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雪琴 皮传荣
(四川外国语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重庆 400031)
多重视野下的电影《天注定》解读
仲雪琴皮传荣
(四川外国语大学 新闻传播学院,重庆 400031)
[摘要]贾樟柯的电影《天注定》,作为现实主义题材,通过不同空间发生的四个悲剧故事,忠实地记录了繁华时代下社会弱势群体的不幸与抗争。电影通过多元的叙事维度、暴力美学的悲剧呈现以及动物意象的符号隐喻,剖析个体暴力现象背后所隐藏的社会变形与扭曲,从而为冷峻现实下人们普遍的迷失挣扎寻求一丝心灵上的慰藉。
[关键词]《天注定》;叙事维度;暴力美学;符号隐喻
[DOI]10.16261/j.cnki.cn43-1370/z.2015.05.005
电影《天注定》,英文片名为“A Touch of Sin”。用导演贾樟柯的话来说,他拍的是暴力的产生、正义的坚持以及侠的重生,以此向胡金铨导演1971年执导的影片《侠女》(A Touch of Zen)致敬。贾樟柯以其敏锐的触角,在一个相对封闭的空间里,讲述了四个生活在社会底层的普通人关于隐忍和杀戮的故事。这四个故事(或者更准确地称之为“事件”)并不是导演凭空捏造,而是取材于当今中国真实发生的胡文海案、周克华案、邓玉娇案以及富士康跳楼的社会事件,通过光影的艺术化创作,再现了“中国式奇观下的小人物”的灰色人生。全剧最吸引人的莫过于导演对暴力的风格化处理和叙事维度的相互串联。无处不在的暴力美学以及颇具隐喻的符号意义,所有这些都深深地传达出对剧中人物不可捉摸的悲剧命运的慨叹。用电影的艺术手法还原真实又超越真实,这是影片《天注定》带给人们的前所未有的视觉盛宴。
一、多元的叙事维度
在国外好评如潮的《天注定》,因为敏感的故事题材,至今未能在国内上映,但这并不影响观众对该片的关注,先是从盗版网站流出《天注定》的种子,接着许多正规视频网站也能顺畅播放电影的高清完整版内容。一时间,关于影片的各种讨论热闹非凡,影响力和关注度并不亚于登入影院大雅之堂的好莱坞大片。在《天注定》里,空间叙事、时间叙事、身体叙事和复调叙事构成了影片叙事的四个维度。四段分别发生在山西、重庆、湖北、广东看似毫不相关的故事,通过人物之间细微末节的偶遇联系,形成了完整的叙事结构,使得个体的暴力事件充斥着普遍性的社会警示意义。
(一)空间叙事:人物生存的另类场域
电影是光与影的交织,是时空辗转下的艺术集合体。人们常常把文学和电影联系起来考察,殊不知这二者有着根本的差异。相比文学通过语言塑造艺术形象的表现手法,电影特别突出空间叙事的功能,从而赋予人物在空间中的渐变故事性。在《电影艺术——形式与风格》一书中,作者大卫·波德维尔和克里斯汀·汤普森就空间叙事谈了自己的看法:“有些艺术媒介的叙事只重视因果及时间关系,很多事件并不强调动作所发生的地点,而在电影中,空间却是一个相当重要的因素。”[1]
空间叙事,顾名思义就是电影中所表现或暗示出的环境,一般使用字幕、布景等要素,去表明具体地点,通过电影镜头将空间地域化,实现“在场”的叙事功能。[2]在电影《天注定》里,鲜明的地域化特征让空间的转换变得有章可循。充满着晋剧与煤矿元素的灰色山西,贫富分化不均与官商勾结的黑暗现实使得大海的提枪报复如此水到渠成;长江彼岸的繁华林立和江边简陋的棚户住所,让三儿的生存场域鲜明得刺痛人心,逐水而居并没有带给他们富裕,这大概也是酿成三儿人格扭曲的原因之一吧;求不得名分的第三者小玉,在工作的桑拿会所遭人凌辱,可怜又可恨;最后一幕戏中,东莞颇具特色的性文化的展示,让身处其中的莲蓉和小辉关系既暧昧又隐而不发,注定了他们的爱情在告白时就走向终结,为小辉的纵身一跃埋下了伏线。四段故事,四个不同的地点——山西、重庆、湖北、广东,视觉结构正好纵贯中国南北,四位主人公的生存场域巧妙地代表和隐喻着整体的“中国空间”,通过边缘化人物抓拍历史真实,反映中国走向现代化必须直面的痛苦过程。
