审美范式视野中的新诗转型研究——评吕周聚《中国新诗审美范式的历史转型》
王彬1,2
(1.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山东济南250014; 2.青岛大学汉语言学院,山东青岛266071)
多年来,新诗研究已取得了丰硕成果,出版了大量的诗歌发展史、诗歌思潮史、诗歌流派史。统观这些著作,大都将注意力集中于诗歌外部研究,而对诗歌的本体研究关注不足,尤其是从审美的角度来观照新诗发展演变过程的著作更少。诗歌作为20世纪嬗变最大的一种文体,除了创作主题上的变化外,在审美风格方面是如何由传统诗歌向现代新诗转型的?新诗是对传统诗歌的断裂还是继承?在新诗发展的过程中,除了社会环境、时代思潮的影响外,其在审美风格上是否存在着内在的逻辑演变规律?这种规律对诗歌创作产生了怎样的影响?吕周聚先生的新著《中国新诗审美范式的历史转型》(人民出版社2014年版)对这些问题进行了深入探讨,填补了诗歌研究领域的这一空白。该书运用范式理论,以诗歌的审美特征为研究对象,既清晰地梳理出中国新诗发展的历史演变轨迹,又对新诗审美范式内部逻辑的转换进行了深入探索,挖掘出诗歌审美范式演进的潜在规律,可谓诗歌本体研究的一次重大突破。
诗歌是追求美的艺术,因此,审美对诗歌而言具有本体论性质。从审美的角度考察诗歌的嬗变过程,能够更准确地把握诗歌演变的内部逻辑。在《中国新诗审美范式的历史转型》中,吕周聚先生以范式理论为工具,突破传统的以时间为经、诗歌流派为纬的叙述模式,以审美特征为切入点,对近乎芜杂的新诗创作进行整合。在绪论部分,著者首先对诗歌审美范式这一概念进行界定:“诗歌审美范式是指文化背景、思想观念、诗歌观念、艺术追求大致相同的诗人们在创作中所形成的一种审美模式。”[1]3以诗歌的审美范式为研究突破口的原因在于其既是“诗歌共同体得以形成和持续发展的基础”,也是“诗歌共同体之间相互区别的主要标志”。在论述中,著者也并未满足于对诗歌审美范式的简单罗列或者概括性叙述,而是从语言、思想、文体以及表现形式等多个维度,运用形式主义理论、心理学、诗歌发生学、接受美学、新批评等理论进行深入考察,且并未拘囿于研究界已成为定论的观点,而是从最直接的阅读体验出发,通过深度思考之后提出许多不乏新意的精辟论述,体现出其犀利的思想以及大胆标新的勇气。比如他推翻了以往研究界将胡适归为“写实”一派的论断,重新对诗人的诗歌理念和创作实践进行解读,认为胡适更多地继承了中国诗歌的“写意”传统,并由此形成“清新自然、写意求真”的审美风格,在“五四”时期形成了具有广泛影响的“胡适之体”;再如他从心理学角度出发,厘清了郭沫若以“情绪”为本体的诗歌观念与中国传统诗歌的抒情特征的本质区别,传统诗歌以情感为诗歌本体,是一种“高级的、复杂的内心体验”,体现了人的社会属性,而情绪则“是人的动物本性的表现”,与情感相比更加初级,因此也更加的“率真”“质朴”,使诗歌非理性的浪漫特征更加明显;又如对艾略特的“客观对应物”理论与中国传统“意象”理论相通之处的论述也颇为精彩。
