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 霄 ,杨玉锋
(浙江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浙江 杭州310023)
沈尹默(1883-1971),原名君默,字中,号秋明、瓠瓜,浙江吴兴人。他早年二度留学日本,后任教于北京大学、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与陈独秀、李大钊、鲁迅等同办《新青年》,是新文化运动的健将,新文化运动时以新诗《鸽子》《人力车夫》《三弦》等著称诗坛,至1920年为止,共创作新诗17首。后在国民政府任职,并以书法闻名,为中国著名书法家,在20世纪40年代书坛有“南沈北吴(吴玉如)”之说,解放后著有《书法论》、《书法丛论》等书法理论著作。同时,沈尹默终身不废旧体诗词的创作,他在民国词坛上的杰出地位是由他“诗近万首,词数百阙,至今已有十余种诗词集”[1]的创作实际决定的。其秋明词更是以“意必造极,语必洞微,而以平淡之笔达之”[2](P18),以致得到现代词学奠基人夏承焘“高揖冯、欧。俯视周、吴”[3](P123)的评价。
目前学术界对于沈尹默词的研究,主要局限于《秋明集》中部分词的个案研究,却忽略了对沈尹默词作的全面考察,尤其是研究者未能结合沈尹默交游情况来展开研究。对于沈尹默先生词的分类与研究,也往往局限于考察其对于前人的继承模仿,而对沈尹默词的个性、词风转变等问题的关注却远远不够。本文拟对此展开论述,希望有所补阙。
关于沈尹默词的创作,考之于收录其词作最全的《沈尹默诗词集》,可见其最早创作于光绪三十一年(1905年),创作最晚的是解放后1963年的《沁园春》。根据其年谱记载,沈尹默在民国词坛非常活跃,尤其是新文化运动后,他的主要文字创作已经转移到旧体诗词上了,取得了“诗近万首,词数百阙”的巨大成就,沈尹默在民国时期也曾将其词作多次结集印行。
1983年文献出版社将沈尹默现存的新诗和旧体诗词编为《沈尹默诗词集》,书前的《出版说明》中说:“为了使读者了解全貌,我们对沈尹默集的诗词做了全面的搜集。”[4]其中收录的词作分为两部分:《秋明词》和《近作词七首》,共87首。显然,这本集子收录的数量远远少于“词作数百阙”的真实面貌,特别是1928年后至解放这二十年的时间里几无词作留存,这说明沈尹默词作的散佚情况非常严重。
历史上,曾有数种沈尹默词集行世:
1927年,沈尹默手书《秋明小词》稿本二卷,请朱孝臧圈阅,朱孝臧曾为其写了评语:“意必造极,语必洞微,而以平淡之笔达之……昔人谓倚声一道,大才清,清才难,君才可谓清矣。一卷冰雪文,避俗手自携,佩服佩服”。[2]这是沈尹默最早的集子,得到了朱孝臧的高度评价,惜其并未言及所收词的具体数目。
1929年,沈尹默在河北省教育厅长任上将其所做诗词辑为《秋明集》,上下二册,由北京书局出版。
1942年,沈尹默将其作于1940年的词辑成一卷,由晏殊词作《浣溪沙》中名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名之为《念远词》,近代诗词大家夏敬观为其作序,共收词102阙。由此可知,其一年的词作数量就多于现存词的总数。
