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兆勇,丁 淼
(1.淮北师范大学文学院,安徽淮北 235000;2.云南经济管理学院人文学院,云南昆明 650106)
陈廷焯在《白雨斋词话》中提出本原说时,浙西常州词人先后均已经展开过关于词本原的探讨。陈廷焯比较特别在于他先是宗浙西,转而宗常州,最终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的路。
据陈廷焯自己的回忆,同治十三年(1874)其编选《云韶集》时曾“以竹垞《词综》为准……以雅正为宗,亦未始非古乐府之一助云”。而所谓先宗浙西,后转宗常州是指二年后他由于与庄棫交往得识常派门径,遂决定弃浙而宗常,并且将“旧作一概付丙”。陈廷焯于此时首先是听从庄棫启发而理顺了自己宗常思路的,其云:“吾乡庄棫,字希袒,号中白,吾父之从弟也,着有《蒿庵集》穷源竟委,根柢盘深而世人知之者少。余观其词,匪独一代之冠,实能超越三唐、两宋,与风骚汉乐府相表里。自有词人以来罕见其匹,而究其得力处,则发源于国风、小雅,胎息于淮海、大晟,而寝馈于碧山。”①又其云:“千古词宗温韦发其源,周秦竞其绪,白石、碧山各出机杼,以开来学,嗣是六百余年。鲜是六百年鲜有知者,得茗柯一发其旨,而斯诣不减,特其识解虽超,尚未能尽穷底蕴,然则复古之功,兴于茗柯,必也成为蒿庵手。”从上面两则评语来看,陈廷焯肯定蒿庵词价值的思路首先是致力于梳理源流,寻其本源,然后再从本原来肯定庄棫。
事实上,这个胎息于评价庄棫的思路,不仅是陈廷焯对庄棫的评价思维特征,他还进一步升华其为评词的一般方法,即先定词的发生之源,然后以源头作为定位每个词人价值及词人间的关系的标准,并以此来是非唐宋各家。陈廷焯的这种方法可姑且称为本原说,在《白雨斋词话》中,有许多处陈廷焯使用这种方法的实例。略举如下:
其云:“学古人词,贵得其本原,舍本求末,终无是处,其年学稼轩非稼轩也,竹垞学玉田非玉田也……”。(卷一,第4页)
又其云:“碧山玉田多感时之语,本原相同而用笔互异,碧山沉郁处多,超脱处少,玉田反是。”(卷二,第51页)
又其云:“万事万理,有盛必有衰,而于极衰之时又必有一二人焉,抉持之使不减,词盛于宋,亡于明,国初诸老,具复古之才,惜于本原所在,未能穷究。”(卷四,第102页)
从上面的列举来看,陈廷焯的这一本原说有以下几个特点:
(1)有意并且刻意提出来的,有时甚至带有明显的追往惜来之痛意。
(2)将本原作为对词之本质探讨而提出,在陈廷焯的词学思维之中本原应是第一范畴,或者说,陈廷焯是将本原说作为词的最高范畴来提出的。
(3)有非常明确清晰的思路:a.有意联系诗骚传统,以探本原,以为词的价值在于它因此而超过一般意义上的比兴;b.以为词以本原再加以表现为沉郁、并本诸忠厚,便是词中胜境;c.以为温韦以触及本原故为最高胜境,南宋王碧山则获得了本原的最高成就。
不难看出,上述三个方面在陈氏理论中既各自清晰又相辅相诠,其逻辑关系应当是:首先,在陈廷焯看来,词是以独立的方式与特征而直接承袭着诗骚,它是超越一般意义所谓比兴的。对此其有云:“风骚有比兴之义,本无比兴之名,后人指实其名,已落次乘。作诗词者,不可不知”。(卷六,第158页)
其次,陈廷焯以为词以讬意深厚、讬意方式委婉,聚焦于怨而体现着本原。就此陈廷焯进一步推出“沉郁”来表达这种不同于其他诗歌的新特征,并且对此反复雕凿,表现对沉郁的致意。
其云“所谓沉郁者,意在笔先,神余音外,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而发之又必若隐若见,欲露不露,反复缠绵,终不许一语道破,匪独体格之高,亦见性情之厚”。(卷一,第5页)
