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建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文化创意产业时代的艺术追求
高建平
(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北京 100732)
这次会议的主题,是“文化产业发展与文艺理论创新”。这些年,深圳大学在文化产业研究方面做了很多工作,已经成为国内研究文化产业的学术重镇。文化产业研究是否应该成为一个合法的学术话题?这在过去有一些争论。本来,发端于欧洲18世纪的现代艺术概念和现代艺术体系,就是将自身区别于工艺而创造出来的。当时的一批思想家和艺术家们,要划出一个独特的领域,从此以后,艺术与非艺术界限分明。
前不久,我参加了中国社会科学院的一个代表团,访问了德国法兰克福。在法兰克福,我们去了法兰克福研究所,看到了阿多诺的藏书和钢琴,那也是带着朝圣的心情去的。阿多诺严厉抨击文化工业,这成为我们一代人的记忆。随后,我们又访问了法兰克福大学,与法兰克福大学文学系的几位老师作了座谈。座谈的结果发表在2014年11月的《人民日报》上。这个座谈的稿子,实际上提出了一个问题:我们今天怎样看通俗大众艺术?法兰克福大学的新一代学者们认为:像阿多诺那一代学者那样对文化工业严厉批评,也许是一个特定语境的产物。在纳粹灭亡后,学界,特别是犹太裔的学者们,对纳粹的第三帝国有着极其痛苦的记忆。他们从纳粹利用文化工业实现法西斯主义统治中吸取教训,要重回德国古典文学的传统,让文学艺术对社会起救赎作用。
我们对法兰克福学派大师们的著作,当然要当作经典来读;但同时,也要意识到,这些经典也是属于它自己的时代的。我们今天怎样理解法兰克福学派的学者对文化工业的批判?怎样理解他们对艺术的社会功能的定义?新的时代给我们带来了新的要求。例如,有一种观点认为,艺术的作用在于救赎,这种观点有道理,但片面。艺术不是处于生活之外对生活进行救赎,而是生活的一部分。我曾经作过粮食和药品的比喻,救赎是将艺术看成社会之药。这种比喻的缺陷在于,把艺术的繁荣寄托在社会的病态的基础上:社会病得沉重,需要的药就多,于是艺术就得到发展。艺术处于生活之内,艺术是人的精神食粮,健康的人也需要,并且,艺术的繁荣应该成为一个社会以至一个文明健康的表征。再例如,一种观点认为,奥斯维辛之后,写诗是残忍的。这个观点也不对。奥斯维辛之后,更需要诗来唤醒民众,记取文明发展过程中的教训,让悲剧不再重演。我们常常发现,一些大的社会灾难之后,常常会迎来文学艺术繁盛的时代。原因就在于,医治文明的创伤,让心灵健康成长,都需要诗。
回到我们的话题上来,今天,需要我们为文化创意产业唱赞歌。过去,艺术是少数人的事。欧洲18世纪时,艺术主要由贵族所把持,由贵族所消费。到了19世纪,新兴的资产阶级逐渐成为艺术的主要欣赏者、收藏者和赞助者,在艺术生产中占据着主导地位。20世纪时,一方面是大资本家们通过对艺术生产的垄断而成为艺术的主人;另一方面,教育的普及和普通大众的艺术欣赏需求得以展现出来。这种发展,从来都是两面的,一方面是资本对生产的控制造成普通民众权力的丧失;另一方面,艺术与技术的结合造成艺术的普及。
在现时代,艺术与技术的结合是不可避免的。追求一种纯粹手工的,单个人独自创造并因而具有纯粹的原创性的艺术,已经日益成为一种奇特的,不被人们所看重的艺术生产方式。艺术要面向人民大众,满足人民大众的巨大的社会需要。新技术无论在量的方面,还是在质的方面,都在改变着艺术自身。也许我们可以这样来理解:并不存在一个艺术本来就应该有的天然形态,而只存在着在由特定的科学技术发展所构成的前提下出现的艺术的形态。
我们给文化创意产业唱赞歌,就是维护人民大众的艺术欣赏权利。在今天,我们应该发展这样一种理论,这种理论不是从精英的立场上谴责文化创意产业,谴责通俗大众艺术,谴责技术给艺术所带来的一切发展。这种孤芳自赏的态度,不是艺术的出路,也不是文艺理论研究的出路。我们应该首先肯定文化创意产业给人们的文化生活的丰富,给生活所带来的积极变化。
那么,文化创意产品是不是艺术品呢?这个问题似乎很难回避。杜威在《艺术即经验》一书中,曾提出要建立这样一种美学:这种美学要寻找艺术与非艺术、高雅艺术与通俗艺术、艺术与工艺之间的连续性,而不是像在他以前的许多美学家们所做的那样,致力于区分。区分当然重要,但从实践的观点看,连续性更重要,一些最有价值的现象,恰恰不是出现在两极,而是出现的两极之间。从事文化创意产业的研究,如果要寻找理论的立场的话,也是要在这种连续性中寻找。我们要寻找文化创意产业与艺术之间的连续性,而不是像过去的一些思想家所做的那样,制造文化创意产业与艺术的对立,强调一种而否定另一种。
有一个想象,对于文化产业是否具有艺术性,似乎不利,这就是对工业生产的整齐划一性的想象。产业或工业,似乎意味着批量化生产,意味着艺术个性的丧失。艺术还是需要个性的。还是说起前不久的那次旅行。我们去了德国的法兰克福等地以后,又去了俄国。在俄国的彼得堡和莫斯科,去了许多与普希金有关的地方。我一直在想这样的问题:诗是写给一个人的,还是写给大家的?普希金的《给凯恩》,是先写给作为个人的凯恩,然后才具有了普遍性。诗和艺术,都有着想象中的接受者。艺术要把一种思想和情感传给他人,它不是直接面对大众,而是经过个人的中介而走向更多的人。在机械复制时代,艺术直接走向大众的可能性增大了。于是,直接面向大众的文化产品生产,似乎有取代原有面向个人而创作的艺术传统的倾向。但是,如果我们以餐饮作比喻的话,文化产业的未来绝对不是艺术的麦当劳化、肯德基化。甚至在这种工业化生产盛行的时代,我们还是认为,一些个性的私房菜,要比麦当劳和肯德基要好得多。前不久在厦门召开了一次会议,有几位学者的发言我非常赞赏。他们说由于新媒体,创造者和接受者变得更近了,可以提供更精准的服务了。如果有这样的可能性的话,那也许正是未来艺术的萌芽,这也同样代表着文化产业的未来。
艺术要追求独特的个人情感的交流,而不是整齐划一的大众化服务。这一点,如果在文化产业发展的初期很难做到的话,那么,文化产业的发展,应该证明,要做到这一点并不是不可能的。从这个意义上讲,文化创意产业所追求的理想,与艺术所追求的理想,并不是天然的相悖离。技术的发展,新媒体的出现和不断更新,给艺术不断带来新的问题,也使文化创意产业的概念不断更新。但是,在里面有一点是不变的,这就是人文精神。无论是文化创意产业,还是艺术,会在人文精神的寻求这一点上走到一起。技术只能为这种精神服务,而不是压倒这种精神。
【责任编辑:向博】
2014-12-01
高建平,瑞典乌普萨拉大学美学博士,中国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研究员,副所长,兼任国际美学协会主席,中国中外文论学会会长,中华美学学会副会长,从事文艺理论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