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振忠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中国 上海,200433)
从汉语教科书看清代东亚经济与文化的交流
——以朝鲜时代汉语课本所见沈阳及辽东为例①
王振忠
(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中国 上海,200433)
在清代,东亚各国之间存在着频繁的经济和文化交流。在此过程中,形成了一批各具特色的汉语教科书,其中,最为重要的如日本的唐通事教科书,琉球的官话课本以及朝鲜时代的汉语教科书。这些教科书因其语言生动、内容丰富,贴近民众的日常生活,相当程度上反映了东亚各国经济、文化交流的实态,因而值得历史学界更多的关注。作者以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为例,探讨朝鲜使团及商人的活动,重点关注中韩交流中的沈阳及辽东,并从东亚比较的视野对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之形成进行探讨,指出:与同时代的唐通事教科书、琉球官语课本相似,朝鲜时代的汉语教科书也多出自当时的朝鲜通官之手。这些资料,对于中外文化交流从政治史、贸易史以及广义的文化史转向社会史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学术价值。
汉语教科书;东亚;朝鲜时代;沈阳;辽东;文化
2005年,中华书局出版了汪维辉编纂的《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全四册);2011年,汪维辉又与日本学者远藤光晓、韩国学者朴在渊和竹越孝合编有《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全二册)。这两套丛书中收录的汉语教科书,是十四世纪至十八世纪(相当于中国的元明清时代)高丽(朝鲜)人学习汉语而编撰的各类教科书,其中有不少反映明代以来东亚经济与文化交流的生动史料。
譬如,《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中的《华音启蒙》,是朝鲜朝后期的一种汉语会话课本,由当时的翻译官李应宪编纂,刊行于1883年(朝鲜高宗二十年,清光绪九年)。《华音启蒙》原书为对话体,采用纯粹的口语,带有浓厚的汉语东北方言色彩。②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一),北京:中华书局,2005年版,第465-466页。而《你呢贵姓》、《学清》二书,也成书于朝鲜朝后期高宗年间(1864—1906),其主要内容是朝鲜商人崔氏与中国辽东商人王氏的对话,也带有浓厚的东北口语色彩。
《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中的《象院题语》,是朝鲜王朝司译院官颁的实用手册,其内容主要是介绍中国的风土、礼仪、习俗、制度、道里等诸多方面的知识,以供出使中国的赴京使随行翻译官使用,是当时使臣赴京办理公务的指南。揆诸史实,司译院“专掌事大交邻之事”,该书最早的刊本为康熙九年(1670)的铸字印行本,但从其内容及语言风格来看,其成书年代当在晚明。其他的《中华正音》、《骑着一匹》、《华音撮要》和《关话略抄》等,都是民间编写的汉语会话书抄本,内容皆以中朝边境贸易为其主体。例如,《中华正音》是由精通汉语东北方言的朝鲜人所编写,内容是从东北边境前往北京做买卖的朝鲜人,与中国商人、客店老板、车主等人的对话,用的是生活气息浓郁的纯粹口语。①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25、258页。《华音撮要》是中国商人王大哥与朝鲜客商黄老大的对话,其对话地点是在中朝边境的凤凰城。而抄写于1883年以前的《中华正音》,其中也提及“人家都往边门口管生意”,②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25、258页。可见也与凤凰城一带的贸易有关。
上述诸书,对于我们研究中韩交流和明代以来的沈阳及辽东,提供了诸多可资利用的史料。
(一)辽东的路程与交通
在上揭的朝鲜汉语教科书中,成书较早的是《象院题语》,书中载有朝鲜人前来中国的简要路程,即:
自鸭绿江到辽东:鸭绿江到汤站九十里,汤站到凤凰城四十里,凤凰城到镇东堡四十里,镇东堡到镇夷堡六十里,镇夷堡到连山关七十里,连山关到甜水站三十里,甜水站到辽东九十里。
自辽东到山海关:辽东到鞍山六十里,鞍山到海州卫五十里,海州卫到牛家庄四十里,牛家庄到沙岭六十里,沙岭到高平六十里,高平到盘山四十里,盘山到广宁五十里,广宁到闾阳五十里,闾阳到十三山四十里,十三山到小凌河六十里,小凌河到杏山三十八里,杏山到连山五十里,连山到曹庄五十里,曹庄到东关五十里,东关到沙河三十六里,沙河到高岭五十里,高岭到山海关五十里,
自山海关到北京:山海关到深河六十里,深河到抚宁县四十里,抚宁县到永平府七十里,永平府到七家岭六十里,七家岭到丰润一百里,丰润到玉田八十里,玉田到蓟州七十里,蓟州到三河七十里,三河到通州七十里,通州到北京四十里。
因《象院题语》一书成书于晚明,当时建州女真崛起,故该路程至辽东后便西南行,经鞍山、海州,折而西北行,经牛家庄、沙岭、高平、盘山至广宁,再西南行至山海关。及至清代,此一贡道有所变化——朝鲜贡使团由朝鲜之义州城过鸭绿江后,经汤站、凤凰城边门(栅门)进入中国,经辽东、沈阳、山海关至北京。此一路程途经的较为重要的城市为辽阳,这一带很早就与朝鲜有着密切的关系。根据乾隆时代燕行的朝鲜人洪大容之描述:“辽东在辽金为南京,或称东京,元置行省,明置都司,今为辽阳州,属之沈阳,城池闾阎亚于沈阳。”③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沿路记略》,见《湛轩先生文集》第3册,“韩国历代文集丛书”第2603号,韩国,景仁文化社,1999年版,第212页。关于辽阳,成书于高丽朝末期(约相当于中国元末的至元、至正年间)之《老乞大》一书,就记述了几位高丽人与一位姓王的中国辽阳人结伴前往北京做买卖的全过程。正像洪氏所言,当时的辽东被称作“东京”。十六世纪前半叶,朝鲜著名语言学家崔世珍对《老乞大》作了谚解(世称《翻译老乞大》,约刊行于1507—1517年间)。其后,该书又出现了两种修改本,称作《老乞大谚解》(分别刊行于1670年和1745年)。④汪维辉:《老乞大谚解解题》,《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一),第53-54页。在《老乞大谚解》中,“东京”均被改写成“辽东”。例如,其中提及:
……小人在辽东城里住,现将印信文引。你在辽东城里那些个住?