对于此种沉郁特征,叶嘉莹先生弟子迟宝东在他的博士论文《常州词派与晚清词风》中做了很精确的剖析:“词之沉郁,首先在于词要以沉郁之怀为宗旨,一一具体言之,在如下数端:一者要以 ‘温厚和平为根本精神,再者,要以身世家国之感为现实内容,三者要出于词作者的性情之真,上述主张三位一体,共同构成沉郁之情的理论内涵。’”②联系迟东宝的这一概括,我们以为陈廷焯所谓沉郁者在于特别讲究性情的纯真、厚重、执着,就此陈廷焯称之为忠厚。陈廷焯亦讲究平淡、超越,但强调必须要有丰富的底蕴。总之,陈廷焯的沉郁所祈望的是感悟在一片纯粹状态下性情的浑厚、圆融。
细玩陈廷焯沉郁的涵容、以沉郁对本原说解释的用意与企图以及以本原为标准所拾起的词史诠释,我们除了有感他用力深、用情深厚外,还会发觉其思维中有不少遗憾的地方,至少表现在以下几点:
(1)把中华诗歌的本原限定于对屈原理解、传承显得过窄;(2)以所推出的“沉郁”来理解屈原显得对楚骚理解表面化;(3)以为温韦传递了屈原的沉郁,结论过偏狭,以为他们传递了诗骚传统结论则过于短视,事实上温韦的价值在于找到了显示自己时代的合适方式,而不仅是因为他们上和于屈原;③(4)对温韦后两宋词的理解过于概念,缺乏历史的还原性。
前面已提起,实际上从清初开始,词坛先是浙西,然后是常州,两家词人都在寻找关于词的本原,标举自己所认可的本原,众所周知,这其中浙西以醇雅,常州以比兴。
陈廷焯自述自己开始宗浙西,然后听从庄棫而改宗常州,我们要理解这个问题,首先必须明白,两派不是共时性对峙,而更真实的情况应该是随时代而自然转化,此种变化原因细说起来正是因为追寻词之本质以期更准确定位词性的目的所致,并且在陈廷焯身上即有所表现。细细品味陈廷焯理论会不难发现他并不是一味否定浙西,亦没有极力捧谈常州,而是先后受启于两派,然后带有自己越来越明确的寻本原目的,从本原入手定位词性,走出一条属于自己理解宋词之路。陈廷焯自己的路就是极力推举自己出浙入常反复思考所致的楚骚“本原”说来作为他批评词的起点。诚然,楚骚本原说作为他有意推崇的核心思维范畴,无论是从指导创作和指导欣赏来说,都有他的创造性,但我们以为他把本原限定为从屈原切入而理解,则显得过窄。为什么白雨斋要把屈原视为本原,它的意义何在?它的局限性何为?关于这些问题回答,许多学者均能从《白雨斋词话》找到两点:一者陈廷焯看重屈原表现出对时事的关切,即“写怨夫思妇之怀,寓孽子孤臣之感”、“凡交情之冷淡,身世之飘零,皆可于一草一木发之”。此相当于海德格尔所谓触及到生死,以死为背景而建立性情框架;二者陈廷焯看重屈原关切时事的比兴为诗的抒发方式。白雨斋以为屈原感慨时事……特不宜说破,只可用比兴体,即比兴表面上不说破而反复缠绵,哀感顽艳,最终幽郁的性情以抑扬顿挫的方式传达。此相当于海德格尔所谓知道了触及到了诗意,以诗意显真,以特殊比兴真正达诗。
由此看来,关于陈廷焯所看重的屈原楚骚所表达情绪方式及发生、发展等特点的理解我们或许可以从对海德格尔理论反观中得到此启发。
我们先来用海德格尔的诗学理论来领会一下。在海德格尔哲学里,海德格尔指出“真正的存在的本体论结构,须待把先行到死中去的具体结构找出之后,才能够说明清楚”,他以为“死亡是此在的最本己的可能性”。对此在的分析作为本体论建立起来的前提条件,必须深入到“此在”之死亡问题,才能有所澄清。“此在”只有预先地体验到死亡的意义才有可能实现“超越”,“此在”只能预先地到死亡中去体会存在的意义,才能产生随时超越存在的意义。
