郝志军
(中国教育科学研究院 课程教学研究中心,北京 100088)
在我的恩师李定仁先生80华诞到来之际,又重温了先生公开发表的学术论著。对于先生的文章我不只一次品读,但每一次都有不同的感受,先生的言谈举止,音容笑貌,淳淳教诲,犹在耳畔。尽管这些年与先生见面不多,也生怕打扰先生而不多联系,但一直挂念,而且近日愈浓。昨日,在读由我的学兄王鉴主编的 《当代教育与文化》(2012年第2期)刊发的先生文章 《一丝不苟 精益求精——记李秉德先生主编 〈教学论〉经过》时,再次勾起我对母校和先生的回忆,仿佛又回到培养我六年的西北师范大学,回到对我一生有重要影响的教学论研究团队,回到先生身边。
先生文章依旧清晰自然、质朴感人,文风一如他的为人。在西北师大,除了李秉德先生之外,他是最早担任教学论专业的博士生导师。可以说我是至始至终在先生的学术思想和行为规范下成长为一名专业研究人员的。在西北师大,人们对二位先生尊称为 “二李”,犹如唐代诗坛上的 “二李”。先生与我,如父与子。学过教育学的人几乎没有人不知道由二位先生分任主编和副主编的 《教学论》,这本高校文科教材的影响力至今依然不减。原因就是李定仁先生所概括的八个字:一丝不苟、精益求精。这里所凝聚的不仅是对这本教材编写风格的反映,更是对西北师大教学论学科团队学术精神的写照。
“李先生把整个编写教材的过程变成学术讨论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人人专业思考,个个发表意见,形成了一个非常活跃融洽的学术风气。这样一个学术讨论过程,又成为一个既出教材又出人才,逐渐形成学术梯队的过程。通过这样的编写过程,参编人员不仅学会了如何编写教材,更重要的是学会了如何做学问、搞科研,培养了一支在全国教学论界很有影响的学术队伍。在教材编写过程中,虽然参编人员既要教学或学习,非常繁忙,但精神生活十分充实”。[1]
李定仁先生沿承了这个学术传统,后来在他主持编写的 《教学论研究二十年》《课程论研究二十年》等著作中,又培养了一批年轻的学术研究者。大家凝聚在先生这个执行团长的团队中,享受着成长的乐趣,收获着成功的喜悦。我有幸成为这个学术团队中的一员,至荣至耀。实际上,在这个看似严谨的学术团队中,却充盈着浓厚的人文情怀:来自五湖四海的学子们在一起时而高谈阔论,时而开怀畅饮,时而紧张严肃,时而闲庭信步。往事历历,令人向往,令人回忆。
这里的教学工作,实际上就是育人工作。如何看待育人工作,是为人师的前提。现代教师职业的内涵和规定性已经比先前的 “传道、授业、解惑”有了较大的拓展。教师的职业是唤醒生命、塑造生命、成就生命的职业。以何种态度和方式对待教师职业,体现着有差别的思想高度和人生境界。先生对此有着自己深刻的认识,教师的工作不仅仅是一种普通的职业,更是一种崇高的事业。
教师的职业可以有不同的境界,一种境界是把教师当作职业,教书是要拿工资,拿工资要养家糊口,把教师当作一种谋生的手段;还有一种境界是把教师当作事业,要使教学的活动和自己生命活动融为一体、整合一起,这是一种事业,我们要为这种事业而奋斗。上一节课、上好了一节课这个并不难,但是长期坚持不懈,一辈子上好课,这就不容易了。这就要把教学当作自己的事业,当作生命活动,把培养优秀人才当作自己教师生命的延续和继续,这种境界就不一样了。教师对学生要有一颗赤诚之心,作为教师教好一节课不难,可贵之处在于一辈子要教好每一节课,这就要求教师认真负责,有高度的责任感。[2]
先生投身大西北教育教学事业50余年,见证了西部教育发展壮大,支撑他维系他的就是对育人事业倾注的生命激情。他认为,教学作为一种为了生命、通过生命、直面生命的自由自觉的生命活动,是体现人文关切、生命关怀的社会活动。[3]对此,我是在先生的耳濡目染下慢慢体会到的。
我与先生相识于1993年。与先生相识,并跟随先生学习,尽管是一场意外的巧合,却似乎又是一种上天的安排。我开始报考的是外国教育史专业,而不是先生的教学论专业。那年1月7-9号全国硕士研究生统一招生考试。考试那天我死活找不到我的名字,也不知道在哪个考场。当时的山西大学研究生处的答复是我的专业课试题没有寄来,整个山大考点只有我的专业课试卷没有收到。既然没有专业课试卷,也就没有办法安排我考试了。后来,山大研究生处临时决定,先让我参加两门公共课考试。我是全考点最后一个也是唯一一个不能参加后两天考试的特殊考生,被安排在最后一个考场最后一个位置。即使半个月后的春节,自己仍然感觉和外面的风雪交加的天气一样,心里降到了冰点。
