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浒传》的作者究竟是谁
——吕乃岩之《试说罗贯中续〈水浒〉》述评*

2015-03-28 06:24莫其康
菏泽学院学报 2015年6期
关键词:施耐庵罗贯中水浒

莫其康

(泰州历史文化研究所,江苏泰州 225700)

《水浒传》的作者究竟是谁
——吕乃岩之《试说罗贯中续〈水浒〉》述评*

莫其康

(泰州历史文化研究所,江苏泰州 225700)

吕乃岩之《试说罗贯中续〈水浒〉》,辨析了《水浒》前后部分之间存在的不少矛盾之处,梁山好汉最可贵的反贪官、反豪强的精神到下半部完全改变,受招安更是违反历史发展规律,而罗贯中的一贯思想是维护封建正统,反对农民起义,将《水浒》后半部与罗贯中本人所作的《三遂平妖传》、《残唐五代史演传》相对照,也会发现不少相似之处,从而揭示了《水浒》前半部分为施耐庵原作,后半部分为罗贯中续作,并认为“王道生《施耐庵墓志》可信”。《述评》进而指出,由于不适当的行政干预,致使1952年、1982年施耐庵身世调查成果未得彰显。在其他地方没有发现任何实质性否证的情况下,现在是到了坚决采信施耐庵身世调研成果,可以认定兴化白驹场施耐庵《水浒》著作权的时候了!

吕乃岩;水浒传;施耐庵;罗贯中

《水浒传》作者问题备受人们关注,在中国文学史上具有重要意义。自明人开始,有人说作者是施耐庵,有人说是罗贯中,有人将施、罗并提。作品的署名,有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的,有题“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的,有题“施耐庵编辑”的,有题“罗贯中”的,不一而足,但从未题署过施、罗以外的人,施、罗并提时又总是施前罗后。

《水浒传》的作者究竟是谁,施、罗二公之间究竟是什么关系,他们俩又是怎样合作的,这一长期困扰读者和学界的问题,吕乃岩发表在《北京大学学报(哲社版)》2008年第2期上的《试说罗贯中续〈水浒〉》,可以拨云见日,给人们一个清晰的回答:“《水浒传》可分为两部分,前半为施耐庵原作,后半为罗贯中续作。纵观全书,前后部分之间存在不少矛盾之处,梁山好汉最可贵的反贪官、反豪强的精神到下半部完全改变,受招安更是违反历史发展规律。而罗贯中的一贯思想是维护封建正统,反对农民起义。将《水浒》后半部与罗贯中本人所作的《三遂平妖传》、《残唐五代史演传》相对照,也会发现不少相似之处。这些都证明,《水浒》后半部确为罗贯中所续写。”吕乃岩先生研究精深,大作以其深厚的学养和睿见卓识为学界所瞩目,在文学史上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从前后矛盾中发现端倪

吕先生说,《水浒传》全书,从大的方面来说,前半是梁山英雄反贪官、反政府,杀富济贫,扶弱锄强,反映的是阶级矛盾。后半写的是忠奸斗争,忠臣报国,奸臣误国,奸臣害忠臣,是统治阶级内部的矛盾。在对皇帝的描写上,前半部里,虽然没有直接反皇帝的描写,但却语含讥讽,意在贬责。如说宋徽宗:“这浮浪子弟门风帮闲之事,无一般不晓,无一般不会,更无一般不爱。即如琴、棋、书、画,无所不通,踢毬打弹,品丝调竹,吹弹歌舞,自不必说。”完全是一个风流浪荡的纨绔子弟。紧接着引出一个帮闲的破落户,得到宽恩大赦的罪犯高俅,因毬踢得好,遭际宋徽宗,直做到殿帅府太尉。正是有了这样的皇帝,才有了这样的奸臣。高俅一得意,首先公报私仇,逼走教头王进。随后纵容儿子贪色林冲妻子,设计陷害林冲。说明君臣沆瀣一气,臭味相投,才使奸臣当道、朝政昏暗。史书里说宋徽宗赵佶“轻佻不可以君天下”,并说他所以失国,是因为他“疏斥正士,狎近奸谀”。所以史书都没有赞颂或肯定过宋徽宗。《水浒》前半描写的宋徽宗,基本和史实相符,这就奠定了《水浒》英雄造反的根据,就是金圣叹说的“乱自上作”的必然理由。《水浒》前半虽曾有人唱过“忠心报答赵官家”的话,这话是针对整个大宋王朝说的,但对宋徽宗从无赞扬与奉承的话,有时却毫不掩饰造反的行动,甚至朱贵说:“俺这里兀自要和大宋皇帝作个对头。”李逵更直率说道:“杀去东京夺了鸟位。”这些话可以说是代表了梁山一部分人的思想。

到了后半部却不同了,宋徽宗由一个纨绔浮浪子弟,变成了个宽仁厚德的圣君。书中对他赞颂备至,左一个“今天子至圣至明”,后一个“至今徽宗天子至圣至明”,对他一句指责的话也没有,许多坏事全是奸臣干的,他只不过是一时受了蒙蔽。梁山的正义之师,到了下半部成了叛乱的四恶,而宋徽宗成了垂衣而治的尧舜之君。“尧舜垂衣四恶摧,宋皇端拱叛臣归。”甚至连他狎妓宿娼,也被说成是圣天子的风流韵事。这样的描写和前半相比,简直倒了个一百八十度。

后半梁山英雄的受招安,更是违反历史的规律。历史上的农民起义,大体有以下几种结果:第一种是遭到统治者的镇压而失败,如黄巾、黄巢、方腊等;第二种是投降了官军,这又分为两种情况,一种是其头领贪图高官厚禄,出卖起义,向官军投降,如朱温、高杰等。另一种是势力不敌不得已而被迫投降,或者起义军还不够强大的时候,出于策略的考虑,为了保存实力,中途暂时投降,以便伺机再起,如李自成、张献忠。第三种就是推翻了旧皇权,建立了新王朝,其领袖人物登上了龙位,改变了农民起义的性质。历史上没有任何起义军,力量强大到足以推翻朝廷的统治,在完全可以取而代之的情况下,反而转过来向统治阶级乞求投降的道理,这不仅违反了历史规律,也违反了原作者施耐庵的原意,我们固然不知道施耐庵后来还会说什么,到梁山泊大聚义也就结束了。但从他前半所写梁山事业如此兴旺来看,他绝不会让这样一群叱咤风云、惊天动地的好汉,向一代昏君奸臣卑躬屈节、再三再四乞求投降的。百回本在大聚义后有一篇赞颂梁山泊的言语,结末两句:“休言啸聚山林,真可图王霸业。”从这两句话可见,施耐庵创作《水浒》,决不会像后半写的那样,两赢童贯、三败高俅之后,紧接着全伙受招官,把打胜仗作为投降的资本。虽然前半部宋江也说过希望将来朝廷招安的话,这也可以理解为宋江借此安抚一批归降梁山的朝廷命官和一些初无反意的好汉,但这也只不过说说而已,并无实际活动。甚至令人怀疑这样一种预示很有可能是罗贯中为后来的受招安预留地步而添加的话,这是比较符合罗贯中一贯思想的。

《水浒》前半最重要的也是最可贵的思想是反贪官反政府,连带着也是反朝廷,表现了梁山好汉造反的正义性。封建社会人民和官府的矛盾,也就是劳动人民和地主阶级的矛盾。梁山好汉一切反抗官府、反抗豪强的活动,都是替人民伸张正气,农民起义在于官逼民反,这就是造反有理。有了这些描写,才使得《水浒》永远闪耀着思想的光辉。梁山好汉的形象个个光彩照人。可是到了下半部,梁山好汉不再反贪官了,皇帝也圣明了,就连对当时一个大贪官、害得梁山英雄家破人亡的太尉高俅,在其被俘之后,不仅不杀了为民除害,相反却把他供奉在忠义堂上,全体英雄都向他叩头礼拜,乞求投降,这实在有失梁山英雄的尊严。本来英雄造反是反贪官,是要把“酷吏赃官都杀尽”,可投降之后,不仅不再反贪官,许多事听命于贪官,而且忍气吞声受尽赃官的气。更为荒谬的是其中几位英雄沦为赃官和权豪的家奴。乐和被王都尉要去供府里使令,梁山的对头大奸臣蔡京点名要去萧让,留在身边供役使。至于金大坚、皇甫端以至神医安通全俱被皇帝点名要去,不过是供驱使的仆役之类,决不会得到重用。这简直是对梁山英雄的侮辱。《水浒》前半把梁山英雄写得个个顶天立地,而后半则写得如此令人丧气,这不仅是对梁山英雄的歪曲,也是对前半的歪曲,甚至是对前半的否定。细读《水浒》后半,谁都会相信,前后两部分,决不是出自一人之手。根据前半部的情况,施耐庵绝不会写出这样的下半部,而根据罗贯中的一贯思想,罗贯中绝不能写出这样的前半部。

矛盾分析法是马克思主义社会学的基本方法之一,对研究社会现象具有普遍适用性,尤其对复杂的社会现象和社会问题的研究,有它独到的作用,对文学作品的研究亦然。吕先生从《水浒传》前后矛盾入手,根据作品与作家思想统一性的原理,运用矛盾分析法,洞幽烛微,理出端倪,问题自然水落石出,迎刃而解。