小人在辽东城里阁北街东住。离阁有多少近远?
离阁有一百步地,北巷里向街开杂货铺儿便是。
那杂货铺儿是你的那?近南隔着两家儿人家,有个酒店,是我相识的,你认的么?
那个是刘清甫酒馆,是我街坊,怎么不认的!
虽然这般时,房子委实窄,宿不得。①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一),第71页。
这里的“辽东”,在《原本老乞大》中,均作“东京”。及至清代前期,对于辽东到北京的沿途,有了更多的记载。洪大容就曾指出:“自辽东夹路植柳,达于京城,凡大路皆然,柳间可方十轨,每夏潦水遍野,藉此不失路云。”②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沿路记略》,第213页。沿辽东前往北京,洪大容颇多感慨:“自辽东西行三百里,大陆漫漫无涯涘,日月出于野而没于野,至新店村后,有小陵十数丈,登眺甚快,盖行平野,四望不过十余里,是故不观海、不度辽,地圆之说,终不得行也。”③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沿路记略》,第213页。
对于辽东城,《象院题语》第十七题是“辽东公干”,其中提及:
我们到辽东第二日,都司里见官。宰相以下一起人,到都司二门外伺候,镇抚官请宰相进去,月台上站住;三位大人坐堂,便镇抚官引宰相,大厅楹内行两拜作揖,两边站住;书状官也一般行礼,宰相下头差后站住;通事以下,楹外行两拜作揖,西边站住。大通事捧者【着】咨文,和镇抚官跪者【着】说国王咨文,都司说“接后头行茶礼”,又行辞拜出来。第三四日都司里吃恩宴,各处衙门送了人情,掌印都司上题【替】另送礼,讨车辆关子,差下伴送官。但凡公干都完了呵,差一个通事送八里站催车来,总兵衙门上讨马匹,都司里讨牵马的人夫来,起身去,氵公【沿】路上打听朝廷消息、边境的声息,启知本国。④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13、18页。
《象院题语》虽成书于晚明,但它也被收入《通文馆志》中,这说明即使是在清代仍有重要的参考价值。上揭的“吃恩宴”,指的应当是“辽东宴”。对此,《象院题语》记载:“本国使臣到京里,有钦赐筵宴”,这就是“上、下马宴”。而在辽东,则有“辽东宴”:
辽东宴是我们赴京时往来都有,城里六卫轮者【着】准备下饭,比京里筵席还好了。吃宴的日子,使臣以下都整齐带冠,到都司门外伺候,三位大人出来,月台上龙牌前面站住,使臣以下是后面站住,一时行望阙礼,后头三位大人次次儿宴厅上进去,朝南站住,使臣以下行两拜作揖。使臣是东边坐下,书状官是西边坐下,通事是楹外分东西坐下,动乐呈戏,行九巡酒。宴毕了,却又行望阙礼,次次儿出来。⑤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13、18页。
朝鲜人前往北京,从辽阳开始至广宁有两条路线,一是北线,一是南线。北线经沈阳,南线经海州、牛家庄。明代经南线,清都沈阳时取北线,入关后复经南线,康熙十八年(1679)因清设海防堡于牛庄,复改经北线。⑥张存武著:《清韩宗藩贸易(1637—1894)》,台湾,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专刊(39),1978年版,第33页。由此可见,无论是北线还是南线,辽阳都是一个交通枢纽,故此前往北京的人们必须在此雇觅交通工具。上揭“辽东公干”条中就提及“催车”,对此,《象院题语》指出:
催车是我们赴京时,到辽东第二日,都司里见官,掌印大人上禀了车辆的数儿,讨关字到八里站催车来。关外是递运所和按察的车子,递运所是管车辆的衙门,按察是管民户的车子。口内卫里、州里、县里、所里,分了催车。卫是军家,州县是管民户的,所是本驿了。通官和伴送官拿者【着】关字见了守堡官,叫管事的来说:“这一起几辆车子,好歹预先停当,我们只怕雨水误了走路,望大人流水一般快打发。”⑦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12页。
递运所、水马驿和急递铺,并称为明代邮驿的三大机构。⑧参见林金树《关于明代急递铺的几个问题》一文,载陈怀仁主编:《明史论文集》,合肥:黄山书社,1997年版,第141-158页。据万历《大明会典》记载:“自京师达于四方,设有驿传,在京曰会同馆,在外曰水马驿并递运所,以便公差人员往来。其间有军情重务,必给符验,以防诈伪。至于公文递送,又置铺舍,以免稽迟。及应役人等,各有事例。”⑨(明)李东阳等撰、申时行等重修:《大明会典》卷145《兵部二十八·驿传一》,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1976年版,第2017页。《大明会典》卷145《驿传一·水马驿上》、卷146《驿传二·水马驿下》、卷147《驿传三·递运所》,分别胪列了分布在全国各府州县水马驿、递运所的名称和数目,水马驿总计1032处,递运所则有146处。关于这一点,《象院题语》中有“关内外使客骑马”:
使客骑马是口外各站里马乏了,却少不得骑摆铺马,或是贴递马。摆铺马是军家的马,五十匹拨了来,在站里一个月答应使客了;递贴的马是只怕那摆铺马不勾【够】,又贴二十五匹,也是一个月换班。口内是各站里马夫、驴夫出钱雇马,答应使客。又有南马,南马是南边富饶地方,使客不往来的去处拨了人马来住【往】大路,答应使客了。①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19页。
关于“站里”,洪大容在《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中曾提及:“高桥铺店主周姓,自称站里,站里者驿人。周言当站里者,每年俸银十二两,驿丞俸银三十六两,米三十六担。每站有驿马五十匹,每年自沈阳给银一百三十五两,为病死立代之资,……支饭之费亦受于沈阳,以时会计,而一人一顿支用钱七陌,一陌为十六文云。”②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沿路记略》,第217-218页。这里对驿站的规模、站里的待遇等有颇为细致的描述。
在明清时代,无论是北线和南线交通,都要经由广宁。《象院题语》中就提及“广宁卫衙门”:
广宁卫是在辽东地方,在前是有三堂太监、总兵巡抚等衙门,如今革了太监衙门,只有都总兵、都御史两堂大衙门。都总兵是镇守辽东二十五卫的兵马,都御史是分守辽东,兼察军务。又有户部郎中,分差辽东,管着【着】军粮;又有守备指挥衙门,管广宁、左、右、中四卫;又有游击衙门。口外地方都属于广宁卫了。③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20页。
另外,书中还提到广宁城外的医巫闾山。④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20页。此后,从广宁经山海关,入关后的第一个县为直隶的抚宁县。这里有不少人都从事辽东至华北的交通运输,⑤关于朝鲜人燕行途中的雇车业,此前专门性的研究主要有张杰的《清代朝鲜使团与“东八站”的雇车业》,载氏著:《韩国史料三种与盛京满族研究》,沈阳:辽宁民族出版社,2009年版,第93-111页。对此,《关话略抄》记载:
老爷初会咧。
你你【呢】姓甚吗?
