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元礼,张彭强
(深圳大学管理学院,广东深圳 518060)
李光耀对于民主的逆向思考
吕元礼,张彭强
(深圳大学管理学院,广东深圳518060)
顺向思考“民主是什么”,是要对民主的理念给予阐释肯定,以便将民主的价值高扬到天上;逆向思考“民主不是什么”,则要对民主的狂热进行降温纠偏,从而让民主的理想落实到地上。以李光耀为代表的新加坡政府领导人强调站在实然的立场,力图通过“民主不是什么”的反思去质疑西方的民主原则,以便让理想符合现实。其主要观点包括:(1)民主不是至高无上的目标;(2)民主不是放诸四海而皆准;(3)民主不是人为制造出来的;(4)民主不是只有一人一票。
李光耀;民主;新加坡;人民行动党
理解民主,既要有顺向的思考,也要有逆向的反思。前者是要领会民主是什么,后者则要把握民主不是什么;前者的意义在于对民主的理念给予阐释肯定,以便将民主的价值高扬到天上;后者的作用则在对民主的狂热进行降温纠偏,从而让民主的理想落实到地上。建设民主既需仰望天上的理念,也要关照地上的现实。这就像画圆,现实中的圆都有不圆之处,那个没有任何缺口的纯粹的圆,只是圆的定义。同样,现实中的民主都有不够民主之处,那个没有任何缺陷的纯粹的民主,只是民主的理念。这里,圆的定义或民主的理念,就是它们的“应然”——即应该的样子。一方面,画圆或建设民主,必须秉持其应然的定义或理念,并藉此对现实不断给予批判、校正,惟其如此,才能画出日益圆满的圆,建成日臻完善的民主;另一方面,画圆或建设民主,只能在现实中进行,容不得一点缺口或一丝缺陷,就只能让圆或民主停留在抽象的想象,而不能将它们落实为具象的事实。一般来说,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乐于站在应然的立场,通过高扬“民主是什么”的理念来“校正”发展中国家的民主实践,以便让现实趋近理想;反之,以李光耀为代表的新加坡政府领导人总是站在实然的立场,力图通过“民主不是什么”的反思去质疑西方的民主原则,从而让理想符合现实。质疑民主当然比高扬民主更容易触犯“政治上正确”的教条。但是,当政党性质从革命转型为执政,当时代主题从破坏转变为建设,进行反思的质疑往往会比高扬理念的“校正”更能引人深思、给人启迪。
民主既是人们追求的目标,也是治理社会的手段。原则民主主义者之所以喜欢民主,是因为他们相信民主与自由、平等一样,是人类追求的目标;程序民主主义者之所以推崇民主,是因为他们认为民主是治理一个复杂社会的最好方式。李光耀等新加坡政府领导人同意民主是美好的理想,但并不像一些原则民主主义者那样,将民主视为至高无上的目标,而是更多地强调民主是治理国家的手段。李光耀说:“虽然民主人权都是可贵的意念,但我们应该相信,真正的目标是好政府。”[1](P571)时任新加坡贸工部长的杨荣文也说:“我们所关注的民主,不应该是个抽象的理想,而应该是个解决生活问题的途径,例如看民主是否能给我们带来好政府,民主是否带来社会和经济的发展,少数民族是否得到照顾,人民出门是否觉得安全。我常常想这个问题,对于那些因贫困而被迫离乡背井的菲律宾女佣,菲律宾式的民主对他们有什么意义?”[2]
根据李光耀等新加坡政府领导人的上述论述,一方面,民主表现为人民当家作主的原则,自有其内在价值,是一个值得人们追求的目标,所以,民主是“可贵的意念”;另一方面,民主表现为产生好政府的程序,又只有外在价值,是一个用以达到目的的手段,所以,民主“不应该是个抽象的理想,而应该是个解决生活问题的途径”。由于李光耀等新加坡政府领导人始终把民生问题作为政治中的头等大事、重中之重,所以,民主作为原则或目的的内在价值就显得相对次要,民主作为程序或手段的外在价值则必须以其能否解决民生问题为其轻重大小的权衡标准。李光耀承认民主是治理一个复杂社会的最不错的方式,但并不像一些程序民主主义者那样,认为有了民主的程序、制度就一定能够产生好政府。在一些程序民主主义者看来,“即便上帝降下一个魔鬼,我们也敢于使用他”——因为民主的程序已经限制乃至杜绝了魔鬼作恶的可能性。李光耀说:“没有好人掌管政府,能不能有好政府?美国自由主义者相信可以,认为政府制度好,行政、立法和司法三权分开,外加三方相互制衡,像美国国会和白宫定期争斗,众议院和参议院定期争斗,就会有好政府,哪怕是软弱的人或不太好的人赢得选举和掌管。但亚洲经验使我得出不同的结论:……我看到过很多理想的政府制度垮了。这些政府是在英国和法国殖民地获得独立时,由英法两国成立的,但由于掌管的领袖不称职,这些国家在暴力、政变和革命中倒了,制度垮了。过去的菲律宾、过去的锡兰、过去的巴基斯坦和许多国家,它们统统是领袖差或不合适而失败了,虽然他们的政府制度好,是以最好的自由宪法作为模式的。”[3]
