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中国批评伦理的重建——兼评张丽军《“当下现实主义”的文学研究》

2015-03-28 07:57宋学清
关键词:文学批评底层立场

宋学清

(1.东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024;2.东北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吉林 长春130117)

新世纪的文学批评繁荣的背后是暗流涌动。很多学者已经注意到今天文学批评存在的系列问题,比如:无立场的折中主义,解构立场的怀疑论,破坏立场的虚无主义,甚至商业化的批评,权力参与的批评,人情关系式批评等等,时常将严肃的文学批评引入无端的争吵与无味的吹捧。基于此,张三夕先生提出:“文学批评的力量首先不取决于批评者的文学理论水平,而取决于批评者的伦理态度。……强调批评者必须坚守基本的伦理态度,乃是当前文学批评恢复其力量的最紧迫的任务。”[1]这种还原批评本体的批评伦理不同于伦理批评,它不是一种以伦理学作为维度的批评方法,而是一种关涉批评者德性、责任与权力的批评的批评,[2]是对批评者批评人格、批评立场、批评态度的要求。

学界在对批评伦理进行召唤与学理性讨论的同时,很多批评家也在以批评实践去探索抑或证明自己学术研究的伦理态度,以此对抗学界的不良批评现象,重建良性、健康、理性、严肃的批评环境。而张丽军教授无疑是其中较为突出的一位,其新著《“当下现实主义”的文学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年版)更是对批评伦理的一次有效诠释。

一、中国当下问题的有效介入

批评对象的选择往往能窥探到批评家批评视野与人文精神,究竟是稳妥地追随主流文化,安全地关注名家经典,讨巧地跟踪前沿热点,热情地引介、挖掘西方理论,还是深刻地注视中国当下问题……这是一种学术选择也是一种伦理态度。每一类话题都需要我们审慎关注、深度思考,都会形成一个学术生态环境圈,彼此交叉互为影响,进一步推进与繁荣新世纪的文学批评。但是很多话题的展开方式往往带有学院派的封闭性特征,成为内部交流的参考文献,在一定程度上限制了文学研究的良性展开。理论型知识分子与介入型知识分子正是在社会介入与“干预生活”方面产生分歧,这也是“为艺术”还是“为生活”的创作理念的分野,当然这种单向度的艺术主张必然存在缺陷,但是在一定的时间节点上偏执是知识的一种力量元素。

对于生活的干预需要批评家的理论自觉,这种自觉是建立在对当下现实的深刻把握的基础上。而我们当下最大的一个现实就是1990 年代以来,“现实生活的无情事实粉碎了80 年代关于现代化、关于西方现代化模式的种种神话。与此相联系的是‘西方中心论’的破产。这都迫使我们回过头来,正视‘现代化’的后果,并从根本上进行追问:什么是现代性?”[3]对现代性的反思与质疑是从世纪之交延伸至今的一个重要命题,是我们观察现实的一个重要维度。张丽军2003 年硕士论文《生态文学:存在困境的艺术显现,精神革命的审美预演》,正是对现代化后果的一次思考,不盲从不迷信,以底层立场观察中国现代化进程的得与失,以生态美学为支点反思中国故事与当下问题。这种社会现实介入意识使张丽军在2006 年完成了博士论文《想象农民》,至此张丽军终于确定了自己的研究对象与研究方法,即以乡土中国作为方法,从想象农民开始,对于底层群体与中国当代问题进行审美透视与对话交流。

这种批评研究的思路完整地体现在《“当下现实主义”的文学研究》一书中。所谓“当下现实主义”正是以艺术的形式对当下现实问题的直面思考。对中国当下问题的介入使得张丽军先生延续了现代性的批评维度,在反思现代性问题的同时甚至表现出反现代性的思想倾向。现代化带来的工业文明与经济发展之于乡村伦理的冲突,物质主义、消费主义之于社会秩序的破坏,这种现代性的悖论导致了乡土中国的内部裂变,精神与物质的失衡状态将会成为制约社会发展的新的因素。伦理破坏产生的社会问题已经日益凸显,成为公共空间内讨论的主要话题,比如对于《蜗居》《生命里的村庄》以及“白毛女应该嫁给黄世仁”的流行话题等方面的讨论,直接指向我们当下的生活,生活中的物质困境与精神困惑令我们重新思考“我们需要什么样的生活”。但是如果以个案研究引出的问题意识仅仅停留于此,那么张丽军先生对于现代性的思考无疑是一次失败的精神体验,工业文明与乡村伦理间的二元矛盾虽然存在更为复杂的内在原因,但是我们需要的不仅仅是“问题意识”,我们更需要“解答意识”。面对现代性的困境,乡土中国应该如何应对?我们的出路在哪里?

