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玲 ,王远舟
(西华师范大学文学院,四川南充 6 37009)
生活是五彩斑斓、如诗如画的,但也充满着各种诱惑和刺激,而人对欲望的追求正是在这种充满矛盾的生活中夹生的。根据马斯洛在《自我实现的人》中的划分,人的欲求可分为以下五种:生存需要、安全需要、归属和爱的需要、自尊的需要和自我实现的需要。可见,人的生存困境正是来源于人对这五种需求的认知程度,以及这些欲求能否满足自身之间的矛盾。而铁凝对女性的这种生存状态的关注正是以这种矛盾为切口,进而描绘各种各样的生存百态图。
根据马斯洛给我们的提示,也可以对铁凝笔下的女性人物进行划分,有香雪的物质生存困境,有沈小凤、米子的精神困惑,有传统文化对大芝娘和司猗纹束缚和重压,有安然、白大省内心深处对善的坚守的困境,还有尹小跳的反思、自省的困境。每一个女性,由于需要不同,所处的环境不同,困境不同,所呈现的精神状态也不同,自然也逃脱不了选择的凄然与厚重。当然,铁凝作品中的女性人物呈现的并非单纯一个层面的困境,如大芝娘这个女性人物,既有精神困境,同样也有文化困境。但纵然困境再多,始终有一个主导的因素,导致她们最终的结局。
马克思曾说过,经济基础决定上层建筑。通俗点说,如果一个人连最起码的温饱问题都解决不了,又怎么能够奢望他有更高的追求呢?所以人生活所需要的物质生活环境与人最基本生存需要之间的矛盾往往导致人的物质生存条件之间的困境。
铁凝在早期作品《哦!香雪》中,她用饱蘸着情感之笔塑造了一个纯净无暇、明净秀丽的香雪形象,勾勒了一副至真至纯的乡村画面。女主人公香雪生活在一个极度封闭和落后的小山村,每天要走几十里的山路去上学。然而,物质生活的落后,并没有阻止她对梦想的渴望。一个小小的铅笔盒,让她有了一种乡下人对城市,或者说对物质文明的向往,她渴望摆脱贫穷和落后,从而走出大山。所以透过主人公香雪,铁凝向我们展示80年代我国农民真实的生活状态,高度赞赏了以香雪为代表的青年对现代文明的向往。其实追逐的结果并不重要,重要地是她已有摆脱生活环境贫乏的认识,物质的落后并没有阻止这个乡村女孩对知识的渴望。
如果说,物质生存层面的难题仅仅是遏制一个人能否生存于这世上,绑架一个人的躯体,而灵魂的荒芜往往要严重得多,它可以把一个人从精神上彻底否定和扼杀。假设一个人没有了精神追求,没有了灵魂,与动物又有什么区别呢?于是,铁凝就抓住了这一点,并将它作为研究特定的环境中的一个切入口,并在她众多作品中得以实现。
小说《棉花垛》中的米子,就是这样一个女性人物,百舍的人世代靠种棉花为生,但米子“不种花,不摘花,家里有花”,“她有理由不摘花,因为她长得好看”,她靠出卖色相钻“窝棚”挣棉花以求生存。年轻的她不愿意下地去种棉花,相反,她倚仗自己的美貌专找年轻的花主来养活自己。如玉般纯洁美丽的女孩,就此成为了出卖青春和美丽的工具,在这里,“性爱已完全丧失男女在爱情基础上获得的特别强烈的肉体和精神交融的真正含义,异化为一种获得必要生活资料的手段,一种为生活而委身于男子有悖人性的卖淫。”宝贵的青春奉献之后,得到的又是什么呢?也不过是随便找个人嫁了,草草一生。米子没有过属于自己的青春和爱情,有的只是对男人的依附与取悦。米子与《秀色》中的张品不同,虽然都牺牲了自己的肉体,但一个让我们读懂了“悲壮”的含义,而另一个让我们感受到的是变相的卖淫;米子与影片《最爱》中的商琴琴也不同,虽然都不为世人所容,唾遭人弃,但一个却是真心相爱后的惺惺相惜,而另一个却出卖肉体钻窝棚挣花,实际上是间接得到生存资源,实现了性在物质层面上权利的转变。在这样的生存条件下,米子根本不知道自己的精神追求是什么,只是贪图一时的享受,免于劳动的艰辛,肉体的艰辛,肉体的轻松胜过一切,精神追求已完全屈服于生理需求。
