聂振斌
(中国社会科学院 哲学研究所,北京100732)
“人生论美学”是金雅教授近年提出的,她在近年出版的《梁启超美学思想研究》和《人生的艺术化与当代生活》两本专著里有系统而深入地论述。笔者认为,“人生论美学”的提出,是中国现代美学研究的创新之点,也是与中国古代美学密切相联的传承之点,对于探讨中国美学思想的民族特色很有意义,值得重视和讨论。本文拟从分析“人生”概念入手,从以下四个方面阐述人生与艺术审美以及艺术的人生价值,恳请方家指正。
“人生”概念,古代就产生了,汉唐两宋时代,“人生”一词是诗词创作中的常用语,并且一直流传至今。但何谓“人生”却很少有人解释。笔者不揣浅陋,试答之,曰:人生就是人类生命活动(包括人类自身的生育繁衍)的历史过程;这个历史过程是由无数的个体生命活动和无数而又无限的生命活动链条构成的;个体的生命活动很短暂,很有限,而人类的生命活动却是无限的,正所谓“人生代代无穷已”是也。对于个体生命活动来说,人生苦短,人生无常,乃是中国艺术悲剧色彩的主要人生根源。“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1](P36)“人生非金石,岂能长寿考?奄忽随物化,荣名以为宝。”[1](P58)“君不见黄河之水天上来,奔流到海不复回。君不见高堂明镜悲白发,朝如青丝暮成雪。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2](P378)“人生不相见,动如参与商。今夕复何夕,共此灯烛光。少壮能几时,鬓发各已霜。访旧半为鬼,惊呼热中肠。”[2](P270)“胭脂泪,相留醉,几时重?自是人生长恨水长东。”[3](P29)“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故国神游,多情应笑我,早生华发。人生如梦,一尊还酹江月。”[4](P99)以上都是由于个体生命的短暂而抒发的伤感和悲叹,这种实例是引不胜引的。虽然如此,但中国的诗人艺术家并不悲观绝望,而是对人生仍然满怀希望。因为个体的生命机体虽然“物化”了,消亡了,但他的生命精神却可以永远活在人们的心中。“人生自古谁无死,留取丹心照汗青。”[5](P238)同时,作为类的生命活动过程,总是不停地向更美好的未来推进,这才是人生的主流,也是人生希望之所在。并且,人生之希望,人生之追求,主要是通过艺术加以感性显现。中国的神话艺术、宗教艺术,古代就产生了,并且一直存在着,但无论是规模、成就、影响,都远逊于人生艺术。而且,南北朝到隋唐宋时期,宗教艺术还很发达,但也未能动摇人生艺术的主导地位。所以,以“人生艺术”为主要研究对象的中国美学,是人生论的美学,而不是其他。
马克思在《巴黎手稿》中指出,人与动物都有生命活动,但动物是与其生命活动同一的,而人却可以把自己的生命活动对象化,因为人有意识,因此人的生命活动是自由的。人的意识,把自己的生命活动分为机体和精神两个方面,并以精神活动为先导将自己的生命活动对象化,客观化。动物却做不到这一点,他只有本能活动。艺术创造,是马克思关于“人的本质力量对象化”论断的最典型例证。中国艺术,对生命活动的突出表现,最具民族特色。中国自古以来,艺术创造和艺术批评都十分看重人的生命精神,把生命精神作为艺术活动的根本指导思想。尤其是绘画艺术,更是如此。《淮南子》最早提出“君形”说,顾恺之有“传神”说,到宋代又提出“神似”为主、“形似”为次的主张,都是强调以生命精神主导艺术创作。因此可以说“生动”是艺术创作的根本要求,是艺术批评的根本标准。成功的艺术作品,成功的艺术形象,必然是栩栩如生,活灵活现,生动活泼,生机勃勃。否则,你对客观现象模仿得再像,表现技巧再精雕细刻,形象却了无生气,看不到生命精神,那也不过是僵尸躯壳,毫无价值。