从明人记述中捕捉信息

吕先生说,对于《水浒》的作者,有的说是施耐庵,有的说是罗贯中,有的施罗并提,从无人说过施罗之外的人。较早提出的应该是高儒,他在《百川书志》中说:

《忠义水浒传》一百卷,钱塘施耐庵的本,罗贯中编次,宋寇宋江三十六人之事,并从副百有八人,当世尚之。

郎瑛在《七修类稿》中说:

《三国》、《宋江》二书,乃杭人罗本贯中所编。予意旧必有本,故曰编。《宋江》又曰“钱塘施耐庵的本”,昨于旧书肆中得抄本《录鬼簿》,乃元大梁钟继先作,载元、宋传记(奇)之名,而于二书之事尤多。据此尤见原亦有迹,因而增益编成之耳。

田汝成在《西湖游览志余》中说:

钱塘罗贯中本者,南宋时人,编撰小说数十种,而《水浒传》叙宋江等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然变诈百端,坏人心术,其子孙三代皆哑,天道好还之报如此。

王圻先在《续文献通考》中说:

《水浒传》罗贯著,贯字贯中,杭州人,编撰小说数十种,而《水浒传》叙宋江事,奸盗脱骗机械甚详,然变诈百端,坏人心术,说者谓子孙三代皆哑,天遭好还之报如此。

但他在《稗史汇编》中又说:

(罗著《水浒传》)而志西湖者,遂曰罗后三世患哑,谓导人以贼云。噫!无人非贼,惟贼有人;吾儒中顾安得有是贼子哉!此《水浒》之所谓作也。

胡应麟在《少室山房笔丛》中说:

今世传街谈巷语,有所谓演义者,盖尤在传奇、杂剧下。然元人武林施某所编《水浒传》,特为盛行;世率以其凿空无据,要不尽尔也。余偶阅一小说序,称施某尝入市肆,阅故书,于敝楮中得宋张叔夜擒贼招语一通,备悉其一百八人所由起,因润饰成此鳊,其门人罗本,亦效之为《三国志演义》,绝浅陋可嗤也。

(以上参看朱一玄编、南开大学出版社2002年版《〈水浒传〉资料汇编》及马蹄疾辑录、中华书局1977年版《〈水浒〉资料汇编》)

此外有五湖老人陆师道认为《水浒》为施罗两君所著,天都外臣汪道昆在《水浒传》序中说:“故老传闻,洪武初越人罗氏,诙诡多智,为此书共一百回。”然而他在其所刻《水浒传》前题施耐庵集撰,罗贯中纂修,谓二人合著。

以上七人,再加上王世贞、张凤翼、李开先、徐渭等,都是最早看过《水浒传》的人,他们都是明嘉靖年间人,基本上生活在同一时代(胡应麟稍晚几年),这么多人,同时看过《水浒传》,都为之感动,而且有所表示,几乎形成了一个《水浒》热。如胡应麟《少室山房笔丛》:“嘉隆间一巨公案头无他书,仅左置《南华经》,右置《水浒传》各一部。”可见明代士大夫等人对《水浒》的重视。至于嘉靖以前是否有人见过《水浒传》,至今从未见有人说过,以《水浒》的魅力,有人看过不会不有所表示,由此可推知,《水浒》的面世,不会比嘉靖朝更早。

以上列举的前七人,都对《水浒》的作者作过表示。他们有的说是施耐庵,有的说是罗贯中,有的则施罗并提,两人并提时又总是施前罗后,施罗之外并无他人。胡应麟更指出罗是施的门人,这和王道生写的《施耐庵墓志》是一致的。他们如此说,或考见诸文字,或考得自传闻,可能主要是得自传闻,传闻也是一种很重要的保存文化遗产的手段,历史上很多宝贵的文史资料,是靠传闻保留下来的,传闻也不都是凿空无据,所以他们说的《水浒》作者,基本是符合实际的,只是未曾说得更详细更准确罢了,这也是流传中的小差错。他们虽然距离施耐庵、罗贯中生活的年代比较久远,但距《水浒》的面世还是很近的,所以他们的说法还是比较可信的。当时他们虽然没有明确指出施耐庵是原作者,罗贯中是续作者,但从以上诸人的说话里,已经隐隐约约透出了这层意思。但真正肯定《水浒》后半为罗贯中续作,还有待更为有力的证明。

吕先生从明人记述中捕捉有价值的信息,分析客观公允,有理有据,令人信服,同时也留有余地,充分体现了他治学一贯实事求是的严谨学风。

有其树必有其果

吕乃岩说“罗贯中续《水浒》”,是依据罗贯中的一贯思想来把脉和将《水浒》后半部与罗贯中的其他著作相对照分析得出的可靠论断。吕先生说,罗贯中本人事迹流传不多,最明确可信的是贾仲明在《录鬼簿续编》里记的:

罗贯中太原人,号湖海散人。与人寡合,乐府、隐语极为清新。与余为忘年交。遭时多故,各天一方。至正甲辰复会,别来又六十余年,竟不知其所终。(嘉靖年间,罗贯中后人得宗臣许可,将家藏小说即《水浒》付梓,由坊间刊刻出版,从此《水浒》才得通行于世。见于刘冬《施耐庵生平探考》,载《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第四辑)

贾仲明只说了罗贯中的杂剧,没有说和施耐庵的关系,更没有说罗贯中续《水浒》和其小说作品。最早说罗贯中和施耐庵关系及写《水浒》的是王道生和胡应麟。胡应麟大约得自传闻,而王道生则和罗贯中同时并有过交往,他在所写的《施耐庵墓志》里说:

公讳子安,字耐庵,生于元贞丙申岁,为至顺辛未进士。曾官钱塘二载,以不合当道权贵,弃官归里,闭门著述,追溯旧闻,郁郁不得志,赍恨以终。公之事略,余虽不得详,尚可缕述;公之面目,余虽不得亲见,仅想望其颜色。盖公殁于洪武庚戌岁,享年七十有五。届时余尚垂髫,及长,得识其门人罗贯中于闽,同寓逆旅,夜间炧烛畅谈先生轶事,有可歌可泣者,不禁相与慨然。先生之著作,有《志余》、《三国演义》、《隋唐志传》、《三遂平妖传》、《江湖豪客传》——即《水浒》。每成一稿,必与门人校对,以正亥鱼,其得力于罗贯中者为尤多。呜呼!英雄生乱世,则虽有清河之识,亦不得不赍志以终,此其所以为千古幽人逸士聚一堂而痛哭流涕者也。先生家淮安,与余墙一间,惜余生太晚,未亲教益,每引为恨事。去岁其后述元(文昱之字)迁其祖墓而葬于兴化之大营焉,距白驹镇可十八里,因之,余得与流连四日。问其家世,讳不肯道;问其志,则又唏嘘叹惋;问其祖,与罗贯中所述略同。呜呼!国家多事,志士不能展所负,以鹰犬奴隶待之,将遁世名高。何况元乱大作,小人当道之世哉!先生之身世可谓不幸矣!而先生虽遭逢困顿,而不肯卑躬屈节,启口以求一荐。遂闭门著书,以延岁月,先生之立志,可谓纯洁矣。因作墓志,以附施氏之谱末焉。

这是一篇较为详细的记载施耐庵情况和罗贯中关系的第一手材料,明确指出罗是施的门人,施耐庵著《水浒》最初的书名为《江湖豪客传》,并说施耐庵每一著作必与门人校对,“其得力于罗贯中者为尤多”。其中所说《三国演义》、《隋唐志传》、《三遂平妖传》等,历来都知是罗贯中的著作,而《墓志》却说都是施耐庵的著作。对于这一错误,吕先生认为《墓志》是王道生遇罗贯中若干年后写的,可能记忆有误,或是当时误听,或是后来误记,罗贯中当时是不可能这样说的。生活中误听误记的事,有时发生也不足为奇,决不能因此否定《施耐庵墓志》的真实性。罗贯中续《水浒》是否受到其师的嘱托,不得而知,但可知施耐庵生前把《水浒》书稿交到罗贯中手里是完全可能的。因此罗贯中才得以续写《水浒》。《墓志》中说《水浒》初名《江湖豪客传》,顾名思义,这只能是指现今《水浒传》的上半了。《江湖豪客传》落在罗贯中手里,由他续成了一百回的《水浒传》,《水浒传》当然从罗贯中后人传出。因此在传闻中才有《水浒》由罗贯中作之说。怎么知道《水浒》的后半部是由罗贯中续写的呢?吕先生认为,这要从罗贯中的一贯思想及他的其他著作来看。

罗贯中续《水浒》的有力证明,就是把《水浒》后半部和他的其他著作相对照,就会一目了然。今存罗贯中的作品,除《三国演义》外,主要还有《三遂平妖传》(以下简称《平妖传》)、《残唐五代史演传》(以下简称《五代史》)和杂剧《赵太祖龙虎风云会》(以下简称《风云会》)。把这几部作品和《水浒》后半相比较,便会看出,思想完全一致,都是出自一人之手,足以证明《水浒》后半确为罗贯中续作。

从思想方面来说:

