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 仁, 邓文滔
(宁夏大学西夏学研究院,宁夏银川750021)
余阙,唐兀人氏,系元末名臣及儒士。其官至淮南行省左丞,为官清廉,刚正不阿;其诗文俱佳,“于元人中别为一格”[1]865;在元末农民起义中,固守安庆,最终城陷而“引刀自刭”,成为“不负科名”[2]706的死节之士。余阙一生,辗转无数,走遍了中国的名山大川。然而,鲜为人知的是,余阙还曾在至元三年两次至今江苏省淮安市盱眙县第一山景区游玩,并题诗两首。二诗未见于余阙的《青阳集》,学术界对此也尚未有所关注,故笔者不以浅陋,试作考释。
二诗最早在清代被收入《(光绪)盱眙县志稿》[3]254及《安徽通志金石古物考稿》[4]52中,但录文均不准确。1984年,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盱眙县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所编《盱眙文史资料选辑》[5]21收录二诗,对录文进行了订正。笔者在前人基础上,依据题刻图版,对二诗重新进行了整理与释录。
第一首诗题于第一山瑞岩上。后至元三年(1337)题,高42厘米,宽98厘米,楷书16行,满行117字。系余阙携李吉节判等游瑞岩题诗。前半部分为五言律诗一首,后半部分为诗跋文。录文:
孤绝缘高嶂,幽寻及/早春。
送灯瑶殿小,煮/酒瑞泉新。
阳彩方澄/景,淮流欲近人。
燕谈/真得地,风磴入深筠。/
至元三年正月囗/囗偕囗李①《盱眙文史资料选辑》释为“子”,现据图版改。吉节判/来游瑞岩,从者郡/吏高囗、张灵、徐德/囗囗而盱眙监桑/哥答思、尹孔君美、/簿囗囗麟、尉卢仲/庸、典史李华甫继/至,因并刻之山石。/
泗州从事武威余/阙题、郡书佐吏荣。/
按《盱眙县志稿》将此诗拟题为“余阙瑞岩诗并跋”,基本无误,现沿用(后文作“瑞岩诗”)。
第二首诗题于第一山魁星亭下的秀岩之上,亦题于后至元三年,高113厘米,宽60厘米,篆书6行,满行66字。系余阙与泗州监州斡赤同游题诗,前半部分为序言,后半部分为七言绝句一首。录文:
至囗后丁丑十有二月十又九日,/监泗②《盱眙文史资料选辑》未释,现据图版补。州斡赤、同知余阙来游,仓使/孙囗、县典史王世荣从行。赋诗:/
第一山头云淡淡,玻璃泉上日晖晖。/
太平官府元风景,又向松间喝道归。/
按《盱眙县志稿》将后诗拟题为“余阙玻璃泉诗并跋”,未免欠妥。结合诗文:第一,该诗题刻的方位并不系玻璃泉;第二,内容上看,诗人也并非专咏玻璃泉,而是着眼于第一山全局的景致;第三,古代诗文中,“序”与“跋”有所区别,“序”亦为“叙”或“前引”,常位于篇首,而“跋”又称“后序”“跋尾”,位于篇后[6]9,本诗的附言显然当为“序”而非“跋”。因此,本诗定名为“余阙秀岩题诗并序”或“余阙咏第一山诗并序”为宜(后文作“秀岩诗”)。
一
这两首题诗皆存年款,一为顺帝“至元三年正月”,一为“至囗后丁丑十有二月十又九日”。按照干支纪年,元代丁丑年分别为世祖至元十四年(1277)与顺帝至元三年(1337),后者“后丁丑”自然是指后至元三年,所缺字当为“元”字。这样看,余阙在至元三年两次至第一山游玩,前后相隔十一个月。
题诗中,余阙的若干身世能够与史书的记载吻合。史载余阙“世家河西武威”[7]3424;《瑞岩诗》中,其即自称“武威余阙”。余阙于元统元年中蒙古、色目人第一甲进士第二名,授淮安路泗州同知[8]172;《秀岩诗》中,余阙即职为泗州“同知”。
然而在《瑞岩诗》中,余阙却自书为“泗州从事”,这一称呼颇值得考究。表面上看,“从事”似为散官,为从七品“从事郎”[7]2320。而《元统元年进士录》记载,该年科取,“(第一甲)第二名以下及第二甲皆承事郎”[8]171,余阙即为第一甲第二名,当授为“承事郎”。“承事郎”系正七品散官,难道余阙自进士及第,在泗州任职五年之后,官阶反而降了一级?