中国艺术表现的方式方法,也是服务于人的生命活动的。中国的艺术分类,没有西方那种“空间艺术”和“时间艺术”的机械划分,因为中国的艺术理论认为,时空一体,密不可分。时间与空间,都是生命活动所依托的基本形式,人的生命活动,离开时间就等于死亡,离开空间就“无家可归”,因而,时间与空间是密不可分的:时间是空间的时间,空间是时间的空间,时空一体乃是人的生命活动直觉体验的真实。并且,中国艺术对于时间与空间的关系,是以时间为主,由时间统领空间;因为时间比空间更能体现生命的律动。空间是静的,方位是固定的,而时间是流动不居的,时间和生命一样,总是不停地运动。这正是重视生命精神的中国艺术,更重视时间、让时间统领空间的原因所在。这是人的生命活动由直觉体验而整体把握世界的结果。实际上,时间与空间各司其职,无所谓谁统领谁。与时空一体的表现形式密切相关的是虚实结合的表现方法。所谓虚实结合,即时间是虚,空间是实,时空一体就是虚实结合。就人的生命活动来说,机体是实,精神是虚,虚实结合为一,即生命机体和生命精神的统一,才能表现一个健康、完美的生命。为了表现这种生命精神,中国的山水画不用“焦点透视”的科学方法,而是用《文心雕龙》所说的“神思”方法:“寂然凝虑,思接千载;悄然动容,视通万里;吟咏之间,吐纳珠玉之声;眉睫之前,卷舒风云之色。”[6](P130)简单地说,就是“思接千载”“视通万里”,即想象的方法。因此,画面不是像西方绘画那样只是空间的一瞬,而是人的生命活动在不同时间、不同角度感受到的不同自然空间的重构融合,不同的自然空间已经被人的起伏流动的情感(时间)有机地联系起来,因而有了层次、气势、节奏、韵律。中国的书法艺术,按照西方艺术分类标准,应是“空间艺术”。但它更能体现时间统领空间这一生命体验的特点。它给人的气势感、节奏感、韵律感,更接近所谓“时间艺术”的音乐。总之,中国艺术的表现方法,都和人的生命活动密切相连。这种方法不是通过科学分析和科学实证而综合出来的,而是通过生命活动的直觉体验和整体把握创造出来的。这种方法,不是以模仿自然为目的,而是以表现生命精神为宗旨,这是真正的艺术方法。
中国的艺术批评,也是以生动活泼的生命精神为美的根本标准。书法批评尤为突出。传为卫夫人所作的《笔阵图》云:“善笔力者多骨,不善笔力者多肉。多骨微肉者谓之筋书,多肉微骨者谓之墨猪。”[7](P131)很形象,很生动,强烈的生命感,致使艺术批评概念,几乎都和人的生命器官和生命精神联系在一起,如风骨、骨力、韵味、传神、气韵、气势等等(这一特点,钱钟书先生早有论述)。再如,孟子所说的“赤子之心”,老子所说的“复归于婴孩”,经常被用于艺术批评,说明艺术创作出于真诚,如同初生的婴孩一样天真无邪。明清以来艺术批评上的“童心说”、“性灵说”、“性情说”等,都是和人性和人的生命活动紧密联系在一起,都是以表现生命精神为批评的根本标准。
中国艺术如此重视表现生命精神,其根源在于中国古代有发达的生命哲学思想。中国古代生命哲学主要由易论、气论、和论三部分构成。所谓“易论”,就是指《易传》对《周易》的解释。《系辞传》云:“天地之大德曰生。”又云:“天地氤氲,万物化醇;男女媾精,万物化生。”[8](P486)也就是说,天地是生命的根源,化生世间万物(包括人在内)乃是天地的最大功德。《系辞传》认为,“易”的含义有三:一是“易者象也”,即《周易》的“卦象”是代表天地万物之形象的;二是“爻也者,效天下之动者也”,即通过“爻象”表示天地万物之“动”和“变”的,这是生命活动的突出特征;三是“生生之谓易”,即“易”是通过“卦象”“爻象”研究万物生命的化生与成长。可见,“易”乃是生命内涵的全面表达。乾卦的《彖传》载:“大哉乾元,万物资始,乃统天。”坤卦的《彖传》载:“至哉坤元,万物资生,乃顺承天。”[8](P396-397)也就是说,天(乾)是生命之“始”的根源,地(坤)是生命之“生”的根源;天地功德合而言之曰“生”,分而言之曰“生生”:前一个“生”是化生,即发生、创生,从无到有;后一个“生”是生长,是成长、壮大,从小到大。“易论”是古代生命哲学的主要构成部分,是中国艺术生命精神的重要思想来源。