(二)时间叙事:冷峻现实下的悲剧命运
时间这条线像隐形的纽带,将《天注定》中的四个故事紧紧串联起来。春节这个充满文化韵味的祥和节日,却成了片中凸显暴力与冲突的焦点,多少有点讽刺的味道。大海的故事发生于春节前,作为一位朴实的山西农民,他身上有一股打抱不平的正义感,在屡次上访无门、因指责村长把集体煤矿私卖给煤老板而招致一场毒打的情况下,暴怒难抑的大海枪杀了所有的“恶人”,包括一些手无寸铁的无辜者;第二个故事讲述的是春节期间一家人兄友弟恭,“打工”回乡的老三冷漠孤僻,抢劫杀人,以慰内心充实之乐;时间延续到春节过后,返城工作的小玉是湖北某桑拿会所的服务员,无辜遭人用钱凌辱,终而激愤杀人;第四个故事中,导演的镜头对准了打工仔小辉,他是万千城市年轻务工者的一个缩影,为了生计辗转奔波于南方的工厂和娱乐城,经历爱情被拒、亲情冷淡、事业遇挫,最后崩溃自杀。
影片中,契诃夫式的停顿使得时间霎时凝固,那些不断闪现的画面,让人在影像的自由流动中倍感静默的力量。一边是向前轮转的时间,一边是被命运之绳紧紧捆绑的四位主人公,虽然各自的际遇不同,但都在冥冥之中走向难以救赎的境地。从随处可见的隐形暴力到开枪杀人的瞬间快感,从为了尊严而奋起反抗的自卫之举再到对生活绝望透顶的自杀式毁灭,凡此种种都有力地诠释了冷峻现实下社会底层小人物的悲剧命运。
(三)身体叙事:规训与惩罚的身体象征
身体叙事是小说和电影的惯用手法,它以身体为媒介,达到叙事的艺术表现效果。在充满矛盾与冲突的电影里,身体既作为可感的形象主体而存在,也承担着叙事的功能。通过创作者有意识地点缀,电影中的身体形象被赋予特别的象征意义,在受众的观看行为中,逐步完成艺术作品内涵意义的转换与生成。可见,一部可圈可点的影片,恰切的身体叙事是不容忽视的一个维度。
在众多的电影里,身体叙事作为一种艺术表现形式,常在身体的情色渲染上乐此不疲,让观众在窥视中得到乐趣。《天注定》则一改传统的身体描写手法,用身体来承受暴力,又以身体来施加暴力,让暴力与惩罚融为一体,通过一种直观而震撼的方式,来凸显身体背后潜藏的现实问题和社会伦理。这种极具特色的身体叙事手法,投射在具体的故事情节上,集中表现为四位主人公用暴力来发泄不平,不管是自我施暴,还是用暴力规训他人,他们皆以自身的毁灭作为牺牲的代价。在四个故事中,大海身处社会底层,他执著地要煤老板给全村人民一个交代,却反被保镖用铁锹打得头破血流;小玉因不肯答应客人的“按摩”要求,被客人用钱一遍遍砸着脑袋。故事到这儿并没有结束,良善和软弱解救不了受欺的灵魂,大海和小玉最终还是绝地反抗了,他们从身体的受暴者转变成施暴者,以暴制暴,去成全自己心中的正义。王宝强扮演的三儿,杀人越货,通过枪对他人的身体进行伤害,而满足自己畸形的精神快感;在广东四处碰壁的小辉,则是用极端的方式——自我了结,来对命运作最悲情而无力的注解。规训与惩罚,透过身体这一媒介实现了意义的升华。
(四)复调叙事:多种元素的关联糅合
复调(Counterpoint),原作为音乐术语被广为使用。由两对以上同时进行的旋律组成,各自独立,却又彼此形成和声关系。[3]本文所提出的“复调叙事”,主要是指苏联文学理论家巴赫金所说的“比喻”意义上对音乐术语的借用,即指影片在结构方法上,以一种叙述声音构成某种具有“对话”关系的形象结构,[4]以深刻反映人物内心的矛盾与挣扎。
贾樟柯的电影,会经常性地插入一些与时代氛围相契合的流行歌曲和广播、电视新闻报道。这些文本的引用与电影的叙事画面交互影响,并非只是形成对照,而是进一步丰富影片本身的涵义和结构。在《天注定》中,导演通过复调叙事的运用,让电影着力表达的主题在音乐、戏曲等元素的层层关联下,更加深刻地直击人心。尤其是片中晋剧的引用,不仅构成了视觉上的一大亮点,同时也抬升了人物角色的悲剧意味。譬如在第一个故事里,受尽屈辱的大海在决定枪杀“敌人”时,影片适时地穿插了晋剧《林冲夜奔》,剧中的林冲喊道:“俺林冲,一时忿怒,拔剑杀死……”。此时,林冲的命运与姜武饰演的大海的命运相互交织,将中国古典文艺中的侠义之情投射到大海的身上,伴随着富于煽动性的戏曲音乐,大海义无反顾地走上了“复仇”之路。片尾对晋剧《玉堂春》的借用同样精彩,一句“苏三,你可知罪”,牵扯出对人性灵魂乃至整个荒诞现实的无情拷问。