否定民主是一种至高无上的目标,当然要遭到许多自由主义人士的抨击。但是,作为自由主义宗师的哈耶克也曾提醒人们不要将对民主的赞扬超越了应有的范围。哈耶克认为,时下一般人不分青红皂白地将“民主”一词用成赞美之词,这并非没有危险。因为这种用法暗示我们,民主是好东西。所以,如果民主扩张的话,那么往往为人类之福。哈耶克说,这种说法乍看起来,是一不证自明之理;但是并没有这种民主。其实,民主作为治理国家的手段,其目的不是为了追求最好,而是为了避免最坏;它不是好中求最好的产物,而是坏中求不坏的结果。有比喻说得好,专制政府有如机帆船,可以乘风破浪;民主政府则像木筏,摇摇晃晃。但是,木筏却可以渡过机帆船所渡不过的险滩。专制政体有如一盏强光灯,光芒四射,不过,一旦灯光熄灭便一团漆黑;民主政体有如多盏煤油灯,灯火昏黄,不过,因为灯有多盏,往往可以避免没有一点灯光的最坏局面。与上述比喻的观点相类似,在惯于对民主进行逆向思考的李光耀看来,与其说民主是个好东西,不如说民主是个最不坏的东西。说民主是个好东西,就可能过高估计民主的作用,一旦在民主实践中遇到挫折,反容易丧失对民主的信心;说民主是个最不坏的东西,就能够理性看待民主的功用,即便在民主实践中碰到不尽人意的情况,也能够早有预料,冷静应对。
以美国为首的西方国家认为,民主政治对世界各国人民一律有效,非西方国家要进步,要成为工业社会,要实现现代化,就必须推行西方式民主政治。对于美国等西方国家的上述观点,李光耀提出了自己的不同看法。他说:“民主政治是西方对付共产主义的一种思想体系。西方要把它大力推行的民主与人权,作为世界各国一律可行的解决问题的办法,不论各国的历史背景、传统、文化价值或经济状况有何不同。因此,第一个问题是:民主政治是否放诸四海而皆准?”[1](P554)从一定意义上说,李光耀等新加坡政府领导人对此问题的回答是否定的。
首先,民主的标准不是放诸四海而皆准。世界人权宣言第20条第3项注明,人们的意愿是政府权力的基础,而这种意愿是通过定期和真实的选举,由人民在普选和平等投票权下秘密投票表现出来。李光耀认为,这是个理想的标准,只有几个第一世界国家能够实现。但是,对于第二、第三世界的其他许多国家来说,这并非一个实际而可实现的标准。在第二世界——即东欧和俄罗斯,他们需要10到20年的时间对民主的实践进行政治教育,才能改变态度,学会如何在互不攻击或不感到沮丧的情况下参与民主性的讨论。在第三世界——即拉丁美洲、非洲、中东以及亚洲,各国政府拒绝西方国家强加的民主。例如,印尼对荷兰发展援助部长提议以人权交换援助的反应是拒绝援助。印尼总统苏哈托要求荷兰退出负责印尼事务的政府组织。换句话说,印尼宁可舍弃援助也不屈服荷兰在民主和人权问题上所施加的压力。上述情况的出现,是因为各国的历史、文化和背景不同。李光耀说:“没有人可以忽视一个社会的历史、文化和背景。几千年来,各个社会都以不同的速度和不同的方式发展。他们的理想与标准也各不相同。20世纪末的欧美标准并不是放之四海而皆准的。”[1](P573)