我姓杨,名叫秉一呵,赶小车上京的人。
你是赶小车的吗?家住那县哪?
关里抚宁县杨子庄住。
赶车几年的工夫呵?
我十来多年的工夫。
车子、骡子都好吗?
车子到沈阳新买来的,两个骡子一千二百两买的,狠大狠肥,走的快。
那吗就我坐你的车罢。
就是罢。
杨伙计,上京车脚钱开项【行】咧无?
强【刚】才通事们底到三十两银子,我们车伴们该【还】无答应。
我听说在先上京车脚钱不过二十五、六两银子。
老爷你该【还】不知道,今年关里关外秋天太旱、水大的缘故,沿道上草料价【加】倍给钱买不找【着】,车脚钱多咧四五两银子,我们该【还】不对算板哪!
你回去好喂牲口罢,我在三天后头起身。
那吗一定就给我两张油纸。
你拿油纸用得那乙【儿】?
油纸是包车子的规矩。
给车伴两张油纸罢。
我拿油纸回店去咧,老爷早早收拾停当罢。①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275-276页。上述这段对话,是朝鲜人与杨姓车夫的絮聒。后者来自直隶永平府的抚宁县,他说自己的车子买自沈阳,双方最后谈妥了雇车前往北京的价钱,并提及当时“包车子”的一种规矩。
关于当时从辽东前往北京的交通,洪大容在《湛轩书外集·燕记》中有“京城记略”,其中对此颇有涉及:
年前雇车有栏头之称,关东富人专收其利也。他人有车者,不敢与焉。栏头乘时操纵,雇价转踊,商译不堪其苦。呈文礼部而禁之。迩来徐宗显之父称六太爷者,与其弟七太爷者,家居于栅门内,藉宗孟兄弟之势,一行买卖,雇车诸利,权皆归焉。雇车者,徐、王、马、哈等七家雄霸边门,渐复拦头之法,皆六太爷及宗孟所兜揽也。
行中卜驮之雇车者,惟具标号,附之车主,车主秤其斤重以定价,一任之后,不复相关,交付于栅门,复照标号而受之而已。拦头都雇之法,价虽重,而事亦便也。②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第238-239页。
这是说当时的朝鲜译官等,让其家人垄断了辽东至北京沿线的交通运输业务。(二)辽东的商人与中韩贸易
在清代,自辽东至华北,每年都有不少的朝鲜人来来往往。在此背景下,一些朝鲜汉语教科书中,就经常有中国人问起朝鲜人燕行沿途的观感。例如,《华音启蒙谚解》下中就有一段对话:
……大人从贵国来的时候儿,那关东一处年成如何?
年成倒好,就是吃食东西越发贵了。
那是怎么缘故呢?
沿道开店的,吃客穿客,所以不打客身上增【挣】钱就打那里来使用的呢?喛哟,这个东西们好混帐啊!
那关东是比这北京城好冷的地方。今年下多大雪么?
喛哟,提起这个话儿,实在了不得。
怎么说呢?
我们刚出凤凰城地方,到辽东界上,下咧三天一夜的大雪,满山满沟都像粉壁样儿。寡下个大雪该倒不要紧,又刮一场大风,套车的牲口睁不开眼睛,赶车的拿不起鞭子,如何走得开?万一走到大高岭上,东刮来的风西刮来的雪,堆在一块成个雪洞一样,像我们走道的遭多大罪么?
喛哟,大人们受罪不少咧。到这步田地何能说的么?③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一),第487-488页。
在来往的人群中,燕行使团成员的人数颇为可观。当时,朝鲜使者前来中国,除了使团成员之外,随行的还有不少商人。
关于辽东的商业,当时的燕行使者就有不少记录。例如,洪大容就曾指出:
市肆皇城最盛,沈阳次之,通州又次之,山海关又次之。在皇城则正阳门外尤盛,如凤城是边门荒僻,货物亦甚萧索,市门犹加丹艧,至沈阳皆施真彩,若皇城则镂窗雕户,金银璀灿,招牌门榜竞为新奇,椅桌帷帘,究极华侈。盖不如是,买卖不旺,货财不集。凡设铺,即其外具,已不啻数千万金矣。④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市肆》,第323页。
文中提及的“凤城”,也就是凤凰城。关于凤凰城,洪大容还指出:“栅门边鄙荒僻之地,习俗椎悍,衣食专仰朝鲜,每使至,凡柴草诸费,乘时刁踊,厚收房钱,视湾人如邻亲,熟谙东国事,其机利狡猾,皆东国俗也。其居宅货物,粗丑不足观,惟初行创见,耳目俱新,是行之第一赏心也。”①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沿路记略》,第209、210页。洪氏因是首度燕行,他看到凤凰城的楼阁较之朝鲜“差有异观”,所以啧啧称奇。②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沿路记略》,第209、210页。
在朝鲜时代的汉语教科书中,有不少内容都反映中朝边境凤凰城一带的商业状况。例如,《你呢贵姓》一书,就记录了朝鲜商人崔氏与中国辽东商人王氏的对话。这册教科书首先是二人的登场寒喧:
你呢贵姓啊?