1.罗贯中一贯维护封建正统,维护赵宋王朝的统治。他认为赵家是真命天子,是天命所归,《五代史》历述五代更替,五十年间,征战不息,风云变幻,数易其主,直到陈桥兵变,一统于宋,从此天下太平。回末诗:“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山川”,“点检数归真命主,陈桥兵变太平年”。大宋皇帝是应运而生,是天命有归。《风云会》写赵匡胤征服四国,统一南方,四夷宾服,一再称赵匡胤是真命天子,“镇天南地北万万年,同掌华夷”。他续《水浒》时宋朝已被灭亡近百年,他对故宋一直怀念,所以在《水浒》后半里,虽然宋徽宗是个无道的亡国之君,却仍然被称为至圣至明的好皇帝。不作一句贬辞,正是同情故宋的表现。元、明一代的许多文人,反对蒙元的民族压迫,常常流露出对故宋的怀念,表现了汉民族的爱国思想。罗贯中在《水浒》的后半安排了征辽的故事,就是这种思想的表现,如李贽所说:“愤二帝之北狩,则称大破辽以泄其愤。”

2.罗贯中一贯反对农民起义。《平妖传》里写王则造反,被文彦博率兵讨平,王则被擒获正法。作者嘲弄王则“神器从来不可干,僭王称帝讵能安。潞公当日擒王则,留于奸邪作样看”。《平妖传》第十五回回首诗:“妄言天子容易作,十个反的败九个。”《五代史》写黄巢造反被李克用讨平,最后兵败被杀。书中对黄巢和起义军作了歪曲的叙述,把黄巢写成妖孽。总之造反作乱都是逆天而行,都是没有好结果的。《水浒》后半宋江率梁山众将征讨方腊,最后方腊被擒,凌迟处死。作者有诗:“宋江重赏升官日,方腊当刑受剐时。善恶到头终有报,只争来早与来迟。”把造反的都说成是坏人,死后都要受到谴责。以上完全可以证明罗贯中一贯反对农民起义,证明《水浒》后半正是出于罗贯中的手笔。

另外,贾仲明称罗贯中乐府、隐语极为清新。《水浒》后半里确比前半部多有表现。如八十五回宋江征辽前过蓟州参谒罗真人,求得法语:“忠心者少,义气者稀,幽燕功毕,明月虚辉,时逢冬暮,鸿雁分飞。吴头楚尾,官禄同归。”九十回征辽得胜,参谒智真长老。长老赐偈语:“当风雁影翩,东阙不团圆。只眼功劳足,双林福寿全。”都是有关宋江及众将身世最终结果的。其他隐语尚多,不一一举例。诗词赞语也比前半为多,最后一回中多达三十多首,这些都是罗贯中所擅长,说明《水浒》后半实为罗贯中所写。

法国十九世纪文艺批评家圣佩韦早在《新星期一漫谈》中就有一段较著名的话:“不去考察作家而要判断他的作品,是很困难的。我愿意说:‘有其树,必有其果。’”(转引自王岳川、胡经之主编《文艺学美学方法论》,北京大学出版社1994年版)“文如其人”、“知人论世”也是中国传统文论家品评文学作品的一种思维习惯。吕先生依据罗贯中的一贯思想来把脉,并将《水浒》后半部与罗贯中的其他著作相对照分析,得出的结论自然深具说服力。

诗词韵语比对甚见功夫

吕先生认为,罗贯中续《水浒》的佐证,除以上把《水浒》后半的思想观点和《平妖传》、《五代史》、《风云会》相比,完全一致外,更为明显的是《平妖传》、《五代史》中许多诗词韵语完全抄自《水浒传》,甚至有的故事情节也和《水浒传》相同,这就使人对罗贯中续《水浒》不能再有所怀疑了。

《水浒传》和《平妖传》:

1.《水浒传》第七回回末诗:

农夫背上添心号,渔父舟中插认旗。

《平妖传》第三回回末诗:

农夫背上添军号,渔父舟中插认旗。

2.《水浒传》第四十二回,宋江梦九天玄女:

金钉朱户,碧瓦雕檐。飞龙盘柱戏龙珠,双凤帏屏鸣晓日。红泥墙壁,纷纷御柳间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卷虾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王家。

《平妖传》第七回,卜吉下井后,在井下看见一个去处:

金钉朱户,碧瓦雕檐。飞龙盘柱戏明珠,双凤帏屏鸣晓日。红泥墙壁,纷纷御柳间宫花;翠霭楼台,淡淡祥光笼瑞影。窗横龟背,香风冉冉透黄纱;帘卷虾须,皓月团团悬紫绮。若非天上神仙府,定是人间帝王家。

3.《水浒传》第五十八回回末诗:

飞蛾投火身倾丧,蝙蝠遭竿命必伤。

《平妖传》第十二回回前诗:

飞蛾投火身须丧,蝙蝠遭□(竿)命被坑。

4.《水浒传》第二十五回回末诗:

身如五鼓啣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平妖传》第十二回回末诗:

身如五鼓御山月,命似三更油尽灯。

5.《水浒传》第三十二回形容刘高的老婆:

身穿缟素,腰系孝裙。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铅华,生定天姿秀丽。云鬟半整,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愁,有闭月羞花之貌。恰似嫦娥离月殿,浑如织女下瑶池。

《平妖传》第十三回形容永儿容貌:

身穿缟素,腰系孝裙。不施脂粉,自然体态妖娆;懒染铅华,生定天姿秀丽。云鬟半整,有沉鱼落雁之容;星眼含情,有闭月羞花之貌。恰似嫦娥离月殿,浑如织女下瑶池。

6.《水浒传》第九十三回武松杀了方貌:

神器从来不可干,僭王称号讵能安?武松立马诛方貌,留于奸臣作样看。

《平妖传》第二十回回前诗王则被剐:

神器从来不可干,僭王称帝讵能安?潞公当日擒王则,留于妖邪作样看。

7.《水浒传》第六十二回卢俊义被押赴法场:

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皂纛旗招展如云,柳叶枪交加似雪。犯由牌前引,白混棍后随。押牢节级狰狞,杖刃公人猛勇。高头马上,监斩官胜似活阎罗;刀剑林中,掌法吏犹如催命鬼。可怜十字街心里,要杀含冤负屈人。

《平妖传》第二十回王则众人被剐:

两声破鼓响,一棒碎锣鸣。皂纛旗招展如云,柳叶枪交加似雪。犯由牌高贴,人言此去几时回;白纸花双摇,都道这番难再活。长休饭,喉内难吞;永别酒,□中怎咽。高头马上,破法长老胜似活阎罗;刀剑林中,行刑刽子手犹如追命鬼。请看当日凌迟者,尽是兴妖叛逆人。

8.《水浒传》第二十七回颂扬东平府尹陈文昭:

平生正直,秉性贤明。幼年向雪案攻书,长成向金銮对策。常怀忠孝之心,每行仁慈之念。户口增,钱粮办,黎民称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休,父老赞歌喧市井。攀辕截镫,名标青史播百年,勒石镌碑,声振黄堂传万古。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

《平妖传》第十一回赞美开封府尹包待制:

平生正直,秉性贤明。常怀忠孝之心,每存仁慈之念。户口增,田野辟,黎民颂德满街衢;词讼减,盗贼潜。父老讴歌喧市井。攀辕截镫,名标青史播百年。勒石镌碑,声振黄堂传万古。果然是慷慨文章欺李杜,贤良方正胜龚黄。

9.《水浒传》第一回宋仁宗临朝: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天香影里,玉簪朱履聚丹墀;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舆,凤尾扇开,白玉阶前停玉辇。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平妖传》第十七回宋仁宗早朝:

祥云迷凤阁,瑞气罩龙楼。含烟御柳拂旌旗,带露宫花迎剑戟。天香影里,玉簪朱履聚丹墀;仙乐声中,绣袄锦衣扶御驾。珍珠帘卷,黄金殿上现金舆;凤羽扇开,白玉阶前停玉辇。隐隐净鞭三下响,层层文武两班齐。

10.《水浒传》第二十二回回末诗:

说开星月无光彩,道破江山水倒流。

《平妖传》第六回回末诗:

说开华岳山峰裂,道破黄河水逆流。

11.《水浒传》第四十八回回末诗:

空中伸出拿云手,救出天罗地网人。

《平妖传》第八回回前诗:

从空伸出拿云手,提出天罗地网人。

12.故事情节相同:

《平妖传》第七回,卜吉下井遇圣姑姑,极似《水浒传》第四十二回,宋江梦见九天玄女的故事(文长不录)。

《平妖传》第八回,董超、薛霸押解卜吉刺配密州,树林里要加害卜吉,遇道人相救。极似《水浒传》第八回董超、薛霸押解林冲刺配沧州,野猪林加害林冲,得鲁智深相救。以上两处,不仅故事相同,语言文字也基本相同,甚至押解的公差名字也完全相同(文长不录)。

《水浒传》和《五代史》:

1.《水浒传》第二十三回,武松打虎:

景阳冈头风正狂,万里阴云霾日光。焰焰满川枫叶赤,纷纷遍地草芽黄。触目晚霞挂林薮,侵人冷雾满穹苍。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善中王。昂头踊跃逞牙爪,谷口麋鹿皆奔忙。山中狐兔潜踪迹,涧内獐猿惊且慌。卞庄见后魂魄丧,存孝遇时心胆强。清河壮士酒未醒,忽在冈头偶相迎。上下寻人虎饥渴,撞着狰狞来扑人。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去迎虎如岩倾。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爬处成泥坑。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鲜血染。秽污腥风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奄。近着千钧势未休,远观八面威风敛。身横野草锦斑销,紧闭双睛光不闪。

