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 迪,李瑞铎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2.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35)
《桃花扇》杨龙友形象新论
武迪,李瑞铎
(1.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24;
2.石家庄学院 文学与传媒学院,河北 石家庄050035)
[摘要]杨龙友作为晚明士林的一员,是《桃花扇》中一个非常重要的角色。他忠君爱国、颇有豪情,却又因与马士英沾亲而备受诟病。长久以来,学界对《桃花扇》中的杨龙友这一形象,争论不断。通过对历史上的杨龙友形象辨析和对《桃花扇》文本的细读,可知杨龙友是《桃花扇》中一个正面的人物形象。孔尚任塑造这一人物形象的目的在于使之成为剧中的“行动元”,而不是在政治层面上进行“忠奸”的定性。
[关键词]桃花扇;杨龙友;形象
一、历史上的杨龙友
对《桃花扇》人物形象的评鉴和研究已有相当长的时间,各种人物早应“盖棺定论”。然而,为人物定性之难,独在杨龙友一人。原因何在?翻阅史料不难发现,从晚明以来对杨龙友的评价已成一巨大争论。对杨以正面评价的有《明史》《南忠记》等,《明史》记载:“其为人豪侠自喜,颇推奖名士,士亦以此附之……七月,大清兵至,文骢不能御,退至浦城,为追骑所获,与监纪孙临俱不降被戮。”[1]《南忠记》记载:“北兵入闽,文骢父子三人率兵数千,搏战,颇多斩获。后兵败,文骢被素甲赴敌营,死之。”[2]对杨多有指斥的,则以《明季南略》《南明逸史》为代表。《明季南略》记载:“而士英拉大铖于尊前,径授司马,布列私人;越其杰、杨文骢等有何劳绩,倏而尚书、宫保、内阁?倏而金吾世荫也?”[3]《南明逸史》记载:“姻娅若越其杰、田仰、杨文骢等皆先朝罪人,尽登膴仕。名器僭越,莫此为甚!”[4]从两类史料的记载看,有这样一种内在逻辑,即凡是认可杨龙友的,均以其不屈就义为立足点;凡指斥杨龙友的,均以其为马士英、阮大铖亲友为立足点。两类史料孰对孰错,莫衷一是。
1990年,白坚的《杨文骢传论》对杨龙友其人有一个全方位的考量,论证杨龙友为正人君子的大批材料,无需在此一一罗列。通过对杨龙友的家世出身、早年生活、仕途履历和抗清活动的史料收集、研究,结合杨龙友的诗词书画、书信往来等,白坚给予杨龙友“慷慨悲歌士,坚贞爱国人”的评价。但是,对杨龙友的争论似乎远没有停息的意思。正像蒋星煜在《桃花扇研究与欣赏》中所说:“不久,读到研究晚明的专家白坚所著《杨文骢传论》……我天真地以为这一历史公案可以告一段落了。”[5]
那么,为什么如此之多的史料仍然不能证明杨龙友的历史原貌呢?我们以王毅的《再论杨龙友》一文来窥看究竟。王毅之文稍晚于白坚之书,他是否读到过《杨文骢传论》,不得而知,但是他在文章中列举的杨文骢“奸臣说”的材料和观点,很具代表性:
不只是王毅,许多研究者都根据《黔诗纪略》:“龙友……一岁费常钜万”,《粤游见闻》:“取库金二十馀万……”以及《梵天庐丛录》记载的杨龙友与阮大铖结亲的事情等,于是下了一个结论——杨龙友为人爱财,为财不择手段,不贪赃何以有“巨万之资”。其实不然,熟悉晚明历史的人对晚明士大夫的经济情况大概都有了解。计六奇曾说:“尝见青衿子,朝不谋夕,一叨乡荐便无穷举人,及登甲科,遂钟鸣鼎食,肥马轻裘,非数百万则数十万。”[6]普通士子登第,皆可有数十万、数百万的开费,杨龙友作为士大夫为何不可?谢肇淛说:“富室之称雄者,江南则推新安,江北则推山右。新安大贾,鱼盐为业,藏镪有至百万者。”[7]徽商之中也有家资百万之巨的,杨龙友之财富固然不能和富商相比,但是“一岁费常巨万”也不是太大的数目。《古今图书集成·职方典》也有“上农资累巨万”的说法。富农尚且有巨万之资,何况士大夫哉!可见,杨龙友一岁之费达到“巨万”,并不是什么太夸张的数字。
至于“取库金二十馀万”的事情,也不能想当然的认为是杨龙友窃取官银,中饱私囊。时局危急,清军南下,已到眼前,转移库银也无可厚非,并无直接证据可以指明杨龙友将库银窃为己有。况且,瞿共美乃瞿式耜族人,瞿氏与马、阮素政见不合,瞿共美《粤游见闻》所言之事未必可信。此外,王毅在后文中通过“家中犹存老女,丐归金陵,依家仆以终天年”[8]的记载,断定杨龙友在老家也有巨额财宝一事,笔者认为,这完全是主观臆断。不论此事是否真实,其家老女行乞归乡,依托仆人养老送终,如何能看出杨龙友在老家藏有财宝呢?
