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湖南第一师范学院 文学与新闻传播学院,湖南 长沙410205)
遗民在中国古代社会中既是一种政治历史现象,也是一种生命形态。明遗民在易代之际的人生态度和生存方式,既有对生命价值的道德意义的注重,也有强烈历史意义的思考,明末遗民在特定的历史情境下呈现出形象和心态的多样性与层次性。叶绍袁于明亡之后隐于佛门时所著《甲行日注》,在遗民群体的角色选择与心理动因、作者个性的意志情怀方面,典型地呈现了明遗民的特殊身份和思想状态。
一
叶绍袁(1589—1648)字仲韶,自号粟庵,又号天寥道人。江苏吴江人,工诗与散文。天启五年举进士,历工部虞衡司主管等职,后因厌倦政务,念母年高,弃官返乡。其妻沈宜修及五子三女,并有文才,尤其纨纨、蕙绸、小鸾三女极富灵性,堪称闺房之秀。其家原本富裕,终因一生在朝日浅,官守清苦,绝意仕进后,靠土地为生,又不重荣利,家业渐衰。然甘于淡泊,杜门读书,一家唱和,以此自娱,不治生产。后妻女早逝,军乱家破,贫病不支,生活越发艰难。乙酉(1645)清军占据吴江时,于八月二十五日率子世侗、世倌、世亻垂弃家入杭,发为僧,自号桐华流衲,又号木拂。他一生辑全家著作为《午梦堂集》十种,又辑关于小鸾的文献为《疏香阁遗录》四卷,著有《甲行日注》,《湖隐外史》,自撰年谱、年谱续以及年谱别记[1]。
《甲行日注》共八卷,起于乙酉(1648年)九月,叶绍袁于八月廿五日(甲辰)弃家为僧,故取《楚辞》“甲之朝吾以行”句,名日记为《甲行日注》。其间逐日记载了他国破后生命中最后三年的生活。一方面,“从小康人家而坠入困顿”,“在这路途中,大概可以看见世人的真面目”[2];另一方面,作为亡国的亲历者见证了鼎革之际的流离景象,日记中弥漫着沉郁幽深的情绪。周作人曾言:“《午梦堂集》和《年谱》我都读过一遍,但最喜欢的还是这部日记,因为到了甲申他已经五六十岁,以前经过了好些恩爱的苦难,现在却又遇着真是天翻地覆的大变动,他受了这番锻炼,除去了不少的杂质和火气,所表现出来的情意自然更为纯粹了……《甲行日注》里所记的是明遗民的生活,所以第一显著的当然是黍离麦秀的感慨,而这里又特别加上种族的问题,更觉得痛切了。”[3]正是历史情境和个人生活体验构成了他人生态度与价值取向的背景。
二
易代之际,士人有多种人生选择:或为保全身家性命而顺适清朝;或投身反清复明的斗争,不惜以身殉国;或激于义愤,以自尽明志全节;或以洁身自隐,逃禅避世,保守志节。叶绍袁选择的是后者。前三种选择交织成的氛围已将生——死,全节——失节的道德命题变得异常敏感。“华夷之辨”的民族思想,作为士人的道德使命感决定了他不能选择与清朝合作;然而,明朝帝王的腐朽,南明小朝廷的无能使得时局衰微,使他和其他的有识之士深感愤慨与失望。因此,洁身自隐,以不仕二朝来保守志节,成为他们的选择。
叶绍袁以及和他交接的一些友人逃禅,固然可以看成是明末时禅悦之风的一种延续[4],直接原因是反抗清廷“剃发易服令”。“全去发为僧”是从形式上表明不归顺于清朝,而在情感上依然与前朝、与汉族文化相连[5],于是发式与衣冠成为文化的象征。如他友人薛谐孟本名为,去冠故为“宀”,去发又去掉 “ノ”,于是改姓米氏,号米堆山和尚[6]。叶绍袁的逃禅心态堪称典型:“臣子分固当死,世受国家恩当死,读圣贤书当死。虽然,死亦难言之,姑从其易者,骆丞续楼观沧海句耳。