《五代史》第十回,安敬思(李存孝)打虎:

飞虎山前风正狂,万里阴云霾日光。触目晚霞挂林薮,侵人冷雾弥穹苍。忽闻一声霹雳响,山腰飞出兽中王。昂头踊跃逞牙爪,麋鹿之牲皆奔忙。牧羊壮士睡未醒,一羊撺过忙相迎。上下寻人虎饥渴,一掀一扑何狰狞。虎来扑人似山倒,人往迎虎如岩倾。臂腕落时坠飞炮,爪牙爬处成泥坑。拳头脚尖如雨点,淋漓两手猩红染。腥风血雨满松林,散乱毛须坠山崦。近看千钧势有余,远观八面威风敛。身横野草锦斑销,系(紧)闭双睛光不闪。

2.《水浒传》八十三回,辽国耶律国珍、耶律国宝装扮:

头戴妆金嵌宝三叉紫金冠,身披锦边珠嵌锁子黄金铠。身上猩猩血染战红袍,袍上斑斑锦织金翅雕。腰系白玉带,背插虎头牌。左边袋内插雕弓,右手壶中攒硬箭。手中掿丈二绿沉抢,坐下骑九尺银鬃马。

《五代史》第十八回,黄巢弟黄珪的装束:

头戴嵌宝三凤紫金冠,身披嵌珠锁子黄金甲,衬着那猩猩血染绛红袍,袍上斑斑锦织金翅雕。腰系白玉带,背插虎头牌。左边袋内插雕弓,右手壶中攒硬箭。手中握丈二一杆抢,座下赤兔红鬃马。

3.《水浒传》第七十二回,史进、穆弘诗:

浩气冲天贯斗牛,英雄事业未曾酬。手提三尺龙泉剑,不斩奸邪誓不休。

《五代史》第二十七回,刘智远诗:

浩气冲天贯斗牛,要将社稷一平收。何时得际风云会,定斩奸臣佞宰头。

4.《水浒传》第七十六回,宋江装束:

凤翅盔高攒金宝,浑金甲密砌龙鳞。锦征袍花朵簇阳春,锟铻剑腰悬光喷。绣腿绒圈翡翠,玉玲珑带束麒麟。真珠伞盖展红云,第一位天罡临阵。

《五代史》第三十回,李嗣源装束:

凤翅盔高攒金宝,浑金甲密砌龙麟。锦征袍花朵簇阳春,锟铻剑腰悬寒光喷。绣腿绒圈翡翠,玉玲珑带束麒麟。

5.《水浒传》第七十六回公孙胜装束:

如意冠玉簪翠笔,绛销衣鹤舞金霞。火神朱履映桃花,环珮玎珰斜挂。背上雌雄宝剑,匣中微喷光华。青罗伞盖拥高牙,紫骝马雕鞍稳跨。

吴用装束:

白道服皂罗沿襈,紫丝绦碧玉钩环。手中羽扇动天关,头上纶巾微岸。贴里暗穿银甲,垓心稳坐雕鞍。一双铜链挂腰间,文武双全师范。

《五代史》第三十回周德威装束:

如意冠,玉簪翠笔,绛绡衣,鹤舞金霞。精神凛凛映桃花,环珮玎珰斜挂。素道服,皂罗沿襈,紫丝绦,碧玉钩环。手中羽扇动天关,头上纶巾傲岸。贴里暗穿银甲,垓心稳坐雕鞍。胸中韬略鬼神瞒,文武双全师范。

6.《水浒传》第八十三回,大辽战将阿里奇装束:

戴一顶三叉紫金冠,冠口内拴两根雉尾。穿一领衬甲白罗袍,袍背上绣三个凤凰。披一副连环镔铁铠,系一条嵌宝狮蛮带,着一对云根鹰爪靴,挂一条护项销金帕,带一张雀画铁胎弓,悬一壶雕翎子箭。手掿梨花点钢抢,坐骑银花拳花马。

《五代史》第三十回高思继装束:

戴一顶三叉紫金冠,冠口内拴两根雉尾。穿一领衬甲白罗袍,袍背上绣三个凤凰。披一副连环镔铁铠,系一条嵌宝狮蛮带。着一双银根鹰爪靴,挂一条护项销金帕。带一张鹊画铁胎弓,悬一壶雕翎子箭。左手执一面金兽面防牌,背插飞刀二十回把;右手使一条浑铁点钢枪,座下一匹银色梅花马。

7.《五代史》第四十二回,五龙逼死王彦章:“史建唐布五方五帝阵,逼死王彦章”和《水浒传》第七十六回“宋公明摆九宫八卦阵”基本相同,都是按五行八卦排列。甲乙木、丙丁火、庚辛金、壬癸水、戊己土。八卦:乾坤艮震坎离巽兑,只是守阵的将军名字不同。

8.《水浒传》引首诗: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江山。寻常巷陌陈罗绮,几处楼台奏管弦。人乐太平无事日,莺花无限日高眠。

《五代史》末回回末诗:

纷纷五代乱离间,一旦云开复见天。草木百年新雨露,车书万里旧山川。

以上粗略统计,《平妖传》的许多诗词韵语以及部分故事情节共十多处完全抄自《水浒传》,或部分模仿其内容。所抄的文字,有的长达二百多字,有的是全文抄录,一字不改,有的略改几句或几字。而袭用的故事情节文字更长。《五代史》抄袭《水浒传》的诗词语约八九处。因为以上三书都是罗贯中自己的作品,所以可以无顾忌地任意借用。若是抄袭别人的作品,就会被人讥笑。任何一个有水平的作者,都不会大量抄用别人的文字,这足以证明《水浒》后半确为罗贯中所续写。

吕先生运用对比分析法,从《平妖传》的许多诗词韵语及部分故事情节与《水浒传》雷同或相似中发现问题,举引十分详细,用力甚勤,很见功夫,结论自然水到渠成,不容置疑。

逻辑分析推测入情入理

吕先生认为,罗贯中知道仅凭《水浒》的前半部,歌颂强盗,否定官府和朝廷,蔑视封建礼法的书,是难以拿到社会上去的。任何官府和朝廷都不会容许它的存在,而且作者很可能因此得祸。但他考虑到这是他老师的遗著,是老师的半世心血,同时又钦佩该书文章的精妙,不能使这样一部绝世奇文就此湮没无闻。要想使它保存下来,流传开去,必须改变前书的思想,反其道而行之,才能为官方所容。这就要首先泯灭梁山的造反精神,使梁山英雄接受朝廷的招安,转而效忠于朝廷。前部书中,宋江曾流露出愿受招安的思想,当时并无实际行动。虽然宋江有这种思想,但在梁山事业大发展的时期,众多好汉是不会在这种时候,反而向朝廷企求投降的。如第三十二回,宋江和武松都说过希望将来愿受招安的话,但到了第七十一回,宋江唱出“愿天王降诏早招安,心方足”时,第一个起来反对的就是武松。本来全书到排座次时已告结束,凭空又添了一段《庆重阳》,宋江唱了一段《满江红》,惹起一场争闹。吕先生怀疑这《庆重阳》一段和这《满江红》词,都是罗贯中后加的。罗贯中为了达到使梁山受招安的目的,先在此处埋下个伏笔,渲染一下气氛,然后一步步引向接受招安的道路。罗贯中知道在梁山事业正兴旺发达的时候,让梁山英雄一下子转向受招安,是很困难的。所以在受招安问题上颇费了一番心思,受招安的过程,写得一波三折,直至很久,各方面的矛盾一个个都解决了,最后才得以实现。他知道在梁山头领中真正有愿受招安的,只有宋江一人,就把宋江作为突破口,借宋江之手,把梁山一步步引向受招安的道路。宋江的投降,是克服了内外各种阻力,最后才达到目的。对内来说他一是靠他在梁山的地位和声望,二是靠弟兄们的忠义之情。他是山泊的总头领,上下都听他的号令。对梁山众人,他一是威压,二是动以忠义之情,忠义是封建社会江湖中人互助友谊的纽带。梁山众人,开始多是在忠义的号召下,一个个跟随宋江走向反抗的道路,最后又是在忠义的影响下,跟随宋江走上投降的道路。外部的阻力来自高俅、蔡京等四大奸臣,他们不顾招降梁山义军,一心只想赶尽杀绝,为此宋江还必须打通朝廷上的关节。他先是通过妓女李师师的枕上关节,以后又通过太尉宿元景的门路。作者知道如果招安进行得太顺利,未免抹杀了梁山的英雄气概,于是又设置了两赢童贯、三败高俅的两大战役,充分显示了梁山的威风,堵住了几个反对招安的奸臣的口,最后招安得以实现。本来受招安不是一件光彩的事,这样一来,倒使梁山众人落成了光荣体面地接受招安。虽然是投降,倒长了梁山的志气,灭了奸臣的威风。这样的描写,虽然有违历史的发展规律,但却能使众人接受。

