党营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 230039)
刘大櫆(1697-1780),字才甫,一字耕南,号海峰,安徽桐城人。刘大櫆自幼好学,且工于文辞,却屡试不第,一生大部分时间都以教书为业。作为桐城派“三祖”之一的刘大櫆一生著述丰富,著有《刘海峰先生文集》10卷、《刘海峰先生诗集》6卷、《论文偶记》l卷;编选《古文约选》48卷、《历朝诗约选》93卷、《唐宋八大家古文评》圈点本、《七律正宗》4卷、《归震川文集选本》、《删录荀子》;评点《古诗源》、《唐人万首绝句选》、《钱笺杜诗》;又著有《歙县志》20卷、《黄山志》2卷等。其文在当时已有盛名,方苞称其“才高而笔峻”,①[清]刘大櫆:《刘大櫆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627页。吴定也盛赞“其才之雄,瑰奇恣睢,铿锵绚烂”,“元明以来,辞章之盛,未有盛于先生者也”。②同①,第623页。刘大櫆共有231篇古文,其中传记类文章有40篇,碑志类文章有32篇。在这些传记文章中,刘大櫆以生动形象的笔法塑造了一大批生动鲜明、性格各异的艺术形象,有为民请命的廉吏,有贤孝高尚的君子,有学术渊博的学者,也有品德感人的妇人女子。同时刘大櫆又能够巧妙地将小说笔法引入传记创作中,使得他的传记散文具有丰富的文学性和感人的艺术魅力。
在刘大櫆的传记文中,有刚正不阿、敢于为民请命的好官,刘大櫆以灵活的笔触,热情讴歌了他们一心为民的精神风貌。
刘大櫆特别推崇那些清正廉洁、不与贪官同流合污的好官。在《张复斋传》中,作者以较长的篇幅塑造了一个不可多得的清官典型——张复斋。张复斋本主政福建晋江,后侍奉母亲二十余年,方才重新起用为江西金溪县令,后因不愿屈从权贵,而归居华容。在他上任的短短四年之中,造福利民的事情却做了很多。在金溪时遇上荒年,张复斋多方救济、借贷,救活很多人。在晋江时,张复斋英明果断,惩治了不愿奉养父亲的不孝商人。百姓欠税久不能交,而赋税更加重,有的甚至到了卖孩子的地步,张复斋就捐出自己的俸禄替他们赎回孩子。张复斋还勉励晋江父老乡亲,发展晋江人文。甚至在归隐华容之后,还为华容百姓仗义执言,使华容百姓得以减免赋税。
在《上犹知县方君传》中,也记载了一个治县有方,以诚待人的好官方求义。他在龙南任知县时,晓谕豪民虞氏兄弟五人,使之感激自奋,不再为害乡里。在安远时,冒着被罢免的风险大胆上书,请求开仓赈灾,且淡薄名利,救民而不自以为功德。正如刘大櫆所称赞的“其在官不欲以才显,而一推其朴诚相示”。③同①,第170页。在刘大櫆的传记中,还有很多这样为民做主、替民做事的好官。如《偃师知县卢君传》中为民行善而不自言、退任之后民仍思其德的卢道悦,《松江府通判许君传》中惩处松江奸民、亲自度量河道的许曾裕,《颍州府通判吕君墓表》中除破除旧弊、办案果断的吕名辙等。
刘大櫆的传记中不乏那些有着优良品德的君子,这些品德施之于乡闾,则表现为乐善好施、待人以诚,施之于家人,则表现为孝敬父母,友爱兄弟。
如《赠资政大夫吴府君墓表》中的吴邦佩,乐善好施,自己能为则尽力为之,不能为则倡言使他人为之,出资置田,以其收入救济族中贫乏之人,且淡薄名利,不以功德自居。荒年则往返运米以救助乡人,“苟有利于人,倒箧倾筐恐后也”。①[清]刘大櫆:《刘大櫆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20页。他侍奉父母毕恭毕敬,与人交往不论愚贤皆以诚信待人。《乡饮大宾方君墓志铭》中的方承晟,性格直爽,又能恭谨待人。能直言朋友之过,里党有事则义不容辞。抚育伯兄之子视若己出。还有一些传主是品德高尚的孝子,为人所称颂。如《蝠巢翁传》中为母舔舐病眼使之复明的严绅,《程书原传》中朝夕侍奉于父母寝门外的程志洛等。
刘大櫆还有一部分传记的传主则是那些有德有义的商人,他能摆脱世俗对商人的偏见,看到有些商人的高尚品德,并为之做传。如《乡饮大宾金君传》中的“贾名而儒行,孝弟姻睦无愧于独行君子之德”的金长洪,②同①,第178页。《赠大方方君传》中周给族戚、怜恤茕独、救济朋友的儒商方嗣文,《吴义士》中智勇过人、为民捍御灾患的吴尔襄等。
在刘大櫆的传记中,有22篇的传主都是女性,在这些传记中,刘大櫆热情讴歌了这些女子的高尚品德。这些女性大都吃苦耐劳,以一己之力,维持家庭,默默奉献,且能慷慨助人。