我不敢,贱姓王啊!
你呢贵处是那里呢?
卑处在辽东城里住啊。
你在这里作生意有多少年的工夫吗?
有个二十多年的工夫咧。
辽东是在这多远哪?
有个三百多里的地啊。……③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一),第504、505-506页。这位姓王的商人来自辽东城,根据各类路程的记录,从辽东到凤凰城恰好是三百里左右。可见,当时的对话应当是在凤凰城一带。接着,买卖双方对所携商品作了介绍:
你呢这塘【趟】扌农【弄】甚吗东西往边门口带来啊?
甚吗也都有啊。帽子、马尾子、锡镴、倭元、苏木、白升布、对青布、黄尾子、胡椒、白磻、水银、闽姜、贡饼,连各样药材也都并有。这个里头,你要甚吗东西,早早望我说罢。过咧一两天,别人都停亻当,就底些再没有余剩的咧。我这个扌农来的东西好歹不同,比人家头里,你呢哺里都瞧瞧,那个里头看中的东西否咧,只管往我说罢,我给你留下,再不敢应许别人哪。
我的本成现银子不带来呢,怎吗买你的货呢?
你有外货否咧,咱们两头作价,对囗对囗否子,也是得。
我没有别的东西,只有一千多张牛皮,你要使囗,就咱们先讲价钱罢。是得,明个我出去先瞧你那个牛皮,回来咱们讲主讲主罢。……④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一),第504、505-506页。此处也明确指出,这是在“边门口”做生意的辽东人。当时,朝鲜商人因未带现银,所以主张以货易货。
类似的教科书还有《关话略抄》。所谓《关话略抄》,意思是在边关上说的话,书中主要内容是谈生意以及住店、吃饭、雇车等相关事宜。该册教科书的开头即曰:
同着进贡大人,一到中国边门的时候,风大雪深,天道好冷。一天不到,到汤山砧【站】睡,一夜涯【捱】冻涯【捱】饿说不得。早起身到栅子门上,先找何家店里存。收拾行李一【以】后,找【叫】店里的请饭点心的时候,抬头一看,山高水丽,正是好看。店里打更的说:“这个山名找【叫】凤凰山,关东地方头一个名山,山清水秀。‘一处不到一处迷’。这个山底些,两国里外卖买人家,都到这里,四外各处东西拉来,一天作过一万八千的卖买,这算是好地方。”找义州府卖买家张三、李四来,先问着边门上作卖买事情。他们说:“大街上各铺各号各样东西都排着,往那边看一看好不好?”我说:“好否咧。”
《关话略抄》一书中出现的相关地名有凤凰山、义州府、抚宁县杨子庄、沈阳等,皆与朝鲜人燕行途经的地点有关。关于凤凰山,洪大容在《湛轩书外集·燕记》中指出:“自栅门到凤城三十里,凤凰山在其间,环山底而为路。”①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凤凰山》,第261页。此处专门点明凤凰山为关东头一座名山,说明了会话的具体场景。此外,上揭的这段叙述还提及——凤凰城实是中朝边境贸易的一个重要中心。接着,主人公“先找源昌号房子进去”,他与中国店主展开了对话:
北边坐倚【椅】子上年老的人家起身作揖说:这位老爷贵姓呵?
我残【贱】姓金哪。
名号是甚吗?
我名找【叫】芝仙哪。你你【呢】贵姓呵?
我残【贱】姓何。
你是当账【掌】柜的吗?
是,是。金老爷住得那府?
我是王京人。
老爷贵庚呵?
我才二十八岁。
走得那?
我是跟着进贡大人,上北京作卖买去。
金老爷带甚吗货去?
我有金沙子、大纸、官斤子三四样。
老爷大纸多少【少】?斤子多小【少】?
我带来大纸三十扛,又辨【办】来斤子八百多斤。此处交代了双方的身份,以及从事的具体买卖。其中指出,朝鲜商人是跟随着朝贡的燕行使者前往北京做买卖。《关话略抄》接着提到:
老爷你不听老何家车局,一来一去的货物都由得我们柜上管着拉?
喛哟!你是老何家车局何八吗?
是,是。
我早听着老先大人说,边口老何家用老爷是勺【勾】我先老人义拜弟兄的朋友,相好多年的话头,由小到今,该【还】无忘着呢!
金老爷先大人是那位吗?
我们先老人是乾隆、道光年头长作首堂官的金苏山。
喛哟,怪不得!你是金苏山大老爷的令郎吗?我们老人家长说金苏山是朝鲜头等人品人才、相好难兄难弟的话,我也是忘不了。
咱们这两辈子的交情,彼此忘不了!
咱们里头否咧,该【还】用说吗?老爷你你【呢】用饭咧无?
我早(口扁)【偏】咧你哪。
明个早些请老爷,咱们房子预备茶饭如何?
我不敢不敢。何八,明个再见罢你哪。我有要买东西,别处去。这里提到的“车局”,显然是负责转运货物的一种民间组织。对话中的相互叙旧,说明双方的贸易交往由来已久。接着,朝鲜商人金芝仙到了街上:
张三、李四,你知道是这里作买卖家事情,谁家东西多少,谁家东西好歹。
老爷万一要买东西,这里本铺子裕增祥、沈阳客顺成永、广方们、恒吉祥三四家里头,毛洋布、漂洋布、各色洋布、四色马尾、各样药材都并一【便宜】些。要卖买甚吗,要办办甚吗,老爷心思在那快【块】哪?
不看东西好歹,怎吗个买得法?
