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当代小说中的粗鄙语言

2015-03-28 07:57
关键词:小范民间小说

晓 苏

(华中师范大学 文学院,湖北 武汉430072)

综观中国当代小说创作,我们会发现三种不同的叙事形态,一种是倾向于权力阶层的政治化叙事,另一种是倾向于知识阶层的精英化叙事,还有一种是倾向于百姓阶层的民间化叙事。在民间化叙事文本中,粗鄙语言可谓一大风景。

粗鄙语言又简称为脏话,它往往带渣子、带黄色、带腥气,是一种典型的民间话语。因为粗鄙语言有着与生俱来的民间性,所以备受民间化叙事的青睐。相对而言,在政治化叙事和精英化叙事之中,语言基本上都进行过提纯化处理,属于文明语言。从这个角度来说,粗鄙语言与政治化叙事和精英化叙事是格格不入的,它似乎成了民间化叙事的专利。

从语言材料上来看,粗鄙语言大致有三类语言构成。第一类是与生物的排泄物和分泌物有关的语言,如粪便、精液、经血、耳屎、鼻涕等;第二类是与身体上的敏感部位有关的语言,如臀部、乳房、阳具、阴户、大腿等;第三类是与性本能的满足有关的语言,如触碰、吻舔、叫唤、交配、生育等。事实上,上述三类语言都是关于生命本能的表达,要么涉及生本能,要么涉及性本能。因此可以说,粗鄙语言虽然脏,虽然俗,虽然藏污纳垢,但却是地地道道的生命语言。

关于粗鄙语言能否参与文学叙事,学术界历来存在着两种对立的观点。比如针对贾平凹《秦腔》中大量出现的粗鄙语言,李遇春就持批评态度。他说:“如果作者在语言上能够避免粗鄙化的缺失,把那些无关宏旨的粗鄙语言予以删除或净化,那么,《秦腔》受到的非难就会少得多,而其艺术品格也会达到一个更高的境界。”[1]而陈思和的看法却截然相反,在他看来,《秦腔》的粗鄙语言恰恰反映了农民文化。他说:“小说多次写清风街的农民对粪便怀有珍惜的感情,大小便排泄自人体,归之于土地,滋养着庄稼,从自然的角度来看没有什么肮脏可言。”[2]不仅如此,陈思和还由粗鄙语言生发开来,提出了粗鄙修辞的理论,以此为粗鄙语言正名,确立了粗鄙语言在小说叙事中的合法地位。

笔者十分赞同陈思和对粗鄙语言的观点,并认为粗鄙语言是民间化叙事的三大语言法宝之一。另外两大法宝是地方语言和口头语言,它们和粗鄙语言一起共同构成了民间化叙事的三大语言支撑。

相对于地方语言和口头语言来说,粗鄙语言似乎更能使民间化叙事显示出语言的特点。原因在于,政治化叙事和精英化叙事并不完全排斥地方语言和口头语言,并且还有少量的吸纳与借用,而对粗鄙语言却一直持警惕甚至是敌视态度,还经常以此为口实对民间化叙事进行指责。也许正是因为粗鄙语言长期遭遇政治化叙事和精英化叙事冷眼的缘故,民间化叙事便对它显得格外宠爱,进而更加充分地发挥了它的叙事优势。下面,笔者将从三个方面对粗鄙语言的叙事优势进行一些具体分析。

一、粗鄙语言的民间元素

民间化叙事的首要任务,毫无疑问是要全面、客观而真实地反映民间生活。只有这样,才有可能塑造出一个具有审美意义的民间世界。那么,如何反映民间生活才能达到全面、客观而又真实的效果呢?惟一可行的办法是,努力在叙述中注入更多的民间元素。所谓民间元素,指的是那些迥异于政治生活世界和精英生活世界的元素。只有具备了足够的民间元素,民间生活世界的全貌、原态和本相才能被展示出来。如何把更多的民间元素注入到叙事之中?粗鄙语言显然有着得天独厚的优势。事实上,粗鄙语言本身就是民间元素的形象载体,甚至可以将它看作是民间元素的符号。那么,粗鄙语言究竟能为叙事提供哪些民间元素呢?