御匣朝开,郊坛夜集,固我让皇帝君臣家法也,于是决计游方外以遁。”三个“当死”道出了宋儒以来又经明儒强调的对士人的道德律令,一个“难言”又表现着情势的差异性与来自内心深处的矛盾。从道义上讲,作为臣子是应该为国赴难、敢于死节的,这才称得上“忠义”;然而,孝是最自然、最基本的情感要求,“身也者,父母之遗体也”,身体并非纯粹的私有财产,而是父母所赋予的神圣之物,父子(引申为双亲与子女)是君臣之伦无法取代的。然而,就算是不向新朝献媚,遗民之隐与遁也多少带着隐忍以生的味道和深深的无奈。所以,邓实《甲行日注跋》说“则固有所托而逃,读者略迹而原心可也”[7]。
除了遁入空门外,许多士人举家隐遁山林,他们选择的是抛弃功名、遗世独立的寂寞生活。尤其是遗民子弟,他们改变原有的生活方式,晦迹于卖卜、处馆、行医等。不作时文、不应科举、不跋涉水陆,置身于一无事之域,是他们的普遍姿态。他们认同于《易》理:“艮,止也,时止则止,时行则行,动静不失其时,其道光明。艮其止,止其所也”,试图从老庄的隐遁之义与精神自由的超越思辨中寻求心理支持;他们又从历史上的隐逸前辈处寻求精神上的靠拢。可是选择全身而遁成为遗民,这事实的本身又让敏感的他们感到了自身存在的无力。他们的孤愤对于改变现实没有意义,他们的存在与才智未能形成足够的力量去面对国家的危机,这始终有着悲剧意义。
叶绍袁在日记中写到:“国破家亡,衣冠扫地,故国极目,楸陇无依。……所幸父子相聚,兵燹暂远,但求不愧天地,不辱父母,不负列祖列宗,虽不能死,稍以自尽此心矣”。这也许能代表大多数遗民角色选择的心情。“自尽此心”不仅代表着作为儒者的道德使命感,而且也有着宗教性的精神境界。“尽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则知天矣。存其心,养其性,所以事天也。夭寿不二,终身以俟之,所以立命也。”(《孟子·尽心上》)士人的自我实现的障碍不在于外部世界,而是自我放弃和利己主义,因而通过修身养性也就能立命了。从这个意义上讲,明遗民的角色选择无疑表明了其独立意志。
三
《甲行日注》记述了叶绍袁末世乱离之慨,呈现出他晚年深沉的情感与意志。作为明遗民,他在历史情境与个体生存的激烈际会下,执着地寻找与期待——这是他精神的动人力量。
(一)面对失去的世界,寻找自己的精神家园
在叶绍袁晚年,他最为系念的人、事、物都渐渐失去。首先是亲情,这是他最难割舍的。他“丧妻,丧子,丧女且三”,“不复知有人世间生趣矣”[8]。亲情的失去使他觉察到命运的无常;尤其是家门中妻女的才华与亡佚,让他领会到红颜薄命的宿命性苦难。所以,他在日记中也记述了许多女子的才情与遭遇,其中有闺秀诗文才情,也有民间的小家碧玉,尤其是对那些不寻常的女子,他抄录下她们的诗句,辑录成册。他由衷感叹“世间扫眉才子,原自不少,但湮没无传多耳”,她们“才与命妨”的悲怨令他与之共鸣,这是末世乱离中通行于男女两性间的共同际遇!尤其是恩爱与亲情的断绝,又使他生发“一家之中有妇及子女如此,福固难享”、“造物忌完”的无常之感,试图寻求精神上的超脱。
叶绍袁的朋友许多是忠烈之士,他们中一些在国破之日就以身殉国,如马君常(字士奇)、凌骏甫(义渠),还有一些虽在山林,但仍致身于抗清事业,如吴巨手、吴叔向、杨维斗等,而因之身死的不在少数,令他每忆旧游感同向秀。除此之外,战乱流离中,迁徙不遑的他们“患难相别,见如再世”。隐居的清苦令他们疲病交加,病殁山中的苦节之士不在少数。友朋离散,生死相隔,使他对寂寥特别敏感,只能以诗遣愁、以酒浇闷,以至常常“眠枕上无由得睡,辗转永夜”。友朋的离散让他悲痛“生如朝露”,但在悲痛中他更加认同于友朋的独立精神和坚持自我的人格。