这无疑是一个艰涩的中国问题,很多悲观主义因此而漫延,但是张丽军先生却以其难得的乐观主义、崇高的理想主义,以文本细读法在文学中寻找到参与性的解答方式——“新伦理政治”的建构。无论现代性的发展悖论带来何种“新意识形态”(物质主义、消费主义等),也无论乡村伦理、乡村秩序被破坏到什么程度,我们都需要拥有在精神废墟上重建新的伦理秩序与社会文明的勇气,在精神重建过程中“新伦理政治”无疑又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一环。张丽军先生以张平的“新政治写作”、贾平凹的“新乡镇叙事”等作品作为切入点,发现了乡土中国精神重建的新途径,为乡土中国的未来发展指出新方向。

当然张丽军先生对于现代性与资本的偏见,比如“工业文明所带来的现代性怪物”[4]12、“嗜血资本逻辑”[4]29等,也许会影响到他的价值判断。但直面现代性问题的不回避态度,以及积极寻求解决之道的外指性精神,都是新世纪公共知识分子的重要内在素养。

二、“作为老百姓”与“为老百姓”的双向批评立场

无论是对现代性的反思与批判,还是对文学、文化现象的观察,都要求批评家具有稳定的批评立场。这里所说的文学批评的立场不仅仅是指理论的立场,更为重要的是代谁发言的立场,这也是检测批评伦理至为重要的一项标准。对于批评立场问题曾有学者提出过代表人文知识分子的“纯正批评立场”[5],以此对抗当下不良批评现状。这种批评立场的界定带有学术道德规约,具有一定的批评伦理姿态,但是这一提法仅仅强化了知识分子的精英意识,并未超越特定层级形成新世纪具有方向性的批评立场。

文学批评具有内省性,我们在要求作家要有文学立场的同时也应该反求诸己,批评家究竟应该站在官方立场、知识分子立场还是民间立场,这不仅仅是一种批评立场,更是一种伦理姿态。代表底层与民间为消音群体发声是考量批评家批评伦理的一个重要维度,同时这也应该成为批评家的一种责任。对于底层代言人身份莫言曾做出“为老百姓”与“作为老百姓”的区分,并在苏州大学的一次讲座中,声称要抛弃“为老百姓写作”的准庙堂式写作姿态,倡导“作为老百姓的写作”的民间写作立场。[6]但是对于这种“民间立场”很多学者表示了质疑,认为它不可能是纯粹的,所谓的“民间立场”不过是作家对待民间的立场,[7]即使不属于站在官方立场的庙堂式写作,那么也很难超越站在知识分子立场的精英启蒙式写作。尤其是那些在身份上已经脱离底层民间的知识分子,在创作上是很难实现纯粹的民间立场。这种质疑恰恰是张丽军先生在治学之初遇到的一个难题,在《想象农民》一书中张丽军先生对内完成了知识分子的灵魂拷问,“具体而言就是如何促进知识分子与乡土中国现代化的有机互动,怎样实现中国农民的全面发展。”[8]这是近代以来知识分子遇到的一个共性问题,身处底层无法发声,脱离底层则立场位移,很难代表底层的权益。张丽军在《鲁迅想象农民的两极审美认知图景》(《山东师范大学学报》2007 年第4 期)一文中就已发现很多启蒙主义者对于被启蒙者存在强烈的不信任甚至鄙视,这种态度无法被底层接受,更无法成为底层代言人。

因此就文学批评而言,真正的民间立场应该是“作为老百姓”与“为老百姓”的双向结合,即将底层百姓的情感的羁绊与知识分子的理智的距离相结合,这种结合不是在底层与知识分子层级间的游移,而是一种共生。批评家首先需要与底层建立平等共融性情感体验,能够真正了解底层了解真实生活。比如张丽军先生在《我们时代的现实问题和精神状况》一节中批判了那些对《蜗居》真实性与价值观的否定性质疑,认为一些所谓“专家”过于自大,认为“众人总是受蒙蔽的、无知的,其实恰好相反,众人的生存感受是真实而具体的,每个人心中都有一杆自己的秤,来衡量每一种生活现象”[4]4。“作为老百姓”的民间批评立场首先是尊重与体认,站在百姓的立场去思考问题,避免知识分子俯视的目光。但是“作为老百姓”的民间立场存在着巨大隐忧,虽然它在伦理上占据了制高点,但是在现实中缺乏操作性、方向性与合理合法性。通过莫斯科维奇《群氓的时代》与古斯塔夫·勒庞的《乌合之众》《革命心理学》等专著,结合具体社会群体,我们会发现底层群体由于自身及社会等原因具有较强的局限性,他们是消费的群体,需要代言人,同时又是现实的群体,关注当下利益,缺乏长远目光。因此他们需要能够代表他们利益,同时又能站在底层超越底层的代言人,为他们看到尚未明晰的方向,争取到他们尚未意识到的权益。这就需要那些“为老百姓”的知识分子,他们批评的责任不仅仅是“立人”式的启蒙,还要肩负护航者与导航者角色。

知识分子与底层民众“在一起”的情感羁绊与超越层级的理智参与,形成了一种稳定而具有洞察力的批评立场,真正实现了代言底层民间的可能性。张丽军在这一点上具有自己的优势,他出身乡村,以“乡下人”身份进入学院,“两种不同的知识视界和精神视野”[4]9,使其可以自由出入于乡村和城市。正如其言,“我意识到,应该为农村、农民做点什么。……但是,一介书生又能做得了什么?……用自己的专业研究视角来关心乡村、关怀农民。……我找到了自己人生选择与学术言说的意义之源,决意把自己与生命的根、农民、大地联系在一起。”[9]以一介书生的能力观照大地,帮助那些“失声”的弱势群体重建自己的话语权,这正是当代公共知识分子的承担意识。