1946年,杨公庶在重庆编《雍园词钞》,收入沈尹默、沈祖棻、汪东、唐圭璋等八家词钞九种,其中,有沈尹默词集二种:《念远词》与《松壑词》。《念远词》收词102首,《松壑词》收词71首,都是作者抗日战争时期流寓重庆时所做。此书是私人印本,所以流传不广。《念远词》与《松壑词》保存了大量珍贵的词作,1984齐鲁书社出版的《沈尹默手书词稿四种》里收录此二集。但盖由于其为书法作品,学术界并没有研究论著注意此书。
1951年,沈尹默将其在重庆及其解放前所作词结集为《秋明长短句》,《秋明长短句》也是沈尹默最后一个自己编选的词集。
另外,为沈尹默诗词辑佚的学者郭长海在1947年9月28号的《申报》上辑得6首《玉楼春》,为沈尹默书法作品。1948年1月22日《申报》副刊《出版界》署名睡禅的《减字木兰花》词1首,也为沈尹默作品。
沈尹默先生的词作,题材丰富,风格多样。作者早年专工小令,词风酷似晏、欧,题材多为咏物、节令,形容荷花写道“水风多处立娉婷,暗叶簇花明”,[4](P111)由好花易衰想到“但恨花无人耐久,此时堪赏莫停杯,人生何事待秋来”,[4](P118)意蕴明显地有“无可奈何花落去”的印记,不仅有对物象的细腻临摹,而且透露出作者敏锐的时光感觉。当作者随着年龄的增加而对风云变化的时局有着更深的理解后,其创作的风格也发生了转移,作者后期的词作渗透了作者的生活哲思,已经完全是“自己”的词而不是简单地对前人进行模仿。其诗词既有人生思考的咏怀诗,也有为画作题词,以及为己、为人而作的祝寿词等等。因长调比小令可以有更多的发挥空间,故作者的长调作品也明显增多。下面对可以考察沈尹默生活与思想的交游词、咏怀词、题画词进行简单的论述。
沈尹默一生与大批民国名士交往,其友人有以小说闻名的传奇人物苏曼殊(子榖),以诗词著称的汪东(寄庵)、马一浮(湛翁),书法家乔大壮(波外翁),著名的收藏家刘三(刘季平),著名的画家傅抱石、谢稚柳,还有章士钊(行严)、钱玄同等等,可见其交友范围之广。另外,沈尹默与兄弟沈士远、沈兼士号称“三沈”,沈尹默与兄弟亦有赠答往来之作。
沈尹默与苏曼殊是挚友,1914年苏曼殊在《南社》上发表组诗《东居杂诗》19首,其中有“况是异乡兼日暮,疏钟红叶坠相思”[5](P103)之语。在诗《读子榖遗稿感题》中,沈尹默写道“红叶满山秋色好,莫教传语女郎知”,[4](P66)“红叶”不仅是曼殊一生沉浮的象征,也是沈尹默对好友的最深记忆。曼殊逝世后,沈尹默填了一首《浣溪沙》,序为“题子榖红叶疏钟诗后”,满怀深情地怀念英年早逝的好友:“红叶疏钟有梦思,行云脉脉意迟迟,此情唯有自家知”。[4](P124)不久,沈尹默即再次填词附和苏曼殊诗:“凭谁写出相思梦?红叶疏钟。红叶疏钟,叶落钟休梦转空”。[4](P124)沈尹默还有诗两首题为《诵子榖疏钟红叶之语感而赋此》的诗,也是追忆这位好友的作品,诗中再次提及“疏钟红叶当时语,争信人间有死生。”“红叶每从吟际落,疏钟更向断时闻。”[4](P66)可见二人关系之密切。苏曼殊,字子榖,近代作家、诗人、翻译家,同时苏曼殊也善绘画。苏曼殊身世飘零,佯狂玩世,是清末民初的一位传奇人物,他母亲为日本人,然而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参加了革命活动,他曾数度出家。沈氏三兄弟均与苏曼殊交好,苏曼殊有画赠与沈尹默,沈尹默也经常为苏曼殊题画。苏曼殊逝世后,沈尹默有《刘三来言子榖死矣》及《读子榖遗稿感题》等诗吊之。作为书法家的沈尹默曾经手写《曼殊上人诗稿》一卷,由张氏影光室石印。