王毅指出杨龙友乃马士英、阮大铖亲友,“近朱者赤,近墨者黑”,自然受到马、阮的影响。由此推之,马、阮均为奸臣,杨龙友安能独善?随后,又举出《祁忠敏日记》所载的杨龙友为马士英辩护之事,予以佐证。不得不说,这种思维是断定杨龙友“奸佞之徒”,最主要的一种逻辑方式,也是所有持杨龙友“奸臣说”的研究者共同的逻辑思维。然而,正如顾诚所说的“不以复社、阉党论英雄”,评价一个历史人物,不能仅从他的党流派系入手,更要立足史实。若按此逻辑,凡是复社文人就一定是忠良,凡阉党之徒就一定是奸贼,那么评价历史人物岂不过于简单了?李瑶在《南疆逸史摭遗》众说:“龙友以士英故,屏于清议;究其末得一死自赎,后世当亦恕之矣。”[9]由此可见,许多野史记载,恐怕都带有“以士英故,屏于清议”的偏见。至于《祁忠敏日记》所载之事,未见于其他史书,孤证难立,也不可全信。
对于杨龙友是忠是奸的主要争论点——杨龙友的死因。《明史》记载:“七月,大清兵至,文骢不能御,退至浦城,为追骑所获,与监纪孙临俱不降被戮。”《南疆逸史摭遗》:“明年,衢州告急;诚意侯刘孔昭亦驻处州,王令文骢与共为援。七月,大兵至;文骢不能御,退至浦城,与监纪孙临并为追骑所获。说之降,不从,同被杀。”[9]王毅不认同杨龙友的这种死法,引出文献论证杨龙友移师取仙霞关抗清是假事,又引用民谣“将军爱百姓,拱手送山河”来嘲讽杨龙友。实际情况,恐怕正如王毅所说,杨龙友确实未能到达仙霞关抗清。那么,杨龙友为什么没能到仙霞关呢?正像王毅所引材料“清已间道先入,不能御,受重创”一样,守关的郑芝龙已献关自保,杨龙友自然不能再进入仙霞关,而清军“已间道先入”自然给杨龙友带来重创。换个角度再分析,不论杨龙友是否进入仙霞关,都不能直接论证他最后的死因。
随后,王毅引《天南逸史》的记载,称杨龙友之死是被清军“以火炮器冲之,乱箭齐发”,“一营为肉酱云。”先不论这则史料是否可靠,单说王毅解读这则材料,说杨龙友与田仰同被围困,田仰获释。“放出田军实际上是给杨龙友示意,赶快送钱财来!杨龙友大概没有开窍,或钱财已光。没有满足贝勒的贪欲,故遭杀害。”[10]这样的说法毫无道理,前月送贝勒财物,不收。次月,贝勒竟然又主动索要财物,这样的做法岂不前后矛盾?再回头说这则材料的作者,仍然是上文提到的瞿共美,其与瞿式耜同族,在政见上与马、阮不和,又鄙夷阉党,他对杨龙友的评价是否公正,仍有疑问。
从上述对杨龙友“奸臣说”所引材料的分析和反驳,结合白坚所著《杨文骢传论》以及杨龙友友人对他的评价,我们对杨龙友其人就能有一个较为完整的认识。正像白坚对杨的定性“慷慨悲歌士,坚贞爱国人”一样,杨龙友是一正人君子无疑。至于其他一些评定杨龙友为“两面派”、无行文人的文章,则多是从文本出发的,笔者将在下文进行相关论述。
二、《桃花扇》中的杨龙友
随着晚明历史研究的发展,我们对杨龙友的历史原貌有了较为客观的认识,在评价杨龙友其人时,也本着“不以复社、阉党论英雄”的原则进行。那么,历史上的杨龙友是一正人君子,这自然就带来了更深一层的问题,也就是蒋星煜所提出的“日本山本悌二郎、纪成虎一合撰《宋元明清书画名贤详传》,亦将杨龙友列为名贤,殊多褒词。这是国际上的评价。怎么设想在《桃花扇》剧中他被写得面目全非呢?”[11]