(一)民间事象

民间事象是指具有典型民间特征的事物或景象,如散落在乡间土路上的牛粪、晒在农民后门口的花裤衩、正在田埂上连裆的两条狗,又如摆在市井小巷某家门口的马桶、挂在某个阳台上的胸罩、一对躲在拐角处亲嘴的男女……这类民间特有的元素一旦以粗鄙语言形式进入叙事,文本便会立刻充满鲜明的民间生活色彩和浓郁的民间生活气息。

刘庆邦的《梅妞放羊》一开始就写到了羊粪,让读者一下子便嗅到了独特的乡村气息。梅妞放羊时总是随身带着一只大茶缸,不是用来喝水,而是用它装羊粪蛋儿。小说写道:“羊吃了草,难免会拉羊粪,爹要梅妞把羊粪捡回来,说羊粪是好肥料,上到豆角地里,豆角结得长;上到韭菜地里,韭菜叶长得宽。梅妞听话,每天都捡回半茶缸到一茶缸粒粒饱满的羊粪蛋儿。”[3]在刘庆邦看来,如果不在作品中写进看似粗鄙的羊粪,梅妞放羊的背景便缺乏真实性。接下来,刘庆邦又写到了水草上的两只青蛙,一只驮着一只,尾部紧紧地贴在一起。梅妞知道它们在干什么,便捡个土块打过去,可它们一驮一仍不分开。随后,梅妞便开始观察母羊的奶子,发现那只奶子一天比一天大,一天比一天饱满,一天比一天往下坠,像瓜架上结的一个大吊瓜。母羊生下小羊后,梅妞又看到了羊羔吃奶的情景,它叼着母羊的奶穗子不松口,像拽橡皮筋一样把奶穗子拽得很长。刘庆邦运用粗鄙修辞,将羊粪蛋儿、交配的青蛙、母羊的奶子和羊羔吃奶这些民间事象写进作品,不仅为人物的活动铺垫了一个真实的乡村背景,而且还成为故事情节发展的可信而有力的推动。

池莉的《烦恼人生》叙述城市工人印家厚忙碌而烦恼的一天,为了原汁原味地呈现市民的生存本相,小说从头到尾都充斥着粗鄙的民间元素。印家厚的一天是从半夜开始的,儿子从折叠床上掉到地上摔破了腿,大叫:“我出血了。”老婆便指责丈夫没本事,让一家人住“猪狗窝”,骂他:“窝囊巴叽的,八棍子打不出一个屁来,算什么男人!”过一会儿,儿子又说:“我要屙尿。”起床后,印家厚去上公共厕所,可厕所满员,蹲位都被几个老头占了,其中一个还说:“人老了什么都慢,再慢也得蹲出来,要形成按时解大便的习惯。”上完卫生间,印家厚回屋叫儿子起床,儿子却不动,他就“给了儿子屁股一巴掌”。[4]以上的描述仅仅只是印家厚烦恼一天的序曲,但作家已经为我们提供了很多粗鄙的民间元素,如“出血”、“猪狗窝”、“屁”、“屙尿”、“厕所”、“蹲位”、“解大便”、“屁股”等,这些粗鄙的事象让读者很快进入市民生活的场景。

按说,吃喝拉撒、打嗝放屁、乳房臀部等也不是民间独有的元素,政治阶层和精英阶层也有。但是,由于他们的政治洁癖和精英洁癖,这些粗鄙的元素都被他们提纯的语言过滤掉了。这些物象只能存活于民间,最后便成了民间的象征。

(二)民间趣味

民间有民间的趣味,即广大老百姓的兴趣、爱好和愿望,属于某种民间文化心理的积淀。民间趣味是民间元素的重要组成部分,它往往比较俗、比较荤、比较落后,有点难登大雅之堂,比如猎艳、勾引、挑逗、窃听、偷窥、打赌、抬杠、吹牛、斗智、比勇、赛巧等。更有意思的是,诸如此类的民间趣味常常与粗鄙语言融为一体。因此,要将民间趣味引进叙事,作家必须依靠粗鄙语言。

余华的《兄弟》中就写到了一个著名的偷窥细节,即李光头对女厕所的偷窥。之所以说这个细节著名,一是因为这次偷窥成了整个作品情节的枢纽,二是它为小说招来了铺天盖地的批评。那是一个公共厕所,男女厕所中间只隔了一道薄墙,下面是男女共用的粪池,女人在墙那边拉屎和撒尿的声音,墙这边能听得真真切切。李光头被那边的声音撩拨得心驰神往,便将头从那本来应该是屁股坐进去的地方插了进去。他双手紧紧抓住木条,双腿和肚子紧紧夹住挡板,恶臭熏得他眼泪直流,粪蛆在他的四周胡乱爬动,但他一切都不在乎,动作就像是游泳选手比赛时跳水那样,头和身体插得越深,看到的屁股面积就越大。小说写道:“李光头那次一口气看到了五个屁股,一个小屁股,一个胖屁股,两个瘦屁股和一个不瘦不胖的屁股,整整齐齐地排成一行,就像是挂在肉铺里的五块猪肉。那个胖屁股像是新鲜的猪肉,两个瘦屁股像是腌过的咸肉,那个小屁股不值一提,李光头喜欢的是那个不瘦不胖的屁股,就在他眼睛的正前方,五个屁股里它最圆,圆得就像是卷起来一样,绷紧的皮肤让他看见了上面微微突出的尾骨。他心里砰砰乱跳,他想看一看尾骨另一端的阴毛,想看一看阴毛是从什么样的地方生长出来的,他的身体继续探下去,他的头继续钻下去,就在他快要看到女人的阴毛时,他被生擒活捉了。”[5]在这个偷窥的细节中,仅“屁股”这个词就出现了10 次,还两次出现了“阴毛”,余华可谓将粗鄙语言的修辞功能发挥到了极致。尽管这段粗鄙化的描写引来了一片骂声,但不可否认的是,正是因为这些粗鄙语言的运用,作品的民间趣味才得以如此淋漓尽致的彰显。再说,诸如偷窥之类的心理在民间是一种客观而普遍的存在,它反映了大多数老百姓的某种潜在趣味、深层爱好和隐秘愿望。所以,作为以老百姓为表现主体的民间化叙事,理应正面、如实、大胆地展示它们。