那吗【么】就看东西好歹讲主【究】罢。
此处提及,凤凰城的“顺成永铺子”是由来自沈阳的商客所开。对于凤凰城内的诸多商铺,另一种朝鲜教科书《中华正音》也提到:“横竖这凤凰城几个铺子里,有同本的,没有同利的。发咧大献身咧,却是在各人的福气;得咧小财,却是在各人的本事。零卖的杂货上贃头儿却是不过是勾【够】一年的照顾罢咧。”①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246、247-248页。
关于凤凰城的生意,《中华正音》还有以下的一段对话:
黄老大,你托的杂货是照单都给你拿来咧。你咧一头打点,一头明白看一看。看中的是拿起来,看不上眼的是快退我罢,给你换别的来啊,就是两种是别处买来的啊。
换甚么呢?照单拿去就却不完咧么。杨矬子,难为你啊!
那里的话呢。
那么哺哩哺哩都打起来,共合多少钱的,我念你打。共合多少啊?
共合一百一十吊的啊。
那么我有全兴号一百一十八吊的钱票呢,你拿这个票找我八吊钱就正对尽(劲儿)哪。
全兴号的票在这里使不下去呢。
甚么缘故呢?生意不得意么?
生意却是没有甚么亏空的。他们拿弄人家的缘故,这凤凰城几个铺子里都不肯惹他们咧。②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246、247-248页。
在辽东,山西票号的分布较为广泛。洪大容《湛轩书外集·燕记》“白贡生”条下载:“三月二十七日,归到甜水店,有白姓人,自称山西贡生,家贫,行商开铺于此。”③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白贡生》,第206、209、212页。关于山西商人,洪大容还指出:“入栅门翌日,遍游诸铺,凤城公差及远近商侩皆牟利庸汉,其山西诸商稍质厚,待人曲有情礼,馈以茶果,若公差则箕踞嫚骂,不可向迩也。”④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白贡生》,第206、209、212页。对于山西商人,洪氏的总体印象颇佳。上述的全兴号,可能就是山西人开设的票号。
除了中朝边境的凤凰城之外,朝鲜汉语教科书中还提到燕行途程中的其他各处城镇。关于辽东的城镇,最大的首推沈阳。对此,洪大容指出:
沈阳今称盛京,奉天府、承德县皆在城内,设五部侍郎以下官,有将军、副都统管辖八旗军卒。城周十里,有八门,城皆砖筑,门楼皆三檐,护以瓮城,城制虽高壮不及皇城,精致过之。外周以土城,民物之富,市肆之侈,亚于北京。中街为三檐高楼,下出十字路以通车马,市门夹道数里,彩阁雕窗,货财充积。诸商皆纹缎衣狐豹裘,面貌净白如傅粉,盖满人多美而妩媚者。西有行宫,正门曰太清,正殿曰崇政,窥殿内有扁,曰正大光明。左飞龙阁,右翔凤阁,殿后有三檐高楼,彩甍飘空,曰凤凰楼,藏五朝宝鉴云。左右有翊门,门内殿阁重重,禁不得入。⑤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白贡生》,第206、209、212页。
关于沈阳,在不少朝鲜汉语课本中都有描述,这显然反映了朝鲜人对该城的重视。例如,《中华正音》就提及当地的商铺:
咱们急走也是得,走个三十多里地,前边有地名叫泰兴川,大街上当铺、小铺子挂起黄金大字写的宝号,各处卖买人断不了,大车小车满街上,装的是植【值】钱的东西,都发得沈阳。也有江东敝厂、黑龙江这里个地方人都辨【办】得这里来,金银宝贝、珊瑚琥珀、绸缎布匹等各样等货,堆得如山,也不知其数。正是氵么头【码头?】的地方,那能说得了吗?⑥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153页。
此处描述了以沈阳为中心的辽东各地之商业盛况。《中华正音》接着提及:
那吗托你甚吗货,只管望我说罢。这沈城好几个铺子里发卖东西,买甚吗现成的,咳有甚吗难事的吗?
一种是上上高丽参、水犭达【獭】皮、貂水皮、东海参,托我这些儿东西,只靠大人费点事,好好买给我。“在家靠父母,出外靠朋友”。
这三种货是马上城里有的否咧,明儿个打派人买来。好根子是在东街上万城号拒工【柜上)的呢,有多少买多少,论着恒【行】市一齐买;大海参、皮等货在南街上兴隆号的呢,出给作一张帖子,你呢到那儿随边【便】买好啊,你买根子用甚吗呢?①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165-166、31-32、33-34页。
这里介绍了沈阳城内的一些店铺。另外,《中华正音(骑着一匹)》有更为详细的描述:
(骑着一匹飞快大马,一上道立刻就到门上去,先托盛德号……)
阿哥你咳【还】不明白这一层理儿。你们朝鲜出的许多的东西里头,就是但一种海参是本来南京地方发行的,除咧这一种货,别的却是过不是我们这关东一省地方通用的。若把你们那里的大纸、海菜藏【装】船送得南京否咧,不但说是寡省车脚钱,却是管包大见光。我们也并不是不知道,为甚吗能知不能行?一说就你却是必明白着:江南、江西、湖南、泗【四】川、福建、苏州、广东地方,离这里道路遥远,起旱走不到,都是上船才到得呢……
大哥,话是该这吗说。你瞧南京大庄的生意家,贩绸缎布疋,年年走票的,不搁海路通行,又是搁那吗走呢?他们顾得那个吗?看起这个来,全不在别的上,都在命啊。②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165-166、31-32、33-34页。《中华正音(骑着一匹)》接着指出:
大哥,今年我们那里的外货项事那种合实【适】呢?
我从本地来,一到沈阳,听着说,大纸、海菜大家见一点光都卖出去,除咧这两种货,别的项【行】哺哩都腐。所以门上的帽客都在那里白误好些个日子,只是扌张挪【张罗)些,终不合实【适)。我在那里的时候,永长家这次丢人不少。
怎么缘故呢?
