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望,于江湖(外二篇)

2015-03-31 22:33周淑娟
雨花 2015年4期
关键词:儿子

周淑娟

容颜终将老去,内心却因天然而年轻。孩子必将长大,父母终会成为“相望于江湖”的背景。相濡以沫的岁月,“相望”不“相忘”。

因为散文集《我的一生爱好是天然》的封面设计,我发出如此感慨。封面上,儿子脚踩足球,眼神坚毅,两个膝盖都有伤痕。这个设计,灵感来自儿子小时候的一张照片。他的身后,是如山的林子。两片林子深情对望,是我,是他,是我们夫妻的侧影。

靠山不是山,背景亦非景。孩子长大了,为了自己的梦想而出发,去奋斗。

他在QQ上对我说,虽然忙和累,但也要用笑容去面对。这句话后,他加了一个“微笑”的表情。他还说,不用为我操心,我不怕寂寞。这一句,我年轻时也说过。

其实,谁又能真正不怕寂寞啊。至于值不值,就看寂寞这个“枕头”的填充物了—是花草还是鸭绒,是金玉还是败絮。

周六的傍晚,在若明若暗中看完了日本动画片《言叶之庭》。一个岁却略显老成男生的情感世界,如此静,如此好:梅雨季节,他和神秘女子在公园里“不约而会”。一个岁女教师,试图迈出被世俗捆绑的脚步,她深刻的痛,她别致的鞋:“隐约雷鸣,阴霾天空,即使天无雨,我亦留此地。”

人与人最大的区别,不在财富,不在容颜,甚至不在学历和阅历,而是内心。内心荒芜了,住在大观园也会空虚,途经牡丹亭也是熟视无睹。内心丰盈了,无处为家、偏安一隅也能成精神贵族,并因诗作而葳蕤,因画作而鲜妍。

回放,回味。

分钟的动画片结束了,我把片尾曲《Rain》推荐给儿子。

“Lady,你包裹着雨幕,跑过空空的车站,不顾滂沱大雨,不顾浑身湿透,你卷起雨花,渐行渐远。

”这样忧伤的歌词,这样静寂的场景,令人触景—生情,或伤情。

“回想当初,那时我一定一直在训练自己迈步。如果有一天,能够走得更稳更远了,就去见她吧。

”这样坚定的独白,这样克制的愿望,令人不再惊心—既不恨别,也不感时。

听说我周末看动画片,朋友赞我童心依旧。我不确定自己是不是还有童心,只是习惯了在冬日的午后陪儿子看动画片,或者在先生加班的寒夜一个人看传记片。

我在阳光中醒来,沐浴更衣,熏香听歌,煮上粥,晒好被,然后开始洗衣。洗衣机愉快地转动,双手愉快地揉搓。这样的时刻,世界似乎与我无关,世界又仿佛与我什么关系都有。

忙里,偷闲。草木寂寂的梅雨季节过去了,转眼雪花飘飘的隆冬就来了。

冬至的晚上,我在QQ上告诉儿子冬至有吃饺子的传统。儿子惊问:“我怎么不知道这个传统?

”对于这个问题,有两个版本的答案。我的回答是:因为我们家不“传统”。他爸爸的回答则是:因为你妈妈不爱吃饺子。“我还挺喜欢吃饺子的”,儿子补充一句,“奶奶做的。

因为做不好饭,包不好饺子,我觉得欠儿子一个道歉,对他直说“惭愧”。时光飞逝,岁月静谧,以前我在心

底说了好几遍“抱歉”,也不好意思当面“坦白”。

错了也不道歉,这是青春的特权,青春就该这么任性。现如今,与青春道别过,我却乐于道歉,自然为了“减负”。“一认真就会输”,“一怀念就落伍”,这就是李宇春的《酷》。

听听酷酷的她有怎样的道歉:抱歉,现在不流行感人肺腑;抱歉,现在不欢迎执迷不悟。我一边陶醉于歌曲,一边洗着衣物自问:在人与人的关系中,输赢真的那么重要吗?