投降之后,接着便使梁山众将去征辽和讨平方腊。吕先生认为,征辽的事,是作者虚构。平方腊在史籍里有记载,但宋江不过是作为一个裨将从征而已,并无事迹可言。此处却把宋江作为一个统帅,率领梁山人马,几经血战,讨平了方腊。本来《水浒》前半,歌颂的是梁山英雄反贪官反政府的造反精神,可以说这是全书的灵魂。可是一旦投降了朝廷,等于是梁山自己毁灭了这种精神,等于抽去了前书的灵魂,使英雄形象变了颜色。作者为了使梁山投降之后,英雄形象仍然能够站起来,于是通过征辽和平方腊两件大事,让他们为国家立下大功,个个成为国家的功臣。征辽反映了他们的民族思想,宣泄了数百年的民族积愤。平方腊在他们看来,则是为国家戡乱,为人民除害,如此则英雄亦足不朽。最后宋江等人遭到奸臣陷害,以悲剧结束,更能赚取人们的同情。如此,既符合罗贯中的一贯思想,又完成了罗贯中的续书目的。吕先生指出,后续下半部虽然较前大为逊色,但还能言之成理,与前半部还能衔接得上,其中一些矛盾,还能自圆其说,使之成为一部大书,流传至今。没有后半部,虽有前半,在当时是很难公开问世的。罗贯中续《水浒》,从这点上看可以说是他的一大功劳。至于文字上,虽不如前半精彩,也颇有可取之处。如陈桥驿滴泪斩小卒,涌金门张顺归神,鲁智深浙江坐化,宋江等神聚蓼儿洼,写得都比较生动感人。

吕先生运用逻辑分析法,因果“顺推”和“逆推”相结合,娓娓道来,虽未见文献依据,但分析头头是道,推测亦入情入理,很有见地,易为读者所接受。

王道生《施耐庵墓志》可信

王道生的《施耐庵墓志》,在学界存在争议,吕先生重新提出,认为可信,尤为令人关注。吕先生说:“关于王道生所写的《施耐庵墓志》,曾由何心(《水浒研究》,古典文学出版社1957年版,第14-21页)、戴不凡(《小说见闻录》,浙江人民出版社1980年版,第102-113页)、张国光(《〈水浒〉祖本探考》,《江汉论坛》1982年第1期)几位先生提出批评,认为是伪作。后来刘冬(《施耐庵生平探考》,《中华文史论丛》1980年第4辑)、张惠仁(《〈施耐庵墓志〉真伪问题》,《群众论丛》1981年第3期)两先生对他们作出有力的反驳,认为王道生所写《墓志》是可信的,此后未见有人再作出答辩。两方辩论的具体内容,此处不予重述,在我是同意《墓志》是可信的。”

欧阳健在《内江师院学报》2012年第1期撰《古代小说作家考证的信与疑》一文中指出:“王道生的《施耐庵墓志》,有些学者不承认,理由是发表的时间比较晚,有造假的嫌疑。其实民国对地方志修撰非常重视,省有省志,府有府志,县有县志,乃至山、镇都有志。这些地方志都是研究中国历史的重要资料,学术界给予很高的评价。1918年,方志大家李详(李审言)倡续《兴化县志》。他是中央研究院特聘的十二个研究员之一,还有鲁迅、胡适,李详的威望当时远高于鲁迅和胡适。李详对编方志有系统的理论,亲自编写了很多方志。《续志》坐办兼分纂人刘仲书,到白驹镇调查古迹名胜,见施氏宗祠供有施耐庵先生神主,疑即《水浒》作者;又到施家桥借得《施氏家谱》,见有淮安王道生作《施耐庵墓志》和施耐庵《家传》,便抄了下来。李详审订后以为:‘施耐庵先生因为著《水浒传》而坐过大牢,也因为著《水浒传》享了大名,可惜他的生平事迹,不独胡欧张梁四种县志未采入载明,就是他的子孙谈到他的真相,也是讳莫如深。现在民国成立,文字既不为科举所束缚,人物又不为专制政体所限制,县志有所记载,从此更没有什么顾忌,那末,大文学家的施耐庵,我们可以从宽采访他的古迹和遗闻,一一载入《补遗》栏中。’(刘仲书《施耐庵历史的研究》稿本,藏兴化市图书馆)《兴化县续志》载录的若非施耐庵而是别一历史人物,恐早就被采信了。1952年10月文化部调查团《再次调查有关施耐庵历史资料的报告》清楚记载:‘我们在兴化王益谦(续修兴化县志委员会职员,任书记员)先生手,得到续修《兴化县志》时有关施耐庵的材料原稿两份。’经鉴定:‘原稿《施耐庵墓志》和《兴化县续志》上所载的原文是毫无出入的。’(《明清小说研究》第4辑,1986年12月)王道生《施耐庵墓志》完全可以放心地用作文献。”

由林骅、史实整理的《纪念文化部关于施耐庵身世调查60周年暨<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报告>发表30周年学术座谈会述要》(《文学与文化》2012年第5期)认为:“上世纪初以来陆续发现的《施氏家簿谱》、《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等文物史料,在那个缺少功利思想的年代,应该说是确凿可信的,由此可以确认兴化施耐庵的存在。至于在学术界存在一些认识上的分歧是可以理解的。在我国备受歧视的通俗小说的传播过程中,出现某些记载可疑,或者故老传闻失实的情况,并不奇怪,应从总体上看待它的真实性。解读上的细微歧义,不构成是非问题。王道生的《施耐庵墓志》也可能存在这一情况,但不可一概否定。该墓志是较完整的文献,由于发表时间较晚,与胡瑞亭的版本有简繁之分,先后之别。1952年文化部调查团《再次调查有关施耐庵历史资料的报告》认为,经鉴定‘原稿《施耐庵墓志》和《兴化县续志》上所载的原文是毫无出入的’。1982年的调查因故没有看到这份报告,留下了遗憾。”

北京大学历史学系教授王晓秋在《人民日报》2014年11月20日撰《历史岂能任意颠覆》一文中指出:“当前,社会上有一股历史虚无主义思潮,就是对历史研究实事求是原则的破坏和挑战,其形形色色的表现颇具迷惑性。”“对历史虚无主义思潮,我们需要提高警惕。历史决不能任意颠覆,随便戏弄。我们必须坚持实事求是原则去研究历史,尊重与维护历史的尊严。”在施耐庵研究中,同样有一股历史虚无主义思潮,有人认为施耐庵是“子虚乌有”,有人认为施耐庵是“神龙见首不见尾”的人物,如浙江有个教师杨大忠,在《文学与文化》2014年第3期撰《<关于施耐庵籍贯“习称”及其他>辨》一文中说什么“被前贤批得体无完肤、已被确证为伪物的王道生《施耐庵墓志》”,全盘否定王道生的《施耐庵墓志》,否定兴化施耐庵,完全是无稽之谈!试问杨先生,王道生《施耐庵墓志》何时被哪位“前贤”批得体无完肤,又何时被何权威部门“确证为伪物”?杨氏不妨好好研读一下上述文献,全面深入地理解施耐庵研究的学术史,如果良知还未泯灭的话,就不会这样信口雌黄了!杨氏根本就没有到江苏省文物保护单位“兴化市施耐庵墓”和兴化市新垛镇施家桥村“施耐庵故居遗址”做过田野考察,没有对历史文献进行实事求是的调研考证,不知他有何发言权?有何底气撰文作“辨”?“没有调查就没有发言权”,这是经典名言、通行常识。杨氏作为一名人民教师,难道不需要好好检点自己“为人师表”的道德规范?反省和端正自己轻率浮躁的学术操守?

调查成果应予彰显

必须清醒地认识到,之所以今天在学术界仍出现这样的歧见和杂音,是因为根子通在1952年、1982年施耐庵身世调查的成果未得彰显。区区以为,1952年、1982年以来施耐庵身世调查的成果是厚重而丰硕的,然而由于不适当的行政干预,致使调查成果未能彰显。《水浒传》作者施耐庵的身世调研是纯学术问题,理应由学术界通过学术研究的途径和方法自主解决,务必坚持实地认真调查,坚持实事求是考证,坚持全息思维、系统思考。当年参与调查的学者而今大都谢世,其成果来之不易,弥足珍贵。在其他地方没有发现任何实质性否证的情况下,现在是到了坚决采信施耐庵身世调研成果,可以认定兴化白驹场施耐庵《水浒》著作权的时候了。

一、1952年施耐庵身世调查成果

1952年第21号《文艺报》所载刘冬、黄清江的《施耐庵与〈水浒传〉》和丁正华、苏从麟的《施耐庵生平调查报告》,引起《人民日报》总编辑邓拓和文化部部长沈雁冰的高度重视。在周恩来总理的关怀下,1952年秋至1953年春,由聂绀弩、谢兴尧、徐放、钱锋组成的中央文化部调查团奉命南下,在苏北区党委李守章、苏北文联丁正华、兴化县政府卞振声、盐城耆老周梦庄等陪同下,先后调查了兴化城、淮安城、大冈乡、施家桥、施家舍、施家庄、白驹镇、安丰镇等处,以及江阴、常熟一带。所到之处,查阅了大量地方文献,访问了许多遗老和施氏后人,记录了诸多民间口碑。调查得到广大群众的热情支持和积极协助,获得许多新的资料。调查报告当时因故未公布。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三十二年后的1986年,徐放的《再次调查有关施耐庵历史资料的报告》得以重见天日,钱锋、谢兴尧直至上世纪八九十年代还陆续撰文,对苏北兴化施耐庵作出历史交代。聂绀弩虽未有专文发表,但从给盐城地委和何满子、胡乔木等人的信函中,表露了他晚年对《水浒》作者施耐庵的异常关注、焦躁不安和悄然转变的心迹。