(三)民间情绪

南帆说:“政治是一种权力体系,知识同样隐含着另一种权力体系。民间是双重权力的承受者——承受不仅意味着权力控制的对象,同时,承受还包含着对权力的冷漠、疏远、鄙夷、抗拒。”[6]面对政治权力和知识权力的双重压迫,如果说民间也有某种权力的话,那就是可以用粗鄙的民间话语来宣泄自己的情绪,以此实现对政治话语和精英话语的冷漠、疏远、鄙夷与抗拒。这种借助粗鄙语言宣泄出来的情绪也是一种典型的民间元素,它能有效地增强文本的民间意味。

莫言的《丰乳肥臀》中有一段关于四姐的语言描写,她用一泻千里的粗鄙语言,表达了对权贵阶层的极端愤怒和辛辣嘲笑。小说是这样写的:“四姐冷笑道:‘你们斗争我是假,想看我是真,隔着衣服看,多别扭,老娘今日给你们个痛快的吧,’她说着,手熟练地解开腋下的纽扣,然后猛地掀开胸襟,旗袍落地,四姐赤裸了身体,她尖利地叫着:‘看吧,都睁开眼看吧!靠什么剥削,靠这个,靠这个,还靠这个!谁给我钱就让谁干!这可是个享福的差事,风吹不着,雨淋不到,吃香的喝辣的,天天当新娘,夜夜入洞房!你们家里有老婆有闺女的,都让她们干这行吧,都让她们来找我,我教她们吹拉弹唱,我教会她们侍候男人的十八般武艺,让她们成为你们的摇钱树!大老爷们,谁想干?老娘今日布施,倒贴免费侍候,让你们尝尝红婊子的滋味!怎么啦?都草鸡了?都像出了的鸡巴一样蔫了?’”[7]四姐滔滔不绝,口若汪洋,句句脏话,字字虎狼,让压抑的情绪像火山一样爆发出来,将那些道貌岸然的权贵们讽刺得体无完肤,读来大快人心。

二、粗鄙语言的狂欢精神

在俄国理论家巴赫金看来,粗鄙语言是民间狂欢节上使用的主打语言。民间狂欢节与官方的节日不同,官方的节日不管采用何种形式,都必须严格遵守现有的社会秩序与等级关系,不允许创建第二种生活。但民间的狂欢节可以取消一切等级关系,原有的社会秩序全被打乱,不分尊卑贵贱,大家一律平等,人与人之间不再相互隔膜和彼此疏远,而是从纯粹的人性出发,自由交往,无拘无束,尽情狂欢。这样一来,民间的狂欢节实际上就暂时地创造出了第二种生活,即与平时的生活完全不同的一种生活形态,它平等、自由、本真,是人们理想的生活。粗鄙语言正是在狂欢节上产生的一种特殊的语言风格。巴赫金说:“人们之间的等级关系的这种理想上的和现实上的暂时取消,在狂欢节广场上形成一种在日常生活中不可能有的特殊类型的交往。在此也形成了广场言语和广场姿态的特殊形式,一种坦率和自由;不承认交往者之间的任何距离,摆脱了日常礼仪规范的形式,形成了狂欢节广场言语的特殊风格,我们从拉伯雷的作品中发现了这种风格的大量范例。”[8]12巴赫金所说的广场言语的特殊风格,指的就是语言的狂欢性,而这种狂欢性的语言又以粗鄙语言为主。所以说,粗鄙语言的一个显著特征就在于它的狂欢精神。在小说创作中,粗鄙语言的狂欢精神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