3月中旬的一天,我突然收到山大研究生处的通知:西北师大来电话了,说试卷没有寄出是他们的失误,并答应只要我两门公共课成绩上线,就可以直接参加他们的面试。4月下旬我收到西北师大研究生科的电报,要我去面试。在西去列车的窗口上,看着荒凉的戈壁和扑打到玻璃上的黄沙,心里难以平静。我颠簸了整整三天到了西北师大,研究生科的人说,我报考的外国教育史专业已经面试结束了,名额已招满了,把我转到李定仁先生带的教学论专业。第一次见到先生,是在当时教科所三楼的办公室。给我第一影响是,先生不苟言笑,体型清瘦,戴一副黑框眼镜,从厚厚的镜片透出的是很有精神的目光,充满威严。先生言语不多,说他只招两个,而且这两个已经面试完了,完全不用再面试了,但考虑到我从那么远的地方跑来,也出于对我负责的角度,尽管是从别的专业转来的也破例让我参加面试和专业课补考,但是否参加补考,我自己定。我心里清楚,先生应招的两个名额已经够了,突然又转来一个我,被录取的可能性渺茫,我只能把所有的、很小的希望全都寄托在补考的专业课上了。第二天我8点去补考,没有想到先生早已在门口等着我,把试卷放在桌子上,当时颇为感动。我没有想到先生会亲自来,而且来的比我还早,因为我是可有可无的。先生见到我,还是没有多说话,只是微微地点点了头,示意我好好考,感觉他厚厚的镜片后面的眼光少了不少威严,而是增加了淡淡的温情,心情轻松了许多。考试很顺利,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如此发挥过。先生看完我的答卷后,只说了一句:你的专业不错。后面的两门补考,又是一气呵成。先生依然没有多说什么,微笑着看着我点点头。从教科所考场出来,真想大吼一声穿破浓浓的沙尘直指茫茫的苍穹。先前听说先生任教育系主任和教科所所长颇为严厉,我却有不同的感受,那貌似严厉的外表下是浓厚的真切的关怀,一种融入育人事业的生命激情。
后来,和先生渐渐熟知起来。刚报到的那年国庆节,先生因为积劳成疾,胆囊炎发作,住进了医院,整整三天我一直陪伴在先生病床前,听了他畅谈扎根大西北的经历和感受,很是动容。先生谈到:西北师大早就有许多大家不畏艰苦,长期耕耘教学科研第一线,垂头示范,躬身实践,形成了质朴浓厚的学术和育人传统,他也受此熏陶和感染。当时西北师院教育系有著名的八大教授,比如胡国钰、刘问岫、李秉德、南国农、萧树滋、王文新、王明昭、杨少松等。这些教授在全国师范教育界都很有影响。当时,教育系师资力量有这样几个特点:一是教授多;二是归国留学生多;三是外省籍多。这样一批师资植根西北,甘于清贫,淡泊名利,默默奉献,把事业至上、自强不息、爱岗敬业的精神,熔铸在西北师大的文化传统之中,对西部教育事业作出了重要贡献,也对后一辈学者产生了重要的、潜移默化的影响。他说,青少年是祖国的未来,民族的希望,对青少年教育问题的研究是一项崇高的事业,也是一项复杂的系统工程,它需要研究者以毕生的精力和很高的学术水平才能担此重任。[4]
毛泽东同志在1940年1月15日吴玉章六十寿辰祝词:“一个人做点好事并不难,难的是一辈子做好事,不做坏事,一贯的有益于广大群众,一贯的有益于青年,一贯的有益于革命,艰苦奋斗几十年如一日,这才是最难最难的呵!”[5]对照此言,我从先生身上得到了深切的体会。
育人为本,以学习者为中心是当代教学论的核心价值理念,也是我国教育改革与发展的主题。其实,先生一直在倡导这种价值观并身体力行地实践着。先生经历了我国不同时期的变换和改革,能执着地坚守学为中心,教为主导的育人思想,足见先生对教育实质的深刻体察和对学生的真爱。培养人,就是要遵循生命成长规律和教学规律,做到耐心教育和热情服务。先生认为,人是世界和自己的主人,是活生生、有思想、有感情的。学生的主体性要求我们必须尊重学生、研究学生、认识学生。一是了解、尊重学生的需要,以民主、平等的态度进行交流和对话,多些人情味,把解决思想问题与解决实际问题结合起来,把耐心教育与热情服务结合起来,切忌无的放矢,脱离实际,远离需要。[6]他强调:作为教师必须把自己的全部注意力都集中在学生身上,无论是学生的学业成绩,还是学生的学习能力,无论是学生的心理品质,还是学生的生理发展都要一一关心爱护。[7]在教学活动中要把学生看作是具有平等人格的人,尊重他们思想、兴趣和意愿,关心爱护每一位学生,公平地对待每一位学生。尤其是 “潜能生”,教师更要多鼓励和关怀,相信他们的潜力,帮助他们树立信心,求得进步。进而,先生就如何在教学实践过程中落实好育人为本,作了以下精辟入理的分析。