“气论”与“和论”也是古代生命哲学的重要组成部分,并且早在孔子之前就产生了,对中国艺术产生深远的影响。气论认为,天地万物的生命和生命活动的各种表现,都是气“充”的结果。而“天地之气”,乃是气之“元”即元气。《系辞传》云:“一阴一阳之谓道。”[8](P477)阴阳乃是天地之气的两种相反相成的功能,是万物生命和生命表现的动力源泉。“天有六气,降为五味,发为五色,征为五声。”[9](P981)所谓“六气”,即阴阳明晦风雨,阴阳二气是根本。“味”、“色”、“声”都是由天地之气衍化而来,并与人的生命感觉联系在一起。以“气”解释人的生命活动,儒道两家都继承了这一思想。孟子和庄子,都把“气”和人的“志”密切相联。孟子曰:“夫志,气之帅也;气,体之充也。”“志一则动气,气一则动志。”“我知言,我善养吾浩然之气。”[10](P58)在孟子那里,“气”的功能既是精神的,又是物质的;而在庄子那里完全是一种精神。庄子曰:“若一志,勿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勿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耳止于听,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惟道集虚。虚者,心斋也。”[11](P72)这里的“心”同耳、目一样,是指人的有形质的器官,而气是指无形的人的精神。
把气论引进艺术批评,在春秋之前就开始了。西周末年的单穆公和伶州鸠论乐,就把气视为主体心和、目明、耳聪的根源。单穆公说:“若视听不和,而有震眩,则味入不精,不精则气佚,气佚则不和。”[12](P44)人的感官由于气不充实即“气佚”,就不会感受到艺术的和美而要产生“震眩”。伶州鸠说:“气无滯阴,亦无散阳,阴阳次序,风雨时至,嘉生繁祉,人民和利,物备而乐成,上下不罷,故曰乐正。”[12](P45)阴阳调和,才能产生真正的艺术。魏晋时代,曹丕把气引入文学批评。《典论·论文》说:“文以气为主,气之清浊有体,不可力强而致。譬诸音乐,曲度虽均,节奏同检,至于引气不齐,巧拙有素,虽在父兄,不能以移子弟。”[7](P112)这里的“气”,显然是指先天的才能或才气。其后在艺术批评中,形成许多以“气”为词根的概念,如气韵、气力、气势、气色、气度、骨气、生气、笔气、墨气等等,都是指艺术表现出的生命精神。
和论也是生命论,并且与气论密切相联,如上面所说“气佚则不和”,也就是说气要盛,要充沛,才能达到和;如果“气佚”,即气泄而不足,必然破坏“和”的境界。所谓“和”,就是多样性的统一,其对立面是“同”。“和”是万物化生、生长的根本前提。西周末期,郑国的史伯说:“夫和实生物,同则不继。以他平他谓之和,故能丰长而物归之;若以同裨同,尽乃弃矣。故先王以土与金木水火杂,以成百物。”[12](P44)多种因素和合而统一,才构成“百物”。而单一、清一色,即“同”,事物就无法构成,万物就不能发生、生长,因而必须弃“同”而取“和”。春秋时代早期的齐国晏婴,对于“和”与“同”之论辩很系统很深刻,并且涉及到生命和艺术,这里就不详述了。
“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是宇宙人生的普遍规律。“和”对于人的生命活动,可以从“内在的”及“外在的”两个方面,加以分别说明。人的生命活动本身是阴阳调和的结果,是“和”的结晶。阴阳二气的矛盾运动,是生命活动的根本动力;二者必须均衡发展,调和结合为一,才有健康的生命;阴盛阳衰或阳盛阴衰,都要生病乃至死亡。这是生命活动内在的“和”。外在的“和”,是指人的生命活动所依托的生存环境必须“和”,生态平衡,居住环境和美,才能有益于人的健康,使人感到舒适而快乐。