(一)娱乐精神

娱乐是狂欢的要义之一。在狂欢节上,人们交往的主要目的便是寻求欢娱和快乐。娱乐就是放松,就是休闲,就是快活。为了获得娱乐的快感,人们可以冲破一切禁忌和戒律,可以放肆地进行各种游戏和表演,也就是想着心思寻欢,变着法子找乐。在拉伯雷的小说中,我们甚至能够经常看到有关泼粪和浇尿的描述。人们通过这类不可思议的极端形式,来制造那种狂欢式的娱乐体验。有意思的是,这种粗鄙的描述恰好传达出了一种娱乐精神,从而给作品带来了意想不到的娱乐性和可读性。

池莉的《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中有一个非常粗鄙的细节,即公汽售票员小乜用男人的器官骂那两个逃票的北方男人。这个细节太经典了。那天晚上,女主人公燕华的男朋友到了她家。晚饭之后,燕华却抛下男朋友及她的父亲,专门约了几个高中女同学去外面散步。燕华为什么要在这个闷热的夜晚约几个女同学去外面散步?借用巴赫金的话说,她是要约上几个人找个地方去狂欢一下。出去后,四个姑娘既没去跳舞也没去看电影,仅仅只是逛马路,但她们开心极了。她们为何如此开心?因为燕华讲了小乜骂北方男人的故事。小说写道:“燕华说了今天她车上售票员小乜和乘客相骂的事。说是两个北方男人坐过了站,小乜要罚款。北方人不肯掏钱,还诉了一通委屈。小乜就说:‘赖儿叭叽的,亏了裆里还长了一砣肉。’北方人看着小乜是个年轻姑娘,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大声问,嘛?小乜也大声告诉他们:鸡巴,不懂吗?北方人面红耳赤,赶快掏出了钱。四个姑娘笑得一塌糊涂。燕华顶快活,说:‘个婊子养的,家里一个老头子,一个男朋友,想讲给人听又讲不出口,憋死我了。’”[9]

这个故事告诉我们两个道理:第一,粗鄙语言具有无与伦比的实用价值。在很多时候,政治语言和精英语言是苍白无力的,比如面对那两个逃票的北方男人,晓之以理和动之以情都没用,只能用“鸡巴”对付他们,脏话一出口,他们二话不说就乖乖地掏了钱;第二,粗鄙语言具有不可替代的娱乐价值。那天燕华的男朋友来了,她即使不出去逛街也会很开心。但是在燕华看来,由男人身体带来的快乐远远赶不上粗鄙语言带来的快乐。因为身体带来的快乐只作用于生理,快感是短暂的,而语言带来的快乐作用于心理,快感具有持久性。还有,身体带来的快乐只局限于两个人之间,不具备狂欢性,而语言带来的快乐却能让众人一起分享,体现了典型的狂欢精神。正因为如此,燕华才毅然抛下男朋友和父亲,出去与几个女同学在街上举行了一次粗鄙的语言狂欢。

(二)幽默精神

粗鄙语言的另一个显著特征是幽默性,所以它能体现出一种幽默精神。巴赫金说:“面部和臀部不断易位的逻辑,各种形式的讽拟和滑稽改编、降格、亵渎、打浑式的加冕和脱冕,对狂欢节语言说来,是很有代表性的。”[8]13对于文学创作来说,幽默精神至关重要,它直接影响到作品的生动性、趣味性与可读性。因此,将粗鄙语言引入文学创作,可以有效地增强作品的幽默效果。

朱文的《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便是一篇充满了幽默感的小说。这个标题本身就很有幽默味道,一看就是一篇有可读性的作品。小说是从桑拿房里写起的,两个男人赤条条地坐在干蒸房里蒸桑拿,一边蒸一边用脏话聊天。他俩说话都用“我操”开头,你“操”来我“操”去地聊了一会儿,话题不由转到了小姐身上。一个问,想不想搞点别的?另一个说,难道这地方有小姐?一个说,有,我帮你安排,钱你自己付。另一个问,你是不是经常在这儿搞?一个说,从来没搞过。另一个问,是不是不安全?一个说,安全倒是安全,但我不喜欢在澡堂子里干。洗澡的地方就是洗澡,想干就去找专门干的地方。另一个说,你真是阔了,这么讲究。一个说:“不是阔不阔的问题,老兄,这是个人习惯,我从小就喜欢把事情拎拎清楚,丁是丁,卯是卯。你看看现在外面搞的,洗澡的地方可以射精,吃饭的地方可以射精,喝茶的地方射精,剃头的地方射精,看电影的地方射精,上厕所的地方射精,唱歌、跳舞的地方射精也就算了,连他妈打球的地方都射精!还有睡觉的地方呢?从五星级饭店到两间房子的路边店,大射特射!上个星期我到保姆市场给我们家小孩找保姆,结果有个人凑上来问我要不要射精,当时我都被问呆了,一点不骗你,就在三眼桥那边。你说这叫什么事!这真叫,全城今晚停电——统统瞎搞!”[10]