让学生居于学习过程的中心,让他们自由地探索真理,获得他们认为有用的知识。教师要尊重学生的人格,尊重学生在学习方面的思考,尊重学生主动学习的精神,尊重学生的创造思维,而不能要求学生全盘照搬教师的思维。要让学生摆脱客体的地位和心态,以发现者、探索者的姿态出现,鼓励学生勤于思考、大胆提问,敢于质疑,允许讨论、争辩,甚至反驳。同时,理解学生,构建平等的交往关系。树立以学生为本的教育理念,教师要设身处地为学生考虑,针对学生的素质差异,以学生个体为教学对象,设计教学的内容、过程和方法。要求教师提供的教学活动具有多样性和选择性,以满足不同学生的需求,激发学生的学习兴趣,培养学生掌握知识和运用知识的态度和能力,促使每个学生的潜能都得到充分的发展。[8]。
当时,在西北师大给我授课的几位老先生,讲课风格各异,但爱生之心大同。李秉德先生更像黑格尔笔下的一位饱经风霜的老人对未经世事年轻人的语重心长,多以自己的经历感染学生;胡德海先生对于教育学的博大深邃和旁征博引,强烈地撞击和穿透着青年学子的心灵;李定仁先生淡定从容、语气舒缓、条理清晰,如沐春风、甘之如饴,又如细雨滋润学生心田。现在回想起来,依然周身舒畅。
先生常对我们说,我们身处西北,物质条件比较艰苦,教师苦教、学生苦学是我们的传统。这种艰苦不仅锻炼着我们的身体,也磨砺着我们的意志。从西北师大教学论团队走出来的学子无论是从事科研工作,还是从事行政、教学工作,都能秉持这种传统并作出了不菲的成绩。
那个时候,在一些周末或节假日,先生会叫我们到家里改善一下生活,如果遇上到先生家上课,那就更不用说了。那时,到先生家上课成了一种希冀和奢望。如果遇到一些较大的学术活动,学生比较齐,先生也会破例让我们下顿馆子,先生会说:你们学习也比较辛苦的,喝点酒吧,解解困。先生会亲自打开放在他家餐桌旁边的一个小柜子:我也不喝酒,你们觉得哪个好就拿着喝吧。同学们总是不好意思动手,几乎每次都是我当 “坏人”。先生知道,我这个人比较随意,不拘小节,在我心里总感觉先生与我有一种不尽言说的情愫。
也就是我的这种随意和散漫,遭到先生的严厉批评。在我的记忆中好像先生从未发过那么大的火。一次上课我们迟到了,先生一直在教室等,我们却说说笑笑,慢吞吞进来。先生神情严肃,语气很重:不单单是上课,将来你们参加工作必须养成严格遵守时间的习惯。而且还专门指着我说,上课要做好笔记,这也是一种良好的习惯,不要总是拿一片纸,到时候系统复习时啥也找不着。从那以后,我们再也没有迟到过,笔记做的也不错。我总在想,如果说自己在学业方面有些积淀,并有规范地做些研究的话,与先生平时点点滴滴的细心地培养有很大影响。这不是斥责,是为学为人的必备元素。我知道,先生上课的严肃认真是非常著名的,这是先生的一贯品格。他说,做学问和做人是一个道理,如果连起码的行为习惯都养不好,怎么可能做了大学问?当然,我们作为教师,要给学生更多的自由和独立,这个自由和独立不是说不要老师的指导,而是指在教师的指导下进行的更多的独立的学习。这么多年过去了,先生的这些话一直在耳畔回荡,久久不息。
学术道德是从事学术研究必须遵循的基本职业道德规范,这不仅是学风的反映,也是做人的体现。在西北师大课程与教学论学术团队中,始终保持着质朴优良的学术研究风气,这与先生们的积极倡导和率先垂范是分不开的。先生认为,教学研究是一种探索教学现象、问题及其规律的科学研究活动,同时也是一种渗透着学术道德的科学研究活动。[9]在教学研究过程中,我们所面对的是正在成长、发展中的学生,教学研究必须有利于学生的发展,而绝不能影响学生的生长和发展。所以,教学研究的这一特点要求研究者一方面要解放思想,不为传统观念所束缚,另一方面又要采取严谨求实的科学态度,认真细致地从事研究工作。先生不只一次教导我们,你们是研究生,研究生顾名思义,就是学习做研究、做好研究的人,否则,就名实不符。做研究必须要遵守研究的基本规范,这和为人处事的道理是一样的。这些思想深深地影响他的学子们。