在对审美特征进行论述时,吕周聚先生并未满足于表面的浮泛陈述,而是潜入具体的审美特征内部进行抽丝剥茧式的深入探究,挖掘出诗歌的语言、文体形式、思想内涵与审美风格之间的内在联系。比如“五四”时期胡适等提倡以白话代替文言,追求语言的平实、质朴和“深入而浅出”的审美意境,打破了传统格律诗的外在规范,水到渠成地形成了自然和谐的审美风格;语言的多义性使诗歌意义多样化,象征主义诗歌语言形式的朦胧晦涩使诗歌产生模糊歧义的意义,从而形成了“迷离隐约”的审美风格;在谈到颓废主义诗歌时,著者首先阐明西方颓废主义思潮传入等外部因素对创作主体的影响,使作家产生悲观、虚无甚至绝望之感,在诗歌的创作主题上表现为对“死亡”的吟唱,从而形成了颓废感伤的审美风格,之后进一步分析产生此种审美范式形成的根本原因是诗人们以逃遁的方式实现对社会的消极反抗,强调诗歌对自我内心的表现,最后指出此种诗歌理念的局限,由于“片面追求诗歌的审美功能”,在现实面前往往不堪一击,最终使许多诗人的创作风格发生转变。作者将新诗作为一个有机整体来进行考察,每一部分的论述既相互独立又互为因果,形成了一个环环相扣的链状结构。
诗人们因为近似的诗歌理念和审美追求而成为一个诗歌共同体,形成某种具有特征的审美范式,而审美范式一旦形成,又会对诗歌共同体成员的创作产生一种规约作用。吕先生未止步于对诗歌审美范式的单向度考量,而在共时性和历时性构成的网状结构中发现了诗歌共同体和审美范式的复杂性与交互性。作者概括出诗歌审美范式复杂性的三种主要表现形式:首先,一个诗歌共同体往往会形成一种审美范式,但并不意味着这一诗歌共同体中每一个成员的创作都会遵循这一范式。比如郭沫若、王独清、冯乃超、穆木天等虽同为创造社成员,诗歌理论主张也基本相同,但在具体的创作实践中审美风格却有着很大差异,诗人的个性差异使创作风格多样化。其次,同一诗人或诗歌共同体的创作风格也不是固定不变的。诗人们因为个人生活经历的影响以及对自身诗学主张的不断纠偏和转变,使诗歌创作的审美风格发生变化。比如卞之琳早期创作受中国古典诗词影响,含蓄隽永,典雅清丽,而到了40年代,由于受到抗战影响,突破了个人感情,汇入了时代洪流,发出了雄壮的爱国强音。创造社前期提倡自我表现,在转向无产阶级革命文学后,政治性日益显著。再次,一种审美范式不仅仅存在于一个诗歌共同体中,一方面不同的诗歌共同体成员间有存在交叉现象,另一方面,不同的诗歌共同体由于诗歌理论主张上存在某种相似性在创作中也呈现出审美风格的同一。比如新月派、象征派和现代派都具有现代主义诗歌的特质,而1936年10月《新月》月刊则是由戴望舒、卞之琳、冯至、孙大雨、梁宗岱等新月派、现代派诗人共同创办的。作者通过对诗歌共同体的梳理、对作家作品的分析,概括出具有新意的结论,既符合新诗发展的历史事实,又符合新诗演变的艺术规律。
在论著中,吕周聚先生始终与读者保持一种对话的态度,在论述中不断提出问题,使读者在不知不觉中进入到对问题的思考,与作者发生精神上的对话。对诗歌创作中一些具有争议性的理论问题,作者并没有妄下论断,而是通过对大量历史材料的考察辨析,带领读者重新回到历史现场,使问题得以妥善的解决,在深入细致的分析中发人深思。比如对新诗是否需要句读,诗歌需要“明白清楚”还是应该“朦胧晦涩”,现代新诗是否应该有新的格律形式等问题的探讨,皆从翔实的材料出发,通过辩证的剖析得出具有新意的结论,使读者对诗歌理论建设的必要性和复杂性有了进一步的认识。
在以往文学史的叙述中,一般认为中国新诗是对传统诗歌的断裂,诗人在创作中所采用的话语方式、文体形式以及思想内涵都迥异于古典诗词,很大程度上受到了西方现代诗歌的影响,而吕先生却在探寻现代新诗的转型过程时发现了其与传统诗歌的内在联系,将对新诗的考察纳入了中国诗歌发展演变的历史链条,指出新诗在理论倡导和创作实践方面既有对传统诗歌的继承,也有突破。比如中国传统诗论尤为重视“意境”,胡适、宗白华在继承传统诗歌意境理论的基础上加以发展,将古代难以言传的“意境”置换为“情感与思想”;传统格律诗以严格的平仄为音律的外在形式,而新诗则以“语气自然”、“用字和谐”为音律的主要特征。梁宗岱对传统的“兴”与象征手法进行比较,并赋予传统的“兴”以新的理解和阐释。闻一多关于诗歌格律的理论既有对传统诗歌格律的继承,又吸收了西方诗歌理论并进行了发展,产生了新诗范畴内的格律诗,这些结论皆是通过对大量史料与作品的分析概括出来的,客观公允,具有说服力。
