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广新
(浙江经贸职业技术学院人文旅游系,浙江杭州310018)
梁启超“移人”说的人生美育意义*
刘广新
(浙江经贸职业技术学院人文旅游系,浙江杭州310018)
梁启超的“移人”说以艺术的情感力量为出发点,阐扬艺术对人的审美、教化作用,以期通过艺术审美培养优美的趣味,从而“无所为而为”,实现生活的艺术化,并达到改革社会组织,改变人民精神面貌的目的。他对艺术审美教育善恶二分的思想至今仍有重要意义。
梁启超;移人;情感;趣味;美育
在梁启超华彩的一生中,以“学用相谐”为基本原则,通过“趣味”、“情感”、“力”、“移人”等范畴构筑了令人瞩目的美学思想大厦。在其璀璨的美学思想宝库中,“移人”说有着重要的意义。
何谓“移人”?梁启超在发表于1902年的《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写道:“夫既化其身已入书中矣,则当其读此书时,此身已非我有,截然去此界以入于彼界,所谓华严楼阁,帝网重重,一毛孔中,万亿莲花,一弹指顷,百千浩劫,文字移人,至此而极。”[1](P369)在本文的另外一个地方,他还写道:“所谓‘夫子之言,于我心有戚戚焉’。感人之深,莫此为甚。此其二。此二者实文章之真谛,笔舌之能事。苟能批此窾、导此窍,则无论为何等之文,皆足以移人。”据学者考证,梁启超在之前的《佳人奇遇序》中已经使用了“移人”的概念:“孟子有好货好色之喻,屈平有美人芳草之辞,寓谲谏于诙谐,发忠爱于罄艳,其移人之深,视庄言危论,往往过之。”[1](P373)不难看出,梁氏所言的“移人”是指人们在欣赏艺术作品时,作品对人的感动、感染、影响。在梁启超看来,这种审美对象对审美者的作用来源于艺术作品所具有的“熏”、“浸”、“刺”、“提”四种力。在这四种力的作用下,观赏者欣然进入艺术作品所构造的境界之中,陶醉于“物我两忘”的美好体验里。早在战国时期,《荀子·乐论》里便有:“声乐之入人也深,其化人也速,故先王谨为之文。乐中平则民和而不流,乐肃庄则民齐而不乱。”这里的“入人”、“化人”,与梁启超的“移人”大致同义。可见,“移人”与我们通常所说的“感人”、“动人”意义相似。
与“移人”联系紧密的另一个概念是“移情”。专家研究发现,梁启超在20年代前的著作中多用“移人”一词,之后则以“移……情”的表述方式为多。总体来看,“移人”重在强调艺术的社会功能,即艺术对生活境界的提升、对国民精神的改造作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的目的就是宣传小说这种艺术形式对“新一国之民”、“改良群治”的巨大作用。“移情”则重在个体的审美功能。如梁启超在《中国之美文及其历史》一文中谈欣赏《古诗十九首》时的感受:“……而优饫涵讽,已移我情。”[1](P225)可以说,“移人”是作用、目的,“移情”是方式、过程。在西方现代美学中,“移情说”影响很大。它产生并主要发展于德国。其代表人物利普斯认为移情是一种重要审美经验,是审美主体将自己的经验、感受投射到审美对象上去而产生。梁启超非常强调主体的能动性,他在《惟心》一文中写道:“境者心造也。一切物境皆虚幻,惟心所造之境为真实。”“然则天下岂有物境哉,但有心境而已。”[1](P48)可见审美主体的经验、感受在审美活动中具有决定作用。西方“移情说”的一个发展或者说变种是“内模仿说”,它不但关注审美活动中的心理作用,同时也强调生理作用。其代表人物谷鲁斯认为审美对象的运动或者姿态决定着审美主体情感的变化,并引起一系列生理的反应。梁启超虽然认为境由心造,但也未忽视审美对象对审美主体的影响:“我本蔼然和也,乃读林冲雪天三限、武松飞云浦厄,何以忽然发指?我本愉然乐也,乃读晴雯出大观园、黛玉死潇湘馆,何以忽然泪流?我本肃然庄也,乃读实甫之琴心、酬简,东塘之眠香、访翠,何以忽然情动?若是者,皆所谓刺激也”。[1](P370)由此可见,梁启超对于审美现象的理解非常辩证、深刻。
梁启超是才华横溢的文学家,但更是一位卓越的思想家、政治家、教育家。他有着改革时代的豪迈理想,由“乡人”至“国人”,再到“世界人”,孜孜不倦、愉快践行着自己的艺术化人生。《自由书·英雄与时势》中写道:“英雄与时势,二者如形影之相随,未尝少离。既有英雄,必有时势;既有时势,必有英雄。”可谓英气勃发、壮志凌云。对于时代、国家,梁启超认为自己要担负起责任。他常说“责任心”和“趣味”(或“兴味”)是自己人生观的基础。在《三十自述》一文中,他由衷地感叹:“呜呼!国家多难,岁月如流,眇眇之身,力小任重。”[1](P421)因此梁启超的文学是紧密联系着他的政治抱负的。正所谓“学用相谐”。提出“移人”说,并非专谈艺术,而是重在强调艺术对人的感染作用。
