胥志强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海德格尔与民族(Das Volk)问题研究
胥志强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 430079)
不同于流行的实证主义,尤其不同于纳粹学者建立在生物学基础上的种族主义,海德格尔对民族本质的思考,着眼于其存在论的内涵。民族一方面是人返回其本质时的一种生存状态,同时也是与他人在一个共同体内命运相关的生存状态。这个意义上的民族不是自然而然形成的,而有赖于人的决断。艺术活动在唤醒人的民族意识或使得民族成其自身的过程中具有重要意义。
《海德格尔的根》;海德格尔;民族;扎根状态
从海德格尔研究的角度看,美国学者巴姆巴赫(Charles Bambach)2003年出版的《海德格尔的根》[1]这本著作,是对“海德格尔事件”,即1933—1934年任职纳粹时期弗莱堡大学校长及其它国家社会主义政治活动的介入的学术回应。根据法国学者法瑞亚斯(Victor Farias)《海德格尔与纳粹主义》(1987年)、雨果·奥特(Hugo Ott)《马丁·海德格尔:通往生平之路》(1988年)等著作的揭发,海德格尔曾是一名纳粹。但正如杰夫·柯林斯(Jeff Collins)指出的:
一如既往,简单的事实总是反映出复杂的情况。如果我们问:“海德格尔确实是一名纳粹吗”,我们或许还要问,我们怎能确保我们的说法不出问题。我们立即会面临一系列范围更广的相关问题,其中包括“成为一名纳粹”在当今的语境中可能意味着什么。
另一方面,对于哲学,以及对于此刻正与海德格尔思想有密切关联的任何人,也有不少棘手的问题。读他的哲学著作,可否不顾及它的人所共知的政治效忠?二者是完全分离、各行其道的领域吗?或者在它们之间有一些通道或运动,一些联结点或甚至是结构性的关联,把它们以某种方式结合在一起?……这些问题还涉及一个更广泛的问题。20世纪30年代的遭遇,不仅是把一位特殊的思想家和纳粹政党带到一起,而且在更普遍的意义上,也把哲学和政治联结在了一起。今天,我们会如何思考“哲学的政治活动”呢[2]21-22?
但是,吸引我们关注巴姆巴赫的这本著作的,并不是这些普遍的哲学—政治问题方面,而是其独特的问题切入角度。概括而言,不同于认为海德格尔的思想与其政治生活无关的说法,也不同于将海德格尔直接等同于纳粹哲学家的论调(以法瑞亚斯为代表[3]246),巴姆巴赫认为,海德格尔对国家社会主义活动的介入绝非偶然,而是由其思想决定的必然结果。就是说,海德格尔思想与国家社会主义哲学之间共享着广泛的主题与倾向,用海氏自己的话来概括就是,他看中了“国家社会主义的内在真理与伟大”[4]198,①。
这一内在的真理与伟大是什么呢?
在巴姆巴赫看来,就是贯穿海德格尔一生思想中的关于德意志民族(Volk)的历史性天命的说法构成的与纳粹民族主义的内在亲和性。正如巴氏所言:
海德格尔1933至1945年间的作品构成了一种地缘政治方面的哲学尝试,构成了有关德国天命的一种宏大的形而上学图景,这一图景建立在一种关于德国在大地上的原生性或扎根状态的独一形式的观念之上:Bodenständigkeit②。正如我们将要看到的,这种关于原生性之至高地位的图景,并未只是严格地限制于一个民族在土地(Boden)或本土上的稳固或持驻的(ständig)扎根状态;它也包括一个民族与其本地风土,与其母语或方言,以及其在历史中的扎根的关系[1]10。
就是说,如果“纳粹主义与墨索里尼的法西斯主义的不同在于它强烈的种族主义和‘特别的农民气味’,表现在‘血与土’这一短语里”判断恰切的话[3]259,那么,海德格尔构建其民族主义的形而上学的命题,与纳粹哲学共享了广泛的论调。通过诸如风土、家乡(Heimat)、诗、民族(Volk)、本真性(Eigentlichkeit)等等这些为(中国)民俗学所熟稔的词汇,及它们之间的本质性勾连,勾画出了海德格尔的民俗—民族主义理论图景。
这正是这本非常“专业性”的海德格尔研究著作首先吸引我们的缘由。实际上,从国内已译出的《充满生机的风物》[5]7、《语言与家乡》[5]132等少数海氏哲学著作的“集外”篇章,似能看出他与民俗学之间可能的关系之端倪。但如果没有巴姆巴赫这种细致深入的解释学建构,我们很难预料这样一位一生耽溺于存在问题的神秘思想家与民俗(学)问题竟有如此深度的纠缠。
海德格尔是如何本质性地勾画这幅(德意志)民族图景的呢?或者按我们通常的问法——在海氏眼里,何谓(一个)民族?