实际上此处的“从事”仅仅只是“同知”的指代词。史载东汉各州“每州刺史一员……皆有从事史”[9]3617,“从事”即“从事史”之简称,为州刺史之佐贰;唐人亦以从事称呼辅佐节度使的推官、判官和录事参军等职。元代诸州官以达鲁花赤和知州或州尹为长,品秩相当,同知阶品一般低于二人,可谓是长官的副手。余阙此处以“泗州从事”指代“泗州同知”,就好比他称籍“武威”,武威为汉唐郡名,宋元均称西凉府或永昌路,并无“武威”之地名。“武威”和“从事”都是余阙为了使得行文更加优雅而故意采取的古称。
诗作描写了余阙等人两次至盱眙游玩的场景。元代的盱眙县自世祖至元二十七年,即划归泗州治下[7]1416。余阙时为泗州同知,可见其与诸人系至其所管制下的县景区游玩。《瑞岩诗》中,余阙为此次游玩的带头者,与之同行者有“李吉节判”和多名吏员。元代“州”下设有“判官”一职,位在同知之下[7]2317,“节判”即指此职,元代文集中多用此称呼,如李士瞻《过浯州寄同年董节判硕通》一文中“董节判”即指“浯州判”董硕通[10]1983。而“继至”者则为盱眙县的各级官吏,分别为“监”“尹”“簿”“尉”“典史”,各一人。盱眙属上县,按元制,上县官员设置为“达鲁花赤一员,尹一员,丞一员,簿一员,尉一员,典史二员”[7]2318。题诗中“监”即指“达鲁花赤”,因达鲁花赤常称为“临官”“监临官”,其他官职基本能够对应,除一“丞”与一典史缺席,可见当时的场面是非常隆重的。而在《秀岩诗》中,场面上略逊,为首者为“监泗州斡赤”,系泗州的达鲁花赤,余阙仅是陪同,泗州另有一吏员“仓使孙囗”跟从。盱眙县也仅派一“典史”从行。
余阙的交游情况是学术界乐于探讨的话题。《青阳集》所录诗文,多反映其与贡师泰、郑玉、刘伯温以及吴澄之弟子张恒等文士,以及其若干弟子之间的交游。而《瑞岩诗》与《秀岩诗》中,余阙两次至盱眙游玩,与之同游的诸人几乎皆名不见经传,论及关系,系余阙的上下级的同僚,这的确是一个不见载于传世典籍的交游场面,十分难得。
另外,史书记载,余阙为泗州同知时“为政严明,宿吏皆惮之”[7]3424。然而诗中反映,余阙与同僚们游览山水,饮酒题诗,颇为自得,与之一贯横眉立目的形象颇不相符,不失为余阙在泗州生活另一面的写照。
二
史书中关于余阙身世的记载还是比较详实的,《元史》中有余阙的传记,宋濂后又作《余左丞传》,做了进一步补充。然而,《元史·余阙传》中笔墨主要集中于至正十二年余阙镇守安庆以后,对此之前的事迹却甚为了了。《余左丞传》虽补充颇多,但其至正十二年以前事迹却无纪年。余阙究竟何时入京,何时辞官,数次的迁转又是何时?至今,这些情况仍然扑朔迷离。
而这两首题诗的序跋为我们提供了非常重要的信息,结合正史,可以判断其在泗州供职的时间及其入京的年份。
余阙于元统元年任职泗州同知,任满后“应奉翰林文字,转中书刑部主事”[7]2320。但史书记载余阙离职入京的时间却皆使用了一个语焉不详的表述:“俄召入”[7]3424;[11]373。这使人们误以为其在泗州任职的时间并不长,因此推断其被召入的时间当在至元元年[12]82;[13]16。但这两首题诗序跋的年款明确告诉我们,迟至至元三年年底,余阙还未离任。
余阙究竟于哪一年入朝?其曾在《贡泰父文集序》称:“自至元初,奸回执政,乃大恶儒者,因说当国者罢科举、摈儒士,其后公卿相师皆以为常。然而,小夫贱吏亦皆以儒为唾诋。当是时,士大夫有欲进取立功名者,皆强颜色,昏旦往候于门,媚说以妾婢,始得尺寸。此正迂者之所不能为也。因翱翔自放,无所求于人,已而皆无所遇。”[14]92-93其中“奸回”即应当指彻里帖木儿,史载其人“阿鲁温氏”,“至元元年,拜中书平章政事”,并“首议罢科举”[7]3403,其后因罢科举之议与吕思诚、斡玉伦徒、许有壬等发生了激烈的冲突。当然,彻里帖木儿仅是发难者,真正的后台是权臣伯颜[15]255,在伯颜的支持下,科举最终被废。