所谓“生活”,就是指人的生存活动状况;生得健康,活得快乐,乃是生活幸福的目标。有的辞书认为生物和人一样也有“生活”,这是大误。人的生活是有意识的,自觉的,且有秩序,有目的,有理想。而动物只有本能的生命活动,谈不上什么“生活”。生活是人性的表现,不能和生物的自然性活动相混同。“生活”与“人生”两个概念密切相关:生活是人生图景的主体部分,而不是“人生”涵义的全部。许多现代美学家把人生与生活两个概念经常等同混用,并不加以区分。例如,梁启超说:“人类从心界物界两方面调和结合而成的生活,叫做‘人生’,我们悬一种理想来完成这种生活,叫做‘人生观’。”[13](P40)朱光潜认为,人生分广狭二义。广义的人生,是指人类的一切活动,从物质的到精神的,从个体的到社会的,从科学的道德的到审美的。狭义的人生即“实际人生”,指的是现实的功利的道德的实践活动。“艺术的生活”和“实际人生”合而成为“整个人生”。他们对“人生”的分析,对“生活”概念的运用,都没有一个明确的标准,太随意,很难得到认同。但他们一致强调精神生活的重要,一致主张用“生活的艺术化”或“人生的艺术化”来弥补现代中国人,尤其是平民大众精神生活的缺失,是很有意义的。查一下“生活”和“人生”两个概念使用的历史实际,不难发现它们是有差别的。“人生”概念很早就产生了,而“生活”概念的出现要晚得多。所谓“人生”,前面已经说过,就是指人的生命活动的历史过程,而“生活”是指人的生存活动状况。人的生命活动,包括物质生活、精神生活和人类自身的生育繁衍三项,可以简称为“人生”,而“生活”大概涵盖不了第三项。“生活”的内涵要比“人生”狭窄一些,两个概念还是不要等同为好。
仅就“生活”而言,涵义也十分宽泛而复杂。从人生的大系统说,社会、政治、经济、文化、民族、宗教以及阶级、党派、团体、群伦、个体等等都有自己的“生活”,但各自的“生活”边界既不同又互相交叉。而且,各种生活方式千差万别,多种多样,更使生活概念的含义比较含混。我们过去的文艺理论提出“生活是文艺的唯一源泉”,抽象地看,这一论断是可以认同的。但从具体的论述看,由于唯物主义把生活含义狭窄化、阶级化,生活的范围只限于“工农兵生活”,生活的主要内容只有社会劳动生产和阶级斗争,或者以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物质生活替代了人生的整个生活,而其他的种种生活,尤其精神生活,是不算数的。这种唯物主义,把自己的理论观点弄得十分偏狭,见物不见人,只见形质,不见精神,因而远远不能服人。本文为论述的需要,不去泛论生活,也不细致分析生活的种类,只把生活区分为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两大方面。衣食住行所消耗、享用的物质产品和为这种需要而进行的劳动生产,以及各种社会物质实践活动,皆属于“物质生活”;教育活动、学术研究、道德实践、艺术—审美活动以及各种精神活动,统称为“精神生活”。如若承认“生活是文艺的唯一源泉”,那么,就应该肯定“源泉”不独是物质生活,还必须包括精神生活;不仅是“工农兵生活”,而应是整个人类生活。实际上,对于人的生命活动来说,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是不能截然分开的,只是由于人们的社会政治地位、经济条件和职业分工等的不同,两种生活各有所偏重罢了。但是,两种生活,虽然可以偏重,却不可以偏废。只有物质生活和精神生活互补相辅、均衡发展,才是人生的真正生活。
何谓“生活的艺术化”?“生活的艺术化”是现代中国美学家的一个重要话题。提倡“生活的艺术化”或“人生的艺术化”,其实质就是要通过加强艺术—审美活动,以充实和提高人们的精神生活,从而享受人生的乐趣。这一问题,主要是针对中国现代社会贫困的生活现状提出的一种生活目标。尤其是广大的平民群众,为了生存而辛勤劳动、惨淡经营,却吃不饱,穿不暖,物质生活无法保障,自然失去了享受精神生活的权利。他们没有艺术修养,缺乏文化娱乐,更谈不上高尚的艺术欣赏和审美享受。宗白华说,中国本来有悠久的艺术传统,有丰富的文学艺术遗产。但不知何故,到了现代,这个传统似乎有些中断了。人们,特别是一般的平民,几乎纯粹过着一种机械的、物质的、肉体的生活,而感觉不到超越现实的精神生活、理想生活的需要。长此以往,中国新文化运动也将失去动力。“因为一般既觉不到精神生活、理想生活的需要;那么一切精神文化,如艺术,学术,文学都不能由切实的平民‘需要’发生伟大的发展了。所以我们现在的责任,是要替一般平民养成一种精神生活,理想生活的‘需要’,使他们在现实生活以外,还希求一种超现实的生活,在物质生活以上还希求一种精神生活。”[14](P10)朱光潜说,不会用艺术的眼光去欣赏人生,只知终日拼命地去“争温饱”,这种人不懂得什么是人生,也就不会感到人生的乐趣和希望。因为艺术是情趣活动,“情趣愈丰富,生活也愈美满,所谓人生的艺术化就是人生的情趣化”。[15](P7)丰子恺说:“人生中无论何事,第一必须有‘趣味’,然后能欢喜地从事。这‘趣味’就是艺术的。”“艺术的生活,就是把创作艺术、鉴赏艺术的态度来应用在人生中,即教人在日常生活中看出艺术的情味来。”[16](P46)
