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宋代闺阁词人代表

2015-03-28 08:39雷艳平
衡阳师范学院学报 2015年5期
关键词:闺阁朱淑真易安

雷艳平

(衡阳师范学院 文学院,湖南 衡阳 421002)

要论宋代最著名的闺阁词人,那当然非李清照和朱淑真莫属,从元代开始就有人将二人并称。元杨维祯《曹氏雪斋弦歌集序》曾说:“女子诵书属文者,史称东汉曹大家氏。近代易安、淑真之流,宣徽词翰,一诗一简,类有动于人。”这显然是将二人放在同等的地位了。到了明代,并称之说就较为常见了,如徐咸说:“海昌朱静庵,司训周汝航之妻也,出自名族,博学能诗,有声成化、弘治间。若古乐府、长歌、短章,皆有古人矩度,绝无纤丽脂粉之气。有《静庵集》藏于家。平生妇德,冰清玉洁,朱淑真、李易安不足多也。”李攀龙说:“李清照《如梦令》,写出妇人声口,可与朱淑真并擅词华。”①后来这种说法一直被采用,清代的梁绍壬说:“《漱玉词》、《断肠》二词,独有千古。”②吴灏说:“《金缕曲》(节录)《漱玉》、《断肠》传绝调,是千秋绣阁填词祖。”③薛绍徽说:“赵宋词女,朱李名家。”④许玉喙说:“宋代闺秀,淑真、易安并称巂才。”(《校补 〈断肠词〉序》)都是把朱淑真和李清照放在同等的地位。直到近代,这种并称也依然延续,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说:“一提到《漱玉词》的作者李清照,便会联想到那位苦命的女词人——《断肠集》的作者朱淑真。”⑤朱淑真能否与李清照并称,这当然是个值得争论一下的论题,历代也有不少人论及此事,并且给宋代的女词人排了序,比较具有代表性的说法是陈廷焯:“朱淑真词,风致之佳,情词之妙,真可亚于易安。宋妇人能诗词者不少,易安为冠,次则朱淑真,次则魏夫人也。”⑥李清照排第一,朱淑真排第二,魏夫人排第三。但是不管宋代女词人的排位如何,朱淑真能否匹敌李清照,二人被并称已经是存在的事实,这说明二人足以代表宋代闺秀文学的最高成就。

那么李清照和朱淑真谁才是闺秀词人的最佳代表?我个人认为应该是朱淑真。且看古代诸位方家是如何评论李、朱二人的。李易安自然是“古今才妇第一”,这个地位不可动摇,然而看她在众人眼中的形象,宋代的朱熹说:“本朝妇人能文,只有李易安与魏夫人。李有诗,大略云 ‘两汉本继绍,新室如赘疣。所以嵇中散,至死薄殷周’。中散非汤武得国,引之以比王莽。如此等语,岂女子所能!⑦”也就是说朱夫子认为李清照诗中的这些雄豪之气,怎么是女子说得出来的?由此他认为李易安是有男子气概的。明代杨慎说:“宋人中填词,李易安(李清照)亦称冠绝。使在衣冠之列,当与秦七(秦观)、黄九(黄庭坚)争雄,不独雄于闺阁也。”⑧李易安不独雄于闺阁,她已经有与男子争雄的气魄。明代的李调元则认为她甚至压倒须眉:“易安在宋诸媛中,自卓然一家,不在秦七、黄九之下。词无一首不工。其炼处可夺梦窗之席,其丽处真参片玉之班。盖不徒俯视巾帼,直欲压倒须眉。”⑨还有的则认为她闺阁气都没有了:“葛长庚词脱尽方外气,李易安词却能脱尽闺阁气。”⑩就是说李易安虽然为女性,却更是一个穿着女装的“士大夫”。沈曾植则说:“易安倜傥有丈夫气,乃闺阁中苏、辛,非秦、柳也”(11)沈氏的这个论断现在也很被认同,一般认为李易安有“丈夫气”。如此,可以说李易安的确是有“丈夫气”的,从她的诗文中也可以得出这个结论。她的《题八咏楼》:“千古风流八咏楼,江山留与后人愁。水通南国三千里,气压江城十二楼。”这首诗气势宏大,几乎看不出出于女人之手,倒像唐代孟浩然《望洞庭湖赠张丞相》:“八月湖水平,涵虚混太清。气蒸云梦泽,波撼岳阳城”的波澜壮阔。她的《夏日绝句》:“生当作人杰,死亦为鬼雄。至今思项羽,不肯过江东。”恐怕会令众多宋代文人侧目。比较秦观的《春日》诗:“一夕轻雷落万丝,霁光浮瓦碧参差。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这种被称为“女郎诗”的诗句,李清照更具有男子气概。至于那篇千古一绝的《词论》,勇敢批评前辈名公之短,晏殊、欧阳修、苏轼诸多文学大家都被逐个批评,其自视可谓高、见解可谓独特、胆子可谓很大,大有“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的作风。无怪乎宋代就有人很看不惯她:“易安历评诸公歌词,皆摘其短,无一免者,此论未公,吾不凭也。其意盖自谓能擅其长,以乐府名家者。退之诗云:‘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正为此辈发也。”(12)清代有人说她是狂妄:“易安自恃其才,藐视一切,语本不足存。第以一妇人能开此大口,其妄不待言,其狂亦不可及也。”(13)看不惯归看不惯,狂妄归狂妄,这可见出李易安性格中倔强、好强、刚强的一面。