铁凝在“三垛”系列中的《麦秸垛》中塑造的沈小凤,又是一个如出一辙的人物。作为一个现代知识青年,这个在新时代完全有能力掌握自己命运的女性,却愚昧地重复着大芝娘的命运,对于这个人物,作者一方面谴责女性的本能欲求,始终被排斥在男性社会的边缘地带,但另一方面也自审着女性盲目付出的无价值,铁凝无不沉重地说,“在中国,并非大多数女性都有着解放自己的明确概念,其实压抑女性心灵的往往不是男性,而是女性自身。”沈小凤,她也在认真追寻着属于她的幸福,她对于自己深爱的男性勇敢地表达,但她盲目地以为可以用性、用身体去抓牢一切,却全然不顾爱情的真正含义,任由生理需求支配着自己的行动,于是在这种盲目中丧失了自我。
这两位女性悲剧产生的根源,在学者闫新瑞《对现代乡村青年女性的艺术把握——评铁凝的〈棉花垛〉》中就有恰如其分的表述,“她们局限于自己温饱型文化和男人为中心的社会生活,不存在更大的精神追求,而把自己的生命融汇在既满足自己的需要,又满足男人们的情欲并充当传宗接代的工具单一繁琐的生活中去”。在她二人心目中,她们身份的特殊,即女人,而作为女人的价值就是肉体,也就是性。正是在这种观念的浇灌下,她们的价值走向了荒芜之路,没有了自身的个性。其实,从另一个侧面,我们也可以看出,她们在挣扎与抗争,在尝试着用自己的方式寻求自己的个性与价值,但结果让人无奈。在作者冷静还带点讽刺和游戏的笔墨中,也写出了女性生存最初的模样,揭示了这两个农村女人对男性世界的依附心理和不可逆转的的悲剧。
美国著名的女性主义者阿德里安娜·里奇曾经指出:“父权就是父亲的权利,父权制指一种家庭——社会的意识形态和政治体系,在此体系中,男人通过强力和直接的压迫,或通过仪式、传统、法律语言、习俗、礼仪、教育和劳动来决定妇女应起什么作用,同时把女性处置于男性的统辖之下。”在这样的文化背景下,男性占据主导地位,女性多半或者说完全是没有自我的。
《麦秸垛》中的大芝娘,就深受这种传统文化的影响,大芝娘有着中国传统妇女所有的美德。她勤劳、善良、朴实、对爱情坚贞不渝,但同时她也继承了传统文化中夫权力量的巨大惰性,她坚守着对男性的仰视,固执地死守着只有三天的“包办婚姻”,死心塌地地认为,丈夫说的一定有道理,“外面兴过来的事情一定比村里进步”,她顺从、容忍、宽容,接纳了丈夫所谓的反对“包办婚姻”、婚姻自由,却被无理剥夺了做妻子的权力。大芝娘所承受的一切,让人觉得不可思议,面对丈夫的无理要求,她不抗拒,不反对便罢了,还低声下气地愿意用自己的身体去乞求一份没有爱情的生命延续。大芝娘最后的“我不能白做了一回媳妇,我得生个孩子”,或者可以看做是大芝娘生命的反抗。但这是源于一个受挤压的妇女对自身利益的本能争取,同时,这也是男权传统文化施加给女性的默默承受一切的内在力量,从而将女性自身深深置身于传统文化的束缚和重压中,难以逃脱,女性的命运,不可抗拒地遭受到男权的侵害。女儿的夭折又使她重新陷入不被人爱,又无人可爱的精神困境中,大芝娘坎坷痛苦的人生遭遇,暴露了传统的生命方式和生存方式对女性的心灵世界的非人化的折磨。
每个人都是社会中的一份子,单靠自身的力量是不可能单独存活于世上,所以要学着融入这个社会,而在融入的过程中,并非一帆风顺,个人与社会往往又会产生各种各样的矛盾。那么,该如何选择是个问题。是选择抛弃自己的内心深处的声音去奉迎这个社会,还是选择坚守自己的道德底线而被社会所隔离,这便是人面对信仰存亡的困境。
在作品《大浴女》中,关于女性生存状态,铁凝已将视点从外在层面的揭露转移到女性内在灵魂的自省,尤其是对人性恶的一面的思考上。面对人性恶的一面,该做出什么选择,到底是执迷不悟还是反省超脱?铁凝在作品中描绘了女性在经历了亲情、友情、爱情中的成长,并在这种成长中不断对自我心理、生理进行自省和救赎,最终实现获得走向完美人性的可能。