在巴姆巴赫看来,至少在两个方面,海德格尔做出了与我们的习见颇为不同的民族之说明:
1)民族必须在其形而上学的本质意义上来理解。
就是说,按照巴姆巴赫的理解,海德格尔建构了一种民族的“形而上学”。这一形而上学是由Bodenständigkeit 这个含有本义与引申双重意义的词规定的。这个词的本义是指一种立于(stand)土地(Boden)之上的品质,所以这个词字面上有扎根故土、安土重迁的含义。如海德格尔1933年的广播讲话《充满生机的风物:为什么我们留在小地方》所描述的他在托特瑙山黑森林中的安居,“我自己的劳作与黑森林和黑森林人的内在关系,来自于一种长达多少世纪的、不可替代的扎根于阿勒曼尼—施瓦本土壤的状态 (Bodenständigkeit)。”[5]7,[1]26巴姆巴赫说:“海德格尔作品中的这种哲学性的地缘政治的最具有决定性的形式之一,就是一种独特的大地形而上学的发展过程;该形而上学以原生性——对在祖先的血缘关系中的故土之扎根状态的民族性(Völkisch)信仰为标志。”[1]36
“我深信,没有任何本质性的精神作品不是扎根于源初的原生性(autochthony)之中的”。巴姆巴赫将海氏全集第十六卷中的这句话当作其关键性思想引用在了《海德格尔的根》的扉页。但显然,在海德格尔那里,这个词更多地是取其引申义。
所以,海氏所谓(民族)在“大地”上的扎根,乃是向其本质返回的问题,也即“是否以及如何将它的历史性存在奠基于一种源初的、统一的经验当中——这种经验就是将其自身连回到诸神之上去,以便它能第一次抓住和保藏它的使命(Bestimmung)”[1]14。这是一种存在论上的说明。
2)民族意味着一种面向民族(命运)共同体的存在。
在海德格尔那里,民族不是指一群人的偶然聚集,而是指人或此在的共在(Mitsein)维度,所以说,“我们处在民族的存在之中”[1]201。但这一“共在”也不能从人口普查者、绘图者或公民管理者这些“民族事务”工作的外在视角来理解。民族的本质在于人与他的语言、历史和原生性的内在性关系。所以,如巴姆巴赫指出的,海德格尔谈论的是民族的同志情谊(Kameradschaft)[1]202。也就是说,民族不依赖于民族成员的外在特征,而要通过践行,“我们正是通过做出一个本真决断的行为才真正属于民族的”[1]202。用海德格尔在《存在与时间》中的分析,民族的身份有赖于“此在在他的‘同代人’中并与他的‘同代人’一道有其具有命运性质的天命(dasschicksalhafte Geschick)”[1]202,[6]435。所以,海德格尔意义上的人或此在的个体性命运与同时代的他人的共在(Mitsein)绑缚在一起,也就是与作为民族的共同体(Gemeinschaft)的形式绑缚在一起,受到其与他人的共同发生(Mitgeschehen)决定。巴姆巴赫说:
海德格尔称对这种生死攸关的与他人共在的共同感受为天命(Geschick),并坚持主张它不是那些碰巧同时生活在一起或生活在一种共同的政治空间中的单子式主体的单纯集合。毋宁说,天命是共同体在它自身的语言与历史方面的决心。……具体地说,这意味着一个民族(Volk)的身份是在它与历史(被理解成天命)的关系中、并通过这一关系被构建起来的[1]203。
这样理解的民族,就不是一个现成的事实或状态,而是历史性的、形成中的,或用其生存论的语言来说,即是处于“去存在”之中的。这一民族的形成,就必须经过一种“自我主张”的过程:“自我主张(Selbstbehauptung)等于是对权力意志的尼采式理解:理解成向一种某人之本质的驱动。”[1]121也就是说,它需要一个“本真的决断”(才能发生)。本真的决断朝向真正成为自己的目标,而一个民族如果要真正地是其所是,必须依赖于个体成其自身的决断。但反过来也一样,个体的决断如果要成为本真的,他必须是朝向民族或共在的决断。这样,本真的决断与民族的存在就是一个本质地相互关联的问题:民族的存在有赖于本真的决断,而只有朝向民族的存在,决断才能成为本真的。在海德格尔的眼里,德国民族所面临的,就是这种“涉及其历史的、作为其未来的决断”[1]126。
这一对民族的理解,就不是建立在我们所习知的民族学或民俗学基础之上。恰恰相反,海德格尔对这些实证主义的民族“知识”做出了深层的批判。
纳粹的种族主义,建立在一种生物学基础之上,这首先遭到了海德格尔的拒斥。如国家社会主义哲学家鲍姆勒(Alfred Baeumler)提供了一种基于种族、血缘、遗传学和遗传特征的战斗(Kampf)形而上学,海德格尔反对这一图景中他认为是粗俗生物学上的预设。纳粹分子对尼采的生物学曲解,在他看来也不过是以一种文化世界观形式表现出来的19世纪实证主义的另一个表现[1]419。