不只是蒋星煜对《桃花扇》中杨龙友形象的扭曲深感不解。梁启超注释《桃花扇》时也说:“杨文骢仍赴苏松巡抚任,与清兵相持,败后走苏州,清使黄家鼐往苏招降,文骢杀之。走处州,唐王立,拜兵部右侍郎,提督军务,图复南京。明年七月,援衢州,败,被擒,不屈死。事详《明史本传》。《桃花扇》颇奖借龙友,乃不录其死节事,而诬以弃官潜逃,不可解。”[12]梁氏之意与蒋氏类似,均是对孔尚任歪曲杨龙友形象感到不解。
试问,孔尚任真的意图是把杨龙友塑造成为一个“两面派”吗?孔尚任所认识的那个杨龙友,是一个谙于世故、见风使舵的奸诈之徒,还是光明磊落、坚贞爱国的英雄呢?不解决这些问题,我们就不能真正看透《桃花扇》中的杨龙友。
文学作品与历史著作同属上层建筑。文学作品有许多类型和题材,历史题材又是最为特别的一种,它不同于科幻题材、神魔题材,绝不可以天马行空、肆意行文,必须要立足于历史事实。《桃花扇》虽然是“写离合之情”的,但是更深层的在“抒兴亡之感”,以侯李爱情,穿带明亡清兴的历史大势。那么,孔尚任在创作《桃花扇》的生活,就必须收集、整理大量有关南明的历史史料。在《桃花扇凡例》中,孔尚任如是说:“朝政得失,文人聚散,皆确考时地,全无假借。至于儿女钟情,宾客解嘲,虽稍有点染,亦非乌有子虚之比。”由此可见,孔尚任在史料收集上着实费了一些功夫。那么,这些史料会使孔尚任对杨龙友有怎么样的一种认识呢?这就必须厘清《桃花扇》和明清史料之间的关系。
1.《桃花扇》与《明史》的史料来源相同。有些读者会有这样的误知——《桃花扇》把《明史》中杨龙友的形象歪曲了。其实不然,从时间上看,《桃花扇》完成于1699年。《明史》正式开修是在1679年,完成时间是1735年,正式刊行则在1739年。也就是说,《明史》的编纂和《桃花扇》的创作虽大体同时开始,但是,孔尚任绝不可能看到他死后二十一年才刊行的《明史》。也就是说,《明史》中的杨龙友形象不会影响到《桃花扇》中的杨龙友形象的塑造。
那么,是不是说《明史》和《桃花扇》就完全无关呢?也不尽然。正如上文所说,《桃花扇》也好,《明史》也罢,都是依托于大量前代史料、民间故事汇集而成的,绝不是天马行空、肆意胡诌出来的。《桃花扇》与《明史》都是清初开始着手准备的,时间相差不大,孔尚任与修史官们所能接触到的南明旧事、民间传闻、野史笔记,也绝不会有太大的偏差。对比《桃花扇》和《明史》,我们也不难发现“两者间颇有相同之处”的现实,除了历史大事几乎完全相同之外,包括阮大铖托人求助于侯方域之事,周镳、雷縯祚与马士英交恶之事等细节均与《明史》无二。足以见两者在材料收集方面,是同出一源的。有人可能提出《桃花扇》中史可法之死,杨龙友的下场等重要情节与《明史》不符。其实答案也很简单,试想“扬州十日”,如此轰烈的抗清大事,孔尚任会不知道吗?杨龙友之死,孔尚任也绝不可能不知道。那么,他为什么还要改变史可法之死,还给杨龙友安排一个“逃还家乡”的结局呢?研究一部文学作品,要与作者达到“尚友”的境界,就必须懂得“知人论世”的原则。孔尚任身处封建时代,又要在清朝初建之时写一部有关明朝的文学作品,还要提到轰轰烈烈的抗清故事,这就必须要妥善地处理一些敏感的人和事。因此,孔尚任不是不知道史可法和杨龙友之死,正相反,他是太了解这段历史而不得不有所回避。即便如此曲笔,也难免触碰统治者的敏感神经。因此就在《桃花扇》大行南北之时,孔尚任“莫名其妙”地被罢了官。试想如若孔尚任不是孔子圣裔,恐怕性命早已呜呼了!