她的生活也不同于一般的闺阁女子,她的父亲李格非在她做少女的时候对她非常宽容,她并不像别的女子一样关于深闺之中。从她的《如梦令》(常记溪亭日暮)、《怨王孙》(湖上风来波浩渺)可见她常出去游玩,并且嗜好喝酒,喝得醉了李格非也并不责罚她。她这种天性到了婚后也难以改变,据《清波杂志》记载:“顷见易安族人,言明诚在建康日,易安每值天大雪,即顶笠披蓑,循城远览以寻诗,得句必邀夫赓和,明诚每苦之也。”(14)天下大雪,披蓑衣戴斗笠,出门寻诗,这是古代士大夫的雅事。她交往的圈子也不仅限于闺阁,作为宰相儿媳、名士之女、之妻的她,在上层社会和当时的一些文化名流进行酬唱,作为“苏门四学士”的晁补之和张耒都和她有过交往。一般的闺阁女子闭于深院,过着“庭院深深深几许,杨柳堆烟帘幕无重数。玉勒雕鞍游冶处,楼高不见章台路”(欧阳修《蝶恋花》)的生活,哪有像易安这样自由、开放的呢?所以说,李清照虽然是一个闺阁女子,可是她的个性和生活都是非常像当时的文士大夫,那种豪放的胸襟甚至胜过那些“终年病酒”的文士。

而朱淑真却不一样,她是个纯粹的女子。她的诗词中出现的东园(《晚春会东园》)、西园(《春游西园》)、水阁(《夏日游水阁》)、桂堂(《纳凉桂堂》)、依绿亭(《夜游依绿亭》),据考证那都只是她家有园林中的景物,并非自然景观,可见她少女时候,居于“庭院深深”之中,不出闺阁。

大家对她的评价也只是突出她的闺秀气质:田艺蘅说:“(朱淑真)文章幽艳,才色娟丽,实闺阁所罕见者。”(15)认为她是闺阁中才华罕见的人物;杜琼则说她是闺阁之秀:“夫以朱氏,乃宋世能文女子,诚闺阁之秀,女流之杰者也”(16);池上客说是:“(朱淑真)才色清丽,闺门罕俦。”(17)从未见有人说她有“丈夫气”;四库馆臣对她这种的“闺阁气”是有意见的:“宛陵魏端礼辑其诗为《断肠集》,即此本也。其诗浅弱,不脱闺阁之习”(18)。虽然说的是她的诗,但是她作品总体风貌就是如此,其词甚至更加“浅弱”,对她“不脱闺阁之习”的批评,这也正从反面说明了朱淑真诗词中浓郁的女性情调,即四库馆臣所贬低的“浅弱”正是朱淑真的特色。

朱淑真的作品是一种纯女性意识的书写,在她的笔下是女性本真感受的抒发。她写纳凉:“小阁对芙蕖,尘嚣一点无。水风凉枕簟,雪葛爽肌肤。”(《西楼纳凉》)先写的是小阁芙蓉环绕的环境,然后是写水风吹来肌肤的凉爽,这种写法完全摆脱了看客般的描写,注重的是自身纳凉的感受。还有一首写夏日睡眠的诗:“沙厨困卧日初长,解却红裙小簟凉。一篆炉烟笼午枕,冰肌生汗白莲香。”(《暑月独眠》)一般写女子春睡总是注重睡觉的形态,朱淑真写纱橱困卧是自己独特的感受,解却红裙是对炎热采取的方法,最后一句“冰肌生汗白莲香”则是带着自恋似的色彩写出无意看了一眼自己:玉肌生香,充满了一种快乐感。全诗从困乏到解裙再到发现自己肌肤雪白,这是一种非常细微的女性心理变化,很显然只有女性自身才明白。朱淑真的作品几乎都这样:

山亭水榭秋方半。凤帏寂寞无人伴。愁闷一番新。双蛾只旧颦。起来临绣户。时有疏萤度。多谢月相怜。今宵不忍圆。

山亭水榭的美景之中恨的是无人相伴的寂寞,起来踱走看见月亮,又感谢天上的缺月,因为她人未圆所以月亮也不圆。她的每一首作品中都是一个倾诉感情的“我”,都是一个“我”的触觉、听觉、视觉。

弯弯曲。新年新月钩寒玉。钩寒玉。凤鞋儿小,翠眉儿蹙。闹蛾雪柳添妆束。烛龙火树争驰逐。争驰逐元宵三五,不如初六。(《忆秦娥》)

仕女们的穿着凤鞋,头上装饰着闹蛾雪柳,街上火树银花热闹的样子,还有自己的感受“元宵三五,不如初六”元宵节不如初六更加好玩;写元夜里观灯:“揭天鼓吹闹春风,火烛银花触目红。新欢入手愁忙里,旧事惊心忆梦中。但愿暂成人缱绻,不妨常任月朦胧。赏灯哪得工夫醉,未必明年会此同。”灯火辉煌,约会的人只希望月亮永远亮起来,明年未必还能同看;写七夕拜月:“巧云妆晚,西风罢暑,小雨翻空月坠。牵牛织女几经秋,尚多少、离肠恨泪。微凉入袂,幽欢生座,天上人间满意。何如暮暮与朝朝,更改却、年年岁岁。”(《鹊桥仙·七夕》)希望天上的牛郎织女年年岁岁在一起;写女子饮酒:“梦回酒醒嚼盂冰,侍女贪眠唤不应。瘦癯江梅知我意,隔窗和月慢腾腾。”(《酒醒》)酒喝多了口渴,而侍女唤不醒;写女子伤春:“阁泪抛诗卷,无聊酒独亲。客情方惜别,心事已伤春。柳暗轻笼日,花飞半掩尘。莺声惊蝶梦,唤起旧愁新。”(《伤春》)还有写乘凉、赏雪、玩月、围炉的等。《朱淑真集》共收三百多首,以《春景》、《夏景》、《秋景》、《冬景》分卷,除了《花木类》、《咏史类》、《杂题类》共39首词外,基本首首都是写女性生活:遍及女性生活中最热闹的元宵节、最感到孤寂的中秋节、贵妇承受得起的醉酒、平民女子的刺绣、风雅之士的赏雪、普通俗人的宴会等。从她的诗词中,我们都可以窥视到宋代仕女生活的样子。

她醉心于爱情的痴怨、缠绵,写尽了古代仕女感情不如意的无奈。她写到了少女时期对爱情的向往:“初合双鬟学画眉,未知心事属他谁?待将满抱中秋月,分付萧郎万首诗。”(《秋日偶成》)和“白马王子”一起游玩时的娇痴:“恼烟撩露。留我须臾住。携手藕花湖上路。一霎黄梅细雨。娇痴不怕人猜。随群暂遣愁怀。最是分携时候,归来懒傍妆台。”在已经被礼教约束的宋代,也就她敢这么大胆的表述爱情的得意。她被以“淫娃泆女”的名分承受了很长时间的指责,清代吴衡照说:“淑真 ‘娇痴不怕人猜’,放诞得妙。”(19)她无疑做了很多女子想做又不敢做的事,说了不敢说的话。而无缘的伤感她也写得真挚:“门前春水碧于天,座上诗人逸似仙。白璧一双无玷缺,吹箫归去又无缘。”(《春日杂事》)她一生爱情不幸,更多的处在相思和孤独中,最多和最擅长的也就是那些“断肠”的诗句:

见自无心,更调离情曲。鸳帏独。望休穷目。回首溪山绿。(《点绛唇》)

绿满山川闻杜宇。便做无情,莫也愁人苦。把酒送春春不语。黄昏却下潇潇雨。(《蝶恋花·送春》)

月和残梦圆。起来钩翠箔。何处寒砧作。独倚小阑干。逼人风露寒。(《菩萨蛮·秋》)

少饮清欢,银烛花频落。恁萧索。春工已觉。点破香梅萼。(《点绛唇·冬》)