其次,民主的作用不是放诸四海而皆准。民主是建构权威的方式,但是,新加坡第二任总理吴作栋认为,采用民主方式并不一定就能选出最好的国家领袖。如果人民单凭外观印象去选领袖,可能产生偏差。他以足球队为例,说明选贤任能必须精挑细选的重要性:球队要取胜就得选派最好的球员。要选派最好的球员,遴选委员会就需要对候选的球员有深入的认识,了解他们的长处和短处,而不能单凭表面功夫就让他当射门员。但是,如果选择国家队球员的工作,就像大选那样由人民来决定,那么,在国家体育场的数万名观众将选出谁可以代表新加坡出赛。每一名要成为国家队球员的人只要在观众面前亮亮相,由观众凭他们的体型、外表和自称的能力来评选,那么,观众看到的只是表面,而忽略了内涵,就不能作出明智的选择。可是,一般人选择国家领袖的方法往往只是根据简短的履历、照片、群众大会上的表现和激烈的演说。这种制度是有缺陷的,因为他们只凭对候选人的表面认识和印象,而不是根据他们的才干、性格和从政的动机来决定。吴作栋说,如果行动党没有遴选委员会来确保候选人有很好的素质,新加坡早就有麻烦。行动党的遴选委员会再三复查,千挑万选,才推出它认为可以信赖的候选人。换句话说,它预先为选民选出候选人。在这种制度下找到的人选保证能跑,能接球,能得分,也能集体协作。在此基础之上,再让他参加国会选举,在政党与政党之间的竞争中赢取胜利。因此,新加坡的选人模式,是伯乐相马与制度赛马相结合。但是,在许多国家,并没有采用伯乐相马的方式严格挑选候选人,等到当选之后,才发现他们无法胜任。有时候,它们甚至选出掠夺国家财富的骗子和强盗。
第三,民主的模式不是放诸四海而皆准。西方式民主政治在西方取得了成功,但并不意味也能在其他地区取得同样的成功。如果发展中国家简单照搬西方模式,民主就不能发挥应有的效应。李光耀举例说,第二次世界大战结束后,英法两国相继在20世纪40到60年代放弃它们的帝国事业,让其殖民地独立,并以本身为模式,为这些新兴的独立国家制定了民主宪法。但是,在此后的年代里,其效果不但有欠理想,而且参差不齐。与此同时,美国式的宪法在菲律宾这个唯一的美国前殖民地也行不通。菲律宾在1946年宣布独立后举行大选,即开始试行民主政治。但是,早在1972年,当菲律宾实行军法统治,这项民主政治的实验便宣告失败。1987年2月,菲律宾新上任的科拉桑·阿奎诺总统又颁布了一套美国式宪法。但是,就在宪法委员会开始制定这个宪法时,菲律宾军人就发动了四次政变。1987年5月,菲律宾举行了参众两院选举,但这依然解决不了该国武装部队效忠对象的问题。选举过后,菲律宾又接连发动了三次政变。由于民主的模式不是放诸四海而皆准,所以,“对亚洲国家来说,问题并不单单是该怎么样或要怎么样才能模仿美国、英国或西欧的宪法,来制定一种制度。”[1](P557)“实际上,一个国家如果能自由调整和修改美国或欧洲的民主作风,以适合本身的情况,成功的希望就更大。”[1](P558)因此,“我们将如何演变,须由我们自己决定和自己负责,而不是由美国的学者、人权分子或国际特赦组织来决定。一旦我们跟随他们的制度,如果我们失败了,就像前南越那样,他们不会前来援助我们。他们只吸收了一些难民,但3000多万南越人民却必须吃苦。”[4]
李光耀将达尔文的物竞天择、适者生存的进化论运用到了社会领域。他认为,一种制度的产生或确立并非凭空制造出来的,而是逐渐演进而成的;不是创造的,而是生长的;不是发明的,只是发现的。在李光耀看来,人虽然号称是“理性的”,但其实只是“有限理性的”。因此,人在社会的发展面前应该保持谦卑,顺其自然;而不应该狂妄自大,为所欲为。在读过哈耶克的著作之后,李光耀说:“他清楚而权威地帮助我将一桩一直心有所感、却无法表达的事实一吐为快,亦即包括爱因斯坦在内,多位公认一方权威的睿智之士,都以为好头脑就能设计更好的制度,创造比历史演化或经济达尔文主义更多的‘社会正义',其实是非常不智的。”[5](P167)制度的演进“和达尔文的社会进化论相似,也就是在一个反复试验的过程中,适者生存。”[1](P557)
民主是一个逐渐演进的过程,早已被发达国家民主发展的历史经验所证明。李光耀举例说,西方民主建设最典型和最成功的英国和美国虽然拥有长期不断的民主政府的纪录,但是,它们是在经济取得高度增长、人民受过教育之后才全面地享有普选权。英国的民主历史可以追溯到1215年导致英国国会产生的《大宪章》的签署。但是,直到1911年,才实现上议院的世袭贵族同下议院的人民代议士享有同等权力;直到1928年,英国妇女才获得投票权;直到1948年,英国牛津大学和剑桥大学毕业生和商人所拥有的额外投票权才得以废除。美国在1776年宣布独立,其独立宣言强调人人平等。但是,美国1788年的宪法规定,只有缴交产业税或人头税的人士,也就是富有人家,才拥有投票权。当时,投票权还受到年龄、肤色和性别的限制。直到1860年,入息和财产这两个条件才被取消。但识字测验和人头税等其他障碍,仍然对黑人和其他社会地位低下的族群有所不利。直到1920年,美国妇女才获得投票权;直到1965年,投票权法令才取消了阻止黑人投票的识字测验和其他选民限制措施。因此,在英国和美国,分别直到1948年和1965年才先后建立了全面的民主体制[5](P565)。