从上述分析看,《桃花扇》与《明史》在材料收集方面大体相同,那么对于历史上的杨龙友,孔尚任就不可能不清楚。换句话说,孔尚任不但清楚,而且对杨龙友的坚贞爱国、不屈就义的英雄气节还非常了解。
2.《桃花扇》与《明季南略》等贬斥杨龙友的史料没有关系。杨龙友的形象在《明季南略》《南疆逸史》《粤游见闻》等史料中被刻画的较为不堪。可能又会有人提出,这些史料都记载了杨龙友“奸佞”的一面,这不正好印证了《桃花扇》中的杨龙友为何如此“奸诈狡猾”吗?这里又存在一个误会,那就是这些贬斥杨龙友的史料,其成书是在清初,但是正式刊行是乾、嘉之后,杨娴在《〈桃花扇〉杨龙友形象的历史探源》一文中已有论述。换句话说,在孔尚任所在的康熙年间,这些史料,孔尚任几乎不可能看到,自然也不会受到这些书籍的影响。
由此可见,孔尚任在写《桃花扇》时,他所能接触到的第一手材料与《明史》编纂官们所能接触到的大致无二。《明史》对杨龙友的态度是褒大于贬,孔尚任也是如此。所以,当历史中的杨龙友进入《桃花扇》中去时,他仍旧是一个正面角色,他身上所带有的缺憾不是人性的缺憾,而是时代局限性在他身上的反应。对此,我们应以宽容的态度待之。
在《桃花扇纲领》红,孔尚任把杨龙友放到了右部间色。从行当上看,杨龙友对应着末角。“末”原本是剧中担任身份较低、重要性较轻的角色。因此,有人认为杨龙友在剧中的作用很小。其实非也,杨龙友的作用不仅不小,而且诚如蒋星煜所说:“不出场则已,一出场必有大看头”。杨龙友在《桃花扇》中一共出场15回,仅次于侯方域。我们可将他历来备受诟病的回目逐一分析,从而得出真实的杨龙友:
第二出《传歌》,杨龙友第一次登场,通过李贞丽为他作了介绍:“这里有位罢职县令,叫做杨龙友,乃凤阳督抚马士英的妹夫,原作光禄阮大铖的盟弟。”于是,许多研究者由此为杨龙友定性,认定他是反面角色。实际上这正犯了“以复社、阉党论英雄”的经验主义错误。莫非凡是复社便都是铮铮的英雄,凡是阉党便统统都是流氓无赖么?孔尚任在此处的笔墨,只是依史实而言,为其后出场的马、阮温场,并不带有褒贬之意。何况李贞丽又素与杨龙友“相交”,让一个“相好之人”说出“相恶之词”,岂不突兀?何况,这一情节的设计,原本是套用了《李姬传》,“贞丽有侠气,尝一夜博,输千金立尽。所交接皆当世豪杰,尤与阳羡陈贞慧善也。”①由此可知,此处虽明写杨龙友,实际暗中将陈贞慧移入其中,因此并无丝毫贬斥杨龙友的意味。
第六出《眠香》,开篇写到杨龙友:“下官杨文骢,受圆海嘱托,来送梳栊之物。”包括蒋星煜等大家在内都对此处颇有异议,认为杨龙友“两面派”之形象于此处显现无疑。其实,这也是对杨龙友的误会。我们解读文本既要立足文本本身,也不能脱离生活、空谈文本。提出送梳栊之物的是杨龙友无疑,但是送奁的目的是什么?不是简单地为送奁而送奁,而是通过送奁来结交侯方域,并使其为阮大铖解复社之围。那么,谁该出这笔礼金呢?很显然不是杨龙友,而是有求于侯方域的阮大铖。当阮大铖将礼物备齐,托于杨龙友时,他嘱咐杨龙友一两句,不也是人之常情吗?整个情节不仅合情而且合理,正是孔尚任之妙笔,何以强说是为刻画杨之“两面派”形象呢?