在上面这段引文中,“射精”一词出现了9 次,几乎是句句不离“射精”,可以说语言粗鄙到了极点。但是,我们读起来却不觉得下流,反而感到有一种妙不可言的幽默感。而且,9 个“射精”是同一个人物在同一个时间和同一个地点一口气说出来的,形成一种排山倒海之势,完全可以看作是一场语言的狂欢。人物像一个演滑稽剧的小丑一样,一口一个“射精”,诙谐、搞笑、怪诞,突显了狂欢化的幽默精神。朱文对粗鄙语言的运用一向是大胆的,肆无忌惮,毫不手软,具有强烈的语言冲击力。更加可喜的是,朱文的粗鄙语言带给小说的并不是粗鄙性,而是罕见的幽默性。因此,朱文的小说充满了可贵的幽默精神,俏皮、睿智、机警,特别具有可读性。

(三)解构精神

所谓解构,就是对在传统哲学观念下形成的二元对立模式进行反思、重审和颠覆。在传统哲学的二无对立结构中,存在着一种鲜明的等级关系,相互对立的二元绝无平等相处。其中一个单项总是在价值和逻辑等方面居高临下地统治着另一单项,并对它发号施令。解构这种二元对立,就是在一个特定的契机将原有的秩序颠倒过来。民间的狂欢节正是一个解构二元对立的大好契机,参与狂欢的人们正好用他们的粗鄙语言将那些形而上学的二元对立关系颠倒过来。事实上,在文学作品中,狂欢式的民间粗鄙语言本身就充满了这种解构精神。

张放的《老师》是一篇被评论界和学术界低估并遗忘的小说,这里着重讨论一下其中涉及到的文明与愚昧的矛盾。那个在城市接受了现代文明洗礼的青年老师,到西北一个愚昧的边寨教书,本来是去播撒城市文明的,结果反被边寨愚昧所同化。别有意味的是,作家把矛盾的焦点聚合到了排便的问题上。在老师到来之前,边寨小学是没有厕所的,男女学生要排便就去附近的山坡。老师到来之后,当地干部特地为他搭了一间小木屋,供他排便之用。但小木屋没有门,老师每次去排便时,学生们便去窥视,这让老师十分尴尬。后来,老师也到山坡上去排便,结果再没有人对他产生好奇。小说不仅故事有些粗鄙,而且叙述语言也被作家刻意粗鄙化了。小说中这样写道:“老师一日即索性到了山坡上去解手,果然,跟踪的孩子就索然星散了,连远远过路的妇女,也并不当回事情,向老师挥手招呼道:‘老师,你的好!’老师于是就蹲着举手回道:‘你好!’老师此时第一次感到来这儿的自由况味了。他蹲的地方是高处,可以望到很辽远的草原和蜿蜒的河流,以及一天起棉花堆似的灿烂白云,他蓦然回想起不知过去从哪儿看来的一个联语:‘高山拉屎去,天地一茅房。’不禁兀自笑了,感觉这个联语,正是眼下自己活的写照。”[11]

老师入乡随俗,很快被当地同化,居然也蹲到山坡上排便,还跟过路的妇女热情招手问好。很显然,文明在这里被愚昧征服。然而,作家并没有写出文明向愚昧投降后的失落、不安与痛苦,反而用粗鄙的语言尽情地表现了老师放弃文明后的那种自由、平等与欢乐。他高高地蹲在山坡之巅,一边畅快地排便,一边与过往的妇女愉快地交流,同时还能极目远眺,欣赏草原和河流,并且还油然生出“高山拉屎去,天地一茅房”这般粗鄙的诗情。读到这里,我们忽然感觉到,老师的这种排便并不是一般的排便,而是在举行一场以排便为主题的民间狂欢。在这一粗鄙的语言狂欢中,文明与愚昧这一传统的二元对立模式被不知不觉地颠倒过来了,让读者真切地感受到文明与愚昧并不是绝然对立的,从某种意义上讲,愚昧才是文明,文明反而是愚昧。

三、粗鄙语言的美学贡献

对民间化叙事来说,粗鄙语言的作用举足轻重。因为它是极度生活化的语言,所以它拉近了文学与生活的距离;同时,它又是极具生动性的语言,因此它也拉近了文学与读者的距离。更为重要的是,作为民间藏污纳垢这一文化形态的载体,粗鄙语言还有效地拓展了文学的审美空间,使民间化叙事拥有了比政治化叙事和精英化叙事更多的审美性。笔者认为,粗鄙语言的美学价值并不在于语言本身,而在于它充分利用了自身的刺激性和冲击力,有效地扩大了读者的审美视野,或者说为读者提供了更多的审美对象,从而极大地拓宽了小说的美学空间。这才是粗鄙语言对小说美学的主要贡献。