1945年沈尹默在一首《浣溪沙》前有一篇长序:“乙酉仲春,湛翁自乐山寄书来,附词一阕,盖山居寂寞聊复陶写以遣幽忧。昔者小山自叙所作谓为乐府补遗,良以词意所涉皆古今来人人胸襟所蓄未经道出者耳,正是所遗非今日新有之事也。尝思人情相去不远,古之与今、南之于北,哀乐谅复相同,其间但有浅深之分,无根本之异。湛翁寂寞之心,正余怀所具,亦即众感所必照者也。诗人每言解人难得,此自别是一事。若夫当情惬理、言必有衷,斯长吟往复自相契合,又安见其得解之难哉?”[6](P49)这段长序一方面表现了沈尹默词是“胸襟所蓄未经道出者耳”的词学观点,另一方面也显示了两人之间深厚的交谊。中国现代思想家马一浮同沈尹默一样,不仅精于书法,也擅长诗词创作,两人定交于战时的大后方四川。马一浮的作品集中有词作近十首之多与沈尹默往来,同时还有“览君感事怀人句,如听寒山夜半钟”的诗歌赠答。沈尹默的《秋明长短句》集子中有八首与马一浮的交游词。
沈尹默于1939年下半年日寇侵沪的战乱环境下迁居内地,辗转成都、重庆等地,至抗战胜利后的1946年方东归上海,其间在杭州停留数日。其时马一浮先生主持的复性书院亦迁回杭州,卜居西湖葛荫山庄,沈尹默当于此时同马一浮会面,并有诗词唱和。如《西江月·湖上听雨轩漫吟呈湛翁》:[6](P62)
听雨轩中来暮,残荷叶已无多。瓜皮艇子荡平波,轻梦晓窗初破。对面孤山无恙,乞浆不见头陀。枫林钟动意如何,漫道今吾故我。
四十年来旧侣,八千里外生还。双堤绿树故依然,著意西泠桥畔。
世事一枰棋局,人情方丈杯盘。孤山林下晓风寒,会见天心数点。马一浮作和词《西江月·和尹默听雨轩漫兴韵》:[7](P849)
乱后欢悰顿减,醉中醒语还多。出门已惯识风波,几两芒鞋踏破。
白首归来未晚,朱颜相见微酡。只应排日饮如何,对境双忘尔我。
过眼浮云易散,迷林倦鸟思还。登山临水总悠然,髠柳斜阳堤畔。放鹤亭边吹笛,盟鸥船上行盘。霜前雁阵乍惊寒,又数昏鸦点点。
题中的“湖”是指西湖,听雨轩当指孤山一处亭阁。“听雨轩中来暮,残荷叶已无多”,词的上阕首句点明了两人见面的地点,时间为秋冬之交的早晨。“瓜皮艇子荡平波,轻梦晓窗初破”,是词人从听雨轩中看到的西湖景色,末句再次点出黎明的时间。下阕开头由冷静的叙述转向内心的抒发,“对面孤山无恙”,作者寓居重庆将近七年,再次来到西湖的时候孤山依然安静的矗立在西子湖畔,“乞浆不见头陀”中的“头陀”指的是作者的好友苏曼殊,苏曼殊墓位于西湖孤山北麓,其时曼殊已经逝世二十八年,孤山依旧,友人不见,作者感慨万千。枫叶已经红遍孤山,隐约的传来附近佛寺的钟声,作者虽然已经见不到当年的好友曼殊,可是作者并不消沉,饱经沧桑之后六十三岁的老人依然敢自信地说还是当年的那个踌躇满志的文人。
同题的第二首与上首的立意相似,作者从八千里外的重庆辗转再次来到西湖西泠桥畔,不禁感慨人生一世如同“一枰棋局”,人情更是不足挂齿的“杯盘”,孤山的寒风并没有使作者发出低沉的哀叹,因为缀着数点星辰的天空寓意着黎明即将到来。