“生活的艺术化”如何可能?现代美学家一致指出,实现“生活的艺术化”,关键在于培养人们具有“美的态度”或“唯美的眼光”。宗白华说:“唯美的眼光,就是把世界上社会上各种现象,无论美的,丑的,可恶的,龌龊的,伟丽的自然生活,以及鄙俗的社会生活,都把它当做一种艺术品”。“总之,就是把我们一生生活当作一个艺术品似的创造。这种‘艺术式的人生’也同一个艺术品一样,是个很有价值有意义的人生。”[14](P23)所谓“美的态度”、“唯美的眼光”,是来自西方康德以来审美超功利性的美学思想,认为审美是超越现实的静观。从心理学的角度讲,就是和现实拉开一定的“心里距离”。二者都是指超越现实利害关系的一种主观态度。其实,这种思想在中国古代已经产生了。庄子的“心斋”、“坐忘”,说的就是要人们超越个体的官能欲望和现实利害关系,而与天地精神相往来。这正是西方美学所说的“审美态度”。陶渊明的诗句:“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17](P90)这不正是西方心理学美学的“心理距离”说吗?不过,这些思想并没有成为系统的美学理论,因为古代尚无美学。即使有文学理论、艺术理论,中国传统的思维方式也不重视理论的逻辑结构和系统化。
所谓“美的态度”,“美的眼光”,就是我们今天所说的审美能力、艺术鉴赏能力。如何培养这种能力?中国现代美学家一致提倡和鼓吹在教育上普遍实施美育和艺术教育。中国现代社会把美育确定为国家教育方针,普遍实施以艺术为主体的审美教育,正是来自于这种认识。蔡元培说:“我的提倡美育,便是使人类能在音乐、雕刻、图画、文学里又找到他们遗失了的情感。我们每每在听了一支歌,看了一张画、一件雕刻,或者读了一首诗、一篇文章以后,常会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四周的空气会变得更温柔,眼前的对象会变得更甜蜜,似乎觉到自身在这个世界上有一种伟大的使命。这种使命不仅仅是要使人人有饭吃,有衣裳穿,有房子住,他同时还要使人人能在保持生存以外,还能去享受人生。知道了享受人生的乐趣,同时也便知道了人生的可爱,人与人的感情便不期然而然地更加浓厚起来。那么,虽然不能说战争完全消灭,至少可以毁除不少起衅的秧苗了。”[18](P218)提倡及实施美育与艺术教育,以提高审美能力和艺术创造能力,在现代中国,这不仅是美学家的主张,也得到学术界、教育界、艺术界乃至政治界的普遍赞同和支持,因而取得了明显的社会效果。
生存环境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广义的是指环绕人类生存的生态系统,狭义的是指人类居住的周围境域,合起来称作生存环境。对于广义的环境和狭义的环境,本节都有论及,但重点是居住环境。天地自然是万物生命活动的根基。人的生命活动必然依托于一定的环境才能生存;环境为人的生命活动划出范围,奠定“平台”,否则,人生就无落脚之地。居住环境,包括自然环境和社会环境两个方面。自然环境与社会环境两者都处于“和”的状态,才是人的生存与发展的佳境,才能天下太平,安居乐业。但两者比较,自然环境对人生更为重要。自然环境不仅是生命活动的“场所”,更是生命活动的源泉。人类衣食住行的物质生活需要,都是由自然提供资源;自然作为科学研究的对象和艺术描写的对象,也为人类精神生活提供“精神食粮”。自然环境与人生同在,密不可分,是人类生存的必要前提。所以,论人生不能忘记自然,忘了自然,就是忘本。这是中国自古以来奉天地为父母,视自然万物为朋友的原因所在。庄子说:“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和者成体,散者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成天。”[11](P279)亲近自然,热爱山水,使中国人的审美眼光敏锐,很早就发现自然之美。由这种审美眼光所创造的艺术,尤其是中国的音乐、诗歌、绘画、游记散文,自然山水成为主要的吟咏题材。