(一)世俗美学

世俗美学以老百姓的世俗生活为审美对象,强调世俗性,即现实性、生活性和物质性,肯定世俗价值。它缺乏一般美学的超越性、彼岸性和精神性,与崇高、伟大、精致、优雅、纯粹等特性格格不入。恰好相反,它往往带有卑微、缈小、粗粝、低俗、混杂等特点。在政治化叙事和精英化叙事那里,世俗是没有资格成为审美对象的,它常常因庸俗、下流、无聊等罪名被排斥在美学的门外。

然而,粗鄙语言却因它超常的弹性和罕见的张力,将藏匿在世俗生活之中的审美价值发掘了出来,从而让它获得了审美的可能性。世俗的审美价值,主要在于它微妙的民间情调和独特的民间趣味。

张万新的《马口鱼》便是一个凸显世俗之美的经典性文本。小说采用了第一人称叙事,叙述者坐在一个茶馆里和朋友老包一边喝茶一边聊天。这是一个典型的民间说书式的叙事框架,叙述者在叙述过程中,听者老包不断插话,或发问,或评论,或感叹。为了紧紧吸引住老包,叙述者明显使用了夸张的手法和吹牛的伎俩。小说讲他12 岁那年夏天跟随舅舅去酋水河放排的故事,舅舅是个光棍儿,也是小说的主人公。他讲了他们一路上的吃喝拉撒和寻欢作乐,着重讲了舅舅的性苦闷、性满足以及他的英雄救美。因为反映世俗生活的需要,作品通篇充斥着粗鄙语言。小说一开头便交代:“十二岁就放过筏子,吃水上饭,过那种一边朝水里拉屎一边舀起水来喝的日子。”“拉屎”一下子就奠定了叙事的语言基调。舅舅很矮很丑,外号叫猪八,饭量大得惊人,“我家的大半锅饭被他一口气吃完,我爸只吃了一块锅巴。”他的酒量也吓人,每天早晨,“他起来就喝一大瓢酒。”他的力气也大,“能把一根青杠棍子拧成麻花。”木筏扎好后,舅舅无事干,“整天想女人。”他一想女人就去河里钓一斤半大小的马口鱼。这种鱼嘴型长得像马嘴巴,“把上唇翻起来,鱼唇圆圆的,让它咬住一根较粗的木棍,甩都甩不脱。”舅舅钓到一斤半左右的马口鱼后十分欢喜,“只见舅舅脱了裤子,亮出又粗又硬的家伙,翻开鱼唇,把鱼套了上去。”他站在那里,“双手抱着脖子朝天上吐气。”鱼横在他的腰际,扑闪着尾巴,鱼鳞和花纹闪闪发亮。过了一阵,“他突然一声长啸”,把悬崖上的鹰都惊出巢来,在空中盘旋。最后,“他躺在沙滩上,像死人一样舒服。”放排汉们把竹筏放到耶镇时,看见码头上有几个女人,他们就打起赌来,“赌哪个狗日的敢一丝不挂跑过那条街。”12 岁的孩子说敢,但大伙儿都说:“你不算,毛都没长。”他急了,“就脱了裤子让他们看,稀稀疏疏几根毛,被他们笑死。”舅舅这时“朝河里撒了一泡尿,笑呵呵地说:‘我敢跑,把钱拿过来。’”随后,“舅舅脱光了”,拔腿在街上疯跑,边跑边喊:“闪开,我的筏子丢了。”街上的人都笑得合不拢嘴,妇女们一边骂“狗日的哟”,一边用捶衣棒打舅舅,“大姑娘们都在尖叫”,“老妇人们就拿晾衣竿打”,“平时极凶的狗钻在主人的胯下,惊奇地看着他远去的裸体。”后来放排到边城,河的上游冲下来一幢木屋,屋顶上还有两个呼天喊地的女人,舅舅便冲上去救她们,结果英勇献身。临死前,舅舅死不暝目,呢喃说:“我要女人。”12 岁的男孩明白了他的意思,马上去找来一条一斤半上下的马口鱼,可惜迟了一步,小说结尾写道:“舅舅咽最后一口气时,我刚好跑进门,并且喊了一声:‘马口鱼!’我看见他眼角泪光一闪,还有一种很幸福的东西也跟着一闪,他差点儿活过来。”[12]

在张万新的笔下,放排汉们的世俗生活是如此的单调而丰富、平淡而有趣、原始而感人。他们的性格也是复杂的,粗野而真诚,庸俗而坦荡,无聊而乐观,既能想方设法满足性欲,又能在人命关天时挺身而出。作家用极有民间意味的粗鄙语言,把世俗生活的世俗之美展示得异常动人。这是一种原汤原水之美、一种鱼龙混杂之美、一种瑕疵互见之美。这种美无法用道德来判断,也不能用伦理来衡量,具有更加丰富、深刻和耐人寻味的审美性。