民主是一个逐渐演进的过程,也已被发展中国家民主发展的历史教训所证实。1994年,正当苏联解体不久和美国人踌躇满志之际,美国企图让海地一夜之间民主化,重新扶植已被拉下台的民选总统。但是,5年后,美国人悄然退出海地,私下承认失败。李光耀曾引用美国作家沙可斯基发表在《纽约时报》的文章中的质问来说明海地民主化失败的原因:“究竟是哪儿出了错?暂且不论海地领导层有多大过失,华盛顿的决策人应该知道强行民主化会有多大的风险。海地民主不足月早产,它不可能在没有真正多党制度的情况下继续生存。多党制度不可能在没有稳固的中产阶级的社会里建立起来。中产阶级要形成,不能少了充满活力的经济体。充满活力的经济体,不能少了强大贤明,有能力率领国家走出低谷的可靠领导人。”[6]一句话,海地民主化失败的原因,就是美国企图让它一夜之间实现民主化,忘记了民主是一个渐进的过程。
民主是一个渐进的过程,是因为人们不可能完全摆脱自己的文化。你可以把个人分散到另一种文化里去。例如,如果你把一个日本人或是中国人送到美国,再过一两世代,他将变成美国人。但是,如果你把美国的价值观介绍给日本或中国,结果将是极不相同的[1](P562)。李光耀举例说,虽然日本也实行选举制度,强调公民自由,但其形式却与西方大不相同。由于日本许多年都没有换过政府,所以,很多西方人都认为那不是民主。其实,日本真的是一种异常独特的民主。甚至他们的自由民主党也是独特的。受起源于明治维新时代的制度的影响,当政的自由民主党的派系领袖和幕府将军一样,每个人手下养有一批武士。他必须满足武士的要求,一个派系领袖每年必须找150万元、大选时则必须找300万元给手下每个国会议员。受继承制度的影响,日本国会的600名议员当中,议员的儿子竟然占去150名。这在世界上属于绝无仅有,是纯粹的日本制度[7](P114)。同样,“如果给中国人时间去调整或发展,他们便会发展本身的代议制政府或票决制度。你不能由11亿人民选举一个总统。假如你在北京发表竞选演说,准有超过70%的人不明白你在讲什么。……那么,怎样才行得通呢?也许实行一个金字塔式的代表制度。由县到省,由29个省到中央,再由中央选举主席或总理。这是一个可行的方法。没有一个大的国家可以实行直接选举。印度可以,但情况特殊。”[7](P114)李光耀说:“社会怎样演变,是由历史和文化来决定的。东欧有这样的发展,是因为她们具有某种历史经验。捷克以前是一个民主国家,所以捷克人能够恢复以往的模式,是很自然的事。中国没有像印度那样大规模的和平抗争,也没有异议分子运动。中国文化与他们的不同。中国的改朝换代,往往是革命促成的。中国人形容革命的字眼是‘起义',即是说,正义的势力抬头了。换句话说,统治者不公正、凶恶、残暴、压制人民。所以,人民便起义了。对中国来说,那将是一场大灾难。因为中国是一个那么庞大的国家。它可能恢复军阀割据的局面。”[7](P114-115)李光耀由此得出结论:“政体的制定必须根据一个国家的风俗习惯,并符合其人民的特性。就像穿鞋子一样,穿得越久,就越觉得合适。我们可以把鞋皮扩大,变软,可以换上新的鞋底,并加以修补,这会比一双新鞋更好穿。……当我们了解年轻一代对鞋子的外形和适度要求不同而需要改变时,最好还是把旧鞋子弄松弄软,使其变得好穿。”[1](P195)
民主的原则之一是一切公民应有同等选举权。无论是总统或采矿工人,知名教授或无名小贩,都只能在选举时投一票。在当今世界的绝大多数人的头脑中,一人一票制是不容置疑和不可动摇的民主制度。但是,李光耀并不认为一人一票是不可动摇的民主制度,甚至也不认为它是最好的制度。他认为,民主的过程不纯粹是个推行一人一票制度的过程。简单地使两者的关系等同起来是错误的。