二、暴力美学的悲剧呈现
《天注定》里赵涛饰演的主人公小玉,一身干净利落的打扮,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侠女”的气质,但是当她被设定为破坏别人家庭的“小三”角色,观众又很难将其解读成“侠女”。故事人物集各种矛盾身份于一体,善恶、是非、祸福从来都是相伴相生,谁都难以逃脱宿命的轮回,或许这就是导演要传达的深层意义。不过纵观《天注定》中的四个故事和四个人物,悲情与无奈,暴力与冷漠,观众即便想从中撷取一点点温暖,都被影片呈现的荒诞现实狠狠击碎。既然“命运天注定”,那么在冷峻现实下的芸芸众生,他们的反抗显得那么苍白无力,也只能做个傻乐“阿Q”了,于是就有了片中那一群群麻木的看客以及一曲曲人间悲欢。
《天注定》承袭了贾樟柯导演的一贯风格,除去单元式的故事架构,电影被贴上了一个新的标签——暴力美学。“暴力”与“美学”的结合,产生了一种新的电影风格语言。[5]出现于20世纪80年代后期的暴力美学,通过对暴力元素进行艺术化、风格化的探索与展现,让观众在炫目的动作仪式中获得自我满足感。香港导演吴宇森的“英雄系列”影片将暴力美学的表现手法运用得游刃有余。何为暴力美学?暴力美学有它约定俗成的特定含义,主要是指电影中对暴力的形式主义趣味,与暴力美学相关的一类作品有共同的特征,那就是把暴力或血腥的东西变成纯粹的形式快感。[6]以枪战、武打、动作等制造激烈的场面,通过连贯的情节设计,让赤裸裸的暴力在人性的光辉下闪耀英雄般的魅力,从而消解暴力的残酷性。
任何影片都有一条贯穿剧情始终的主线。在《天注定》中,暴力承担了这一显性的叙事功能。那些充斥其中的血浆四溅的镜头,既是角色和观众宣泄的窗口,又是裸露人物道德虚无主义的最佳时刻。如果说大海的暴力还有那么点正义锄奸的色彩,在后面的三个故事中,暴力的正义性则显得非常晦暗和模糊。春节期间的乡邻聚首本是一件乐事,但言谈之间的一点摩擦就使得人们拍桌而起,将堆积在心中的怒气狂热释放。而这些发泄在三儿眼中是那么轻佻,嘴角上扬的一丝冷笑是他对群架的唯一回应。在他看来,一枪一命的释放才称得上痛快淋漓。在小玉回家看母亲的故事里,一群蛮横的人私立名目坐地收费,连多余的解释都没有,一声招呼就涌出几个大汉追着司机猛打,而那为首的“招呼者”正是随后向小玉侮辱施暴的人。在广东谋生的小辉,与被缝纫机划伤的工友狭路相逢,尽管最终工友手里的铁棍没有挥向他,但两人心里的盛怒随时可以因为一点小火星而点燃。
影片中随处可见的暴力和压抑,把人的情绪引向悲剧的黑洞中无可自拔。暴力,只是冲突激化的一个点,通过这个点折射出的是比暴力更严酷的社会的暴戾之气、阴霾扭曲和浑浑噩噩下的无所适从。而这一切的不幸,一切的荒谬,都可以归结成一个苍凉的词语——悲剧。从制度到文化,从行为到人心,从物质的极大丰裕到精神的空虚匮乏,在这一扭曲而可怖的环境下,每个人都试图寻找可以表达和发泄内心压抑与不满的缺口,否则下一个大海、三儿、小玉以及小辉的悲剧将会顷刻上演。
三、动物意象的符号隐喻