(二)两性美学

两性指相异的两种性别,包括男女、公母、雄雌等,既存在于人类,也存在于自然界。无论对于人类来说,还是对于自然界来说,两性关系都是最根本、最核心、最客观、最普遍、最持久的一种关系。它直接关系到生命本身,不仅涉及到个体生命的存在,而且还涉及到族类生命的延续。所谓两性美学,指的是以两性关系为审美对象的一种审美类型。此前有人把这一审美类型称为性爱美学,也有人称之为色情美学。笔者觉得以上两个称呼添加了太多的褒贬色彩,所以生造了两性美学这个概念。两性是一个中性词,显得更加客观,而且还涵盖了自然界的两性关系。事实上,文学作品中关于自然界两性关系的描写并不少见。

对于两性美学的发现与重视,粗鄙语言功不可没。因为两性关系本身就带有一种粗鄙性,所以只有粗鄙语言才能把其中的审美性彰显出来。从这个角度来讲,正是粗鄙语言促成了两性美学这一类型的形成。

韩东的《母狗》是一篇集中描写两性关系的作品,不仅写到了人类的两性关系,而且还写到了动物的两性关系。作为一个诗人小说家,韩东小说的语言一向都比较典雅,带有浓郁的诗意。但《母狗》却一反常态,运用了大量的粗鄙语言。也许在韩东看来,两性关系非用粗鄙语言不可。小说写一个叫小范的美女知青,下放三余村时受到了性的骚扰与侵犯。小范在三余村小学教书,本地教师余先生对她垂涎三尺。作品写的便是各色人等对余先生和小范之间两性关系的窥探、想象与演绎。别有意味的是,小说是从狗的两性关系写起的。阳春二月,一黑一白两只狗在河堤上交欢。“两条狗屁股连在一起,相互拖曳。”来自城市的小范一时没反应过来,便说出了一句十分好笑的话。小说写道:“‘谁用绳子把它们拴起啦?还不快去解开。’小范说。话一出口,就无法收回。这句话马上晓谕全村并被一再重复,当然也包括细巴天真的回答在内。‘报告小范,这是狗日屄。’他说。”[13]韩东之所以先写两条狗的交欢,一方面是想为人物的出场做个铺垫,另一方面是想告诉读者,动物的两性关系也有审美性,也能激发读者关于两性之美的想象。

事实上,这篇小说并没有直接写到人物的性交场面,作家的重点似乎只是为了唤起读者的性想象,从而让作品充满性感。其实,两性之美并不一定非写两性之间的身体之交不可,一切与两性有关的符号或隐喻均可产生性感。比如小范的两个弟弟,也都下放到了三余村,一个叫范高,一个叫范潮,两个名字一连读,便马上生出性感来。又如作品中还写到正处于发育期的男孩子,他们为了挤一下漂亮女老师的大腿,便不停地从那个不大的门进进出出。还如余先生喜欢以罚跪的方式惩罚调皮的细巴,每次都把他的膝盖跪出血来才放过他,因为小范晕血,一当小范晕过去,余先生就可以打着施救的幌子去占她的便宜,小范每次从晕血中醒来,发现余先生的手不是放在她的肚子上就是放在她的大腿上。关于余先生和小范之间的性事,则是通过细巴对偷窥的转述传达出来的,其中难免有添油加醋的成分。小说写道:“说的是小范肚子疼,余先生说:‘我帮你揉揉。’小范说:‘不是这儿是那儿。’余先生说:‘到底是哪儿?解开扣子我看看,哦,是那儿。’小范说:‘你怎么摸得这么舒坦?’余先生说:‘这是我们农村的十八摸。’又问:‘小范你怎么这么白?掉进面缸找不着,脸白得像屁股,屁股白得能照见人。’小范说:‘除了能照见你还能照见谁?连我自己都照不见。”值得强调的是,韩东在叙述中充分运用了粗鄙语言,“肚子”、“揉揉”、“解扣子”、“摸”、“舒坦”、“十八摸”、“屁股”等这在里都成为了两性的符号,能够有力地刺激读者的想象。而想象正是读者获得性感的主要途经。美国学者马尔库塞说:“在想象中,个体与整体、欲望与实现、幸福与理性得到了调和。虽然现存的现实原则使这种和谐成为乌托邦,但是幻想坚持认为,这种和谐必须而且可以成为现实。”[14]