可以说,梁启超的整个学说的宗旨是为了改革社会组织、改变人民的精神。在其重要著作《新民说》中,他提出:“新民为今日中国第一急务。”如何“新民”?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的开篇写道:“欲新一国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国之小说。”小说之所以重要,是因为“小说有不可思议之力支配人道故。”它可以使人体验到新鲜的“境界”,可以“感人”、“移人”。众所周知,艺术对人的影响主要通过情感的力量来实现。白居易在《与元九书》中说:“感人心者,莫先于情,莫始乎言,莫切乎声,莫深乎义。”梁启超”看到小说不同于其他文本的特点——“浅而易解”、“乐而多趣”并且深谙情感力量的伟大。他曾说:“天下最神圣的莫过于情感。”并称“我是感情最富的人,我对于我的感情都不肯压抑,听其尽量发展。”[1](P101)情感的力量既然如此巨大,情感教育自然应该放在第一的位置(梁启超在《中国韵文》中说:“所以古来大宗教家大教育家,都最注意情感的陶养,老实说,是把情感教育放在第一位。”)。他进而指出进行情感教育最有效的手段就是艺术,即“音乐、美术、文学”。因为“艺术的权威,是把霎时间便过去的情感,捉住它令它随时可以再现,是把艺术家自己的‘个性’的情感,打进别人们的‘情阈’里头,在若干期间内占领了‘他心’的位置”。他谈杜甫:“读这些诗,他那浓挚的爱情,隔着一千年,还把我们包围不放哩。”[1](P213)因此他对于文学中最易于为大众所接受的小说这种艺术形式推崇备至。与情感紧密相连的是另外一个思想范畴——“趣味”。因为“趣味这件东西,是由内发的情感和外受的环境交媾发生出来。”[1](P17)
对于“趣味”,梁启超将其视为人生的基础,并把它上升到“主义”的高度。他曾说:“假如有人问我:‘你信仰的什么主义?’我便答道:我信仰的是趣味主义。有人问我,‘你的人生观拿什么做根柢?’我便答道:‘拿趣味做根柢。’”还曾说:“我是个主张趣味主义的人:倘若用化学划分‘梁启超’这件东西,把里头所含一种原素名叫‘趣味’的抽出来,只怕所剩下仅有个‘0’了。”[1](P21)有学者指出,梁启超“趣味”的内质包括三个要素:情感、生命活力、创造自由。三者构成层层递进的关系:“底层——情感的激发;中层——生命的活力;顶层——创造的自由。”[2](P90)趣味的最终目的则是为了“生活的艺术化”。哪些东西可以成为“趣味之主体”呢?梁启超列出四项:劳作、游戏、艺术、学问,因为这些活动排斥功利,能够“以趣味始,以趣味终”。与对情感教育的认识一样,梁启超认为文学、音乐和美术是可以使人感觉敏锐从而“发动”趣味的“三种利器”。其中,梁启超指出:“文学的本质和作用,最主要的就是‘趣味’”。
可见,梁启超的“移人”说具有非常明晰的逻辑思路:艺术饱含情感,可以移人,移人的目的在于培养一种优美的趣味,进而实现生活的艺术化。
充满趣味、艺术化的生活当然美好,梁启超自己也怡然自得,但他对于大众能否拥有艺术化的生活是很清醒的。他指出社会组织对人的牵掣作用使人们很难打破旧观念,要实现艺术化的生活即他所说的“无所为而为”主义,“大非易事”——“要实行这种主义须在社会组织改革之后。”尽管如此,梁启超认为在现实生活中,人们应该保持对这种理想生活的追求,以寄托自己的精神——“趣味主义最重要的条件是‘无所为而为’”。
梁启超对美学的探究,不在学理的考辩,而在发掘艺术、美对于人类生存境界的提高。他关注的是艺术对于人们生命提升、情感美化和人性完善的意义。在他这里,“移人”比“移情”一词更能体现其创作意图。