这春天溪山绿时是愁、春归时杜宇声声是断魂、秋夜是“风露逼人寒”、冬天是“恁萧索”,简直是“一年三百六十日,风刀霜剑严相逼”。一年当中她都生活在“愁城”之中,这种愁她欲语又休,但是分明里面含有爱情失意的悲哀。我们可以从她的诗词里看出有一个她思念的男主人公在内,而这个男主人公却是她思念不到的。古代的女子结婚靠的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又有几个像李清照一样会嫁一个志同道合的有情郎君、过那种诗酒相得、琴书消忧的神仙眷侣般的日子?朱淑真的愁和恨,很显然和广大的仕女有同感,这也是朱淑真能和李易安相提并论的原因之一。

朱淑真的诗词中处处体现的是女性那种敏感、细腻、温柔、纤弱的风格。她最常用的意象是东风、梨花、芳草、秋千、蜂蝶、落花、阑干、庭院、梅花等。这些意象都有浓郁的女性意味,她写的东风是“东风恶”、梨花是“寂寞梨花”、芳草是“断肠芳草”、蜂蝶是“轻狂蜂蝶”、“无情蜂蝶”。此外落花本身就含有衰败的意思、庭院则显示出闭锁和孤寂、阑干让人联想到凭栏怀人,这些意象都体现出一个女子幽暗、烦闷的心理。她所咏的物,也是“恼人的”:

木樨:一味恼人香。群花争敢当。(《菩萨蛮·木樨》)

梅花:拂拂风前度暗香,月色侵花冷。(《卜算子·咏梅》)

梨花:雪压庭春,香浮花月,揽衣还怯单薄。欹枕裴回,又听一声乾鹊。粉泪共、宿雨阑干,清梦与、寒云寂寞。除却。是江梅曾许,诗人吟作。(《月华清·梨花》)

雪:应念陇首寒梅,花开无伴,对景真愁绝。(《念奴娇》)

争奈好景难留,风僝雨僽,打碎光凝色。总有十分轻妙态,谁似旧时怜惜。(《念奴娇》)

李易安咏桂花发出过“何须浅碧深红色,自是花中第一流”的豪语,朱淑真却是“一味恼人香”,对比同样的题材便可知二人的不同。所以朱淑真的咏物词首首纤婉、微弱,掩饰不了她的“闺阁气”、“小女子气”。综上所述,朱淑真才是闺阁女性的最佳代表。

注释:

① [明]吴从先辑:《草堂诗余隽》卷二,明刊本。

②《两般秋雨庵随笔》卷三,《笔记小说大观》本。

③《闺秀百家词选》题辞,清小檀栾室刊本

④ [清]薜绍徽:《黛韵楼文集》,《黛韵楼遗集》、《陈孝女遗集》合刻本。

⑤谭正璧:《中国女性文学史》,百花文艺出版社,2001年版,第256页。

⑥ [清]陈廷焯:《词话丛谈》,唐圭璋《词话丛编》本,2005年第2版,第3727页。

⑦ [宋]黎靖德编:《朱子语类》卷一百四十,中华书局,1986年版,第3333页。

⑧ [明]杨慎:《词品》卷二,上海古籍出版社,2009年版,第40页。

⑨ [清]李调元:《雨村词话》卷三,唐圭璋《词话丛编》本,2005年第2版,第1341页。

⑩[清]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版,第150页。

(11) [清]沈曾植:《菌阁锁谈》,唐圭璋《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2005年第2版,第3605页。

(12) [宋]胡仔:《苕溪渔隐丛话》后集卷三三,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255页。

(13) [清]冯金伯:《词苑萃编》卷九引,唐圭璋《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2005年第2版,第1972页。

(14) [宋]周辉:《清波杂志》卷八,中华书局,1985年版,第69页。

(15) [明]田艺蘅:《断肠词·纪略》,转引于张璋、黄畲校注《朱淑真集》,上海古籍出版社,1986年版,第316页。

(16)《题朱淑真梅竹图》,《杜东原集》,自《香艳丛书》第十集卷一清汤漱玉《玉台画史》转录。

(17) [明]池上客:《名媛玑囊》,艺芸书舍影印本卷首引。

(18) [清]纪昀等:《四库全书总目提要》,卷一百七十四·集部二十七·别集类存目一。

(19) [清]吴衡照:莲子居词话//唐圭璋《词话丛编》本,中华书局,2005年第2版,第242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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