马一浮的和词仍然着眼于数载颠沛流离的沧桑之感,“出门已惯识风波”,显然作者已经在日寇的侵略中看透了人生的奔波,尽管战后归来自己已是垂垂老矣,但是作者认为这并晚,老友相见仍需忘掉牵挂一醉方休。和词的第二首写作者重游西湖的山水,在放鹤亭边吹笛,“盟鸥”说明饱经世事之后的无机之心,也隐约有退隐西湖的志向,在平静的描写中寄寓人生的体味,“髠柳斜阳”、“霜前雁阵”、“昏鸦数点”,画面苍凉,是作者内心感慨的外投。
咏怀词是直接表明作者心境的作品,词人的个人情怀、人生的感慨都能入词,更重要的是咏怀词中也能见出词人对时代风云的回应。作者早年的词作多短调,词风酷似南唐二主、北宋二晏,如“但恨花无人耐久,此时堪赏莫停杯,人生何事待秋来”,[4](P118)风格温婉,透出时光易逝之感和及时享乐之思,然而这只是对南唐词风的模仿,很难说是自己的感情升华。后期的咏怀词有更多的家国情怀与人生况味,比如《高阳台·明日立秋矣愀然赋此》:[8](P100)
乍饮冰浆,旋收罗扇,新来天气全殊。绕屋枝条,不关晴雨扶疏。吾庐信美非吾土,况凉飚、又动轻裾。漫轻嘲,张翰当年,只为鲈鱼。
鬓丝输与垂杨绿,共流红照影,几度愁予。旧叶新词,天涯有恨重书。秋来春去江南岸,伴销凝,
应是平芜。怕归迟,漾碧秦淮,不比当初。
词作于四十年代初作者寓居重庆时,为立秋前一日对光阴易逝、故乡难回的咏怀。词的上片,作者先写季节速变、阴晴不定的喟叹,营造出一种衰飒的画面,继写作者身处异乡故土难回。晋书记载:“翰因见秋风起,乃思吴中菰菜、莼羹、鲈鱼脍,曰:‘人生贵适志,何能羁宦数千里,以邀名爵乎?’遂命驾而归。”作者对张翰的轻嘲实为自己的自嘲,自己对故乡的想念也是深切的,所以下阕转而又述及自身,年齿日长只能对镜自愁,而通向故乡的书信却因战乱而中断。作者只能在内心里揣测:江南胜地的风物一定也沾染沧桑、不似故时。词作的格调低沉,不只是一己闲情的表达,更是一种战乱时期无数知识分子被迫漂泊异乡苦闷的倾诉。再如《望海潮·丧乱未已,怨怀无托,依声赋此,用淮海词韵》[6](P24):
欢踪无据,闲情谁记,高情灌醉黄华。帘底听弦,楼头纵目,霜空雁落平沙。何处旧停车,念远山遥水,忧思频加。日暮天寒,翠分修竹,那人家。
关河又起悲笳,看飘绀残叶,开到緗花。南嶠迟春,西窗话雨,吟怀尽委长嗟。灯暗曲阑斜,待风清月白,应误啼鸦。未怪当时,任凭一盏送生涯。
抗日战争结束后,作者如愿东归上海,然而好景不长,从1946年开始,内战又把人民抛入战乱的深渊。作者后来介绍这时候的词作”大抵囊时析桯解愠之作,所为以其犹贤于饱食终日、无所用心……由今观之,言差近而少讽,悲欢不出于一己之忧乐”。这首《望海潮》就是在这样的背景下填写的,题序“丧乱未已,怨怀无托”,显示出作者当时苦闷的心境。词作的上阕描写当时作者苦闷的状态,情怀无所寄托,只能高醉忘忧,站在楼头看到的也只不过是平沙孤雁、天寒远山,全无一点生气。下阕转到对时事的无奈之情,“关河又起悲笳”,作者珍爱的江南山水又一次要被刀兵玷污,作者只能长长嗟叹。作者枯坐于斗室之中,昏暗的油灯伴着作者的叹息声,此时此刻却没有人听作者的倾诉,只好再一次用酒来销尽长夜。此外在《滴滴金·清明用珠玉词韵》《西江月·代简》《金盏子 ·乱后来湖上赋此用梦窗韵》等词中,词人也以饱含感情的笔触抒发了作者漂泊不定的落寞情怀。
题画诗词根植于我国古代诗画艺术繁荣昌盛的沃土中,是诗词与绘画通融的产物。题画诗词生动地表现了文人墨客的生活美、画境美、诗艺美。题画诗词滥觞与六朝,唐五代已经初具规模,在宋元之后呈现出鼎盛的局面。题画词有对原画的描写,有对原作的议论,也有对画作的感叹。