他们归人家的票银子,好千数儿来的银子。上塘【趟】贩去的杂货是都发得沈阳,咳在那里堆着。起根各人打着发卖存货,倒等现银子归人家的票,所以他们入去的时候,亲手并没有带连一分银子去,白在那里住些个日子。赶到秋天,盛城里杂货行事【市】一违咧,连一张皮子卖不动,何时对付银子来呢?恼几个月的工夫,人家的票满日子咧,各处项【行】家铺家东南西北商【上】的,齐打胡哩只是往他推银子,张三、李四天天在那里,勾他恼吸(口荒)【饥荒】,这是该怎吗的呢?各人有些个值钱的东西,却是变不过现银子来呢。左右正没有变法,只是心里糟起胃【冒】,全不管甚吗要走罢,却是人家不让走,……那候南京的四五个客商们,也在一个店里和他们一同住下,他们是本成大庄的生意家,自然是艮【银】钱都并一(便宜)些。永长家托掌柜的劝他们买他的存货。掌柜的再三再四的坐刂着他们说,客商们终是不允。他那个意思并不是不要,只图便宜价钱,各人妆不要就是咧。③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165-166、31-32、33-34页。
文中的“盛城”,亦即盛京沈阳。此处的“南京”,通常情况下,也就是对清代江南省的习惯性称呼。当时,有不少的江南商人在关东活动。例如,根据族谱记载,旌德江绍熚“先世鬻蓡起家,关东创天益母号,子店遍行各省”。④民国《济阳江氏金鳌派宗谱·艺文一志传类·堂兄兰谷先生传》,转引自李甜:《丘陵山地与平原圩区:明清宁国府区域格局与社会变迁》(复旦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13年)。“蓡”也就是参的异体字,这说明有一些江南商人在关东从事人参买卖。上述这些对话,反映了沈阳一带各种货物的交易状况以及金融汇兑所面临的困境。
(三)辽东贸易与商品流通
十九世纪末期李应宪所作的《华音启蒙谚解·下》中,有一段中国人与朝鲜人的对话:
这位打扮好看,头戴乌纱帽,身穿圆领大袖,好像汉时的人,教人可敬可羡。
好说,我们敝国人是这样妆扮呢。
好啊。看起你来必有品职的官员咧。
岂敢。没有那么大的前程啊。
你们来的时候儿走那条路呢?
打凤凰城坐了三套小车子,走一个多月才到北京来咧。
喛哟,辛苦不少。
为国家出力,敢说劳苦么?
你老高姓?
不敢,姓金。没有领教。……①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一),第481、482、484页。在此处,中国人对朝鲜人的服饰颇为好奇,此种场景在有清一代时常可见。根据这位姓金的朝鲜人的介绍,他们从风凰城走了一个多月才到北京。接着,双方又聊起了两国的风俗、名胜和物产等:
……你们贵国的王法规矩比咱们中国如何?
我们国是读孔孟之书,行周公之礼,所以四书五经也没有不讲过的,诸子百家也晓得的多咧。
好一个有礼有义之邦,真是大同小异。咱们听说是,你们那边山清水秀,有个平壤府的地方,是好大的去处,讲一个景致给我听听罢。
喛哟,提起这个地方来,好的狠!城底下有个潮水来往的大同江,城上边有个金粉丹青的练光亭,城东边有个锦绣排铺样的绫罗岛,城西边有个玉女澹妆样的牧【牡】丹峰,城北边有个七层玉塔儿的永明寺,对岸上盖起了两三层楼,楼前边拴了许多的船只儿,满藏了各样的货物发卖呢。三月里,红的是花,绿的是柳。多少的王孙公子,各载咧天下吊下来的二八女佳人,唱的也有,弹的也有,吹的也有,这样热闹的光景,真是一口难说。
喛哟,听到你这个话儿来,就像咱们苏杭地方一般一样。
咱们讲到半天的话,咳没有领过教训。请大人开金口发玉言,把那个江南的好处讲一讲。我那个口气讲不到好处,你呢别见笑。
喛哟,那里话!文才人物也出在南边,土产的宝物也是不少,别那么过让罢。
那边土产是不过绫罗绸缎,阔长的土布,洞庭的橘子,福建的冰糖,磁州的磁器。又提我们那边西湖上的景致,一笔难画。
讲的狠好,教人越听越好。我们外方的人,想去也去不了。若是到那里瞧一会,就一辈子不想回家……②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一),第481、482、484页。
此处提到中国南方的一些物产。接着,双方又重点讨论了朝鲜的人参:
我听说你们那边土产的灵草,有一种人参,是我们南方要紧的东西,你把那个根底讲一讲罢。
我们那边有个松江府,出这样药材,一补元气,二补身体,真有起死回生的妙理,所以连我们本国也宽大的作用。拿一斤人参,能换一斗金子,实在的得不容易。俗言道:“黄金有价药无价。”说的不错。③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一),第481、482、484页。
人参等物产,在辽东沿途多所交易。洪大容曾指出:“使行出栅,仍令互市于栅外。凡东商纸扇、牛革、绵布、鱼网、狐狸之皮,自义州照数入送,定以一万两价银,不许溢入。贸取于栅商者,棉花、咸锡、苏木、胡椒、龙眼、荔枝、闽姜、橘饼、各种磁器之属”。④洪大容著:《湛轩书外集》卷8《燕记·希员外》,第204页。晚清的《中华正音》提及:“凤凰城里有八旗衙门,也有道台衙门,这些儿二十多官,没有不给税的。两国出名的东西,那有小【少】化银子的吗?就那吗缘故,增【挣】不太多啊。一过初头儿到半月来,打派柜上伙计们倒【到】通州发卖,也有到那儿不大合实【适】,又到上海,有多少卖多少,没有卖不出去的。广东、广西这些儿地方客商们,年年到沈阳买咧好几千斤。一手招【交】钱,一手拿货,不多一夜的工夫讲妥呢。”⑤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170页。这里提到凤凰城和沈阳的交易状况。这一点,在其他的汉语教科书中也有反映。例如,《关话略抄》中,就有多处涉及朝鲜商人对商品的关心,如:
这里南方来的自点烟台竿、各样沙器都有吗?