在梁启超看来,艺术的“移人”功能是把双刃剑。为善、为恶取决于内容。他深知艺术的复杂性,在《情圣杜甫》一文中谈到:“人生目的不是单调的,美也不是单调的。为爱美而爱美,也可以说为的是人生目的。因为爱美本来是人生目的的一部分。诉人生苦痛,写人生黑暗,也不能不说是美。因为美的作用,不外令自己或别人起快感。痛楚的刺激,也是快感之一。”[1](P225)文学本来就是人学,尽管反映社会现实不是文学的使命,但文学不可能不带人间烟火气。梁启超并不排斥对于人类真情的艺术表达,但是对消极的艺术作品却几乎深恶痛绝。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中,他说:“近代文学家写女性,大半以‘多愁多病’为美人模范,古代却不然……以病态为美,起于南朝,适足以证明文学界的病态。唐宋以后的作家都汲其流,说到美人便离不了病,真是文学界的一件耻辱。”[2](P89)在《中国美文及其历史》一文中,他又说:“千余年来中国文学,都带悲观消极的气象,《十九首》的作者怕不能不负点责任哩。”其实以病态为美岂止在中国,西方印象派诗歌的几大鼻祖无不有以病态为美的倾向。波德莱尔的代表作直接命名《巴黎的忧郁》,里面的情感可谓矫揉纤弱,充满病态。文学既有积极与消极之别,其影响、“移人”的效果便有了善恶之分。他在《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一文中谈及小说的“四种力”时说:“文家能得其一,则为文豪;能兼其四,则为文圣。有此四力而用之于善,则可以福亿兆人;此四力而用之于恶,则可以毒万千载。”在《晚清两大家诗钞题辞》中他又说:“文学是人生最高的嗜好,无论何时,总要积极提倡的……但是若没有人往高尚的一路提倡,它却会萎靡堕落,变成社会上一种毒害。”可见梁启超对于文学的消极作用非常警惕。
文学既然有利、害之分,以之为“利器”的情感教育必然要往积极处引导。在《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一文中,他说:“情感的作用固然是神圣,但它的本质不能说它都是善的都是美的。他也有很恶的方面,他也有很丑的方面。他是盲目的,到处乱碰乱迸。好起来好得可爱,坏起来也坏得可怕……情感教育的目的,不外将情感善的美的方面尽量发挥,把那恶、丑的方面渐渐压伏淘汰下去。这种工夫做得一分,便是人类一分的进步。”并说“艺术家的责任很重,为功为罪,间不容发。”
情感教育之所以要如履如临,因为其培养的趣味也有高尚、下等之分。在《趣味教育与教育趣味》中,他说:“凡一种趣味事项,倘或是要瞒人的,或是拿别人的苦痛换自己的快乐,或是快乐或烦恼相间相续的,这等统名为下等趣味。”他认为趣味教育应该从幼年开始,并要引导培养高等趣味;如果教育不得法,让下等趣味占了上风,将“整个变成没趣的人生完事”。由此可见趣味教育的意义何其重大!而“移人”一环则是关键所在。
梁启超的“移人”与“趣味”、“情感”、“力”几大范畴环环相扣,共同构成一个有机的审美教育理论体系。其目的为改造国民的精神,铸造新的国民,引导大众追求一种理想的生活,体现了当时一些进步知识分子、社会精英的理想抱负。这些理论至今仍有非常积极的意义。
正因为文学拥有强大的情感力量,古今中外的贤人志士对文学教育的功能都非常重视。柏拉图在《理想国》中指出应该认识到诗人对于管理城邦的危害性,人们要抵制诗的诱惑,这种斗争“是决定一个人善恶的关键”。他提出要将诗人、画家驱逐出理想国,因为艺术家抓不住真理,任由情感放纵,“激励、培育和加强心灵的低贱部分毁坏理性部分。”但是他不拒绝歌颂神明以及好人的诗歌进入城邦,因为他深谙艺术的影响力。[3]值得一提的是,雪莱称柏拉图自己本质上就是个诗人。亚里士多德在《诗学》中指出悲剧可以使情感产生“卡塔西斯”(katharsis,中文一般译做陶冶或净化)作用;在《政治学》里讨论音乐的功能时,也提到宗教音乐可以净化人们的过度的热情。其后的贺拉斯在《诗艺》中提出了“寓教于乐”的观点,并指出“诗人的愿望应该是给人益处和乐趣,他写的东西应该给人以快感,同时对生活有帮助。”[4]在中国,滥觞自孔子的“儒家诗教”影响了华夏民族两千多年,其倡导的“温柔敦厚”的原则深入国人骨髓。梁启超称自己的人生观“可以说是从佛经及儒书中领略得来。”他倡导的审美教育乃是培养一种优美的情怀。他说:“艺术家认清楚自己的地位,就该知道:最要紧的工夫,是要修养自己的情感,极力往高洁纯挚的方面,向上提絜,向里体验。自己腔子里那一团优美的情感养足了,再用美妙的技术把他表现出来,这才不辱没了艺术的价值。”(《中国韵文里头所表现的情感》)在谈论《十九首》“优饫涵讽,已移我情”时说:虽不知道诗歌写作的具体原因,“……然而读起来可以养成我们温厚的情感,引发我们优美的趣味,比兴体的价值全在此。”情感应温厚,趣味需优美,这是梁启超对艺术化人生的理想诉求。可见,梁启超推崇的是一种中和之美,受这种美熏陶的人积极、健康,热爱生活,勇于担当责任,虽遇艰险、挫折而不消沉,依然从生活中体味出无穷的乐趣。