沈尹默本人的书法造诣非常高,所以他经常给画家朋友题画,所题内容有诗有词。民国文人多诗词、绘画、书法兼长,著名文人汪东就工书画诗词,他跟沈尹默是关系密切的朋友。同为画家的谢稚柳也是沈尹默的朋友,谢稚柳算是沈尹默的晚辈,三十年代才开始习画,师承张大千,追摹明代的陈洪绶。沈尹默重庆时期的词集《念远词》中有大量的题汪东与谢稚柳的题画词,此外他集子中还有题傅抱石等名家画作的作品。如《鹧鸪天·题旭初画兰》:[8](P104)
琼蕊清疏翠叶长,短丛幽谷细生香。丹青不取寻常本,浓淡都成别样妆。矜品格,占风光,放翁何事费平章。梅花高韵差孤冷,拟配心间那可忘。
沈尹默与汪东(寄庵、旭初)之间有大量的诗词往来,《念远词》中有10首词是题汪东画作的,所题画作内容有水仙、梅、菊等植物,也有山居图、望云图、风雨归舟图等山水画,沈尹默的题画词多能紧扣画意阐释画作的意蕴,而且能由画作联系起作画之人,咏画与咏人的品格融合在一起。这首《鹧鸪天》就是题汪东的一幅兰花之画的词。“琼蕊清疏翠叶长,短丛幽谷细生香”,汪东画笔下绿叶修长的兰在幽谷中开放正艳,观者仿佛都能闻到淡淡的香气。接着写作画的人取本高格,丹青妙手,所谓“浓淡都成别样妆”,渗透着画者人格的画作自然是怎样画都是别具一格。
梅兰竹菊同为花中“四君子”,所以下阕作者自然地联想到陆游笔下的梅。梅的高傲幽冷的气质占尽了冬日里的风光,所以陆游的词甚至都有些多余,梅的那种气节只要在铭记在心里就足够了。作者把兰和梅的特质与画家的技巧以及人格都汇入这短短的题画词中。
沈尹默不仅给同辈文人的画作题词,对于作为晚辈的谢稚柳、傅抱石等人也是多有奖掖提携之意,他在给傅抱石的一幅画上题有一首《卜算子》:“不署昔贤驴,不学前朝马,偶尔风情爱苦瓜,无意称尊者。善鼓不张弦,善注何须瓦,写得松风万壑间,听取无声也。”[8](P120)称赞傅抱石能避熟就生自成一家,并指出他的风格与明代著名画家“苦瓜和尚”石涛相似。他的《生查子》题稚柳画白桃蝶石,把这幅画与刘阮误入天台的典故联系起来,说“枉自爱桃花,褪尽当时色。刘阮莫重来,重来总白头”,[8](P123)给画家原作的意蕴又增添一分脱俗的神话气息。
沈尹默弟子戴自中提供的《沈尹默自述》由于是沈尹默本人自作,故具有极其重要的参考价值。其中转引沈尹默言:“我最爱南唐后主及冯、欧、二晏、山谷、简斋诸人的小令,慢词本不甚注意,直到六十岁以后才学会作四声长调,柳秦苏辛,皆所欢喜,至于山中白云词则与剑南诗等视之。”[9]从中可见,沈尹默先生的词风可以分为两个时期,早年的沈尹默偏好于南唐后主、冯延巳、欧阳修、二晏、黄庭坚、陈与义等人的小令,而到了暮年却开始对慢词有所兴趣。沈尹默词在艺术风格上不仅有着对于上述文人的模仿与继承,更可贵的是其在沿袭古人基础上依然保留着鲜明的个性色彩,其词风也随着词人的成长,时空的变迁而不断变化着。
《秋明集》是沈尹默最早结成的词集。其中有旅日留学半途中止后回到陕西后所作的词,也有与友人唱和交游而作的词,集中的词多是沈先生早年辗转漂泊的点滴感怀。《秋明集》是以沈先生的字号为名,关于“秋明”一名的来历,原说是:沈尹默晚年以“秋月自喻”,名其居为“秋明室”,语出唐韩愈《秋怀》诗:“悠悠偃宵寂,亹亹抱秋月”。而沈尹默先生入室弟子戴自中先生通过考证修订了这个观点,他认为“秋明”一名应该是出于唐代王维《泛前陂》诗的首句“秋空自明迥”。这个修证对于全面理解“秋明词”十分重要,因为沈先生化用“秋空自明迥”为字号乃至命为词集之名,足可见沈先生孤愁中独守的那份清明。秋明词里的那份婉约具有沈先生真实的生命体验,绝不能臆断为是无病呻吟、对古人的刻意模仿,例如其《浣溪沙》:
春恨年时没处寻。一春情比一春深。开帘独坐怕春阴。醒醉两般无好计,等闲消息待青禽。寒香数点故人心。
沈尹默在这首《浣溪沙》词的创作中沿袭了冯延巳、二晏等人对于时间流逝的感怀,以及闲情闲愁的书写。然而毕竟沈尹默非晏殊,冯延巳,不仅时代背景不同,身份更加不可同日而语。面对家国离乱,沈尹默几经辗转,留过洋,亲眼目睹过中国与他国的差距,而自己却又对此无能为力,忧愁顿起,故而有“一春情比一春深”之感叹,这种感叹不仅仅是个人的闲愁,更是内蕴着家国的悲切。所以在这个意义上,其闲愁的书写,并没有一味附庸《珠玉词》之艳丽奢侈,而是自有一种面目。沈兆奎读完《秋明长短句》也评论其“学珠玉而去其艳”,故此可见,沈尹默在词中更具有个人独特的生命意志,而不是牵强附会地随意搬造情境,追求形式上的模仿。
王国维曾经评价冯延巳的词说:“张皋文(张惠言)谓飞卿之词‘深美闳约’。”其意大致是说其词于简约委婉的文辞中蕴含深厚的寄托。《秋明集》中的词同样也达到了深美闳约的审美效果。试看其《阮郎归》:
绿窗掩梦尽无聊。幽兰香息饶。十年影事忽如潮。芳魂影外招。晴不定,是花朝。春寒故故骄。青山埋恨路迢遥。无人吹玉箫。
该词场景不宏大,文辞也婉约清丽,然而其中的寄托却是深远的。在存在主义理论家萨特看来,人的焦虑有两种方式:一种是面对未来的焦虑,另一种是面对过去的焦虑。“十年影事忽如潮”表达的是词人“面对过去的焦虑”,而“青山埋恨路迢遥”则又是词人“对未来的迷茫隐忧”。所以在这个层面上不能不说,“秋明词”对于贯穿于过去、未来的生命思考有着深刻的认识。这种由词中感发而来且对个人生命有着深远的思考用“穆如清风”来形容再恰当不过了。《诗经·大雅·烝民》有言“吉甫作诵,穆如清风”,沈尹默“秋明词”粗看时大都觉得优柔矫作,其题材与创作者的年龄阅历皆不太吻合。然而反复观之则逐见其深刻,见其不同于古人之独特生命意志。
近代江西派词人夏敬观在《秋明长短句》序中对《秋明集》有中肯的评价:“先生小令造诣至深,能写前人未尽之意,兼采南北宋之长。”[10](P18)沈先生的“秋明词”的确在艺术风格上博采各家之长,对于生命的思考有超越于前人之处,在情感的寄托上也更加艺术化,并不急于显现于纸面。沈尹默在《自写》一诗中写道:“自写情怀自较量,不因酬答损篇章。平生语少江湖气,怕与时流竟短长”。可见其文学创作观是不喜好敷衍做作的,更多是用艺术表达其真实性情以及对生命的感悟。究其《秋明集》词的整体艺术风貌,篇篇看来也都相称于沈尹默“自写情怀自较量”的文学个性,无处不体现着沈尹默对其生命历程的展现、思考,抒闲情、悲秋寒皆是其生命处境的真实写照。
耳顺之年的沈尹默将1940年8月11日至1942年2月10日间所作词编成一卷,名为《念远词》。词集名源于晏殊词作《浣溪沙》中名句“满目山河空念远,落花风雨更伤春”。沈尹默的“念远词”不仅在艺术上更加纯熟,同时也丰富了词的种类,开始出现了慢词的创作。结合这个阶段沈尹默创作背景,就不难体会其“念远词”的深厚艺术魅力。