《贡泰父文集序》中这段记载道明了余阙在至元年间不遇的境况。而学者多以为此“无所遇”系其入朝后辞官的原因[16]13;[13]16,但从前述题记的时间来看,余阙此时之不遇其实是指任泗州地方官而长期得不到提拔。而“翱翔自放”自然也就是指像诗中描写的那样游山玩水了。伯颜当政的至元年间,像余阙这样以科举登第的“儒者”是不太受到重视的,余阙自己也说得很明白。并且,余阙这种“不遇”的境地在伯颜倒台之前应当是不会有所改变的。
余阙被召入中央,应当是脱脱主政后的事情了。史载脱脱于至正元年为“中书右丞相、录军国重事”,且“悉更伯颜旧政,复科举取士法”[7]3343,在这种政治环境下,元庭将“进士及第”出身的余阙召入中央也就是顺理成章的事情了。
余阙自元统元年高中且授泗州同知,至至正元年被召入中央,共九年的时间。宋濂撰《余左丞传》记载了余阙任泗州同知时的颇多善政:“泗濒淮,民豪弗驯令,蚀人土田,官籍之,多以诬去,阙绳尤暴者数十,不敢哗。廖甲与舒乙竞田,廖焚舒庐舍,舒妇偶母子同死,遂实灰烬中诬之,阙为白其事。泗无麦,民以乏,故事弗闻。阙上之中书,定为令,凡无麦者减赋代还。”[11]373这些善政道来仅了了数笔,但为之绝非易事,且所列可能并非全部事迹,不太可能是在三两年内所为,任职九年,应当是合情合理的。
余阙初召中央后,“应奉翰林文字,转中书刑部主事”,后又“不阿权贵,弃官归”。后来“辽、金、宋三史召,复入翰林,为修撰”。元代修三史于至正三年始,余阙初召回也应当在此时。这样看,余阙召入及辞官,也就是在至正元年至三年发生的事情。并无回家赋闲八年之说[13]16。
三
余阙不仅是“西夏遗民”,元末官员、儒生、烈士,还是中国古代的著名诗人。而这两首题诗,又是其非常少见的早期山水诗作品。
据前人的研究,余阙存诗90余篇,其中三分之一为山水诗,且前人大体认为,其山水诗主要作于其于南方任职之时。然而,通观其诗作,还可以进一步判断,其“出为湖广行省左右司郎中”期间,创作山水诗最多,如《吕公亭》《秋兴亭》《黄鹤楼》《天门山》《大别山柏树》等诗描写的长江、武昌城、黄鹤楼、天门山、大别山等皆为两湖地区的景物;其于至正十二年镇守安庆以后,亦有颇多佳作,如《题蛾眉亭》《云松楼》等描写了蛾眉亭、黄山等安徽地区的风景[14]。但传世文献流传下来的余阙所有诗作中,没有任何一首能够准确地定位在其任职泗州之时所作。那么,这两首明确存有余阙职位及年款的题诗,其价值之大,也就不言而喻了。
陈垣先生曾称“马祖常外,西域文家,厥推余阙”[17]629。余阙其诗“诗体尚江左,高视鲍、谢,徐、庾以下不论也”[7]3427。又“以汉魏为宗,优柔沉涵,于元人中别为一格”[1]865,既存汉魏风骨,又具六朝格调。然而,其山水诗则总体为“规仿六朝,清新明丽”之风[18]92。
《瑞岩诗》系一五言律诗,描写了瑞岩环境的优雅、瑞泉的清新,诗人煮酒瑞泉,陶醉于山水之中,诗中“淮流欲近人”“燕谈真得地”,将人与景融为一体;《秀岩诗》为七言绝句,较前者更为简练,格调稍逊,但着眼于第一山景区的全貌,意境稍大。这两首诗作一如其多数山水诗“清新明丽”的六朝之风。诗作中没有使用典故,总体来说较为平易自然,而其笔触细腻、感情真挚,同时亦不失轻松淡雅、俊逸飘洒,真情实感溢于言表,展现余阙作为一儒者“乐山”“乐水”的高雅志趣与情操,是两篇难得的山水诗佳作。
论笔法,这两首题诗自然不及余阙后来所写的《题蛾眉亭》《云松楼》《秋兴亭》等名篇那般纯熟,意境也不及后者开阔。然而,这两首题诗细腻的笔触亦颇具独特的雅致与奇趣,作为余阙初入文坛的作品,还是颇具代表性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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