(三)肉身美学

肉身即身体。因为身体这个词用得太滥,磨损过于严重,所以笔者选择了肉身这个说法。在许多论述中,肉身常常与心灵结伴而用,二者往往构成二元对立关系。不少论者认为,肉身本身并不具有审美性,它只有在心灵的观照下才有成为审美的可能。因此,政治化叙事和精英化叙事一般都很少单独描写肉身,偶尔写到也是作为心灵的对照物出现的,写的时候也只是轻描淡写,从来不会浓墨重彩。然而,民间化叙事却认为肉身本身也有审美价值,犹如月亮,没有太阳的反光也照样美好。所以,在民间化叙事作品中,肉身描写成为塑造人物的一个重要方面,并且是一个夺目的亮点。

对于肉身的具体内容,巴赫金认为是被强调的部位。他说:“被强调的部位,或者是人体向外部世界开放,即世界进入人体或从人体排出的地方,或者是人体本身排入世界的地方,即是凹处、凸处、分支处和突出部:张开的嘴巴、阴户、乳房、阳具、大肚子、鼻子。”[8]31对于上述肉身的这些被强调的部位,显然只能用所谓的粗鄙语言来表达。正是在这一点上,粗鄙语言发挥了其他语言不可替代的作用,显示了巨大的优越性。换一句话说,粗鄙语言把肉身之美推向了一个惊人、动人、迷人的高度。

何小竹的《圈》,在肉身之美的展示上可以说是别开生面、独树一帜、不同凡响,既有静态的描写,又有动态的展示。小说的女主人公叫小鲍,我们先看作家对她肉身的静态描写:“她的身体的妙处是可以打动人心的。比如皮肤的弹性,你始终有那种她像要在你的怀抱中爆炸的感觉。还有她的性器。我之所以选择性器而不是别的更流行的词语来称谓她身体的那个特殊的部位,是因为我觉得那是用在小鲍身上最准确不过的一个词语。它有那种向内收敛的包容一切的外型,浅淡的绒毛覆盖其上,隐隐透出皮肤釉质的光泽。它的开口处可以说朴实无华,没有多余的繁华装饰,但其轮廓以及每一条褶皱的勾勒,却是匠心独运的。再往内部,其构造已是不可描述的了,它的深邃与隐晦,可以让你展开丰富的想象。她的小腹是平坦而光滑的,卷曲而发亮的体毛点缀在小腹的底部,让人联想到洋葱的根须。”再看一段动态展示:“我特别着迷小鲍解胸罩背扣的那道程序。小鲍的胸是很饱满的,那种饱满在她脱开胸罩之前你还不大看得出来。她总是先脱了内裤之后才脱胸罩。她脱掉内裤之后,便屈腿跪在席梦思上,两条腿是向外成八字型叉开的,小腹下部的那丛绒毛也正对着我。她双手反向背后,整个胸便向前挺了出来,然后臀部往后坐,一直坐到还穿着袜子的脚后跟上,大腿根部便出现了那种很柔和的曲线,那丛绒绒的阴毛也就被合拢的大腿遮没了。小鲍的小腹是洁白而光滑的,像陶瓷。而这时候,小鲍解开了胸罩的背扣,胸罩松开来,藏于里面的乳房便往下垂,在下端形成一个很好看的边缘线。乳房上的乳头也跟小鲍的眼睛一样,像两粒花生。”[15]在这些关于肉身的描述中,作家运用了大量的修辞,有比喻,有联想,有写实,有写意,有扫描,有特写,全方位、多角度展示了小鲍的肉身之美。更值得称道的是,何小竹还对粗鄙语言进行了诗化处理,粗中有细,鄙中含雅,从而让叙事充满了一种粗鄙的诗意。

[1]李遇春.对话与交响[J].小说评论,2006(1).

[2]陈思和.试论《秦腔》的现实主义艺术[J].中国现代文学论丛,2006(创刊号).

[3]刘庆邦.梅妞放羊[J].时代文学,1998(5).

[4]池莉.烦恼人生[J].上海文学,1987(8).

[5]余华.兄弟[M].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2005:3.

[6]南帆.民间的意义[J].文艺争鸣,1999(2).

[7]莫言.丰乳肥臀[J].大家,1995(6).

[8]〔俄〕巴赫金.巴赫金全集:第六卷[M].石家庄:河北教育出版社,2009.

[9]池莉.冷也好热也好活着就好[J].小说林,1991(1).

[10]朱文.人民到底需不需要桑拿[J].山花,1999(7).

[11]张放.老师[J].小说界,1988(5).

[12]张万新.马口鱼[J].芙蓉,2002(1).

[13]韩东.母狗[J].收获,1992(6).

[14]〔美〕马尔库塞.爱欲与文明[M].上海:上海世纪出版集团,2008:93.

[15]何小竹.圈[J].芙蓉,2000(5).

猜你喜欢
小范民间小说
这次,C位留给他
那些小说教我的事
男女思维大不同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
高人隐藏在民间
豺狼的日子
“灵活”的小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