“念远词”创作期间,正值日寇侵华,沈尹默先生也被迫转移到重庆,于静石弯借地筑屋以卜居,室名为“石田小筑”。有时也居于上清寺考试院陶园之鉴斋。这期间很多名流都流亡至重庆,故此期间有大量的交游诗词涌现,交往之词人,有乔大壮、陈世宜、汪东、叶元龙、章士钊、曾履川、潘伯鹰等。尤与汪东先生的唱和为最,据戴自中《沈尹默生平年表》记载,1940年好友汪东先生来重庆病倒了,沈先生就邀其至自己家中予以照顾,前后近十五个月,其间汪东先生的很多诗稿都是由沈尹默先生帮助整理的。汪东先生在其《寄庵随笔》中也特别提到过这个事情:“吾二人亦假以遣忧,有时寇机在空,操翰自若,余为静石湾图并记,尹默书之。夕则篝灯论艺,诗歌而外,兼及倚声。尹默自言,作慢词由此始。”又云:“秋末,余宿疾大发,遂入中央医院……辗转者十有五月,尹默躬护侍之。”[11](P123)通过上述汪东先生的自述,可见此期间汪东先生与沈尹默友情超过一般,他们朝夕切磋、交流艺术。沈尹默这时候开始涉及慢词创作,自然与汪东先生的影响是分不开的。也正因如此,沈尹默此时的词风一改早年“秋明词”风,艺术上更加纯熟老道,内容上也更加深刻广远。如其“念远词”中一首慢词《八声甘州》,可见其风格的转变:
奈西风未动香冥冥,长空已云罗。盼天开金镜,尘清寰宇,愁洗银河。恨事当前还满,蕉叶雨声多,明暗蓬窗底,书釰销磨。
春艳于成秋簏,促酒边倦客,强起高歌,幻文狸山鬼,窈窕媚烟萝,立苍茫人间何事?有鲁阳,空自解挥戈,腰横笛,载扁舟去,流响层波。
对比之前的“秋明词”,开始涉猎慢词创作的沈尹默,在词境上也不再拘泥于小情小境,而是开拓于宇宙人间。“奈西风未动香冥冥,长空已云罗。”词的上片看似依旧婉约柔情,下片却立马显现出金戈铁马之刚毅。“空自解挥戈,腰横笛,载扁舟去,流响层波。”何等英雄豪迈,似有稼轩之风。面对国难当头,时任中华民国监察院监察委员的沈尹默在身份上也发生转变,不再是个布衣教书匠,而是成为了一名政府官员。面对如此相似的背景,饱含着爱国热情却只能卜居重庆的沈尹默很难不想到当年同样隐居于带湖的辛弃疾。所以抗战期间的“念远词”,大都一扫“秋明词”之骚情雅意,看似柔情却充斥着慷慨与悲壮。
细读这首词,还可看出词人想像之丰富,落笔自热纯任,不拘泥于时空,“幻文狸山鬼,窈窕媚烟萝”用的是《楚辞·九歌·山鬼》里的典故,词中所幻的“文狸”、“山鬼”似乎是作者所盼求的“空自解挥戈”的潇洒英雄形象。这一点也使得“山鬼”、“文狸”形象有了新的时代内涵。夏敬观在为沈尹默《秋明长短句》作的序中说:“先生论诗论词,皆主张放笔为之,纯任真气,不规规于字句绳墨间。”[10](P18)通过这首词的分析,我们基本可以认同夏先生的评价。
沈尹默后期“念远词”在艺术风格上的确与“秋明词”有着很大的不同,不可一概论之,无论在词境的开拓,还是在想像的发挥,典故的运用以及豪迈之情的抒发上都有了长足的增进,而且其词逻辑并不散乱,虽不规矩字句,却也有其内在逻辑约束,并不同梦窗词之“七宝楼台,眩人眼目,碎拆下来,不成片段。”所以从艺术风格的角度看来,沈尹默“念远词”比前期“秋明词”更加纯熟,技巧也更为灵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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