在中国诗歌发展史的宏观视野下,吕周聚先生以审美范式的“转型”为纲,着重凸显了诗歌审美范式自身演变的内在逻辑规律。“审美范式的历史转型是指由一种审美范式衍生出其他的审美范式,或从一种审美范式向另一种审美范式转换。”[1]3作者指出,诗歌的审美范式不是固定不变的,而是始终处于一个动态演变的过程中,当一种审美范式的创作固定下来,不再有新质素增加或出现局限和不足时,就会受到其他诗歌共同体的质疑和否定,其他诗歌共同体就会以反叛的形式实现对既有审美范式的突破与超越,从而产生一种新的审美范式,中国诗歌就是在审美范式的不断否定和转型中实现自身演变和发展的。比如“五四”时期,作为对传统诗歌语言形式的反叛,胡适提倡诗歌表达要“明白清楚”,注重写实,以具体的事物来表达抽象的哲理,但也致使大部分诗作“明白有余而诗味不足”。针对这一弊病,以李金发为代表的象征诗派重新提出诗歌应该讲究含蓄朦胧,注重意象的创造和内心情感表达,当这一追求向极端化发展导致诗歌出现晦涩、脱离社会现实的倾向后,中国诗歌会提倡诗歌的大众化、通俗化以实现对这一审美追求的反拨。在诗歌与音乐的关系上,中国传统诗歌起源于民歌、民谣等,“诗”与“歌”是不分的,经过相当长的历史时期使诗歌创作形成了一套完整的格律形式,胡适解构了传统诗歌的格律,郭沫若强调以诗歌的“内在律”代替诗歌的外在格律形式,导致诗与歌分离,致使现代自由诗抛弃了音乐性,出现散文化倾向。此后,以闻一多为代表的新月派提出现代新诗的格律化问题,追求诗歌的音乐美,以纠正现代自由诗出现的散文化倾向。在语体方面,书面语和口语的相互转换常常使诗歌的审美风格发生转型,“20世纪初胡适所提倡的白话诗运动是从书面语言(文言)转型为日常口语(白话),20世纪30年代闻一多、李金发、戴望舒等所提倡的诗歌艺术化运动则是从日常口语转型为现代书面语言(雅化的日常口语),20世纪80年代中期出现的第三代诗歌则是从现代书面语言(朦胧晦涩的语言)向日常口语的转型。”[1]9作者从审美风格、韵律、语言等诗歌本体因素出发来探讨新诗的历史转型,概括出新诗发展的新的脉络,揭示出新诗演变的内部规律,令人耳目一新。
学术著作讲求的是可靠的史料、严密的逻辑、客观的立场和理性的思辨,但毫无疑问,只有史实史料的堆砌和枯燥乏味的逻辑论证的著作是难以吸引读者的,理性的阐释同样离不开感性的体悟。兰色姆认为诗歌作为一个意义的复合体,具有逻辑结构和肌质两大特征,能够体现诗的鲜明个性和活力的在于细节,而细节所传达出的就是诗的肌质,肌质的丰盈与否决定了诗的表达效果。[2]学术著作作为一种独特的文本,条理清晰的脉络是其阐释的逻辑结构,而要将所探讨的问题说清、说透、说深,则需要富于弹性和张力的“肌质”,在学术著作中则表现为对历史事实的生动再现和对具体作家作品的微观解读。“肌质”越丰盈,问题的论证就越有力、深刻,文本呈现出的形态就越丰满,学术个性越鲜明。