老爷该【还】不知道,贼匪见住南方一【以】后,两种东西全无到。这里些不些有的,价钱狠贵呵。①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275、279页。
这是说凤凰城一带的商品,有很多来自中国南方,一旦社会发生动荡,就会造成商品匮乏以及价值上涨。此种情形由来已久,清代前期,朝鲜燕行使者柳得恭就曾指出:“余之还到凤城也,马头辈往辽阳贸布者,皆空手而返,曰:‘无布可买。’我人所称旧辽东布,即江南布也。辽阳人言:‘海面扰乱,南船不来,故无此布也。’”②柳得恭:《燕台再游录》,台北:广文书局,1968年版,第43页。关于“辽东布”即“江南布”,这是以交易场所作为商品的前缀地名。类似的情形可能也适用于“凤凰城人参”。当时,来自朝鲜的人参,也被称作“凤凰城货”,中国史籍《文房肆考》的记载,“凤凰城货虽地道,所出不一。……五、六月即可掘采,九、十月贾人便至苏城开价矣,……此种低货,惟行销洋广、江西。”(【清】唐秉钧:《文房肆考图说》卷7)另外,唐通事教科书《译家必备》中,也提及由唐船带来的凤凰城人参。这些人参应是从辽东朝鲜运至江南的苏州,再由苏州转运至日本的长崎。
除了“江南布”之外,还有不少其他的商品也都来自南方。以下,以“闽姜”为例稍作说明。对此,《关话略抄》中有一段对话:
你们柜上有杂糖吗?
去年福建来的全有呵。要几种?开单子罢。
闽姜、片姜、贡饼、五花糖、榛子糖、苽【瓜】见、回回葡萄、青梅、鹿茸膏。
要多小【少】拿多小【少】罢,元根来的包子桶子。
各样拿来,拿大称炮罢。枰是天下公平的公道炮称罢?
放心罢。包子一百斤,桶子八十斤,元来元封的吗【码】子,一点错不了。
叫牛帮子打包罢。
价钱是单子上都花吗【码】的,算出来共合二百五十五两,税上开标【票】来,叫通事出门口罢。③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275、279页。
此处提及的“闽姜”,在《中华正音》中另有一段说明:
……你有好闽姜否咧,给我留下一甬【桶】否子。
那个是现成的。
知道有的,零卖的使不得,盖州船上才卸的,原封原个—囗的才可以使得咧。
你要那些囗个作甚么?
京里大人们跟前送礼的,可以看得这样儿的才中用啊。
家里有的是都是新货呢,随你打开调【挑】,看中的是拿去罢。
喛呀,这个好停硬啊!却不知在船上多少年陈的,使筋【劲】嚼也嚼不动,教我那里使去呢?咱们多少年的朋友呢,咱们里头否咧,才多大意思,要相欺我来呢!肚【赌】气偏不拿你们的去,拉到罢!那里买不出一甬【桶】闽姜么?
你暂住罢,我的多候—囗瞒过你么?这不是我恼【闹】的。我们小伙计在盖州船上上亻当【当】来的啊。原封原个—囗里头,我那里瞧出好歹来呢?咱们不必多说,都打开瞧一瞧,那个看中那个拿去。若不是那吗着,你往别处买去罢。你呢打着那一宗闽姜是打那里来的呢?姜是云南出的,糖是福建熬的。到咧本铺里,费多少工夫作这个闽姜来么?你呢打着作出就管多少现卖的咧?还在雇船往天津围【卫】发,到咧天津围【卫】船行家的手里,不知几年的工夫赶着发卖,卖到皈【归】起,若有卖不了的,是又发得盖洲【州】船行家,到那里若说是出不上价钱就不卖,又不知搁下多少年的工夫,才往沈阳发的也有,往辽阳拉的也有呢。我这个货是在沈阳西关里合盛店换来东西的,今年秋里才往这里拉的呢。你呢上手儿个个儿调【挑】咧,里头横坚有
几包新货罢必是。①《华音撮要》,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181-183页。
这里对闽姜之制作作了说明,并勾勒出闽姜的流通渠道。由此可见,来自福建的闽姜,应是先到天津,然后从盖州运抵辽东,再经凤凰城等地输入朝鲜。在当时,闽姜曾被作为一种礼物。从上述的对话可见,盖州是辽东的一个重要码头,②《中华正音》中提到:“你们这里恒事【行市】如何啊?咱们大家上趟贩去的海参是发得盖州的是都卖出去,往沈阳拉的是连一斤也卖不出去咧。打听人家的话,今年红旗街出的越多咧。”(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续编》上册,第260页。)它与天津的关系相当密切。
关于天津在环渤海地区贸易中的地位,清代以来的诸多文献多有披露。譬如,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收藏有一部抄本《杂货便览》,③抄本一卷,藏日本东京大学东洋文化研究所的“仁井田升文库”。该书由清孔武氏编,北京杨树棠钞。就其重点涉及的区域而言,它主要反映的当为清代华北地区的商业流通。参见王振忠:《抄本<杂货便览>》,《历史地理》第15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99年版。其中就有“直隶天津卫办买杂货条例”:
盖闻天津马头,始有闽、粤洋船进口交易,后至元明,又添所有粮船,越为辐辏,以至于今,四方客商云集日兴,惟恐行店朦弊,置称不等,砝码不一,是此又坏行之由。同众商议,较准洋称,……所买货物,诸色出处,大式开例于后。
该部《杂货便览》,罗列了全国各地的诸多物产。其中也列有“闽姜”:“出福建福州府闽县好,漳州府亦出次要。长条磁亮、茬明无根、片小粳少者好。”此外,《杂货便览》中“诸省外国所出产物”福州府条亦有:“荔枝、龙眼、紫菜、青竹、闽姜、红曲、乌梅、衡笋、麒菜、贡川连、金钱饼、京片笋、红方竹、贡橘饼、荣【茉】利花。”该书中还列有“洋船花名”,包括广东船、本港船(广州琼州府)、诏安船(福建漳州诏安县)、海北船(广东雷州府)、海南船(广东琼州府)、凌水船(广东琼州府凌水县)、厦门船(福建漳州府)、福州纸船(福建延平府)、台湾船(福建台湾府)、暹逻国船、安南国船、广东船(广东省城)。其中的厦门船由福建省漳州出货,泉州上船,所装货物中就包括建姜片。而来自福建省延平府的“福州船”,所装货物中,也有姜片。
另外,《杂货便览》中“诸省外国所处产物”还指出:“关东:海参、海岱、鱼肚、鱼骨、人参。高丽国:松籽、海岱。”“海岱”亦即海带,这在徽州文书中亦有提及。壬寅汪履和抄《囗囗囗囗(并附杂货)》中:“出于东洋国者名曰海布,狭者名曰绿带,上号为头香带,二号为二香,参号为叁香,即长带囗囗也,其总以绿色不霉烂者佳。关东所出之货名曰关带,其货甚次。”此处的“壬寅”,可能是光绪二十八年(1902)。清末周文炜记《各处杂货》④现藏安徽省绩溪县图书馆。抄本中也有“关带”:“出关东,宁波买钱规秤,直上海买钱九三扣秤,至徽九折。”上述这些商业书,反映了来自朝鲜和关东的海带等商品流通江南的情形。