第十七出《拒媒》是杨龙友最为人诟病的一出戏。为何?很明显,大家会认为:杨龙友竟然提出让李香君改嫁给田仰。这样趁人之危的举动,正是他“两面三刀”、巴结权贵的表现。笔者要说,对于这出戏中的杨龙友,读者不能站在道德的制高点去空谈仁义。首先,侯李二人的结合是非常短暂的,两个人的感情发展到何种程度,杨龙友并不清楚;第二,侯李“短聚”之后是“长别”,站在一个封建士大夫的角度,作为一个“超越阶级属性”的朋友,杨龙友提出让李香君改嫁,完全是出于好意,而非趁人之危。这一点,在其后第二十三出《寄扇》中表现得很明显。拒媒风波已然告一段落,杨龙友却再次提出让李香君改嫁,足见让李改嫁的想法绝不是为了巴结权贵而想出的,只是出于朋友的关心罢了。第三,如果杨龙友一心巴结权奸,完全可以使人强抢李香君入田府,何必大费周章让寇、郑去为他游说呢?第四,一些人说杨龙友不愿自己出面劝李香君改嫁,是为了一方面讨好权贵,另一方面不得罪侯、李。此言差矣,劝李改嫁是杨龙友提出的,这件事“纸里包不住火”,一定会被侯、李知道,所以杨龙友思考这一件事时,完全没有考虑这个层面的问题。其次,寇、郑二人前去劝说李香君改嫁,很明白地说出是杨龙友的主意。作为“祸首”,杨龙友不是更应该被李香君记恨吗?但是,李香君骂了寇、郑,却独独没有骂杨。可见,在孔尚任心中,提出改嫁并不是多么可恨的,可恨的是寇、郑强迫改嫁的举动。应该说,杨龙友有其阶级的局限性,他不能理解侯李短聚之后就产生的爱情,但是不能因此说他是“两面派”。
第二十一、二十二出《媚座》和《守楼》是这段故事的一个高潮,也是杨龙友另一个受人诟病的地方。《媚座》之中,阮大铖表现得非常阿谀,而杨龙友表现只是一般的官场礼节。甚至杨龙友进入马府时,还说了:“如今,亲不敌贵了”这样的牢骚话。更何况,媚座之事,乃是移入了钱谦益的故事,加以改变,剥其外形,取其内涵而成:“起钱谦益、陈子壮、转黄道周各礼部尚书。谦益之起也,以家妓为妻者柳如是自随,冠插雉羽,戎服骑入国门,如昭君出塞状,都人咸笑之。谦益以弥缝大铖得进用,乃出其妾柳氏为阮奉酒。阮赠一珠冠,值千金。谦命柳姬谢,且移席近阮。闻者绝倒。”[13]
当马、阮得知李香君拒媒之时,一个要逞威,一个要报复。杨龙友在其中多为开脱,完全没有与马、阮沆瀣一气之举。当兵士们前去缉拿李香君之时,杨龙友主动提出跟随前往。面对李贞丽的责备,他说:“不干我事,那马瑶草知你拒绝田仰,动了大怒,差一班恶仆登门强娶。下官怕你受气,特为护你而来。”许多研究者都以此作为证明杨龙友“两面派”、无行文人的证据。那么,杨龙友主动请缨,欲意何为?是为了谄媚权贵吗?很显然不是。他前来的目的在上面的这段话中已说的很清楚了,是“下官怕你受气,特为护你而来。”这是杨龙友的真心话,否则他也不会急于唤李贞丽出来商量对策,更不会在香君破相、血溅扇面之后,百般周旋,想出“偷天换日”的计策,瞒天过海。更不会在李贞丽离开后,照顾受伤的李香君。
至于最后,杨龙友[笑介]:“贞丽从良,香君守节,雪了阮兄之恨,全了马舅之威!将李代桃,一举四得,倒也是个妙计。”读者恨杨龙友之丑恶嘴脸,认为,他牺牲了贞丽和香君,讨好了马、阮。实际正像杨龙友所说:“你有多大本事,能敌他两家势力”。面对来势汹汹的敌人,能够如此保全已属不易。更何况,杨龙友主动前来,马、阮并不知情,更不是马、阮指使而来,他的作为并不会给他带来实际的利益,他为什么如此费力不讨好呢?而且,我们也不应忽视杨在其后的[叹介]:“只是母子分别,未免伤心。”足见杨龙友在此事上的无奈。
第三十六出《逃难》也是杨龙友备受诟病的地方。读者多指斥其丢下香君,独自逃回老家,是不仁、不义之举。笔者认为,这也是错怪了杨龙友。首先,面对从宫中逃出的寇、郑,杨龙友先问了为何出宫,紧接着就追问李香君的下落,足见他对李香君的情谊。随后,他返回媚香楼,和香君有了一段对话。那么,我们要分析杨龙友为何不带香君出逃呢?第一,杨龙友、蓝田老都是外地人,而香君是本地人。她的家业、朋友都在南京,要出逃并不轻松。第二,侯方域仍在南京,李香君会不会跟杨龙友一起出逃呢?绝对不会。第三,诚如杨龙友所说的“如此大乱,父子也不能相顾”,左良玉、左梦庚父子不正印证了这句话吗?“气死英雄人尽去,搬下了空船柩”。第四,作为士大夫和妓女,杨龙友与李香君的关系,不及杨龙友与蓝田老重要。因此,杨提出带蓝一同逃难。足见,杨并非是大难临头、独自逃命之人。只是李香君在他心中还没有达到为之冒险的地步罢了。最后,我们不能单纯指责杨龙友的做法,还有必要看一看侯方域在此时的举动。侯方域与陈、吴逃出大牢,只顾一味逃命,直到遇上为史可法祭奠的老官儿时,他还只是想着“我和敬亭商议,要寻一深山古寺,暂避数日,再图归计”,完全把李香君抛到了脑后。相比之下,他的做法岂不比杨龙友更为可恶?