“和实生物,同则不继”,是一个非常精深的哲学命题,并且发生了深远的影响,儒道两家都接受了这一观点,并作出新的发挥,使这一哲学思想更加丰富。“和为贵”是儒家的座右铭。孔子提倡“君子和而不同”。荀子认为“万物各得其和以生”。《礼记·中庸》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达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万物育焉。”[19](P15)庄子云:“静而圣,动而王,无为也而尊,素朴而天下莫能与之争美。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谓之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11](P212)《淮南子·天文训》云,“阴阳和合而万物生”。[20](P51)总之,“和实生物,同则不继”,高度概括了天地万物或生长或灭亡的普遍规律:“和”则生,“同”则亡。世间万物只有在内在构成因素与外在环境处于“和”的状态,即均衡调谐一致的状态,才能创生与发展;失去“和”的状态,也就失去了生存、发展的基础或前提,万物的生命必然停滞或消亡。对于人的居住环境来说,无论是自然环境,还是社会环境,都以“和”为佳境。在中国,天人关系以“和”为乐,庄子所说的“与天和”者谓之“天乐”,“与人和”者谓之“人乐”。也就是说,生存环境不仅要有益于人的栖居,更要使人“乐居”。“和”的境界就是美的境界,又是中国艺术追求的最高境界。《乐记》云:“大乐与天地同和,大礼与天地同节。”[21](P474)艺术以“和”为美,而人类所栖居的家园以“和”为乐;因美而乐,因乐而美,二者互为因果。美与乐都根源于“和”的界境,“和”也是生态系统平衡所要达到的佳境,美境。所以,艺术美、居住环境美与生态环境美三者,都因“和”而合二为一了。
文化理想,是文化生活的最高境界。从本质上说,文化生活就是人的精神生活。宗教活动、艺术—审美活动、仪式—道德活动、学术—教育活动、文体博弈活动等,是构成文化生活的主要部分。文化理想,可望而不可即。靠科学技术,靠物质实践,靠实践理性活动,达不到这一“至高点”,只能靠人的精神直观和生命体验。因为理想的创构,不是靠科学实证方法,而是靠想象虚构的艺术方法;理想不是经验的对象,而是信仰的对象。因此,世界各民族的文化理想,不是寄托于宗教,就是寄托于艺术—审美。
中国自古就有宗教如道教,并且世界各大宗教,几乎在中国都有流传。从汉代以来,印度的佛教,阿拉伯的伊斯兰教,波斯的摩尼教,西洋的基督教、天主教等,就不断地或被中国引进或由外邦向中国输入,和尚、阿訇、传教士频繁往来,在中国建寺庙,盖教堂,办学校,宣讲教义,吸收教众,可谓煞费苦心。但千百年下来,中国仍然是极少数人信教,并且在中国历史上,任何宗教思想都没有成为社会政治的统治思想。这是中国文化和西方文化、阿拉伯文化很不相同的一个特点。特别值得一提的是,20世纪的辛亥革命,建立了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国。可是,不久袁世凯就篡夺了革命成果,大搞封建复辟,总统摇身一变而成为皇帝。为配合袁世凯复辟帝制的政治需要,有人提出要把西方的基督教搬进来立为“国教”,也有人提出以孔子为我国之基督,组建“孔教”,企图用宗教迷信,维护封建帝制。这立刻激起国人愤怒地反对、声讨,乃至兵戎相见。