1937—1938学年冬季学期,他已经提出了由纳粹科学家和技术专家们实施的“种族研究”的问题,以及关于德国大学里对民俗学和人种学的日益增长的强调的问题——他给这一切都贴上“实证主义”的标签[1]279。纳粹的诸种科学(Wissenschaft)——大学里的“政治”科学、种族学问(Rassekunde)、种族学说(Rassenlehre)、民族科学(Völkische Wissenschaft)以及另一位纳粹哲学家克里克(Krieck)所谓的民族—政治人类学(Völkisch-politische Anthropologie),在海德格尔看来不过是原来希腊的作为爱智(philosophia)的科学实践的一个苍白的版本而已。
这就涉及海氏对科学、实证主义的本质的理解。在写于1938年的《世界图像时代》一文中,海德格尔清理了这一问题[7]66。巴姆巴赫概述到:
实证主义不是以历史性经验来定义真理,而是将它定义成某个主体对一种客观事态的表象。它通过将存在者理解成一些可以被有特权的主体转化成一种安全的图像(Bild)的手头在场的对象,而实施它在其方法范围内获取真理的笛卡儿式计划。而在它的那种在科学上有保障的研究的基础上,它将存在者本身组织到一幅世界图像(Weltbild)中去。科学本身因此就完成了笛卡儿使人类成为“大自然的主人和所有者”的梦想[1]420。
正是这些实证主义、科学、技术,导致了现代世界的(尼采所谓的)虚无主义。海德格尔逐渐领悟到,希特勒统治大地的意志,就是这种虚无主义的表征。而如果想要克服这种虚无主义,就需要重启前苏格拉底哲学中真理一词的本源意义:无蔽。而在这一作为真理的无蔽过程中,艺术的意义凸显了。“在海德格尔的图式里,艺术作品是使一个民族的历史性天命和它对它的本原的近或远发生联系的一种方式。在这个意义上,它提供了以历史性决断来思考‘未来者’和创始者的可能”[1]433。如海氏在《艺术作品的本源》中的一段解说:
正是神庙作品才嵌合那些道路和关联的统一体,同时使这个统一体聚集于自身周围;在这些道路和关联中,诞生和死亡,灾祸和福祉,胜利和耻辱,忍耐和堕落——从人类存在那里获得了人类命运的形态。这些敞开的关联所作用的范围,正是这个历史性民族的世界。出自这个世界并在这个世界中,这个民族才回归到它自身,从而实现它的使命[7]24。
正是在这个意义上,海德格尔认为,艺术本源性地创建了一个历史性的民族,而历史性则意味着民族面向未来的开启,以及不断地开启。
在其哲学中,海德格尔提出了“存在者层次上的”与“存在论上的”这一著名的“存在论差异”[8]305。可以说,我们对民族的理解,大多停留在实证主义的也就是存在者层次上,包括对中国学界带来重要影响的《想象的共同体》,同样如此。这一层次讨论的局限,可在前文引述的海氏的批判中见出。巴姆巴赫在本书中揭示的海德格尔对民族的理解,对我们当下的相关知识范式,带来了一种深层的反思。民族在它的本质意义上,既不是某种可由民族学知识来确认的现成事实,也不是想象或虚构的共同体。相反,它意味着我们存在的一个不可或缺的、甚至是本真性的维度。因此,民族是一种存在论上的事实,而非存在者层次上的事实。海德格尔的对民族的这个理解,强调了民族在我们生活中的意义,但绝非某种“民族主义”思想。相反,种种“民族主义”由于是从既成的文化、传统、习俗等角度来确认的,这是海德格尔一开始就要抛弃的。
另一个方面,海德格尔的民族是朝向共在的存在,但又不是“集体主义”式的。实际上,虽然《存在与时间》中对共在的论述绝非清晰全面,但首先确立了“个体”的地位,在民族的共在中“首先”是一个个体成为自己,而绝非“融入”集体的过程。
需要指出的是,作为个人主义传统下的研究者,巴姆巴赫对海德格尔的民族论述处处流露出偏见与短视。巴姆巴赫想要证明海氏在德意志民族“原生性”问题上与纳粹(哲学家)的共同维度,很多时候其论说不免偏激或勉强。承认民族在我们生存中的价值,不一定导向纳粹式的种族主义;相反,一味拒斥我们生存中的民族即共在维度,同样是一种矫枉过正。因此,在我们看来,海德格尔的民族论述,不会因为与纳粹的那段孽缘而丧失其思想分量,而是为我们反思个人主义包括民族主义,提供了深刻的思想资源。
注 释