在《中国新诗审美范式的历史转型》中,吕周聚先生以新诗审美范式的历史发展脉络为书写的基本框架,但又不拘于对历史演变过程的单调叙述,而是通过大量史料的运用呈现出现代诗人在新诗理论建设过程中的追求与困惑。比如对现代新诗格律问题的探讨,著者引用大量诗人的论述以展现出现代诗人理论上追求的理想格律形式与创作实践中难以实现的悖论。在对具体审美范式的论述中,著者通过对大量作家作品的细致分析对审美范式的生成、发展、变化进行了生动的阐释,既梳理了新诗审美范式的演进过程,又剖析了诗人们的创作;同时,诗人创作理念的转化与审美风格的转变,又成为审美范式发生转型的推动力,呈现出审美范式与诗歌创作相互渗透、互为因果的复杂关系。比如在探讨颓废主义诗歌时,作者以王独清为例阐释“贵族浪漫主义的颓废感伤”风格的形成,王独清的贵族身份与家庭败落后的流浪经历使怀乡成为其创作的重要主题,诗歌中充满了消极悲观的情绪,形成了颓废感伤的审美风格。性格的清高孤傲与破落的社会地位的落差使其在表现爱情主题时大都是“想象的、虚幻的,且其结果充满了悲惨与凄凉”[1]23。同时,作者又使用具体诗作说明同为表现爱情,在王独清、冯乃超、穆木天和邵洵美笔下,对爱情的抒写又不尽相同。在论述现代主义诗歌“智性美”的审美风格时,著者引用了大量诗作证明冯至对里尔克理论的吸收与发展,指出“客观对应物”理论对现代主义诗人创作的影响。同时,通过对冯至的深入分析,也使读者对现代主义诗歌的“智性美”有了更深的理解。
吕周聚先生在诗歌研究领域辛勤耕耘多年,取得了丰硕成果,从《中国当代先锋诗歌研究》到《中国现代诗歌文体多维透视》再到《中国新诗审美范式的历史转型》,涉猎中国现当代诗歌领域,从中可以发现其在诗歌方面的研究日益拓展深入,体现出其不断寻求自我超越的学术追求。该书部分内容虽然也涉及到当代诗歌,但并未将当代诗歌纳入到研究的框架内,如能将现当代诗歌作为一个有机整体纳入新诗审美范式历史转型的框架内进行系统探讨,将会更加宏观地揭示出新诗审美范式转型的内在规律。当然,这是我们对于作者的一种更高的期待。《中国新诗审美范式的历史转型》一书角度新颖,视野开阔,史料翔实,逻辑清晰,论述严密,不论是对审美范式历史转型的梳理还是对其内部逻辑演变的论述,皆能做到有理有据,令人信服,足见吕周聚先生治学的严谨与踏实,其对中国新诗审美范式历史转型的系统研究,开拓和深化了中国新诗的研究领域,具有重要的学术理论价值。
参考文献:
[1]吕周聚.中国新诗审美范式的历史转型[M].北京:人民出版社,2014.
[2]〔美〕约翰·克罗·兰色姆.新批评[M].王腊宝,张哲,译.南京:江苏教育出版社,2006:182-187.
(责任编辑:毕光明)
A Review of Lv Zhouju’s The Historical Transformation of Aesthetic Paradigms for New Chinese Verse
WANG Bin12
(1.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Shandong Normal University,Jinan 250014,China; 2.College of Teaching Chinese as a Second Language,Qingdao University,Qingdao 266071,China)
作者简介:王彬(1981-),女,山东青岛人,山东师范大学文学院博士生,青岛大学汉语言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及对外汉语教学与研究。
收稿日期:2015-03-19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5)-08-0064-0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