如《金节母传》中的许太恭人,吃苦耐劳,品格坚毅,一心以抚养子女为己任,其功绩之大,正如刘大櫆在文中所说,“以一人持之,而孙支遂得累世贵显”。③同①,第197页。还有《方节母传》中勤俭节约,在亲戚里党穷困之时慷慨给予资助的吴太孺人,《吴节妇传》中教幼子如同严师,事舅姑毕恭毕敬,坚守门庭的吴节妇,《胡节妇》中以做小儿帽子挣钱养家,读书甚众的胡节妇,《胡母谢太孺人传》中训子严厉,勤劳俭朴,且能倾囊以助他人的谢太孺人等。
尤为难能可贵的是,刘大櫆还能为一些地位低下的女性做传,《乞人张氏传》就描述了一位身份低下,以乞讨为生,却有着高尚品德的女性张美之。张美之年二十八,父母与二女皆死,遗下其舅及二子二女皆赖张氏行乞以养,后有人欲娶张氏,张氏却不忍去,最终养其舅以终身。刘大櫆看到这些身份低下的人身上可贵的品质,并发出感慨,“天地之气,不钟于士大夫,而钟于穷饿行乞之人”。④同①,第207页。
刘大櫆传记中也有一部分传主是学识渊博、著述丰富的学者。这些学者大都在各自的学问道路上孜孜不倦,勤奋求取。如《江先生传》中的江永,他著述丰富,终身致力于学术研究,“信乎其为博闻强识之君子也”。⑤同①,第166页。《赠大夫闵公传》中“幼而为弟子,则无子弟之失,长而为父兄,则尽父兄之教”的闵振武,⑥同①,第173页。性嗜读书,悉心钻研诸经,所教子弟皆为出名之士。《茧斋先生传》中喜吟咏且淡泊名利的左文韩,身居简朴,而与人交则往往慷慨解囊。
在《翰林院侍讲张君墓志铭》中,刘大櫆描述了一位虽为富贵人家,却能品行操守无异于单门穷士的学者张若需。他选举俊良,振起文教,待人以诚,帮助客游京师的乡人,使朝不保夕者得以有衣食,寄食旅馆者得以垫付食宿费用,使无钱归乡、有病不得医者都得到帮助。
总之,刘大櫆在描述这些廉吏、君子、女性、学者时,都能客观合理地展现不同传主的性格特征,抒发自己的感悟,使人读来犹如亲眼所见。
刘大櫆的传记不仅思想内容丰富,同时在描述传主时又能使用多种表现手法,在一些地方采用侧面烘托、细节描写的手法,使得人物形象生动鲜明,感情真挚动人。结构上求新求变,在叙述的同时加入自己的议论,使得本来枯燥无味的传记、墓志文章,成为可读性强、艺术价值高的文学作品。
所谓“小说笔法”,就是指小说戏剧刻画人物、叙述故事情节的那种精妙传神的方法。闻一多先生在《文学的历史动向》一文中就指出:“《先妣事略》、《寒花葬志》、《项脊轩志》的作者归有光,采取了小说的以寻常人物的日常生活为描写对象的态度和刻画景物的技巧。”①闻一多:《闻一多全集》(第1卷),北京:三联书店,1982年,第205-206页。桐城派文人继承归有光,亦喜用此法。刘大櫆当然不例外。如在《章大家行略》中,刘大櫆就以平淡的叙述,刻画了一位慈母形象。章大家是刘大櫆祖父的继室,一生辛苦持家,抚育儿孙,作者在这篇文章中只是平淡地描述了两件事情:祖母口述章大家的事迹、章大家等候作者夜归。但正是这简单的两件事,透漏出章大家一生默默奉献以及作者对她慈爱抚育的感激之情。
刘大櫆还善于在文章中使用侧面烘托的手法,使人物形象更加鲜明生动,令人印象深刻。在对一些传主的优良品德进行描述的时候,往往通过描述受其品德影响从而行善的家人,以此烘托其品德,或借助他人的评价,以他人之赞扬侧面烘托。如在《程府君墓志铭》中,作者描写了程书原的孝友之德,而他的妻子也是品德高尚之人,究其原因,“其家人咸被其风而化焉”②[清]刘大櫆:《刘大櫆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45页。。传主不仅自己有高尚的品行,以至于影响到家人,愈显其品德。再如《方桤林墓表》,作者简单描写了传主方桤林厚于宗族姻亲,遇人有难则倾力相救的品德,然后则专注描写其妻子汪氏,“能相夫子以成君之贤,以播其声于不泯”,③同②,第227页。汪氏勤勉操持守家,且中于礼,教养子女,可谓贤德。用妻子的贤德来烘托传主,更显其匠心独运。《许游击墓志铭》中,则通过圣祖对他的惊叹来表现其骑射之精。
刘大櫆还在文中使用细节刻画、白描等手法刻画人物,在对一些事件进行描述时往往采用绘声绘色的描写,以增强其艺术感染力。如在《下殇子张十二郎圹铭》中,作者并没有描写关于张十二郎的过多事件,而是对传主读书时每日由内庭至学舍、打开书册读书的行为动作进行了平实的描写,作者抓住了传主日常生活中的一些细节进行刻画,使人物形象跃然纸上。