首先,一人一票制所立足的人人平等的假设是错误的。李光耀说:“对民主所作的假定有一些缺点。男人和女人被假定是平等的,或者应该平等。因此才有一人一票。但是平等是否是实际的呢?如果不是,那么,坚持平等必定导致退步。”[1](P575)李光耀大胆假设说:如果在这个互相依赖的小世界中有一个世界政府,一人一票是否会带来进步或导致退步?每个人都会立刻看到,发达国家里有受教育的人民将被落后国家里没有受教育的人民所淹没,因此,进步是不可能的。实际上,如果英国和美国在19世纪时让它的人民都享有普选权,那这两个国家所取得的经济和社会发展或许没有那么迅速[1](P575)。再以联合国为例,“基于平等的理由,联合国大会所实行的是一国一票。可是,联合国大会的决议案并没有制裁的威力。只有联合国安理会有制裁权力。在安理会里,虽然在15个理事国中只要有8个赞成就有足够多的大多数,但理事会中5个常任理事国中的任何一个都可以加以否决。”[1](P575)在引述了有关“联合国安理会当初或许可以实行一枚飞弹一票制,而联合国大会则实行一元一票制”的半开玩笑半当真的话之后,李光耀说:“我不能肯定这是否会被世界各国接受。不过,这比世界政府的一人一票制或甚至联合国大会的一国一票制更加行得通。这会更加符合现实。”[1](P575)因此,民主政体的弱点是,人人平等而且都有能力为共同利益作出相等贡献的假定是错误的。这使人们进退两难。当理想不符合现实,人们应该坚持理想却脱离现实,还是应该立足现实却违背理想?
其次,一人一票制往往妨碍发展中国家的经济发展。李光耀认为,经济发展需要提高投资率。在发展中国家,它要求人们长期(至少5年)付出较大的努力却获得较少的报酬。如果连续两年都能达到要求,在第四年能够看到效果,在第五年享受成果,就是最好的结局。不幸的是,经济发展的过程往往远为缓慢,也更为痛苦,5年、10年都不一定能够见到成效,人民也难以感到愉快。如果人口大部分是半文盲,就只喜欢甜头,不愿意吃苦。这时候,政客在竞选时就不能谈吃苦。谁给的好处多,谁就能够获胜。这时候,政客们为了在选举中获胜,不仅会承诺无须保持投资率增长,还将进而把已经储蓄的资金花掉,造成经济的崩溃。因此,在有必要更加辛苦地工作,报酬却相对减少,并须增加投资的时候,一人一票的效果就会适得其反。李光耀指出:“经济成长阶段非常缓慢时,一人一票制有个与生俱来的缺点;如果英国早在18世纪就实施一人一票制,就不可能有产业革命。你不能把煤矿工人找来,告诉他为了国家工业化,他必须工作更努力,赚的钱却要减少。”[5](P140)
第三,一人一票制并不完全适合新加坡的国情。李光耀指出,到了2020年,当已超过60岁的退休人口达到30%的时候,老人的利益将对政策产生不相称的影响,现有的制度将和欧洲与美洲一些国家所出现的情况一样,变得无法正常操作。美国前任总统里根为避免国家经济破产,曾在1982年尝试削减社会保障开支时,遭到老年人强有力的抗拒,一致投票反对。新加坡也是一样。李光耀说:“我们现在告诉他们,应该把公积金存起来,将来会有需要,因为你们将活到75岁,但他们不相信我们。即使他们相信,也会把此事抛诸脑后。但在20年后,他们将超过70岁,而且也把公积金储蓄花光。他们到时候将投票支持承诺给他们更多福利的政党成立政府。”[5](P140)这时候,只能由就业的年轻纳税人来承担这笔费用,而没有工作的人却不用缴税。因此,李光耀认为,新加坡将来可能必须更加重视贡献更大、责任更重的人的意见,即应该考虑给年龄在35岁到60岁之间、已婚有子女的人一张额外的选票。因为这一年龄层的人对社会、经济的贡献最大,也必须同时为自己和为子女投票,所以,可以给予他们双倍的决定权。一旦过了60岁,他们的子女已经成年,可以为自己投票,那么,父母的选票就恢复为一张。他说,这样的制度,可能更有效,也更有利于社会稳定。