① 此句原文为:“所有这些自命为哲学,尤其是今天还作为纳粹主义哲学传播开来,却和这个运动(即规定地球命运的技术与现代人的汇合的运动)之内在真理与伟大性毫不相干的东西,还在‘价值’与‘整体性’之浑水中摸鱼。”这段话的意思实际上是说,在海德格尔看来,国家社会主义运动“内在地”具有一种克服代表虚无主义的现代技术与人遭遇之中的潜力,可惜希特勒的帝国及其御用哲学家根本上偏离了这一点。所以,海德格尔发展出的它个人的“弗莱堡国家社会主义”,这与纳粹主义应该区别开来。可参看他在1966年接受《明镜》杂志记者的访谈《只还有一个上帝能救渡我们》中为自己的辩解(孙周兴编:《海德格尔选集》,上海: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6年版,第1302页)。
② 巴姆巴赫视上下文的不同而译作autochthony(原生性)或rootedness(扎根状态),本文中使用扎根、扎根状态与原生性,都指这同一个词Bodenständigkeit。
[1] (美)C.巴姆巴赫.海德格尔的根:尼采、国家社会主义和希腊人[M].张志和,译.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7.
[2] (英)J.柯林斯.海德格尔与纳粹[M].赵成文,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5.
[3] 张祥龙.海德格尔传[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4] (德)海德格尔.形而上学导论[M].熊伟,王庆节,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7.
[5] (德)海德格尔.思的经验[M].陈春文,译.北京:人民出版社,2009.
[6] (德)海德格尔.存在与时间[M].陈嘉映,等,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6.
[7] (德)海德格尔.林中路[M].孙周兴,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8] (德)海德格尔.现象学之基本问题[M].丁耘,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
(责任编辑 龚 勤)
Heidegger and the Volk
XUZhiqiang
(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Central China Normal University, Wuhan Hubei 430079)
Different from the popular positivism and racism based on the biology claimed by Nazi scholars,Heidegger considered the nature of Volk (the nation) from the ontological perspective. The nation means one kind of existent state when people return their nature and live with others being destiny-related. The nation came into being not automatically or historically but depending on people's decision. The artistic activities have important significance in awaking people's awareness of the nation and the forming of a nation.
Heidegger'sroot;Heidegger;nation;rootedness
2015-04-28
胥志强(1981— ),男,讲师,博士后,研究方向:民俗学、神话学。
10.3969/j.ISSN.2095-4662.2015.04.011
K890
A
2095-4662(2015)04-0062-0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