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和军
(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所,天津300204)
论《致无尽岁月》中的“汉味情结”
周和军
(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所,天津300204)
作为“汉味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池莉的小说中充溢着“汉味文化”与“汉味精神”。在《致无尽岁月》中,这种传统的“汉味”书写发生了新变,呈现出陌生化的特征。论文从叙事方式的转换、不同城市的对比以及主要人物的比照等方面来剖析《致无尽岁月》中的“汉味情结”。
池莉;《致无尽岁月》;“汉味情结”
从上个世纪80年代中后期开始,一批50年代出生的武汉作家,以他们敏锐的艺术感悟,贴近现实的创作,日益引起文坛的关注。他们的小说被称为“汉味小说”。所谓“汉味小说”,即“以具有浓郁的武汉地方风味的文学语言来描绘武汉风土人情的小说”。[1]
因长期生活在武汉,深受“汉味文化”的浸染,池莉创作的小说大多以武汉为故事发生的背景。从《烦恼人生》到《不谈爱情》,再到《太阳出世》,她以写实主义的手法对武汉人的日常生活、生存状态、精神面貌等进行深刻细致的观照,并采用武汉独特的方言形式予以表现,塑造了一个个栩栩如生跃然纸上的“武汉人”,获得了读者的认可和好评,从而使她的作品烙上了鲜明的“汉味”,为我们真实再现了武汉的生活风貌与风土人情,被誉为“汉味小说”的代表作家之一。
“‘汉味小说’是武汉民俗风味和历史文化的写照。”[2]在池莉的这些“汉味小说”中,我们可以看到武汉特有的景观,如黄鹤楼、江汉路、汉正街,以及武汉特有的饮食,如小桃园的瓦罐汤、蔡林记的热干面、四季美的汤包、老通城的豆皮等。这些带有地域特色的景观、饮食,以及浓郁的“汉味”方言,加上小说人物泼辣、世俗、精明的性格特征,共同构成了武汉都市文化内涵和“汉味”精神。
而在《致无尽岁月》中,武汉独特的地域文化和武汉人鲜明的性格似乎在叙事中被消解了,作者没有再着重描写武汉的大街小巷,故事中的主人公也不完全是地道的武汉人,通篇小说中更是难以见到几句武汉的俗语、俚语。但这并不意味着“汉味”的消失,事实上这是它的转化,或者说是另外一种表现形式。通过这样一种新的方式,池莉为我们诠释了浸润于《致无尽岁月》中的“汉味情结”,具体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
如果说“汉味”是通过对武汉风土人情的刻画以及对武汉市民的描写来传达的,那么,《致无尽岁月》的“汉味情结”则是通过人物的内心活动来展现的。
首先,作者采用了第一人称视角,“我”是叙事的主体,文本就是“我”的内心独白,用最直接的方式把最真实的个体感受林林总总一览无余地展现给读者。
其次,小说采用倒叙手法展开叙事:“我”因清理旧物时看到雨靴而注意到了储藏间这个地方,接着由储藏间所包含的故事和历史开始了回忆。时间是“我”20岁的那年冬天,地点是武汉,在那个冷得出奇的日子里,“我”和大毛相识了。对于那年武汉异常寒冷难熬的冬天以及那场江汉平原上罕见的油凌,出生于武汉的“我”并未感到任何的不适和抑郁,而来自东北的大毛却对这样的气候深恶痛绝。他告诉“我”北方的冬天有暖气,不会冻坏手脚,可以透过窗玻璃看外面漂亮的冰雪世界,夏天也不会酷热难耐。在“我”看来,这是一个童话般的世界,“激起了我强烈的羡慕和嫉妒,还有更阴沉的一种内心隐痛。”[3]在认识大毛之前,“我”在湖北度过了20个春秋,生活得坦然而自在,从来没有意识到湖北的气候是如此的恶劣。“原来世界上还有人根本就不会生冻疮!”[3]
作者在文中以大量的笔墨来描写武汉恶劣的气候:严酷的冬天和令人窒息的炎夏,春天有梅雨和惊雷,夏天还要随时做好抗洪的准备。然而“我”却一次又一次放弃了离开武汉去更好的城市生活的机会,固执地坚守在这块热土上。
小说中“我”的回忆基本是按时间顺序展开,中间穿插了我对生存环境以及生存意义的思考。通过这种自我心理的分析,作者以“我”的口吻娓娓道来,一步一步解开了大毛心中同时也是读者心中的疑问:既然武汉气候如此的恶劣不堪,“我”为什么要放弃改变的机会,选择退让和坚持呢?