1.聂绀弩的态度

聂绀弩(1903—1986),1952年中央文化部施耐庵身世调查团团长,时任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兼古典部主任。

在1952年施耐庵身世调查中,应该说调查团一行的态度是一致的。据徐放说,聂绀弩当时为什么否定,原来是“上面有人不同意”(施金根:《驹隙拾遗·一位值得尊敬的法官》,吉林出版社2005年版)。这从聂绀弩1982年6月19日给盐城地委的复信可以看出:“我等调查所得材料,均已由钱锋同志经手,交与文化部,由文化部办公厅主任赵沨同志点收,以后又由我向中宣部副部长胡乔木同志一再作了经过汇报,形诸笔墨者,乔木同志均认为是风影之谈,无可依据,不发表了事。”由于胡乔木不同意发表,“一再作了经过汇报”也无用,聂违心所作的“苏北连施耐庵的影子也没有”(聂绀弩:《<中国古典小说论集>序》,上海古籍出版社1981年版)的论断,其实是胡乔木“风影之谈”的转述,并非是聂绀弩的真实意思。聂在《人民文学》1953年第6期撰《〈水浒〉是怎样写成的?》一文中对“施耐庵根本没有这个人”的说法提出了批评:“说施耐庵根本没有这个人,是因为关于施耐庵的身世的材料出奇地少。岂止施耐庵,罗贯中的材料又何尝多呢?……在这样的书里找不出太多的关于他们的材料,就认为根本没有这个人,也是武断。”这才是聂绀弩的真实态度。

1982年的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研究,引起了聂绀弩的异常关注,多次致信何满子了解情况。1982年5月8日他致“满子兄”的信说:“你到江苏走了一趟,何不将经过告我,这事与我有关,亟盼知道……现在出土文物,不知出在何处,又为何物?怎不萦念!务请详示,开我茅塞!或已见报纸,能借一观尤佳。”(《聂绀弩全集》第9卷,武汉出版社2004年版,以下聂的引文未注者均出于此)1984年1月27日致“满子兄”的信中又说:“关于《水浒》,学者们已定为施作,施的四世孙墓的发现,可以证明,据《水浒新议》说。”1984年8月7日致“满兄”的信中还说:“关于金、《水》、施公案,我与兄并无不同意见,以为不同者,亦小节也,不足道也……我不想砍倒什么,只是未见树立什么……”何满子是肯定兴化白驹场施耐庵的。他在1982年7月8日《光明日报》撰《施耐庵之谜——江苏兴化、大丰施氏家族文物实察记》中认为:“根据上述确凿可靠的出土文物及较可信的文字材料,大致可以推定:元末兵起时确有一个字彦端的人,曾经流寓过浙江(与前人所记“武林施某”合;但如果他又叫施耐庵,则耐庵当是他的别号)。明初又回到原籍兴化白驹场(今分属兴化、大丰两县),其人与家族都葬在兴化施家桥……如果大胆设想一下,则以下的推断应该不算捕风捉影的凿空之论,即:这个施彦端在流寓钱塘时,可能是一个相当出名的书会中人,以耐庵居士为艺名,编写或说唱《水浒传》(所以早期《水浒传》署‘施耐庵的本’)。”聂去世前一年即1985年1月30日致何满子的信说:“现在谈我本人给你的一件不愉快的事……你我认识一场,总是我在麻烦你,总是你在为我服务。真是抱歉。你说何时要来京的,想是没来。文代会会来吧,务必到寒居一次。老兄,我满八十二岁了!也许活着就是为等你。”急着等何满子要请教什么?弄清他到江苏走了一趟的新发现是也!

聂晚年一再关注施耐庵的考察研究,心虚不安,就是这种自责心理的表现。尽管胡乔木对晚年患病的聂关怀备至,主动为聂的诗集写序,然聂绀弩并不领情。“1982年人民文学出版社出版了他的《散宜生诗》集,很快轰动了文坛,当时一位知名作家问及聂怎么能请到一位大人物作序时,忿极的聂绀弩倚案而立,怒气冲口而出,厉声切齿道:‘妈的个B,我的书本来是好好的,就叫那篇序搞坏了!’”(章诒和:《斯人寂寞——聂绀弩晚年片断》,《新文学史料》2003年第3期)。据时任山西高院法官、侠肝义胆营救聂绀弩获释的朱静芳老人当年给施耐庵后裔施金根的复信说:1952年调查的内容,“所有历史资料全部在上面,写得清清楚楚,尤其是某某某说(水浒)是别人写的,不是施耐庵写的……这就是聂绀弩的伟大,全部交代的明明白白。”(施金根:《驹隙拾遗·一位值得尊敬的法官》,吉林出版社2005年版)聂出狱后曾题诗《赠朱静芳大姐之并州》。应该说,晚年的聂绀弩对施耐庵的身世经历了一个异常关注——焦躁不安——悄然转变(自白“我不想砍倒什么”)的复杂心路历程。

2.徐放的态度

徐放(1921-2011),1952年中央文化部施耐庵身世调查团团员,党支部书记。建国初时为人民日报社《星期文艺》、《人民文艺》副刊专版及文教编辑。1955年因所谓“胡风反革命集团”案蒙冤入狱。1980年平反后历任《人民日报》文艺组编辑、群工部副主任、高级编辑、记者。

徐放在《明清小说研究》1986年第4辑撰文指出:“《再次调查有关施耐庵历史资料的报告》,在有些研究《水浒》及其作者的学者、专家们看来,不一定有什么价值。但是还是把它公诸于世了。这主要是因为我觉得:第一,对1952年秋到1953年春的这次调查,应该做出一个交待。第二,则是我确实认为,无论它的价值大小,都应当成一份‘记录’保留下来。本来,从50年代开始发表有关施耐庵的调查材料以来,就有人对此持否定态度。理由是很多的,但其中有一个带根本性的观点,便是认为:所有这些‘资料’,都不过是一些‘不见经传’的‘民间传说’,并不足为据。笔者认为:把在苏北施族关于他们祖先的某些口耳相传下来的‘家史’,都看成是‘民间传说’,或以‘民间文学’视之,不一定是妥当的。我们都能以马克思主义的历史观点和文艺观点为指导,抱着实事求是的态度,对所研究的一切问题,都能够详细地占有材料,去粗取精,去伪存真,由彼及此,由表及里,引出正确的结论,从而还‘水浒’及其作者以本来面目。这份‘报告’,从1953年迄今,同笔者的命运一样,风雨沧桑,已经过32年流水,特别是经过十年内乱的洗劫,它之所以还能够保存下来,完全有赖于原辽宁省辽阳市甜水公社塔湾大队党支部副书记王力华同志。是她,在我处于被批得死去活来,连大声咳嗽都会构成罪行的那些最艰难的岁月里,不仅给过我个人以无私的友助,也把这份‘报告’连同我的某些其它手稿一起,埋在她家屋后的檐底下,直到十一届三中会之后,才同我一样,重见天日。”黄俶成在1990年2月“海峡两岸学者明清小说金陵研讨会”上拜晤徐放时,徐先生对他说:“我与兴化施家无亲无故,不必为他们冒认祖宗。但是根据我亲闻亲睹的大量口碑、文物、史料,施耐庵确有其人,不容半点怀疑。”(《施耐庵与<水浒>》,上海人民出版社2000年版)

3.谢兴尧的态度

谢兴尧(1906-2006),1952年中央文化部施耐庵身世调查团团员,时任《人民日报》社图书馆馆长。精于清史,特别是太平天国史研究,与简又文、罗尔纲并称名家。学界评论他著文“不以哗众之辞,不作违心之论”。1998年他以92岁高龄赐稿山西古籍出版社,出版了《堪隐斋杂著》。书中所载的《梁山泊的水与施耐庵》一文,是一位富有良知的史学家本着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对施耐庵编写《水浒》,认定是与兴化、盐城、江阴一带有关的有力考证。