刘大櫆在《论文偶记》中提出了“文贵变”的文学主张,他认为“文者,变之谓也”,并称赞韩愈的文章能“一集之中篇篇变,一篇之中段段变,一段之中句句变,”④贾文昭:《桐城派文论选》,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69页。在他的传记文中,也处处表现出求新求变的创作追求。
在刘大櫆的传记文中,即使是写同一传主,也因题材不同而写法各异。如《程书原传》和《程府君墓志铭》,两篇文章的传主都是程书原,《程书原传》通过其儿子的书信来展示程书原的孝行,而《程府君墓志铭》则在描写其孝行的同时,又通过对其家人乃至其妻子家族品德的描写,来烘托程书原高尚的品行。
对于传主的描写,刘大櫆有的传记全文都是平淡的叙述,有的则在叙事的同时加入自己的议论,夹叙夹议。甚至在一篇传记中,都有平实叙述和绘声绘色描写两种笔法。如《张复斋传》中,前半部分以平淡的叙述,讲述传主的身世经历,而在后半部分则通过补叙法重点描述张复斋在晋江处理的案件:不肖商人告父案。作者以生动的笔触,将不孝商人案的前因,以及审案的细节一一进行描述,将传主清正廉明,断案机智的精神风貌刻画得淋漓尽致。
刘大櫆认为“凡行文多寡短长,抑扬高下,无一定之律,而有一定之妙”,⑤同④,第71页。因此他的传记文章中的语言组织,也是力求新颖独特,不落俗套。如《乞人张氏传》中,“楚之南,大地之气,不钟于人,而钟于石;流沙之西,天地之气,不钟于人,而钟于鸿雁。”⑥同②,第207页。两句于工整处见其不工,首尾不工,而中间则采用“反复”的修辞,这种骄散结合的写法,使人读来朗朗上口,又增加了文章的可读性。
刘大櫆在写作传记时往往不单纯为写人而写人,而是在描述传主生平事迹之时,加入自己的感慨,将自己对人生、世态的感悟融入其中,正如他在《论文偶记》中所说的,“理不可以直指也,故即物以明理;情不可以显出也,故即事以寓情”。⑦贾文昭:《桐城派文论选》,北京:中华书局,2008年,第71页。
如刘大櫆的《汪烈女传》,与其说是为汪烈女做传,不如说是阐发作者君臣、夫妇观的说理文。传统观念认为“臣死其君,妇死其夫”为死之大端,而刘大櫆一反前人,明确提出“臣之死君,与妇之死夫,似同而实异”⑧同②,第202页。的鲜明观点。继而指出夫妇之道与君臣之道不同,大胆指出君臣是“共事”关系。将自己的君臣观与传主的事迹相结合,记叙的同时说理,可谓巧妙。在《方庶母林氏传》中,作者描述了一位与正室和睦相处、割肉和药以进正室的贤妾林氏。作者通过对林氏事迹的抒写,明确指出了妻妾和睦对于家庭稳定的重要性。《书田氏刲股事》中,作者针对刲股进药这一行为,抒发了自己的看法。他指出,虽然儒者有所谓“身体发肤,受之父母”的说法,割肉进药难免有违圣人之言,但是“父子兄弟相亲相爱,缠绵纠结而不可解释于心。疾病则相扶将,死则愿以身代,此亦人之至情乎”①[清]刘大櫆:《刘大櫆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90年,第215页。。在《乡饮大宾金君传》中,作者热情讴歌了品行高尚、乐善好施的儒商金君,并在文末针对汉代以来重农抑商的传统观念提出了自己的质疑:“彼职业恶足以定人哉?”②同①,第178页。
同时,刘大櫆也在对传主的生平事迹进行描述的同时,抒发自己的人生感慨。刘大櫆一生命运坎坷,多次参加科举,却屡试不第。在他的传记文章中,也往往借传主的遭遇,来抒发自己怀才不遇的不平之气。如《海门鲍君墓志铭》中的传主鲍君自幼聪颖,“所至发为诗歌,出语辄惊其耆长”,里宰惊叹其才能,欲荐之,而遭同里妒害其能者陷害,后又考乡试而不举,以至作者发出感慨“自古才人之不遇,未有如海门者”。③同①,第248页。这样一位有才能的人却仕途无望,可见官场之黑暗,从中也体现了作者对怀才不遇之士的惋惜。
总之,刘大櫆的传记散文人物个性鲜明,描写叙事曲折生动,论理深刻透彻。虽然在作品中,刘大櫆的某些思想也表现出一定的局限性,艺术上也并不篇篇尽善尽美,但这些并不影响其传记作品在清代文学史上的价值和地位。就桐城派传衍而论,他上承方苞,下接姚鼐,足成“桐城三祖”之津梁,而他的传记文创作及其理论思考深刻影响着后来者,这亦从一个方面见证其之于桐城派的开山之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