三、文学批评的审美之维

文学批评不同于社会学,它对社会的关注对现实的介入往往借助于文学艺术作为媒介,而文学的本质特征是审美,[10]“审美的本性才是文学的根本特性,缺乏这种审美的本性,也就不足以言文学艺术”,[11]因此审美是文学批评伦理建构的一个重要维度。无论我们的批评对象与批评立场具有多么强烈的外指性特征,对于文学审美的内在关注都将成为衡量一位批评家批评伦理的重要标准,即我们不应为了外在目的而伤害文学的内在审美,这是批评的基本前提。

而就一部作品而言,思想的深度、现实的干预度、审美的高度都将成为判断其品色的重要元素。但是现代中国在对现代性问题进行反思之际,往往表现出一种偏执,即以现实干预性遮蔽了文学审美特征。虽然在新时期文学阶段人们以“纯文学”、“审美性”等文学本体论话题实现了文学的“去政治化”,但是正如汪晖认识的那样“去政治化”本身就是一种政治,即“去政治化的政治”。因此当新世纪文学表现出强烈的物质主义与消费主义等现代性源发问题时,很多批评家义无反顾地自觉选择了带有强烈政治参与色彩的社会批评与文化批评等批评方法,在不经意间将文学批评重新引入政治的窠臼,甚至成为他们社会批判的简单支点,从而忽略了文学的审美之维,使文学批评失去了文学的本体依托。因此,在社会学色彩较为浓郁的批评伦理的建构过程中,我们坚持文学批评的现实干预性,坚持批评的底层姿态,同时也要坚持文学的审美维度,不能将其仅仅作为批评活动的点缀,成为思想与理念大众化传递的形式因子。

张丽军的专著《“当下现实主义”的文学研究》,一方面坚持鲁迅“文学是战斗的”口号,推崇“文学介入社会政治的强烈现实精神和巨大勇气”[4]44;另一方面坚持陀思妥耶夫斯基“世界将由美来拯救”的理念,推崇“中国经验”的整体性审美书写。张丽军对文学审美本体论的尊重首先表现在对1980 年代以来“纯文学”传统的承续,他不因文学的现代性思考与社会干预性而有意规避文学审美,且以审美作为评判文学作品的一项重要标准。张丽军对文学本体的内核即“诗性”、“文学性”等问题的关注表现出极大的热情,比如:对迟子建《额尔古纳河右岸》带有东方神韵的诗性审美想象的发掘;对于70后作家宗利华《水瓶座》、滕肖澜《规则人生》、于雁《如梦令》等作品的诗意追求与文学性解读;以文学性对抗现代性生态危机的可能性思考;文学评奖机制与当代文学经典化的诗性要求等等。张丽军从作家群、作品以及文学评奖机制,建构起一个立体化的文学性价值体系,这是在消费主义与物质主义大背景下的对新世纪文学本体的一种坚守姿态。

在坚持文学性的立场之上,张丽军先生以现代性问题的审美书写方式作为视界先后观察了贾平凹《带灯》中的“新乡镇叙事”、《古炉》中的“新文革叙事”,“底层文学”类型中的“底层叙事”问题,赵德发“农民三部曲”中的“伦理叙事”,尤凤伟《岁月有痕》中的“后伤痕叙事”等等,且以审美维度比较分析了鲁迅的“乡镇底层叙述”与老舍的“城市底层叙述”。对于这些中国现代性问题的思考,张丽军先生并未以现实介入的勇气去有意遮蔽文学审美的本质特征,相反以文学叙事的审美表现方式作为作品考量的一项评价标准,这本身就已经彰显了张丽军的治学态度,体现了一位批评家的批评伦理底线。

[1]张三夕.学会聆听——谈谈文学批评的伦理态度[J].世界文学评论,2012(2):68.

[2]徐卉.当今中国文化批评的伦理资源[J].文艺争鸣,1997(3):25.

[3]钱理群.矛盾与困惑中的写作[J].文艺理论研究,1999(3):48.

[4]张丽军.“当下现实主义”的文学研究[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

[5]谭五昌.纯正批评立场的自觉持守[N].中国教育报.2007-05-09(7).

[6]莫言.文学创作的民间资源——莫言在苏州大学《小说家讲坛》上的讲演[J].当代作家评论,2002(1):5.

[7]孔建平.质疑“民间立场”[J].当代文坛,2002(3):6.

[8]李浴洋.从想象农民开始——读张丽军的《想象农民》[J].文艺争鸣,2009(11):152.

[9]张丽军,徐志伟.乡土中国、现代性与新世纪文学——张丽军访谈[J].艺术广角,2010(04):20.

[10]童庆炳.文学审美特征论[M].武汉: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2000:16.

[11]钱中文.评波斯彼洛夫的《文学原理》——兼评苏联的其他几本同类著作[J].文学评论,1984(4):8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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