谢兴尧在《梁山泊的水与施耐庵》(《堪隐斋杂著》,山西古籍出版社1998年版)一文中指出:“从‘水浒‘故事本身和地理环境的形势,确是深深影响《水浒传》的作者……梁山泊在金是小流湖泊,犹未全淤,到元末则完全涸竭,至明代则沧海变为桑田,面目全非矣……施耐庵是元末明初人,他何所见而著笔,以何地为背景写出了《水浒传》?因此梁山泊水的问题,是施耐庵写《水浒传》的根本问题。有人怀疑施耐庵是否到过山东梁山。1952年我与人民文学出版社副总编辑聂绀弩到江北考察施耐庵历史,住于扬州,往来兴化、高邮、宝应、盐城等处,在兴化白驹镇施家桥……周巡各地,只见一片汪洋,满湖芦苇,港汊纵横,无路无涯……按白驹镇施家桥的住户,施姓最多,均称系施耐庵的后裔,村民父老亦能娓娓讲述耐庵著书的故事。因此,有冯柳塘撰的《从宋史中看水浒》(见1943年9月1日至10日《新闻报》),他认为梁山水泊,即高邮、宝应一带的水村湖沼;所谓蓼儿洼、宛子城,皆张士诚起兵之地。并详加考证,绘图说明。盐城伍佑镇周梦庄所撰《水浒传本事考》,亦谓:‘梁山水泊即高邮湖泽。’……据此,则梁山泊水的问题,似可得到一个肯定的答复。施耐庵曾在江阴住过,江阴流传许多施耐庵的故事……关于施耐庵在江阴生活写作故事,流传之广,不亚于兴化、盐城。据我们调查所见所闻,可以说关于施耐庵在江南北演说《水浒》,编写《水浒》,与此二地有关,似可论定。”

4.钱锋的态度

钱锋(1925- ),1940年参加革命,1952年中央文化部施耐庵身世调查团团员,时为《中国青年报》文艺组编辑,中央文学研究所第一期学员,离休前系安徽省文联专业作家,享受厅局级干部待遇。

钱锋在《江淮文艺》1980年第12期撰《施耐庵写〈水浒传〉的故事》,记述了“叫化子打狗和武松打虎”、“18根扁担与108将”、“两个‘潘’姓女人的由来”三个故事。他认为:“我们在苏北开展的施耐庵身世调查有三四个月的时间,都是围绕着这一大圈大量的传说展开的。施耐庵在兴化一带,有子孙后代,有宗祠,有坟墓,我们认为施耐庵确实是兴化人。我编了个顺口溜:‘说兴化道兴化,兴化本是施耐庵的家;要问施耐庵是什么人,他是写水浒的大作家。’”“兴化施耐庵墓我们去看过……施耐庵脚印的具体地点回忆不起来了,这件事给我的印象很深。有一家房子很旧,据说施耐庵在这住过,正好走到那,有个街道,我们也把脚印伸进去量一量,记得当时是聂绀弩先量脚印的,我是最后一个量的。我记得量过后还风趣地说:‘乖乖,施耐庵大文豪脚也大,我是小作家所以脚不大。’”(《钱锋谈1952年施耐庵身世调查》,《博览群书》2012年第6期)

综上所述,1952年中央文化部施耐庵身世调查团4位成员中,徐放、谢兴尧、钱锋三位都认为《水浒》作者施耐庵是兴化一带人,虽然聂绀弩未撰专文,但晚年显示了他内心深处被扭曲后的妥协和无奈,以及悄然转变的复杂心态。1952年施耐庵身世调查的成果是显而易见的,绝非是胡乔木所说的“风影之谈”。由于聂绀弩当年违心地听命于胡乔木,胡乔木的不适当行政干预,是1952年施耐庵身世调查成果未得彰显的直接原因。而这其中似与陈伯达肯定“苏北的施耐庵”有关。建国初,胡乔木和陈伯达都很关注《水浒》及其作者的研究。聂绀弩1951年11月20日致胡乔木的信中说:“接到你的信,知道我对水浒的意见,得到你和伯达同志的同意,非常高兴。”(《聂绀弩全集》第9卷,武汉出版社2004年版)欧阳健撰文记述:舒芜在《首都学术界讨论施耐庵文物史料问题座谈会》上发言说:“我53年到人民文学出版社,当时在外地看到报纸,也是很轰动,施耐庵的问题解决了,报纸上说的很热闹。《水浒》最初的本子,关于本子的作者,全是肯定的;后来的本子又没有说,还有读者来信问这件事。当时调查发现问题,不能肯定;竭力主张肯定的是陈伯达,不同意见不好说。社会上看调查无结果,有看法。这件事印象很深。”(《二会刘世德》,《耐庵学刊》第21期)持不同意见的领导就是胡乔木。陈伯达竭力主张肯定“苏北的施耐庵”,胡乔木多次怀疑“苏北的施耐庵”,个中玄机,着实耐人寻味。

欧阳健撰《高水准的社会历史调查——1952年文化部施耐庵调查成果评估》一文认为:“1952年文化部以聂绀弩为首的施耐庵调查组,路子是对头的,方法是科学的,堪称解放后首次高水准的社会历史调查,所取得的科研成果,具有极高的科学价值和深远的历史意义。”(《厦门教育学院学报》2011年 第1期)

二、1982年以来施耐庵身世调查成果

随着1962年施耐庵之子《施让地照》、1979年施耐庵曾孙《施廷佐墓志铭》和1981年《施氏长门谱》等一系列有关《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文物史料的相继发现,江苏省社科院于1982年4月18日至25日,邀请国内部分《水浒传》研究专家,对兴化和大丰进行了实地参观和认真考察。4月25日于扬州萃园,张志岳、朱一玄、范宁、刘操南、何满子、刘冬、张啸虎、袁世硕、李灵年、王俊年、卢兴基、张惠仁、章培恒、王立兴、马蹄疾、欧阳健等16位专家学者签署了具有历史意义的《对江苏省新发现的关于〈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报告》。《考察报告》指出:“墓志铭表明元末明初在现江苏省兴化施家桥和大丰白驹镇一带,有一位施以谦之父、施廷佐之曾祖的施彦端,这位施彦端与新发现的民国七年过录载有乾隆四十二年序的《施氏长门谱》所记施以谦之父‘彦端公字耐庵’的‘彦端’相符。因此结合以往发现的文献资料和大量的民间传说,元末明初在江苏兴化白驹一带,有一位施耐庵的存在是可信的。”(《江海学刊》1982年第4期)

1982年2月至5月间,在《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文汇报》、《新华日报》等报纸上先后发表了一系列消息和报道,几乎一致断言苏北兴化一带的施耐庵就是《水浒传》的作者。一些来兴化、大丰考察的知名学者回去后发表了颇有影响力的文章,一些文化名人闻讯后也纷至沓来寻访调查。

章培恒(1934-2011)在《中华文史论丛》1982年第4辑撰《〈施耐庵墓志〉辨伪及其他》指出:“1982年4月,江苏省社会科学院文学研究所邀请部分《水浒》研究者至兴化、大丰阅览有关施耐庵的材料,并进行学术讨论。我参加了这个活动,感到很有收获。过去对于《水浒》作者施耐庵是否兴化人的问题,在学术界是有争论的;可以说,大多数研究者不相信这一点……在这次活动中,我们看到了一些以前所没有发表过的材料,其中最重要的是出土的《处士施公廷佐墓志铭》和1918年抄本《施氏家簿谱》;此外,还通过社会调查弄清了一些以前的调查中所遗留的问题……同时也有助于说明《水浒》作者施耐庵当为兴化人。”

袁世硕(1929- )在《东岳论丛》1983年第6期撰《〈水浒传〉作者施耐庵问题》认为:“原籍兴化、流寓江南的施耐庵与钱塘施耐庵,在里籍上并无矛盾。”他在2012年4月12日致兴化施耐庵纪念座谈会筹备组的来函中进一步指出:“30年前应邀参加施耐庵文物史料考察活动,原本对《水浒传》作者问题,无所适从,几天的考察、参观,使我萌生了一种自以为最贴近历史事实的判断:《水浒传》的原创者施耐庵,原籍兴化(大丰),流寓杭州。”

卢兴基(1933- )在1982年11月6日《文汇报》撰《关于施耐庵文物史料的新发现》中认为:“我们可以初步断定苏北兴化、大丰一带施氏家庭的这位祖先施彦端即《水浒传》作者施耐庵。”三十年后他又在《明清小说研究》2012年第4期撰《解开“施耐庵之谜”》认为:“《水浒传》作者施耐庵是不是江苏兴化一带施姓一族自认的祖先施彦端?本文从我国通俗小说的文学生态和传播史出发,认为一个地区口耳相传中的错杂纷乱、疑信参半,恰是它历史悠久的证明。而清代晚近施姓谱系、碑志的文字楦入,是《水浒》普及以后与口传系统的合流,施彦端应即施耐庵。”

王朝闻(1909-2004)1982年4月23日于兴化寻访调查后题词(存兴化市博物馆)指出:“水浒作者施耐庵历史资料的发现、保存和保护,对文学史研究将会产生推动作用。”

冯其庸(1924- )在《社会科学战线》1987年第3期撰《走自己的路——王同书〈施耐庵研究论集〉序》,回顾了前几年到兴化、大丰调查有关施耐庵的文物和遗迹后指出:我“坐了船穿行于水乡港汊之间,这种纵横交错、四通八达的水道,确有点水泊梁山的味道。”冯先生认为,字耐庵“这旁加的三个字,与原来抄写正文的是一个人的笔迹,只要仔细辨认就可以看出,尤其明显的是那个‘字耐庵’的字,与相邻的四个‘字’笔势完全一样,‘耐庵’两字虽未找到同样的字,但仔细分析其笔势,与正文抄写者的笔迹也完全一样。这说明这三个字,虽系旁添,实际上是一个人写下来的,很显然是抄漏后补添上去的。这种情况并不难理解,试想我们现在抄写东西,能保证一字不漏吗?如果我们抄漏了又自己补抄在旁边,别人却说这不能算数,因为是旁添,这我们能同意吗?因此,这施谱上抄漏后原笔旁添的三个字,我认为应与正文一样看待,不能因为旁添而不承认它的重大的史料价值。”“何况在封建社会里,施耐庵是个危险人物,思想带有叛逆性,在这种情况下,如果不是他们的老祖宗,又何必要旁添上这个具有强烈的危险性的人物呢?”对于上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兴化、大丰一带发现的文物史料,冯其庸认为:“这是二百多年来研究《水浒》作者的重大发现和突破。”(《盐阜大众报》1982年5月14日)