女主角——尹小跳,所折射出来的是人性中丧失的部分。在尹小跳的内心中,一直占据着一种罪恶感,这源于她的童年,亲眼目睹同母异父的妹妹尹小荃在自己面前的消失,从此她的潜意识里认定自己是凶手,而且这种罪恶感也贯穿了她一生。当她长大后,进入社会,又一个现实摆在她面前,为了进入出版社,她卑鄙地利用自己和唐菲的友谊,要唐菲和副市长进行肮脏的交易,这又让她产生一种无法逃离的愧疚感。
尹小跳面对罪恶常感到灵魂的不安,她逐渐认识到自身的软肋,开始在成长中不断地进行自我反思,自我完善,以此来洗涤自身的罪恶。从最初的否认“谋杀”、不愿面对,到开始正视、不再逃避,到真诚坦然地承认,这其中就是尹小跳走向自我反省和自我超越的过程。最后她走进了心灵的“花园”,这座花园铁凝是这样描绘的“青草碧绿,泉眼丰沛,花枝摇曳,溪水欢腾。白云轻擦着池水飘扬,鸟儿在云间鸣叫”。
除了尹小跳在面对罪恶这一问题上,认识在逐渐深化,铁凝有意让她在情感上也经历了这样的一个过程,即情感的升华。她先后经历了与方兢之间自我虚荣、自我满足的爱,也经历了与麦克毫无责任、毫无压力的爱,最后与陈在迟到地真心相爱。在经历了一系列的情感挫折后,她最终还是决定放弃陈在,跳出情感漩涡,去拥有一个属于自己的广阔、明朗的天地。作品对尹小跳在走向女性理想生存的道路的过程中,对其心理、生理的成长进行描写,显示了作者对生存和命运理性的思考与关怀,这也是她女性认识深化、成熟的表现。
徜徉于铁凝小说的世界中,会有这样一种强烈的感受,她笔下女性人物的生存状态,与铁凝自己女性意识的发展是相对应的。铁凝的女性意识的逐步深化在作品中的体现,主要是通过三个阶段来完成,第一个阶段是不自觉的女性意识,主要从物质层面来表现女性艰难的生存选择,清新纯美是她的创作风格,从而也塑造了一些善良、纯洁的少女形象,如香雪,张品。第二个阶段是鲜明女性意识的显现,主要从精神和文化方面来反映女性的生存困境。在这一阶段,铁凝的小说创作硕果累累,她告别了最初的清新纯美,开始变得冷峻自省,对整个女性群体的关注也成为她创作的主题,对灵魂和传统文化进行了反思。如果说前面两个阶段主要是从外在的客观层面来表现女性的生存状态,第三个阶段则主要将矛头指向了女性自身。这个阶段也是铁凝女性意识的深化和成熟的阶段。在这一阶段,铁凝小说的创作风格开始变得沉稳理性,其女性意识更深入地对准了女性自身,对女性个体灵魂进行了审视和深度开掘,对女性的精神家园进行了残酷的寻觅,对女性的认识也已经上升到了对人性的自觉探索与尊重上。
综上,铁凝对其小说中各个女性人物命运的关注,主要是从贫瘠物质生存层面,灵魂荒芜层面,传统文化对女性的束缚与重压以及女性自身内心深处对善的坚守、恶的超脱四个方面来进行的。这四个层面,表面上看是并列的关系,实则是递进的关系,因为她作品中所描绘的女性生存状态,存在一种时间上的顺承关系,这一点与铁凝的经历、思想的变化所带来创作的变化是吻合的。所以,这其实也反映了铁凝关注视角的变化,从外在到自身,女性意识的超脱与觉醒逐步彰显。由最初的女性命运的悲剧结局从外在物质,精神状态到文化等客观方面找原因,最后从女性自身找原因,开始一个自我反省和自我感悟的过程,这也反映了铁凝创作的一种成熟。
[1]铁凝.永远有多远[M].长春:时代文艺出版社,2001.
[2]铁凝.大浴女[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2000.
[3]〔美〕马斯洛.自我实现的人[M].北京:三联出版社,1987.
[4]陈瑶.论新时期的女性文学(上)[J].黄石教育学院学报,2001.
[5]阎新瑞.对现代乡村青年的艺术把握——评铁凝的《棉花垛》[J].作品与争鸣,1989,(8).
[6]范川凤.女性文学创作批评[M].北京:中国文史出版社,20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