虚实结合,既注重现实的厚重,又通过嵌入各种有趣的符号构成妙趣横生的文本,这是贾樟柯电影的一大艺术特色。在《天注定》中,跳脱出故事人物的设定,四种动物符号“意外”出现。平常颇为常见的马、牛、蛇、鱼,在导演的精心安排下,它们或被鞭笞、或被屠杀、或被把玩、或被囚禁,都各自影射了主人公的悲剧命运。在大海杀害贪污村长及黑心煤老板的故事里,马作为温驯的朋友,却被人类一遍遍无情地鞭打,最终大海枪杀驯马者得到自由的解脱。在三儿的故事中,牛成了一个预示人物命运的符号。导演别具匠心地给驶向屠宰场的满车牛群一个跟拍及大全景,尤其是眼部的特写,透露出想挣扎亦不得的无力感,这也暗示了三儿最后的结局,嗜血成性,终难逃脱法律的审判。在小玉的故事中,蛇作为视觉符号,寓意着独立于世的冷峻,这与小玉的性格命运不谋而合。她是这样一个女子,头发高高束起,配以白衬衣、立领马甲、皮靴,虽是不光彩的第三者,却不求名、不为利,她的倔强促使她断然拒绝客人金钱的咄咄相逼,最终不堪忍受的怒目一刺是她对自己冷峻尊严的坚持和成全。在小辉和莲蓉的故事里,被禁锢的金鱼隐喻了他们在无奈的生存之境中对自由的渴望。
《天注定》近130分钟的电影时长,情节紧凑,没有一点冗余,观者被片中人物的命运牵引。四个故事的无缝衔接,饱含冲击力的影像在现实质感、符号隐喻中自由流动,各个段落中镶嵌的看似不经意的动物意象,实则是导演的有意为之,通过符号的隐喻将人物命运与动物意象紧紧地关联在一起,形成一种微妙的重叠,瞬间“人为刀俎,我为鱼肉”的压抑之感撞击灵魂,故事的悲剧主题在符号隐喻功能的助推下得到了饱满的诠释。
灰白,粉尘,人来人往,擦肩而过,沉默不语。无论是山西、重庆,还是湖北、东莞,总会有这样一群人跨过空间隔阂,分享同样的命运,重复相似又必然的经历,吞吐沉默如谜的呼吸。《天注定》,不是惯常所说的“姻缘天注定”,而是人的命运在“上天”的摆弄下艰难而奋争着前行。细细回味影片,主人公与动物意象的交相辉映,让符号意义的现实所指引发了更加深切的内心共鸣。四个暴力故事,虽然不足以勾勒整个时代镜像,但暴力反抗下的冷峻现实却是发人深省的。每一个个体的悲剧,即便看上去有些偶然,例如三儿枪杀的那些无辜者,但细究起来,其实也包含着巨大的必然性。因为每一个个体都与时代、与社会大环境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三儿如是,大海更是如此。
贾樟柯导演用娴熟的叙事手法、暴力美学的艺术呈现以及颇具意义的符号隐喻建构起了《天注定》的悲剧故事,忠实地记录了繁华时代中社会弱势群体的不幸与悲哀。暴力加身,无论对人还是对己,都无异于毁灭。显然这是一种最绝望的抗争,而导演似乎也没有为边缘化的人指出一条可行的出路。毕竟,电影只是一种艺术呈现,一种对暴力和悲剧的诉说与思考,一种反观现实的无奈与迷茫。影片结尾处,一大群农民眼神聚焦的镜头形成了精神压力与视觉冲击。电影以“每个人都有罪”的旁白结束,罪与罚,或许正是《天注定》叩问人心的地方。
(责任编辑陶新艳)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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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王丹. 浅论暴力电影中的暴力美学[D]. 杭州:中国美术学院,2012.
[6]王东,侯川子. “昆汀制造”的独特类型与叙事——浅析电影《被解放的姜戈》[J]. 电影文学,2014(7): 76.
[中图分类号]J905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1-5454(2015)05-0022-04
[作者简介]仲雪琴(1990-),女,四川广元人,四川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2013级硕士研究生,研究方向:文艺与传媒;皮传荣(1962-),男,湖北潜江人,四川外国语大学新闻传播学院教授,硕士研究生导师,研究方向:应用新闻学、新闻理论。
[收稿日期]2015-07-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