霎时间掀起了沉雷滚动那样的雄浑声浪,震天动地,摄人心魄。看了是残酷的,听了是残酷的。看不得听不得,又忍不住呀……[5]
这其中有着原始、强大、粗暴而神秘的力量。当然,更多的乡村风物的写真,没有作家主体的臧否情感的色彩投入,不溢美不隐丑,只是动用各种感官细腻描摹:
羊在烽火台下吃草。这是一群又胆小又有灵性的绵羊,羊毛肮脏,肥大的尾巴与条条细腿更不干净,一股特有的腥膻味在风中飘荡,丝丝缕缕,是温暖的活物气息。[6]
在对农村人物的处理上,一方面他细腻柔情,农村女孩儿对自己姣好身体的懵懂觉醒和爱惜,都被他敏锐地捕捉到,细腻地表现了出来。《没有看见有雁飞向南方的秋天》中四女子看到自己正在发育的乳房,“由两个圆点绷在腰心上的横线,那怕是世上最美的直线了。想着怦然心动,忽地一股柔情不可遏制地掠遍全身。”《大山凹》中维旋媳妇在洗澡时对自己青春身体的觉醒:“她的小腿肚子圆鼓鼓地出奇丰润,足踝鸡蛋白子般地光滑洁净。”她由此开始珍惜自己青春姣好的身体,为自己即将结婚而变得忧郁,无端端地咒骂即将娶她的维旋:“你好死不了的维旋,你太有福分!你好死不了。”[7]另一方面,房光又犀利而悲悯,残酷地表现着农民被繁重的劳动和焦苦的生活所扭曲的性格。《没有看见有雁飞向南方的秋天》中的张老汉、《小亲圪蛋》中的二明,都是一到忙时,便“难以捉摸地暴躁、偏狭、执拗”,经常神经质般地凶狠责骂、甚至殴打自己疼爱的子女和妻子。张老汉不仅会在暴怒时抽风,连睡梦的呓语中也常常像在愤怒地吵架、干仗一样“突然瘆人地吼起来”。然而,一旦平静下来,张老汉会唱起喜庆悠扬的谣曲,并苦心地为女儿的梦想筹划,二明则为自己殴打妻子而后悔,连连检讨。这些本质善良而性情神经质地暴戾的农民形象,在文学史上少有表现,然而却揭示了农民性格史、精神史的真实情况。面对这一类农民形象,房光自有其责备和不满,但更有同情和悲悯。因而,他没有抽象地从观念上用“文明与愚昧”的标准来对其加以审视,也没有简单地将其斥之为封建男权,而是残酷地将其呈现出来,从苦难生活的深层挖掘这种性格产生的根由。
1992年房光发表了《木匠的传人》,先锋小说的那种凸显叙事主体的“煞有介事”的语言、结构方式,开始闪现在小说的叙述中。其后的《白雪》、《北路梆子》、《姑娘好像鸟一样》等几个作品,都是先锋叙述尝试的结果。这些作品,依然聚焦于农村、农民:传统木匠手艺在历史转型中日渐“不合时宜”,木匠的传人只好不断地寻找新的谋生方式(《木匠的传人》);在现实的大雪与50年代的大雪相互映照中,借三焕、刘社会两家展露了两代农民的生活、生命状态(《白雪》)。《姑娘好像鸟一样》的先锋味道更加浓烈,但依然是写农村姑娘“我”试图学到一门镶牙的手艺,寻找不同于父辈的生活方式的过程。小说中无法生育的徐师傅对“我”和小甄表现出强烈的母性情感,然而随着她与“中年男人”暧昧情感的失败、小甄的背叛逃离,这种情感最终幻灭了:“我发现徐师傅看我的目光,一点儿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柔软和湿润,她的声调也让我感到浑身漫漶着一股雨雾般的凉意,如爬满了一身虫子。”《北路梆子》则试图以现实生活与历史记忆交叠的先锋叙述方式,结构起庞大的家族叙述,展现家族谱系中各个人物的历史命运和生活遭际,显示了房光先锋叙事尝试的雄心。