衣服洗好,被子收起,怀念也忘了。花也浇过,歌也听了,疑问也没了。

就这么着吧:相望,于江湖。

风中有朵雨做的云周末,一家人去合肥。

平坦而拥挤的高速公路上,突然出现了一座疏朗的大桥,桥下是开阔而平静的水域。当我看到“中国南北分界线”的巨大字样时,才知道那片水域原来是淮河。南去时,那字是“中国南方欢迎您”,北归时又成了“中国北方欢迎您”。一南一北,一去一来,都是欢迎,都是欢喜。

一条大河可以“准确”地划分地域之南北,如此简明如此清晰。人的情感却难以如此简单处理,得失成败从来不会这样明白无误。

在宾馆里,听雨,看雨,有所思,无所思。手上拿着书,翻开来,读下去,有一搭,没一搭。

书是庆山写的,《得未曾有》。庆山,以前叫安妮宝贝。她改了名字,在生命的机缘里。人总得找个空间,用来安放自己

—情感、心智,初衷、归宿。安妮宝贝结识

了四个不同经历不同年龄的人,也找到了自己传达生活方式和审美态度的空间。你可以说她分化成了四个人,也可以认为四个人合体而成为她。

她书中的第一个人物,一个南通男人,在杭州淡然而出离地生活,引起了我的共鸣。买菜做饭,喝茶饮酒,唱歌清谈。欧阳修的《采桑子》,便是这类人内心的极好写照:“天容水色西湖好,云物俱鲜。鸥鹭闲眠。应惯寻常听管弦。风清月白偏宜夜,一片琼田。谁羡骖鸾。人在舟中便是仙。”

南通,杭州,亦和我有缘。去年五月,去南通参加省作协青年作家读书班,上课、吃饭、游览、交流,宁静的日子始终留有清爽的记忆。今年六月,瞅准机会去了趟杭州,风景、丝绸、艺术、美食,清新的空气一直带有淡淡的迷惘。

放下书,看看灯光。房间的灯光温暖到昏黄,有一种情绪随雨声袭来。是落寞吧?我问自己。

落寞的感觉,源自岁的夏天。在异乡,在海滨。热烈的阳光和恣肆的雨水,昏黄的弱光和刺眼的强光。当地人拿着的一朵栀子花散发迷人香气,友人送来的半个西瓜流淌诱人甜味。软软的绿色荷叶边裙子,弱弱的肤色白皙的样子。

那时,我的心已经不小,但因为自己的世界太小,所以看哪里都高大,对谁都敬服。如今,依然心怀惊诧,看什么都惊艳,却喜欢上了“落寞”一词

—因为它的稀缺—在芸芸众生里,想郁郁寡欢一次都不容易。

发了呆,读了书。于是,顶风,冒雨,和先生一起去寻访李鸿章故居。合肥的街道,在雨中拥挤着,我的脑子里满是张爱玲和《孽海花》。她和它,不是风马牛不相及,也不是我的意识流,张爱玲的奶奶是李鸿章的女儿菊耦,《孽海花》里的择婿佳话就是李鸿章将

岁的长女菊耦许配给年届四十的张佩纶。

市中心正在修地铁,导航一会儿“左转”,一会儿“右转”,我们没有迷失方向,却根本找不到地方。而我,又舍不得为了问路而将新买的鞋子踏进雨水里去。珍爱鞋子就放弃探古之心,找不到名人故居就继续回宾馆窝着,对我来说,一来一去总是这么简单。

我很少故地重游,也不期待故人邂逅。我知道,自己怀念的不过是那些逝去的时光,故地重游从来无济于事,故人重逢也于事无补,所以只是执着于记忆的铺陈和刻画。一个“重”字,就多了不自然,少了不经意,更坏了

“人生若只如初见”的意境,那种与之俱来的纯白和青涩。

人这一生,会去向哪里,有太多的偶然。一段时间,你可能在这里,和这群人在一起;另一段岁月,你可能在那里,和那个群体互动频繁。而人生,是个逐渐走向寂静的过程,哪怕你身边每天都珠环翠绕。如果你已有足够的能力和耐性享受寂静,那么你的人生一定会渐入佳境。