梁启超的人生美育思想至今意义重大。文学这把双刃剑既可育人,也可毁人。以最能蕴藉艺术家情感的诗词为例。我国自古到今,诗词浩如烟海,让人赏心、悦然的作品比比皆是:从“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江南可采莲,莲叶何田田,鱼戏莲叶间。”到“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白日依山尽,黄河入海流。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再到“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山重水复疑无路,柳暗花明又一村。”这些作品无不生气勃勃,充满生活的乐趣,给人灌注希望与活力。与这些相伴的,也有不少令人消极、沮丧的“美丽”句子:“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十年一觉扬州梦,赢得青楼薄幸名。”“世事漫随流水,算来一梦浮生。”二者相比,对人的影响迥然而异。尤其是我国的现当代诗歌,受西方现代派一些颓废作品的影响,热衷于描写厌世、黑暗、忧郁、死亡等主题,让人简直“艰于呼吸”。不少诗人更是严重脱离社会、脱离现实,沉浸在自己的梦想世界里不能自拔,甚至走上绝路。读者如果长期浸淫在对这些作品的阅读中,心灵必然渐趋阴沉。因此,今天重温梁任公对文学的真知灼见,依然让人警醒。
“盖文章,经国之大业,不朽之盛事。”艺术、情感、力、移人、趣味……这些美学范畴在梁启超那里成为变革社会、振兴人民精神的武器。它既有对中国传统诗教的延续,也充满时代的革新,是留给我们的宝贵精神财富。
[1]金雅.中国现代美学名家文丛·梁启超卷[M].杭州:浙江大学出版社,2009.
[2]金雅.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3]柏拉图.理想国[M].北京:商务印书馆,1997.
[4]亚里士多德,贺拉斯.诗学·诗艺[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
The Significance of Life Aesthetic Education of Liang Qichao's“Immigrants”Theory
LIU Guang-xin
(Department of Humanities&Tourism,Zhejiang Economics and Trade Vocational College,Hangzhou 310018,China)
Liang Qichao’s theory of“immigrants”elaborates the function of arts to man’s aesthetics and education from the starting point of arts’emotional power to cultivate the beautiful interest through art aesthetics so as to achieve the artistic favor of life and reach the aim of reforming social organizations and changing people's spiritual life from“acting for nothing”.His thought of dividing the art aesthetic education into the two aspects of goodness and badness still has important significance today.
Liang Qichao;“immigrants”;emotion;interest;aesthetic education
B259.1
A
1009-1734(2015)05-0042-04
[责任编辑 陈义报]
2015-03-24
浙江省高校重大人文攻关规划重点项目“中国现代人生论美学的民族资源与学理传统研究”(2013GH013)研究成果之一。
刘广新,浙江经贸职业技术学院人文旅游系副教授,浙江理工大学中国美学与艺术理论研究中心特聘研究员,从事中国近代美学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