我记得在1993年刚入学的一次学习会上,先生首先拿出 《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认真地解读,希望我们努力学习,扎实研究,通过规定时间的学习达到 《学位条例》的要求。先生着重指出:学位申请者不但要具有应有的学术水平,还必须具有为社会主义事业服务,为人民服务的思想;既要在本学科的基础理论、专门知识上达到相应的学术水平,又要具有相应解决问题的能力,两者不可偏颇;坚持培养质量第一,杜绝违反科学、对国家不负责任的做法。我们就是要严格按照 《学位条例》的精神,开展研究生培养工作,对国家负责,也对你们个人的发展负责。从毕业研究生所在单位的总体反馈看,西北师大课程与教学论团队所培养的学生尽管工作岗位和职业有差异,但好学习、肯钻研、表现佳的整体风貌得到一致认可。近些年,母校教育学院搞了一个 “学术反哺——教育学院杰出校友回馈母校宣讲”活动。此活动得到我们这些在外学子的强烈响应,大家都十分珍惜这次向母校、向先生汇报自己所学所得的机会,无论离得多远,工作多忙都要回去。先生每每听到我们取得的进步,哪怕是微小的进步,都惬意微笑,颔首点头,我们也同先生一道享受着难得的幸福时光。
就在我入学那年,刚好是中共中央、国务院颁布 《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的第一年。李秉德先生、李定仁先生和我们一起研读这份指导中国20世纪90年代乃至新世纪初教育改革发展的纲领性文件。也许当年我们才疏学浅,不能从实质上深刻领会文件的精神。在后来的2008年,我们中国教科院受教育部委托编撰 《改革开放30年中国教育重大历史事件》和 《改革开放30年中国教育重大理论成果》时,又想起和先生一起学习的情景。回想先前的学习,结合自己研究工作的体会,我们在书中把20世纪90年代中国教育发展特征概括为三个 “两”:“两基”,即基本普及九年义务教育、基本扫除青壮年文盲;“两全”,即全面贯彻党的教育方针,全面提高教育质量;“两重”,即重点建设100所左右的高等学校和一批重点学科。同时在书中,把 《中华人民共和国学位条例》和 《中国教育改革和发展纲要》的颁布作为共和国改革开放30年来教育的重大历史事件加以收录。这些学习经历和工作体会,也在我们参与研制 《国家中长期教育改革和发展规划纲要 (2010—2020)》中得到帮助、得到教益。
也许会有人认为,国家政策文件离我们具体工作有点远。其实,学习领会好国家的大政方针是最大的政治,也是我们恪守职业道德规范,使我们的学术研究永远在学术道德航线上正确前行的重要指南。从我参加工作20年的感受看,现在越来越体会到当年先生要求我们认真学习国家教育政策文件的良苦用心了。
先生深深懂得,作为为人师表的先导者和示范者,自己的言行对学生身心影响和健康发展的重要意义。他说:“只有教师不断发展完善、生活幸福、身心健康,才能促进学生健康成长,才能推动教育事业的发展。”[10]
我知道,以上的文字只是我学习先生的部分论述并结合自己的求学和工作经历写的一些心得体会,对于先生的学术思想和为人品格,理解的极为肤浅,需用一生去体悟。至此,我只能说,高山仰止,景行行止,虽不能至,心向往之。
[1] 李定仁.一丝不苟 精益求精——记李秉德先生主编 《教学论》经过 [J].当代教育与文化,2012,(2).
[2] 李定仁.教学工作是一种融入教师生命激情的事业[J].当代教育与文化,2010,(1).
[3] 李定仁,罗儒国.论教学生活 [J].西北师大学报(社会科学版),2007,(2).
[4] 李定仁.论教学研究 [J].教育研究,2000,(11).
[5] 毛泽东.吴玉章同志六十寿辰祝词 [N],新中华报,1940-04-24.
[6] 李定仁.关于提高学校德育的实效性问题 [J].甘肃社会科学,2001,(3).
[7] 李定仁.教会学生主动寻求真知——第斯多惠论教师 [J].西北师大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0,(6).
[8] 李定仁,肖正德.20世纪西方师生关系观:回溯、反思与重构 [J].外国教育研究,2006,(1).
[9] 李定仁,李如密.教学研究中的学术道德建设[J].西北师大学报 (社会科学版),2004,(1).
[10] 李定仁,赵昌木.教师及其成长研究:回顾与前瞻[J].教育理论与实践,2003,(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