下车,风雨依旧。风把头发、衣衫、枝叶、细雨都吹往同一个方向,可它们跟从的却是各自的心声。踏遍千山万水,历经风霜雨雪,懂你的只是懂你,懂你的依然懂你。

窗外那株湿重的广玉兰,我看着,数着她已经有四层楼那么高。“风中有朵雨做的云”,突然响起的,是孟庭苇的歌。

友好多么好穿上棉袍,套上棉拖,坐到电脑前。我想,我可以说说友好了。其实,我想说的只有一句话,友好多么好。

儿子在我们三口之家的“群”里发了一张照片

—他正站在小店柜台前挑选食物

—背对着我。我看到,他黑色书包的左边斜插着的水杯露出白色杯盖,右边是从家里带去的雨伞。这张照片,是他的同学拍着玩的。

当儿子要到同学的宿舍睡午觉的时候,先生正在祖国的夜幕下奔波。高铁上,先生的邻座是一对看着书吃着姜片的外国夫妇,他和他们互相友好。

“他们在看书,我也在看书。他们是外国人,看的是一本英文书,内容却是讲述中国的。我是中国人,看的是一本中文书,内容却是讲述美国的。

”他在QQ上对我说,“我知道,我对他们友好,他们也会对我儿友好。”

“亲爱的A市,从今天开始,我就把儿子交给你了,请用你温柔的风迎接他。

”周六和儿子视频,他又一次提到了这句话。在阿姆斯特丹转机时,儿子无意中看到手机里的这句话,“我们看了差点哭了”。“我们”,是指他和他上飞机前新结识的校友。儿子以为这句话是我写的,后来我一问才知是先生没写完的一首诗,原本存在手机备忘录里,不知怎么到了儿子的手机上。

A市的风是温柔的,为我们拂去了太多的焦虑。儿子从机场到了宿舍,发现所在社区就他一个中国人,本土高年级室友都过来和他打招呼。“我倒成了外国人

”,儿子笑说。他开心的是,当地学生十分佩服他一个人的旅行,还坦率地说他们就没有这个勇气。

B国学生不但善意地表达了自己的敬佩之情,还热心地带着我的儿子乘巴士、逛超市、开派对、做注册。十几个小时的飞行后,儿子到达的第一天下午,他们指点就近的咖啡馆让儿子填饱饥肠辘辘的肚子,还在儿子睡醒后的第一个早晨让他吃上了当地饼干,喝上了当地红茶。

我只能说,我的感激之情不是溢于言表,而是无法表达。对那些异国的孩子,对那种他乡的友好。

一次,儿子在厨房里和我们视频,他的室友也过来打招呼。那个表情害羞、眼神纯净的B国男孩,成了儿子的好朋友。我看了一眼就放了心,就算是“以貌取人

”吧,那也是“相由心生”。而儿子对老师的评论,也就“一个字”:

friendly。

圣诞节前,儿子的第一学期愉快结束。在异国的风里,儿子笑谈他的个人展示演讲、学术论文写作。当我看到他的七页实践报告时,简直惊呆了,原来一个人

的成长可以这样。室友们烤了火鸡庆祝圣诞,他们吃到“撑”,儿子买了棵小小的圣诞树放在宿舍,那个他们称作“home”的地方。

一张贺卡,从上海出发,漂洋过海到了儿子的宿舍,正好赶在圣诞假期之前到达。贺卡是儿子的发小寄去的,室友们说这可真

“cool”,如同之前夸赞儿子“smart”。

圣诞假第三天,校车停运了,儿子出门不方便。他收拾好行李,关上暖气、电气,到中国同学“家”去了。不知他和同学是怎么商量的,一会儿功夫就拖着箱子到了公交站台。哈,咱们的同胞真友好。

Christmasday之后是Boxing

day,圣诞节之后便是购物节,那天各大品牌都有大折扣。儿子买了个包,给我。我表示“惊喜”,他轻描淡写地说“打折嘛”。先生用毛笔写着:儿子的冲动,让妈妈感动。

我为孩子们骄傲,因为他们的友好—对世界的,对亲人的。友好,无论是亲人之间的还是陌生人之间的,都会让我们走得更远。

友好,多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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