国破之后,真正被改变的是人情与风俗。清廷“以夷变夏”的策略而带来的陌生化,以及世人的不自醒是令他最为痛心的地方。他不厌其烦的回忆着门庭琐故、文酒唱和的景象,但昔日繁华只能梦忆梦寻了:“与可生往梅溪,过宣公桥,昔日繁华鼎盛之处皆成瓦砾,烟雨楼拆毁尽矣。兔葵燕麦动摇春风耳。鲍明远《芜城》一赋,千载在目……”他也在山林中感受着流泉翠竹,青松古柏,甚至香茗村醪,紫蟹橘黄,分明是别有天地,然而穿插其间的却是寇盗纵横,处处不安。尽管他试图在山林中自建云水之乡,现实却表明了“桃源”的荒谬。尽管国难未纾,时人已经开始“醉太平”了:“画船箫歌,饮食若流”,“骄淫之习,殆不可言”,令他有“人心亡尽”之叹。他在这种盛衰变迁中不胜凄凉,充满着世事无凭的沧桑感。
种种的际遇使得叶绍袁将自己的精神人格维系于屈原、陶渊明、韩愈以及苏东坡上,他认同于他们所代表的深沉静默的生命境界:屈子虽死不悔的深心,陶渊明淡泊宁静的素心气象,韩愈、苏东坡的坎坷命运与直率个性成为他的精神典范。薛谐孟曾为他的小像题赞:“或惊退之云衲,或疑子瞻雪髯,风骨何惭二老,嗟逢天宝(唐玄宗年号)建炎(宋高宗年号)。”尤其苏东坡对他的影响很大。他在《苏东坡全集》中感同身受,那种身处逆境,以佛学禅理的修养而形成的超然精神、随遇而安的达观,对生命的热爱和生存的智慧启发着他;同是诗人,他们于悲痛之中的浩叹有着对生命的深刻理解。
“一生几许伤心事,不向空门何处销” (王维《叹白发》),太多的伤心事构成他皈心向佛的根本原因。王其翼赠诗道:“忧从中来心内伤,笺诗注易佛前忙”,诗、易、佛成为叶绍袁以及像他一样的遗民精神的投影。从日记来看,他较推崇《华严经》(华严宗经典)、《法华经》(法华宗经典)。叶绍袁人至衰年,家国之变“近在目前,远成梦后”,寂寞穷愁,令他对禅理感到亲近。在对禅理的领悟中,他想以自己的精神修持获得心灵的自由,“跳出个鬼啸神号弥天网,且自筑云台云水乡” (沈治佐度曲《侥侥令》)。在他“悠然午磬谈经罢,无数
花落定中”的意态之中,真的感到平和宁静与闲雅的世外之趣。同时,他又对易理极为认同,《易经》的卦辞极具象征性与哲理意味,他通过卦象来推测行止,预测兵事乃至生死病痛。他极神秘极征信的叙述表明着天命与人的命运的不可掌握。这种宿命性使得国难家难的悲剧成为必然,从而以理析情,试图在忧患之中与时俯仰,安世处顺!
尽管面对着一个失去的世界,叶绍袁在他苦求解脱的过程中仍然有他对现实的执着与眷恋,他寻求精神家园仍然以自己的勇气承担现世的苦难!
(二)在颠倒的现实中,面向历史与未来的时空期待
对叶绍袁及和他一样的遗民来说,清廷为“夷狄之主”,“夷人乱华,胡马南驻”,这意味着华夷之序的颠倒。而天象时序与历史人事是交相对应的,天地合德则万物生生不息,人世失道则天地变色,灾异重生。在他的记述里有种种异象,虽然荒诞却分明是对现实的批判与隐忧。他更是亲眼看到了民生艰苦,亲身感受到朝夕不保的恐惧。他所在的郡县,人村变成荒野;湖道河塘,虏势嚣张,令人胆寒;还有前明军队瓦解后的官军形成的“流寇”骚扰,以及亡命于湖泽中的盗贼的烧杀抢掠。这样的人世,叶绍袁即便于辗转之际得以喘息,而“颜子之乐,自在箪瓢,予不堪忧者,家国殄瘁,岂能忘心”,于是,他回溯到深邃的历史中并寄希望于将来!