在清代,东亚各国存在着频繁的经济和文化交流,在此过程中,形成了一批各具特色的汉语教科书。其中,最为重要的如日本的唐通事教科书,琉球的官话课本,以及朝鲜时代的汉语教科书。这些教科书因其语言生动、内容丰富,贴近民众的日常生活,极大地反映了东亚各国经济、文化交流的实态,因而值得历史学界更多的关注。⑤历史学者关注及此者,主要有:陈高华:《从<老乞大>、<朴通事>看元与高丽的经济文化交流》,《历史研究》1995年第3期;《旧本<老乞大>书后》,《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1期;王振忠:《清代琉球人眼中福州城市的社会生活——以现存的琉球官话课本为中心》,《中华文史论丛》2009年第4期;《清代前期对江南海外贸易中海商水手的管理——以日本长崎唐通事相关文献为中心》,《海洋史研究》第4辑,北京: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12年版。
朝鲜时代的汉语教科书,有少数可以确知编纂的作者。例如,成书于1473年的《训世评话》之编者李边,是当时著名的汉语译学者,官至“司译院都提调辅国崇禄大夫领中枢府事”⑥汪维辉编:《朝鲜时代汉语教科书丛刊》(一),第401页。。除了此一例子之外,绝大多数教科书的编著者不得而知。不过,这些教科书与负责通译的通事。①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7《燕记·衙门诸官》,第122、131-132页。译官关系密切,则是可以肯定的。例如,《朴通事》和《老乞大》同为朝鲜时代最重要的汉语教科书,“朴”为东国大姓,通事即翻译、译者,《朴通事》之形成,明显与朝鲜的通事有关。《华音启蒙谚解》刊行于1883年(朝鲜高宗二十年,清光绪九年),由翻译官李应宪编纂。刊行于1761年(朝鲜英祖三十七年,清乾隆二十六年)《老乞大新释》,就是由“以善华语名”的译士边宪利用出使中国的机会在北京修订完成。对于此类汉语教科书的编纂,洪大容亦曾指出:
双林始学鲜话,皆模糊不可听,示一卷书,云是徐宗孟作,上有汉语,下以满语及鲜语解之,各以其谚书书之,仍与论其误处。余仍以汉语及汉音质之双林,并欣然答之,笑曰:朝鲜堂官或有能语,皆庸贱杂话,尊卑倒失,全失体貌,岂知此等语法。
此处的“双林”,是朝鲜使团入栅后的一位衙译(通官)。他所提到由徐宗孟所作的那“一卷书”,上有汉语,下以满语及朝鲜语注解,“各以其谚书书之”,显然便是一种汉语教科书。徐宗孟是六品大通官,“自其兄宗顺,久执使价之权,名震东方,宗顺死,宗孟承其余业,又挚悍贪欲,善朝鲜语,临事机警过人,诸译畏恶之如虎狼也。”②洪大容:《湛轩书外集》卷7《燕记·衙门诸官》,第122、131-132页。洪大容还指出:“盖诸通官,皆我国被掳人子孙也。”可见,有一些汉语教科书,就与朝鲜通官的编纂密切相关,而这些通官,都是原先因战乱被掳掠至中国的朝鲜人后裔。
(责任编辑:吴启琳)
Research Economic and Cultural Exchanges among East Asian Countries from Chinese Textbooks——Taking Shenyang and Eastern Liaoning in Chinese Textbooks in Korea as a Case
Wang Zhenzhong
(Center for Historical Geographical Studies of Fudan University,Shanghai China,200433)
In the Qing Dynasty,there are frequent economic and cultural exchanges among East Asian countries,in this process,a number of distinctive Chinese textbooks formed,among which,Tang Tongshi textbooks in Japan,Mandarin Textbooks in Ryukyu and Chinese textbooks in Korea are most important.These textbooks reflects the actual state of the East Asian economies and cultural exchanges in a certain extent for its vivid language,rich content and close to people's daily life,and thus deserve to pay more attention.In this paper,Chinese textbook in Korean was taken as an example to discuss the North Korea missions and merchant activities,and the formation of the Chinese textbook in Korea is discussed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the East Asian comparison,and then conclude:Chinese textbooks in Korea was out of the hands of the Korea official,which is similar to Tang Tongshi textbooks in Japan and Mandarin Textbooks in Ryukyuat at the same time.These data have important academic value to the study of international cultural exchange turned to the social history perspective from political history,cultural history and the extensive trading history.
Chinese textbook;East Asia;Korea epoch;Shenyang;Eastern Liaoning;Culture
G03
A
1008-7354(2015)02-0007-13
王振忠(1964-),男,福建福州人,复旦大学历史地理研究中心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为中国历史社会地理。
本文系2014年8月参加由韩国驻沈阳领事馆主办的“第一届使节团文化庆典”学术论坛的参会论文,其间,曾得到与会学者的指教,谨此致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