其实“我”固守武汉的原因很简单:“我”生于武汉,学于武汉;“我的人生初次地被别人尊重和赏识”,“生怕挪了一个地方”,“这个城市是我作为女人的见证。”[3]“我”通过多年出色的工作,赢得了外界的信任和赞赏;“我”在这个城市生活了几十年才慢慢挑选出了自己的两三个好朋友;武汉的秋天明净而高远,满溢着桂花的甜蜜;武汉的水是甜的,武汉的蔬菜是最香的……正是这些细微琐碎的原因,让我选择留在武汉,选择过一种隐忍而安定的生活。
再次,作者没有像以往的作品中那样直面武汉的市井生活,在真实的描述中向读者展示对武汉的爱与恨,而是在涓涓细流般的叙述中贯穿着一种“汉味情结”,这种情结是“我”一度怀疑、动摇却始终难以割舍的,是“我”一切行为的终极注脚。
在池莉的大多数“汉味”小说中,故事发生的地点只有武汉一个,如《烦恼人生》通过聚焦的方式展现了普通市民印加厚一天的生活经历。而在《致无尽岁月》中,作者在展现武汉生活图景的同时,还描述了多个其他城市的生活,通过与武汉的对比来层层深入地表现文中的“汉味情结”。
(一)武汉与北京的对比
早在“我”初识大毛时,大毛便为“我”构建了一个童话般的北方冬天,那是与“我”所经历的湖北残酷的冬天完全不同的一种景象:“这是一种残酷的觉醒。我听见我的骨头在绽裂。”而北京冬天的室内确实可以像春天那样从容安适甚至可以像夏天那样清爽自如,相反,在武汉的冬天,“我们一家老小在家里都穿得像太空人那么厚重严实,直着胳膊走来走去。”[3]
尽管北京的冬天如此诱人和舒适,武汉的冬天是如此残酷和臃肿,每当“我”享受过北京的冬天就会更加体会到武汉冬天的痛苦。对我而言,除了希望严冬如春之外,生活还有其他丰富的内容。对于从小在长江边长大,见惯了一泻千里、无边无际的江水的“我”,长安大街、天安门广场、颐和园、故宫,当我第一次面对时,远没有想象中的神圣与崇高。在北京呆的时间一长,“我”就越发地想念长江,想念湿润。“我的渴望是那种波浪舔砥河岸的本能渴望,无穷无尽,无休无止,无可阻拦。”“我”能够为这些喜欢和不喜欢找出若干理由,以至于“我”不禁发问:“这是一种怎样的悲哀和巨大的矛盾呢?”[3]这种悲哀与矛盾看似无法解释,实际上,造成这种两难的困境源于“汉味情结”。
(二)武汉与深圳、珠海的对比
小说中除了将武汉与北方城市进行对比,以突出其冬天的恶劣之外,还将它与深圳、珠海等南方城市进行了比较。
大毛在改革开放初期从事过各种热门职业,并且成功地脱胎换骨,“他穿着梦特娇T恤,戴着浪琴手表,在宽敞平坦的镶着绿化带的深南大道上开着矫健的奔驰小轿车。”[3]当“我”去深圳出差时,在机场意外地收到大毛的一大束鲜花,在那几天中,他充分地向“我”展示他的经济实力,将崭新的现代化都市童话呈现在“我”的眼前。然而“我”又一次拒绝了离开武汉的机会。
同样地,在珠海的一次聚会中,“我”不由自主地感叹珠海这个城市气候温和,环境优雅,小巧别致,适合居住和养老的时候,大毛忍不住又向“我”表达了疑问,“我就是想不通武汉究竟有什么好,值得你牺牲一切呆下去!你是不是有病啊?”[3]也正是大毛的质问,“我”开始认真地思考自己呆在武汉的原因。除了上文提及到的工作、交友、家庭等原因外,作者还将武汉与其他地方进行了对比。“广州,深圳,珠海虽然没有寒冷的冬天,可那终年的潮湿和闷热何时是了?海南的太阳也太毒一点了!北方没有水!”[3]水是一个城市的血液,“我”对大江大河的眷恋和依赖是深刻而执著的,这也是构成“汉味情结”的一个重要因素。因此,尽管深圳和珠海如此的现代化,舒适宜居,“我”依然不改初衷。
(三)武汉与德国的对比
90年代的后半期,大毛在跑遍了发达国家后,最后在德国长期停留,而“我在德国读博士三年,我知道那是全世界气候最适宜的地方,是上帝的偏宠”。[3]“我”和大毛在德国巧遇之后,大毛带“我”体验了据说曾经是19世纪某位丹麦王子在柏林的别墅。“我”在这幢别墅里感受到了种种的美好与现代,那是每一个人都会渴望和歆羡的生活:明亮、洁净和现代化的厨房,豪华的游泳池、硕大的更衣室,典雅的化妆间,温馨的休息室,温暖的地板和壁炉,窗外幽美的景致。“如果说我没有被这幢豪屋所震动,那是假的。”[3]因为“我”深知在这些美好的背后需要忍受一些不如意的东西,而“我”选择忍受武汉的冬天和夏天。