他在对古迹旧址的探寻中对历史时空追溯:那些曾经规模宏丽的古迹俱已凋零;许多古物、碑传、先贤文物在乱世中散佚、毁坏,终于泯灭不闻;三代不衰的书香门第都荡然无存,这些无疑是历史的缺失。他在《湖隐外史》中说:“夫玄览者,恒吊古以寄其怀;扌离情者,必征迹而宣其藻。俯仰陈迹,感慨系之矣!”[9]这种对古迹的怀旧与对故国的依恋是相通的,是植根与自己乡土、依傍于自己的民族文化,在深厚传统中维系自身的纯净性与归属感。不仅如此,在他的价值标准里有着对“古道”、“古君子”的认同。这种古道是友朋间的“道义真率”之风,与“世间恒习”相对;是“邻里淳厚,穆乎仁里之风”;“古君子”是对奢华的舍弃,有淡泊气象。在他这里,“古道”、“古风”代表了乱世中单纯美好的世道人情,是对现已不复存在的淳朴自然的和谐生存氛围的恢复期待。最关键的是对于“人心”的恢复,这是对当时风气反思的结果,人心的“骄淫”与“私心”是明朝覆亡的重要原因。他希望通过恢复汉民族的文化传统,重整受到严重破坏的社会秩序。
另一方面则是耿耿不忘对明朝的恢复期待。他于乙酉八月廿五弃家入山就是在沈君晦、吴日生义师失败之后[10]。他“削发入空门,除烦不除恼”,将自己在茶坞岭上的庵堂命名为“一字庵”,“如是二万佛,皆同一字号”,“以日月证‘明’也”,眷眷不忘明朝中兴启运。他对当地义师极为关注,尤其是他们在局部范围内的胜利,尤令他鼓舞。然而义师自身的弱点以及伴随而来的抗清形势的严峻,随着将帅的被俘而终于失败了。可是,他仍关切着抗清形势,他和他的朋友们在诗词中表达着他们的期待:“海上稍闻消息近,试拈诗笔欲凌虚”,“翘首日南新诏下,公徒十万待亲提”。而他与杨维斗、薛谐孟、姚文初、陆履常、吴茂申、包朗威、包
几等人有过被追索的传闻,令人对其有从事于抗清秘密活动的推测。但南明王朝究竟是孱弱的,留给他无尽感慨与痛心。就在沈君晦抗清殉时已久,叶绍袁还念念不忘,甚至梦见他起义功成,并有诗:“自起帐中书露布,将军掾笔剑花霜”,期待之深,可见一斑。
作为明朝遗民,叶绍袁深刻感受着他生存的时代,在他的《甲行日注》里透露着时世的苍茫,以及深沉悲郁的心事。
[1]叶绍袁.午梦堂集[M].冀勤,辑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3-9.
[2]鲁迅.呐喊·自序.呐喊[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9:1.
[3]周作人文选1930-1936[M].钟叔河,编.广州:广州出版社,1995:152.
[4]赵园.明清之际士大夫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1999:290.
[5]赵正一.逃禅研究综述[J].怀化学院学报 (社会科学),2013 (9):72-74.
[6]孙静庵.明遗民录[M].杭州:浙江古籍出版社,1985:275.
[7][清]邓实.午梦堂集跋.午梦堂集(下)[M].冀勤,辑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1080.
[8]叶绍袁.天寥年谱别记.午梦堂集(下)[M].冀勤,辑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905.
[9]叶绍袁.湖隐外史·古迹条.午梦堂集(下)[M].冀勤,辑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1033.
[10]叶绍袁.叶天寥自撰年谱.午梦堂集(下)[M].冀勤,辑校.北京:中华书局,1998:87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