传统写实小说的叙述者往往如盐在水般地溶化在整个小说的叙述中,很难明确地感受到。先锋小说充满修饰词汇的长句式语言、时空的随意打乱与事件的随意插入,则强烈地凸显出叙事人的存在。叙事人仿佛是小说中的又一个明确存在的人物,与经他叙述的故事、人物之间形成了复杂的关系。一方面,他的存在使小说失去了写实的幻觉,暴露出小说中的一切都是叙事话语操作的结果,体现了现代哲学对“求真”命题的怀疑,是现代人把握世界的信心失落的结果。另一方面,如果有足够的文体自觉,就会发现叙事人与故事、人物之间存在着一种时空、观念的差异。叙述者往往超然于故事的时空,可以为了达到某种叙述目的而随意地组合故事的时空关系,叙述从而获得了更大的自由。叙事人的叙述语言也可以体现出独特的个性、观念,如果处理得当,可以与故事中人物的个性、观念产生复杂的关系,从而使小说的意味更加丰富。然而,不得不说的是,20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中国的许多先锋小说,更多的仅仅是叙述语言、结构的觉醒,“煞有介事”的语言与结构是其共同的特点,很少能从小说的文体意味角度深入认识叙事觉醒的意义。
不能不说房光的短暂尝试存在着同样的缺憾,这可能也是他很快回归传统写实的真正原因。在这些尝试性的作品中,叙述者华丽的先锋语言与人物的方言土腔形成了鲜明的反差。而在《姑娘好像鸟一样》中,叙事人借农村小姑娘“我”的口吻叙述出大段华美的词句,明显脱离了人物的身份。“麻雀凄厉的叫声响彻云霄”、“这年山坡上堰条地里庄稼们孤注一掷地生长,最终也未分清鹿死谁手,秋天收成可想而知”(《白雪》)等语言,的确显得夸张做作。更为重要的是,叙事者这些抽象华美的辞藻与农村世界是如此隔膜,有时候不得不放弃这华美的绣针,重新操持起趁手的方言:“那时三焕恼悻悻盯着爹一言不发。他什么话也不想说,直想扬手给爹一个大耳掴子,那才解气。”(《白雪》)叙事人的形象在同一篇小说中分裂了。
发表于1993年底的《今年的烟》回归了写实传统,标志着房光短暂的先锋叙事尝试的结束。然而先锋尝试,使他此后的小说叙述圆熟起来。第三人称客观叙述的严格使用,也使他的叙述态度从早期的诚挚、抒情,走向了超然客观。《温堡格尔》、《黄昏:欢乐的葵花》、《 秋日大选》、《 王乡长打工》、《 山上放炮》等一系列作品,在书写农村农民生活、精神状态之外,开始关注农村基层政府的困窘境况:乡政府试图整顿冗杂散乱的人事,而人员的繁杂与经济的困窘却使得这场整顿不得不以失败告终(《温堡格尔》);农村在秋忙中推行基层选举,然而在忙乱与繁琐中,却流于形式主义(《秋日大选》);乡政府民政部门本来想给不幸的大树杈捐款治病,结果在经济困窘与责任推诿中不了了之(《父亲叫大树杈女儿叫豆豆》)。《王乡长打工》是这类小说中唯一具有理想主义气息的作品。大学毕业的小王没有任何关系背景,却突然被任命为乡长。他突破规矩,到濒临破产的水泥厂打工,调查情况,狠抓质量,救活了这个乡镇企业。