“我”明知自己回国后会无限怀念德国的生活,怀念这幢能带给人无比舒适与温暖的豪宅,尤其是其中的游泳池和壁炉,但“我”再一次摇头拒绝了大毛。我其实是追求和向往闲适安逸的生活的,“尽管我知道自己不是太聪明,但我还不至于那么傻。”[3]如果说拒绝生活在北京、深圳或是珠海尚能找到一些客观原因的话,那么拒绝生活在德国更多的是出于一种内心深处的执拗和坚持——即“汉味情结”。
武汉这座城市犹如它的气候一样火爆粗犷高亢凌厉。夏季的它被称为“火炉”,它的冬季阴冷潮湿,特有的码头文化使得这里的人们脾气急躁,每个人说话都像是在“吵架”。在诸如《烦恼人生》《不谈爱情》《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这样典型的汉味小说中,我们看不出女性写作的细语缠绵,取而代之的是令人惊讶的真实和深刻。作者用大量的笔墨来勾勒武汉的生活图景,刻画土生土长的武汉市民,塑造了众多个性鲜明的“武汉性格”,为我们再现了一个真实的武汉人:不谈理想,只谈现实;淡化浪漫,强调真实。
《致无尽岁月》在写“我”的故事之外,实际上还写了大毛的故事,两个主要人物的命运轨迹既迥然不同又时时触碰。
“我”生于武汉长于武汉,“文革”时下乡做了知青,后来又考入了武汉医学院。因为父母是走资派,多年以来“我”一直忍受着种种屈辱,直到进入医学院以后,“我”的生活才有了真正的改变。“我”和大毛相识于武汉,短暂的相处后,大毛便去了北京,之后他奔波于各个城市、各个国家之间,不断地追求更高更好的生活质量。他两次结婚,进行过各种职业的尝试与奋斗,生意走出了国门,游历于欧洲各国,最后安身于最宜居的澳大利亚。
在“我”和大毛截然不同的人生轨迹里,不断地发生着交集。作为“我”多年的好友,大毛一直试图将我带离武汉,离开原有的生活轨迹,跟随他去更适合人类居住的地方。无论是北京、深圳、珠海,还是德国,大毛丰富多彩的生活与我一成不变的模式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与大毛性格的也是判然有别:我”害怕改变,对于生活中的种种琐碎与恶劣保持着隐忍而坚定的态度,而大毛生机勃勃,大大咧咧,不断地追求和丰富着自己的人生。我们看似迥然,却在多年的友情中保存着某种完好的默契,我们有着“骨肉般地相同和仇敌般的不同”。[3]
造成“我”和大毛“仇敌般不同”的正是“我”的“汉味情结”。在小说的结尾处,大毛厉声问道:“你为什么不跟我走?始终?这是我一生中最不理解和最不敢相信的事情!”[3]其实“我”是不喜欢武汉的,“我”和任何人一样,都希望能去更好的地方生活,但“我”自始至终都无法离开武汉,因为“汉味情结”赋予了这个城市一种难以拒斥的吸引力和感染力。
《致无尽岁月》中通过对“我”和大毛不同生活轨迹的描写,实际上传达了两种不同的人生态度和生活哲学:一种是隐忍安定又平凡自足的,另一种则是激情率性又充满挑战的。这两种生活哲学间充满了矛盾,然而它们又存在着某种内在的相通性,“即使选择并安于一种平凡自足的生活,也不排除对可能超越它的想象,以及对另一种更为激情率性的生活的渴望。”[4]
“我”在拒绝走入另一种生活轨道的同时又在不断地思考和探究这其中的原因,也许是因为童年的经历已经为“我”的一生提前预设了结局,也许是“我”长期以来已经习惯了痛并快乐着,习惯了在不断的失去与获得中去感受那来之不易的快乐与幸福。对于这种难以言说的生活哲学,作者在小说的结尾进行着自我剖析:“我在用失去收获得到吗?我在用坎坷拒绝平淡吗?我在用缺陷逃避完满吗?”[3]