李光耀对于民主的逆向思考,改变不了民主潮流的浩浩荡荡。2011年大选,长期执掌新加坡政权的人民行动党得票率为60.14%,成为1965年建国以来历次大选的新低;反对党则史无前例地赢得一个集选区,共获6个议席,创下了建国以来反对党赢得议席的最高。这标志着新加坡的政治生态已经进入新常态:随着选民诉求和心态的改变,越来越多的人不再安于现状,而要求更多地参与、更大的透明度、更多元性的政治结构以及更多的政治上的制衡。一句话,要求更多的民主。面对新常态,人民行动党于2012年末举行的干部大会就“包容政治—果断政府”等多个主题进行了探讨。这些主题都是对立着的两个概念。例如,建设“包容政治”,就需要扩大民主;实现“果断政府”,又需要加强集权。新加坡现任总理李显龙在大会发言中指出,行动党政府必须代表新加坡人民的“中间立场”,而不是偏向一边。“在美国,各州不是蓝色(民主党)就是红色(共和党),找不到中间点,也就无法取得共识。”相反,“正因为我们有中间观点,才会有一个主导的政党,拟定能取得共识的政策。”[8]李显龙的上述观点体现了“执两用中”的政治思维。这里的“两”是指事物的左、右两端。面对新常态,新加坡政府既不是一味朝着应然的一面向“左”转,也不是仅仅向着实然的一面向“右”转,而是“执两用中”地兼顾左右,强调“阴阳两面的配合,并随着时间达到平衡”[8]。这就要求新加坡执政党及其政府在顺应民主潮流的同时,进一步深化对于民主的逆向思考。
[1]李光耀40年政论选[M].北京:现代出版社,1996.
[2]本报记者.民主不纯粹是推行一人一票制[N].联合早报,1992-10-23.
[3]本报记者.李资政为薪金白皮书辩护演词[N].联合早报,1994-11-02.
[4]本报记者.饮水思源,继往开来[N].联合早报,1996-12-07.
[5]韩富光.李光耀治国之钥[M].台湾:天下远见出版股份有限公司,1999.
[6]李光耀回忆录(1965—2000)[M].台湾:联邦出版社(新)私人有限公司,2000.574—575.
[7]李光耀看中国和中国香港[M].新加坡:胜利出版私人有限公司,1990.
[8]陈慧敏,邓伟坚.行动党大会行动党新中委今早出炉[N].新明日报,2012-12-02.
【责任编辑:来小乔】
LI Guang-yao's Inverse Thought on Democracy
LV Yuan-li,ZHANG Peng-qiang
(College of Management,Shenzhen University,Shenzhen,Guangdong,518060)
Giving an inverse thought to“what is democracy”is to reaffirm the definition of democracy so as to hold high the flag of democracy up into heaven.Giving an inverse thought to“what democracy is not”is to cool down the fever for democracy so as to bring the ideal of democracy down to earth.The Singaporean leadership represented by LI Guang-yao emphasizes an objective stance,and they seek to question the Western democratic principles by reflecting on“what democracy is not”so as to make ideal reconcile with reality.The main points include:(1)Democracy is not the supreme goal.(2)Democracy does not apply universally.(3)Democracy is not man-made.(4)Democracy does not mean one person one vote.
LI Guang-yao;democracy;Singapore;PAP(People's Action Party)
D 521
A
1000-260X(2015)05-0014-06
2015-08-20
吕元礼,深圳大学教授,当代中国政治研究所研究员,新加坡研究中心主任,主要从事华人政治文化与政党政治、新加坡政治与李光耀思想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