在房光前期的小说中,开砂场、办自动化磨坊、逃离农村传统的生活方式、渴望现代文明前景,既是他笔下年轻一代农民的生活希望,也是作者对农村未来出路的期许。然而经历了1990年代历史转型之后,才发现开办企业、进入乡镇单位之后,所面对的现实困境仍旧层出不群。山区的困苦、封闭、狭隘依旧让一代代农民向往“外面”,渴望逃离、出走(《思念马兰花》、《外面》),然而物质、精神基础的欠缺,使得这些逃离土地的农民,即使成功也都施心用狠、无法无天(《姓刘的》)。更多的则是折回乡土,或心有不甘,铤而走险,在葵花地里间种鸦片(《黄昏:欢乐的葵花》),或老实务农,偶尔在农闲时的龙门阵中将自己打工的经历添油加醋渲染成人生“传奇”,阿Q、陈奂生式地获得精神的满足(《乡事·修公路传奇》)。在理想主义消亡的时代,农村困境的出路问题,是作家们无法回避又难以解决的难题。新世纪的乡土作家们或者回望昔日乡村美好的生活伦理,谴责时代潮流对这美好昔日生活的破坏,唱出乡土生活的挽歌;或者将乡土民间的生命状态乌托邦化,试图通过张扬民间伦理抵抗宏大的时代叙事;更多的是如房光一样,在困惑中以客观写真的方式呈示出当下乡土面临的困境和难题。
值得一提的是,近两年来,房光试图在小说中以扎实细密的写实,记录存留那些行将消逝的乡村风物、农民手艺,表现出他对乡村丧葬风俗(《喜丧》)、磨刀工艺(《剃头》)、打麻绳工艺(《乡事·麻绳》)的惊人熟悉。在《乡事·麻绳》中,机器制绳逐渐取代了打绳手艺,宋师傅等待了十年,终于在完成了最后一次打麻绳表演之后,无奈地将心爱的绳车付之一炬,如老舍《断魂枪》中的沙子龙一样无尽悲凉。在畸形的消费文化、娱乐文化席卷的当下,如何在吸纳现代文明的同时,扬弃乡土文化愚昧保守的因子,重建乡土文化,使其既具有开放性又具有不可替代的独特性,是一个被忽视已久却亟待探索的重要难题。
房光对晋北农村日常生活、自然风物极为熟稔。“离路很近的那些树的树枝上悬挂着的干黑的牲口胎盘,据说大牲口下了驹或犊,把胎盘挂在官道边的树枝上,驹或犊会平安顺利地长大”(《亮山坡》);孙明葆卖牛之后,要把缰绳留下,也是晋北牛马生意的规矩(《天大的事》)……,这些不经意的细节背后都有着丰富的生活真实。然而,在他的小说中表现得更为深切丰富的,是晋北农民的生命状态和精神性格。《大山凹》同《没有看见有雁飞向南方的秋天》一样,截取了一个村庄日常生活的横截面,将不同农民家庭的生活“连缀、组合”,展现出丰富复杂的精神面貌。带大了全村孩子且能用乡土偏方给孩子治病的曹李氏,身虽残疾、心却极为精明的瞎眼天亮,憨厚老实的刘陈支,精明要理、施心用计的考成,以及三蚊子、三蚊子媳妇、维旋媳妇……一个个人物各有面目,各具生命形态。如果不是作者对农村、农民的复杂性有着深切的认识,自觉放弃故事形态,立意呈现农村整体生活、精神面貌,很少有人会选择如此纷繁庞杂的组合方式来结构中短篇小说。
房光熟知农民的内在性格和情感方式。当三蚊子以为自己女人与小贩跑了时,他不哭不响,“跪在地上,两只手铁耙般地开始抓地。他使出全身的力气,两只手迅速地抓,专注地抓,坚硬的地皮发出痛苦的响声。他把蹬得铁板样的地皮抓出两道壕。两道壕迅速地深了、宽了。”这是怎样压抑的一种情感方式啊。三蚊子女人嫁给大龄的三蚊子,无法满足自己正常的生理需求,冒着传统伦理的指责与小贩公开结合,却并没有与小贩一起逃离。她哭诉道:我“‘啥也为哩。’三蚊子女人忽地哭了,抽抽搭搭说,‘为你,为孩子们,为他,为我!我啥也为哩我……’”。[7]一声哭诉里,满是这一晋北农村女性的悲剧命运与善良内心。在《山上放炮》中,嫁给酒徒大六的白菜,受尽穷苦与冷眼。丈夫又强行让她与光荣发生肉体关系,以讨回无法追讨的债务。被光荣愤怒地辱骂了之后,她“身子一软,软在炕上了,哭着,嘴里发出呜呜噜噜的响声。那响声短促而连贯,虽然微弱,却一震一震的有种力量,仿佛不是从白菜嘴里发出的,就像从一个不可知的非常遥远非常浓厚的地方传来的一样。”这晋北女性奇特的哭声里,又有着怎样的悲剧命运和内心屈辱。很少有文学作品书写过晋北农村女性这种悲伤、压抑的哭声,房光疼痛地捕捉到了,将之形象地表现出来,有着触动人心的力量。更能表现晋北农村女性悲剧命运与善良、忍耐性格的是《小亲圪蛋》。丈夫二明一到农忙时,便会晚上失眠,脾气暴躁,不顺心了要骂她臭货,还会扬起巴掌掴她:
在那个粗糙、茧块坚硬的巴掌落在脸上时,她听到嗡隆一声很沉闷的响,体内有股舒服的热气飞快地奔流。她叫了一声。她看到自己的叫声笔直笔直地射穿了柴烟熏黑的椽子上铺满木片,木片上糊了厚厚一层泥皮,泥皮上摆满瓦片的屋顶,箭般地上升,穿透了一群正从房顶上空飞过的麻雀中的一只麻雀的毛茸茸的洁白的腹部……她的耳朵里缭绕着古钟余音那种持久的响声。
面对二明的殴打,她曾经死过,可是却发现自己并不是自己生命的真正主人:“蓦地二明媳妇不想死了。她想,是不由我。我能作得了自己的主?当初不想出嫁,出嫁了。现在想死,又死不了。”她善良地理解了二明的困苦,疼爱地将鸡蛋都给二明吃,不断地采摘丈夫爱吃的地椒花。“现在二明媳妇想,他打我就捱,抱住头我就捱。”[8]
由于代代贫困,无力承担失败造成的损失,晋北农民往往显得保守,不敢面对风险性的新探索。养成了凡事看三看,永远不冒头,凡事随大家的精神心态。再加上历史的、现实的原因,他们怕官、惧官,对基层政府形成了不信任的心理态度。乡政府推行农业改革,投资农民种烟草,他们都要“推扛推扛”,直到有了收获的希望后才满心欢喜(《今年的烟》);他们不敢相信基层官员会把发财的机会承包给自己,犹犹豫豫,最终到手的财富还是转卖给了别人(《一沟柳树》)。他们也有在这种保守、穷困生活中形成的狡黠:四女子要到砂场工作前,张老汉叮嘱她,“不能干了,人家说你没本事,小看你;太能干了也不好,啥事都让你去干,干的越多毛病越多,没别的,就落个多受点”(《没有看见有雁飞向南方的秋天》);他们很会察言观色,奉承讨好,以获取利益(《押车》);基层政府回收贷款,他们则四处哭穷、不断“推扛”(《大山凹》)。他们恪守乡土伦理,却又敢于打破这伦理对人性的束缚,遵从人性的需求……这是怎样复杂的农民啊!
善良而又狡黠,忍耐而又保守,憨厚而又暴躁,麻木而又哲学……农民的可爱可敬与可恨可悯纷繁复杂地纠缠在房光的笔下,难以用简单化的观念来加以评说。也正是摆脱了对农民简单化的观念性认识,房光由自己真切的农村体验出发,同情而又审视、尊重而又洞察、热爱而又悲悯,写出了晋北农民复杂的精神世界。
[1]冯池.“自然合理生动有意思——谈房光的小说创作[J].批评家,1989(03):61-63.
[2]董大中.“莜麦文化”的绝唱——读房光的《莜麦谣》[J].山西文学,1988(12):53-55.
[3]房 光.黑羊山诔[J].当代作家,1992(02):110.
[4]房 光.如醉如痴[J].山西文学,1993(11、12):61-62.
[5]房 光.罗马峪[J].山西文学,1989(01):35.
[6]房 光.大烟花开过的草田·莜麦谣[M].太原:北岳文艺出版社,1996.
[7]房 光.大山凹[J].黄河,1989(06):135.
[8]房 光.小亲圪蛋[J].山西文学,1991(12):27-3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