在一片讨伐声浪中,袁世凯忧惧而死,“孔教”、“国教”之梦也遂之成为泡影。在新文化运动中,一些别有用心的人发起“宗教运动”,引诱青年学生加入基督教,又立刻遭到新文化运动的迎头痛击,受到蔡元培的严厉批判,及时遏制了这股反动逆流。蔡元培说,宗教都是以“神道为其唯一之理由”,而且“无不有扩张己教攻击异教”的排他性,以致挑起宗教战争,一打就是几十年上百年。基督教与回教的冲突以及基督教内部的新教与旧教的冲突,正是如此情形。至于“佛教之圆通,非他教所能及。而学佛者苟有拘牵教义之成见,则崇拜舍利受持经忏之陋习,虽通人亦肯为之。甚至为护法起见,不惜于共和时代,附和专制。宗教之为累,一致于此,皆激刺感情之作用为之也。感激刺感情之弊,而专尚陶养感情之术,则莫如舍宗教而易以纯粹之美育。”[18](P95)蔡元培对宗教的批判,以及提出“以美育代宗教”的主张,充分体现了中国文化的真精神。
很多人认为,中国文化是“重实际的”、“乐感的”。笔者赞同这种观点。这种文化特性,决定了中国的文化理想寄托在自己生存的“人间世”,而不情愿到虚无缥缈的宗教世界去飘荡。王国维认为,“宗教的慰藉,理想的;而美术的慰藉,现实的也。”[22](P88)宗教的理想世界是众神居住的“天堂”,是“来世”,是与人生世界相对立的“彼岸”。人要到“彼岸”世界,必须“灵魂出窍”或“涅槃”,即必须停止生命活动(死),才能“升天堂”,才能获得“来世幸福”。可见,宗教理想,是与人的生命活动根本对立的;而艺术—审美,乃是人的生命活动本身。所以,一向受“重实际的”“乐感的”文化熏陶的中国人,对于宗教家编造的虚幻故事和来世幸福的许诺,因怀疑而不肯信仰,宁愿在艺术—审美境界中通过生命活动的观照和体验,来享受人生的自由与快乐。艺术—审美是人的精神活动,虽然超越现实的物质关系,却没有离开人生。朱光潜说:“我们有美术的要求,就因为现实界待遇我们太刻薄,不肯让我们的意志推行无碍,于是我们的意志就跑到理想界去寻求慰情的路径。美术作品之所以美,就美在它能够给我们很好的理想境界。”[15](P27)林语堂说:“如果说宗教对人类心灵起着一种净化作用,使人对宇宙、对人生产生一种神秘感和美感,对自己的同类或其他生物表示体贴的怜悯,那么依著者之见,诗歌在中国已经代替了宗教的作用。”“诗歌教会了中国人一种生活观念,通过谚语和诗卷深切地渗入社会,给予他们一种悲天悯人的意识,使他们对大自然寄予无限的深情,并用一种艺术的眼光来看待人生。”[23](P240)而陶渊明的《桃花源记》乃是用“艺术的眼光看待人生”的典型的一例。陶渊明官至彭泽令,人格自尊,不肯“为五斗米折腰”而弃官退隐田园,以农耕为生活计。他的《归去来兮辞》表达了这种心志:“归去来兮,田园将芜胡不归?既自以心为形役,奚惆怅而独悲!悟已往之不谏,知来者之可追;实迷途其未远,觉今是而昨非。”[17](P143)他的《桃花源记》营造了农业社会的一种理想生活。《桃花源记》借误入桃花源的一位渔人的眼光,描写桃花源的优美环境:“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髫,并怡然自乐。”[17](P155)这是一幅安居乐业的图画美景。村中人对外来的客人很热情友好。渔人“问所从来,具答之”:“先世避秦时乱,率妻子邑人,来此绝境,不复出焉,遂与外人隔绝。问今是何世,乃不知有汉,无论魏晋。”然后请渔人到家做客,并“为设酒杀鸡作食”。村中其他人,也“各复延至其家,皆出酒食”。渔人住了数日才辞去。这是多么和美的人际关系!仁爱礼让,亲如一家。在环境优美的“桃花源”里,没有剥削,没有压迫,没有政府,没有宗派,没有天灾人祸。因而安居乐业,天下太平。当然,这只能是一种理想,是艺术创造,是想象出来的,现实中并不存在,却是非常令人向往的美好生活图景。要而言之,美的理想寄托在艺术—审美境界。因此,艺术—审美活动便成为绝大多数中国人观照体验理想的精神家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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