从上面不厌其烦的列举看,首先海德格尔是把死作为万物最本真存在的结构框架,把哲学对本真存在的探讨建立在以死为背景上的。对照一下可见屈原亦是,在楚辞中我们经常能感到一些以必死为背景的抒情模式。其次,海德格尔认为诗人的天职就是返回其本真,诗的魅力就是诗人知道并禀赋着诗人的这一天职,亦就是说诗人的意义在于实践着这个天职。海德格尔说“只有当我们知道了诗意,我们才能经验到我们非诗意的栖居,以及我们何以非诗意的栖居,只有当我们保持着对诗意的关注,我们方可期待。非诗意栖居的一个转折是否自己以及何以在我们这里显现,只有当我们严肃对待诗意时,我们才能自己证明我们的所作所为如何以及在何种程度上能够对这个转折作出贡献。海德格尔曾经借荷尔德林的诗谈诗对一个人的作用及意义,他说:“诗人的天职是还乡,还乡使故土成为亲近本源之处。接近故乡就是接近万乐之源,故乡最玄奥最美丽之处恰恰在于这种对本源的接近,决非其他。”海德格尔所谓还乡就是返回而与人之本源的亲近。与之相比,屈原也是从诗而达于对种种困惑的追问,亦是以返乡为旨趣。如果说我们用海德格尔的理论侦破了屈原作为中华早期一个代表性诗人,其诗的使命、其为诗之缘,那么我们说正是因为这样一些特点决定了屈原并不具代表全部的资格,也就是说他不具备中华诗本原性。
其实在我们看来以海德格尔观点为衡,我们会发现中国诗人意义均在于是在走着返乡之路,但中国诗人更愿意把天人合一之平淡心境视为最高乡情,而不是仅以死作为其结构框架。以此为特点,在中国诗中至少有两种性情类型:它们分别是天人和谐时的性情与天人不和谐时之性情。而依此说来,屈原至多是其中的一种样态,所以他并不能代表本原而最多只能算是性情的一种样态。
我们知道在中国文化传统中,中华士人一直是把诗歌作为性情的载体的,并且这一点一直都是自觉明确的,它表现出中华士人对人深切关切的独特性。在《论语》中,有云:“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又云“不读诗,无以言”,圣人于此即是在指出诗具有关切性情的独特性。尤其是中华士人致力于终极关怀,是把诗歌作为捕捉达于终极关怀心境情绪工具的。这就是说以诗为载性情亦是普遍所在,不是屈原独具。特别是纵观中国诗史,中国古代诗人乐于以诗表现两种情绪,一种是表现达于天人合一的平淡心境,一种是表现没有达于和谐的惨烈。屈原所致的楚骚应是后一种。而与之相比,纵观一下历代诗,亦还非常明显有一种不同于屈原楚骚以比兴隐喻所出而以平淡呈其和谐,比如陶谢、比如王孟韦柳,显然不能说这些就不是触及本原,而这一点陈廷焯显然没有注意到。
另外我们还认为对追随常州诗教说来说,白雨斋虽没有将儒教诗教完全等同于屈骚,但从他的始终含混笼统思路可见(就是他始终没有把握天人合一和谐理想的作为终极,没有把握屈原的骚雅于天人合一和谐理想中的定位),他是把屈原看成是诗教的经典范例的,并且在此白雨斋最突出的思路是将屈原所表现出的特征定义为沉郁,特别是以为宋、元、明以来词的价值就在于极其表现了这种精神特质,我们认为从接受美学角度说陈廷焯以这样的思路来展开他的理论也许有他的理由,但以这样来理解屈原显得表面化——一方面白雨斋过于在乎了屈原的境遇不和谐、在乎他性情在不和谐氛围中孕育、在不和谐的氛围滋生等,这些的确是其特色。但另一方面,屈原的以天地宇宙为背景,从天人高度来追问不和谐的寻道方式与途径,其终极目的是什么?对于这些,白雨斋却忽视了。换言之,为什么《楚辞》能领引着后世读者感悟不和谐,其内涵是什么?白雨斋没有做更理性的追问与评估。
总之,以海德格尔观点看,白雨斋虽然发掘了屈原的返乡气质有诗意,虽从死的高度思索屈原所特别具有的情感特质,但屈原的那种更深层的执着、更主动地从天人背景而达于的理想诗人心态,白雨斋并没有去做深入强调,因而显得表面化,即没有抓住屈原的实质,而把屈原作为本原更没有充分的理由。
白雨斋的这一从探讨屈原而有的“本原”说,首先影响着他对温、韦的理解。在白雨斋的视野里,温、韦被视为晚唐以来词人最高境界,这虽受常州派影响,但与陈廷焯以本原说视温、韦为对屈原的传承有关。在笔者看来,温、韦词中虽有对屈原的借鉴,但不能就此视为他们与屈原间的等同,尤其不能视为内容与情怀上的等同。这是因为,他们没有从天人的高度来领悟屈原乃至一切前人立足天人的忿郁方式(虽有些意象与表达方式令人联想)。