刘世德的《施耐庵文物史料辨析》在《中国社会科学》1982年第2期发表后,受到多位学者的反驳,最具代表性的当数刘冬(1922-2007)的《施耐庵文物史料辨正——兼答《施耐庵文物史料辨析>》(《施耐庵研究》,江苏古籍出版社1984年版)和张惠仁(1932-2001)、王同书(1938- )的《评刘世德施耐庵文物史料辨析》(《陕西理工学院学报(社科版)》1985年第1期)。

刘冬的辩文,从讨论的前提开始,对刘世德的《辨析》一文逐条进行辩驳,如:(一)关于“写在行侧”的“字耐庵”三字,字形较正文小、“墨色较正文谈而浮”、“当非一人所写”的问题,刘冬举《江苏省公安厅刑事科学技术鉴定书》的结论“‘字耐庵’三字与《施氏家簿谱》字迹同为一人所写”和据“徐放同志回忆,他们当时收集的族谱有七八份之多,而且‘字耐庵’三字一律写在行侧”加以说明;又指出把彦端与耐庵联系在一起的,并非只有乾隆谱、咸丰谱,祠堂中的神主牌也有字耐庵的记录。(二)虚采远古同姓名人为祖先不足为奇,“但决不会把另一个名人的名字写在自己确知的祖先身上,合二为一。因为这样一做就首先污辱了他的祖先。按兴化白驹施氏既按族谱确知其苏迁始祖为施彦端,决不可能把一个无关的‘名人’施耐庵,与彦端合二为一。那样就直接地污辱了祖妣季氏与申氏,从而也污辱了自己。”

张惠仁(1932-2001)早在《群众论坛》1981年第3期发表的《<施耐庵墓志>的真伪问题》就对“墓志的格式”、“年号的称谓”、“墓志的作用”、“施耐庵中进士的年代”、“施耐庵著作的种类”逐条进行辨析,论述了王道生的《施耐庵墓志》可信。后来张惠仁、王同书署名“卫诗”、“林同”,合撰《评刘世德<施耐庵文物史料辨析>》一文认为:“(一)《辨析》对施耐庵文物史料的辨析,均是撷取否定论者之片面见解,再加自己的臆测和发挥,论述经常以偏概全,征引有关史料不符合历史全貌,去留褒贬随心所欲,论证方法多处表现形而上学,因而其所得之对施氏文物史料全盘否定的‘简短的结论’(一、十五除外)是不实事求是的、不科学的。(二)《施氏家簿谱》中‘字耐庵’三字与其它文字系一人所写,且在乾隆之前,其内容即已在施氏家谱、家族中存在。(三)《施氏家簿谱》、《施廷佐墓志铭》从不同角度相互补充证实白驹施彦端确有其人,且即《水浒》作者施耐庵。(四)1952年发现揭载的资料如《施氏族谱》、王道生《施耐庵墓志》(指胡瑞亭过录本)等,到目前为止,尚无充分论证加以全盘否定。”张惠仁还在所著由冯其庸和常征分别作序的《水浒与施耐庵研究》(延边大学出版社1988年版)一书中,就“施耐庵之谜”作了探索,针锋相对地批驳了何心、戴不凡、聂绀弩等否定《施耐庵墓志》的真实性及所谓“施耐庵连个影子也没有”的种种理由,从而也否定了胡适所谓的“施耐庵大概是‘乌有先生’‘亡是公’一流的人”、鲁迅所谓的“疑施乃演为繁本者之托名”的论点,在学界引起瞩目。该著还设专章对施彦端即施耐庵进行考论,从名讳学的微观层次,从古人命名、取字、称号的关联性方面,“‘解开施肇瑞、施彦瑞、施耐庵的名字号之奥秘,使一切反对者都噤若寒蝉’(喻蘅教授语);为论证施耐庵乃实有其人,乃现今苏北兴化、大丰一带施族祖先,起了重要作用。”(《施耐庵生卒年研究有突破——访北京市社科院研究员张惠仁》,《北京社会科学》1999年第3期)冯其庸所作之《序》指出:“读张惠仁的文章,我似乎觉得有一种‘放心’之感!”常征所作之《序》亦指出:“我对张惠仁君的论辩十分欣赏。”“我认为从考据学的角度看,都是不易之论。”

海峡两岸合作发展基金会顾问、台湾专栏作家协会秘书长、前《中央日报》总经理、山东郓城人李在敬在《中央日报》1992年11月20日撰《梁山泊是施耐庵的故乡》一文中认为:“兴化县即是梁山泊。施耐庵的故里兴化县施家桥,据查勘其地理环境,为四面环水,周围阡陌纵横,如不熟悉路径,很容易迷路,而这水乡泽国的风貌,与《水浒传》中对梁山泊的描述非常相似,施氏笔下的梁山泊似是以其故里为蓝图而撰写的。根据此一发现,《水浒传》七十回本,似应为施耐庵所作无误,同时也可证明,他写《水浒》虽以位在山东西南部的梁山泊为《水浒传》的地理背景,但他未到梁山泊实地勘察地形,而以故乡施家桥的地理环境为设想,而加以构写的。古时交通不便,文人闭门虚构,写的又非正史,应是常有的事,文采如苏东坡,他所写的赤壁赋,地理环境就不对,可为一大例证。”

综上所述,1982年以来施耐庵身世调查的成果是厚重而丰硕的,它将1952年施耐庵身世调查的成果大大向前推进了,更加臻于历史的真相。其实,早在1952年8月由人民文学出版社校订出版的《水浒》(七十一回本)出版说明中就讲:“《水浒》一书,过去相传是施耐庵的作品,但施耐庵的历史材料,人们所知甚少。因此,关于《水浒》的作者,是有不同看法的,甚至有人怀疑施耐庵是一个假名字。最近有人从江苏《兴化县续志·文苑》里找到他的墓志和传记。从这两个文献来看,施耐庵这个历史人物是完全无可怀疑的,而《水浒》是施耐庵的创作,也无可怀疑。”鉴于此,我们务必本着对历史负责和前辈学者劳动成果的尊重,善待自己的历史遗产和长期形成的研究传统,绝不容许不负责任的怀疑和责难、任意颠覆和随意苛求,以支流而否定主流,以个别现象而否认本质,坚决反对历史虚无主义,尊重和维护历史的尊严。

可喜的是,由中宣部批准,文化部、中国文联、财政部主办,中国美协承办的“中华文明历史题材美术创作工程”,公布的第131项选题关于“四大名著”的简介中将“钱塘施耐庵”与“兴化施彦端”认定为同一个人:“施耐庵(公元1296—1371年),名耳,又名肇瑞,彦端,字子安,号耐庵。”(《人民网-时政频道》2012年5月25日)这是权威部门对主流学术成果的认可,是对先贤的告慰。回良玉同志在《新华日报》2014年9月8日撰《我所认知的水乡情韵》一文中,对“施耐庵是兴化人”予以进一步确认,是完全符合历史事实的,充分反映了文化界广大有识之士和施耐庵故里人民的共同心声,这实在是一件令人振奋的事。若是先贤泉下有知,应当甚感欣慰吧!

(责任编辑:谭淑娟)

WhoonEarthistheAuthorofTheWaterMargin——Lü Naiyan’s Commentary on Luo Guanzhong’s Sequel toTheWaterMargin

MO Qi-kang

(Taizhou Historical and Cultural Institute,Taizhou Jiangsu 225700, China )

In the writing ofOnLuoGuanzhong’ssequeltoTheWaterMargin, Lv naiyan discriminated contradictions between the front and back parts inTheWaterMargin.For instance, Liangshan heroes’ valuable spirit of anti-corrupt officials and anti-despotic forces completely changed in the second half, and giving in upon the government is obviously against the law of historical development.This was right close to Luo Guanzhong's consistent idea of maintaining the feudalism against peasant uprisings, which was also found inThestoryofSansuiGhostPacificationsandTheRomanceofLate-TangandFiveDynastieswritten by him, and then it was revealed that the first half ofTheWaterMarginwas Shi Naian’s original writing but the second was the sequel by Luo Guanzhong, which madeShiNaian'sEpitaphbelievable written by Wang Daosheng.The commentary further pointed out that the inappropriate administrative intervention resulted in Shi Naian's life experience uncertain in 1952 and1982.Without other falsification materials, it is right time to identify the copyright ofTheWaterMarginby Xinghua Baiju Shi Nai’an.

Lü Naiyan;TheWaterMargin; Shi Nai’an; Luo Guanzhong

1673-2103(2015)06-0011-14

2015-03-15

莫其康(1949- ),男,江苏兴化人,中国水浒学会常务理事,江苏省明清小说研究会理事,泰州历史文化研究所研究员。

I207.4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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