在无尽的岁月长河中,个体的生命是渺小而有限的。有时因为认知的有限,我们根本无法获知生命的意义和存在方式。鱼和熊掌不可兼得,每一种生活方式看似不同,其实都有其存在的理由,只不过这些理由很多时候是琐碎而细微的,在生命和时光的隧道中显得隐秘和微不足道,以至于时常让我们困惑于种种缺憾与矛盾之中,而忘记了生命最本真的魅力和感动。小说文本中所有问题的解决,都交给了时间。时间不经意地销蚀人的青春与活力,“同时也带走了生命中的浮躁,人会变得柔和而宁静,可能对自己的人生作从容回首,也许诸多的问题便不求而解了。”[4]小说中的“我”固守着心中的“汉味情结”和虽不尽美好却日渐宁静的生活而拒绝离开,其实体现了“我”对生命的一种敬畏。对于《致无尽岁月》中的“我”来说,“汉味情结”是一种平淡而朴素的生活哲学:在忍受苦难中捕获那细小的微弱的幸福,在不断的奋斗与挣扎中获得生活的宁静。
“汉味小说”如实刻画武汉市民的世俗人生,还原生活的本来面目,人物质朴本真,语言俏皮幽默,书写社会底层,不追求主题的崇高,只强调生活的真实,“作家们强调的只是生活本身,强调的是实实在在地去写生活。”[5]从《致无尽岁月》中我们可以看出,尽管池莉在叙事方式和写作技巧上进行了大胆的变革与实验,但同样传达出对平凡真实的生活方式和人生态度的深层思考。同样是“汉味”题材的小说,《致无尽岁月》无论是从故事情节还是叙述语言都给人耳目一新之感,作品中的“汉味情结”体现了作者对于“汉味”文化的新思考、新发展、新实践,同时对于“汉味”小说中的表现手法和艺术内涵也作了自己的尝试和创新。
[1]樊星.“汉味小说”风格论——方方、池莉合论[J].华中师范大学学报(哲社版),1994(1).
[2]罗昌智.“汉味小说”的审美价值取向[J].湖北社会科学,2003(7).
[3]池莉.致无尽岁月[J].当代,1998(5).
[4]张文娟.生命哲学的诗意表达——读池莉的中篇小说《致无尽岁月》[J].当代文坛,200(6).
[5]罗昌智.“汉味小说”的叙事策略[J].文艺争鸣,2010(17).
(责任编辑:毕光明)
On the“Chinese Com plex”of To Endless Years
ZHOU He-jun
(Institute of Comparative Literature,Tianjin Foreign Studies University,Tianjin 300204,China)
As one of the representative writers of novelswith the“Chinese traits”,Shi Li is noted for her novels imbued with the“culture and spirit of Chinese traits”.However,there has emerged in her To Endless Years some change in the writing of the traditional“Chinese traits”marked by some features of unfamiliarity.This paper attempts to analyze the“Chinese complex”of To Endless Years in terms of shifts in the narrativemode,a contrastive study of diverse cities and a comparison ofmajor characters,etc.
Shi Li;To Endless Years;“Chinese complex”
I207.4
A
1674-5310(2015)-04-0032-04
教育部青年基金项目“西方马克思主义空间理论与当代都市文化研究”(编号:10YJC751134)
2015-02-28
周和军(1977-),男,河南信阳人,文学博士,天津外国语大学比较文学所副教授,主要从事比较文学和当代文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