其次白雨斋的这种对温、韦过死理解,也限制了他对宋词的认识。我们觉得他对宋词理解明显有三个方面的不足:
(1)对宋词作家间的关系理解过于抽象,以至于还原不到背景,联不成片。比如其评少游云:“秦少游自是作手,近开美成,导其仙路,远祖温韦,取其神不袭其貌,词至是乃一变焉。然变而不失其正,……后人动称秦柳,柳之视秦为之妇隶而不足者。”(卷一,第13页)
又其云:“秦七黄九,并重当时,然黄之视秦,奚啻试趺之与美玉,词贵缠绵、贵忠爱、贵沈郁,黄之鄙俚者无论矣。”(卷一,第13页)
众所周知,秦七、黄九均是蜀学门徒,而他们所以被苏轼认可在于他们均能以自己特有方式传承蜀学意蕴,因而他们之间无论是诗还是词内在联系均为必然的,而陈廷焯恰把他们分得太开。④
(2)对宋词的许多个案作家特征把握过于抽象,完全抛弃词的宋学背景,因而显得空洞。
比如其评山谷:
“黄九词直是门外汉,匪独不及秦苏,亦去耆卿远甚”。(卷一,第13页)
评方回:
“方回词极沉郁,而笔势却又飞舞,变化无端,不可方物,吾乌乎测其所至?”(卷一,第15页)
“方回词,胸中眼中,另有一种伤心说不出处,全得力于楚辞而运以变化,允推神品。”(卷一,第42页)
我们以为陈廷焯这里对方回的阐释是有见地的,但在方回、少游、山谷与柳永关系的阐述上,显然有些错乱。这主要原因在于他没能联系宋学所逐渐展开的背景。事实上这个短视有时使他看一个词人思路亦凌乱,比如他有时亦赞山谷“于倔强中见姿态”,(卷一,第13页)有时特贬山谷词。如其云:“黄九于词,直是门外汉,匪独不及秦苏,亦去耆卿远甚。”(卷一,第13页)
(3)对宋末几位词人的捧谈过于主观化。
如其评碧山云:“词有碧山而词乃尊,否则以为诗之余事,游戏之为耳”、“少陵每饭不忘君国,碧山亦然。然两人负质不同。”(卷二,第47页)陈廷焯捧谈王碧山亦的确有他的理由,但此理由既抽象又主观。如他以为碧山似象老杜而又不象,这一观点就过于主观。既没明白老杜,也没有从更宏观更南宋文化氛围来真正准确地把握王碧山。诚然,从对于宋词的评估来说,白雨斋也确实有一些极具启发性、极深刻的观点,然还是因为这些原因而往往不能深刻。试举几条白雨斋中的经典看:首先,比如说张子野,其在卷一中有云:“张子野词古今一大转移也。前此则为晏欧、为温韦,体段虽具,声色未开;后此则为秦柳、为苏辛、为美成白石,发扬蹈厉、气局一新而古意渐失。子野适得其中,有含蓄处,亦有发越处,但含蓄不似温韦,发越亦不似豪苏腻柳,规模虽隘,气格却近古。自子野后一年来,温韦之风不作矣,益令我思,子野不置”。(卷一,第11页)不难看出,白雨斋这里对子野所做描述虽很有历史感,但由于没有更细腻地描述唐五代宋词走到张子野的过程,亦没有积极意义地描述他之后词境的新发现。因而“古意”在他自己思维中亦渐失矣。
相比之下,与他同时代的冯煦、刘熙载、往后的王国维就比他扎实得多。
试举一些来看:
“冯正中词堂芜特大开北宋一代风气,晏同叔得其后,欧阳永叔得其深。”(王国维《人间词话》)
“欧阳永叔词清隽开东坡,深婉开少游。”(冯煦《宋六十一家词选例言》)
“冯延巳词,晏同叔得其俊,欧阳永叔得其深。”(刘熙载《艺概·词曲概》)
凡此种种,从这里我们能感到的首先是词论所揭示了从五代到北宋社会思潮人情物态的内在变迁,而这些作者在陈廷焯这里则仅有孤峰式结论。
其次,白雨斋对宋词理解还有一个贡献,即是没有仅将视线聚焦南宋,将南宋分划过细,亦没有去过分划分南北宋之别。比如其云:
“词家好分南宋、北宋,国初诸老,几至各立门户。窃谓论词只宜辨别是非,南宋北宋不必分也。若以怜之风华点染,指为北宋;而以长调之平正迂缓,雅而不艳,艳而不幽者,目为南宋,匪独重诬北宋,抑且诬南宋也。”(卷八,第207页)