第四十出《入道》,张星瑶观南明众人,只见:“〔杂扮霹雳雷神,赶净绕场介〕〔净抱头跪介〕饶命,饶命!〔杂劈死净,剥衣去介〕〔副净冠带上〕好了,好了!我阮大铖走过这仙霞岭,便算第一功了。〔登高介〕〔杂扮山神、夜叉,刺副净下,跌死介〕〔外开目介〕苦哉,苦哉!方才梦见马士英被雷击死台州山中,阮大铖跌死仙霞岭上。一个个皮开脑裂,好苦恼也。”
试想,如果孔尚任将杨龙友与马、阮同列奸臣,那杨之下场恐怕也与马、阮相当。马士英被雷所劈,不得好死;阮大铖跌下山崖,死无葬身之地。杨龙友却可以逃还家乡,得了善终。这其中的奥妙,颇可玩味。
综上,通过对历史文献的分析和对《桃花扇》的细读,我们可以得出以下结论:第一,历史上的杨龙友确实是忠臣义士,完全可以配得上“慷慨悲歌士,坚贞爱国人”的称号。第二,孔尚任笔下的杨龙友也是一个正面形象,光明磊落。他之所以被读者误解,究其原因,无非是“与士英亲,屏于清议”的思维在作怪。加上孔尚任一些含糊的笔墨和杨龙友本身的阶级局限性,造成了长期以来对他的误解和非议。当然,我们也不能排除个别人“有意误读”的情况,然而戴着有色眼镜去看人物,永远不能看到人物的本色。
注释:①参见侯方域《李姬传》,孔尚任除了将“陈贞慧与李贞丽事”移植到杨龙友身上,还将“王将军事”移入了杨龙友身上,这样的艺术手法本身不带有对杨龙友的褒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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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三馀氏.南明野史·卷上“安宗皇帝纪”[M].涵芬楼旧藏稿本.
责任编辑:张新潮
[收稿日期]2014-11-28
[作者简介]武迪(1992-),男,河北保定人,硕士研究生,主要从事元明清小说与戏曲研究; 李瑞铎(1992-),男,河北邯郸人,主要从事元明清戏曲研究。
[文章编号]1004—5856(2015)09—0082—06
[中图分类号]I237.2
[文献标识码]A
doi:10.3969/j.issn.1004-5856.2015.09.018
The Image of Yang Long-you in "Peach Blossom Fan"
WU Di,LI Rui-duo
(1. 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 050024,China;
2. Shijiazhuang University,Shijiazhuang 050035,China)
Abstract:Yang Longyou,a member of literati at late Ming Dynasty,is a very important figure in “Peach Blossom Fan”. He is patriotic and passionate;however,he is criticized for he is a relative of Ma Shiying. The image has been controversial in the academic circle for long. With close reading and analysis,Yang Yonglong is a positive image in this novel. Kong Shangren’s made this figure an “actant” in this paly rather than a simple black or white figure.
Key words:the Peach Blossom Fan;Yang Longyou;im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