又其云:“北宋词间有俚词,南宋则间有游词,而伉词则两宋皆不免,选择不可不慎,学者贵求其本原之所在,门户之见自消。”(卷八,第207页)
由此可见陈廷焯是明确针对国初诸老,反对对南北宋过细区别的。他指出南北宋词其优胜者在于他们在本质上的一致。若“溯厥本原”就会发现南北宋之别“率无讬足处”。我们以为陈廷焯这里无疑是大胆且有见地的,他把相同归结于本原,也是一个卓有成效的思路。只可惜由于陈廷焯看不到南北宋词人、南宋前后期词人在性情上的统一与区别的真实相、看不到他们的不同不只是写作上的是否成熟、而是他们志趣不同所导致的风格上的不同,因此生熟深浅最主要在于志趣。白雨斋从比兴手法成熟的角度推举王碧山,而我们以为越是以此思路为评价的背景,他所推举得王碧山就越失真。
在本文最后笔者想谈一下,为什么白雨斋对宋词理解会有如此结果,其实在笔者看来,其原因非常明显,即无视宋学的清代学术背景,导致他对本原探讨理论的局限。
笔者下这个结论主要想将思路展开在清代学术的两个层面:一者清代学术本即以门户自耀,白雨斋虽在词学上表明其守,但他并没有上升至经学而定位之;二者清代学术又是明确标举与宋代不同的一种。这就是说陈廷焯生活于这样背景之下,虽没有门户与自己的主张,却显出受其左右。在此,我们做这样描述,是想从宏观上推测一下他理论所以为局限之因。
前面讲过在中华诗史中,中华士人对“诗人何为”本有一个极明确极执着的思路,这个传统到宋代,道学家对之又作了自觉明确的发挥与强调,作为诗的一种形式,词在宋代词人那里一个最显著特征即是词人对此越来越清明并以此为词之要⑤,从这个意义上说,一代宋学应是宋词的背景。这就决定着不能机械地将词与屈骚相比附而脱离宋学。换言之,屈骚与词一样亦最多是表现诗人的使命何如的一种方式,若把屈骚视为源,显然会混淆源头限制对宋词的理解。
综上,在我们看来,在清代学术背景下白雨斋无视宋学,这样的结果导致他对一代宋词理解就缺乏背景映衬;所谈词人、词学成就,词人与词人间的关系,缺乏宋学理论支撑;谈沉郁忠厚则缺乏宋学精神来填补情怀。笔者尤其是要说的是他所关注的词人往往就是宋学的活跃者、建设者。他们的价值与意义必须将他们还原到他们的各环节才能定位,然我们不难注意到白雨斋列举词人往往是罗列鱼贯而出,完全没有时代性与个性。
当然白雨斋以考察“本原”为切入点,以建立沉郁为标的,在清代当代词评建设上除短视与遗憾外,也还是有贡献的,表现为:
(1)在白雨斋这里,由于对浙西、常州派的有意识融通与淡化,又由于他的浙西、阳羡、常州的门户之见本就不是很深,因而他以本原说为真照所理出的是一个相对真实、各家互有长短的清词坛各家现状。
(2)白雨斋以推出本原说指出庄棫词的价值所在,又和庄棫成就一起从整体上呼应着后期常州派的发展走势——即超过比兴说,从更深处找寻价值之本。
最后,如果说浙西倡导尊体、常州倡导比兴,那么白雨斋推举楚骚,尤其是标举楚骚的直面精神,不管怎样都应该对他们理论的升华,是对从山中白云,到浙西、常州关于骚雅观的创造性传承。他之外,与他同时代的刘熙载清空与骚雅的统一、周济包诸与空诸的统一,都应是同时代与之有千丝万缕相联系的时时处处,他们共同摆脱以婉约豪放论词的窠臼,共同营造了使尊体问题具体实在的词学氛围。
注释:
①陈廷焯:《白雨斋词话》,人民文学出版社,1983年出版,第114页。本文所引该书内容均出自此版本。
②迟宝东《常州词派和晚清词风》,南开大学出版社,第192页。
③此处可参阅李泽厚《美的历程》,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4年,第188页。
④此处可参阅张兆勇《苏轼和陶诗与北宋文人词》下编,安徽大学出版社,2010年。
⑤比如说富贵说、忌俗说,以诗为词论凡此种种,均可视为词的明确行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