代利萍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论吴汝纶古文创作中的“重文轻理”说
代利萍
(安徽大学 文学院,安徽 合肥230039)
吴汝纶虽被誉为桐城派的末代宗师,但与桐城派的方苞、姚鼐等推崇“文以载道”的古文创作思想有很大的不同。就吴氏提倡“重文轻理”的古文创作思想及其成因展开讨论,以期廓清桐城派文脉传承之变异之一面。
吴汝纶;重文轻理;桐城派
与桐城派一脉传承而来的“文以载道”的文论思想不同,吴汝纶在古文创作中提倡“重文轻理”。近年来,一些学者对吴汝纶的文论思想作了进一步探讨,取得了一定成就。然学界对其“重文轻理”的文学思想关注较少,本文拟从其与桐城派前辈“文以载道”思想对比的角度对这一问题展开论述。
桐城派创始人方苞说:“余缀古文之学而求经义自此始。”1[清]方苞:《方苞集》,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79年,第332页。阐道成为其创作古文的目的。他推崇“文以载道”,认为“道”是目的,“文”是手段和形式。
比之方苞,刘大櫆更强调古文的文学性。但他是在不离“文以载道”的大框架内,强调“神气”、“音节”在古文创作中的重要作用,即强调古文的文学性在古文创作中的重要性。
姚鼐论文提倡“义理”、“文章”、“考据”三者的有机结合,且强调三者缺一不可。他曾说:“当乎理,切乎事者,言之美也……徒为文而无当乎理与事者,是为不足关之文尔。”2[清]姚鼐:《稼门集序》,《惜抱轩全集》,北京:中国书店,1991年,第211页。作文无关乎理和事,那么文章是没有价值的。可见理在其古文创作中是不可或缺的。
曾国藩已注意到在古文创作中文与道的区别。他说:“鄙意欲发明义理,则当法说理窟,及各语录答记。欲学为文,则当扫荡一国旧习,赤地立新立。将前此所业,荡然若丧其所有,乃始别有一番文境。”3[清]曾国藩:《曾文正公书札》,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011页。在他看来想阐发义理就应当师法各种语录、答记;想要作文就要破旧立新,才能创作出别具意境的文章。曾国藩表明阐道之文和古文的创作方式是有区别的,阐道之文应仿照语录、答记等文体,而古文创作应破旧立新,自成一家之言。他虽指出道和文之间存在矛盾,但仍坚持“义理”在文章创作中的主导地位。
从桐城派自身的发展历程来看,创始人方苞提出“义法”说,提倡“文”、“道”统一。刘大櫆开始重视古文特有的文学性,但还是认为阐道是古文创作的目的。姚鼐在方苞“义法”说的基础上提出“义理”、“词章”、“考据”三者合一。曾国藩则在姚鼐的基础上别增“经济”一门。由此可见,桐城派在自身的发展过程中,它的古文呈现一种包容性,内容渐渐丰富,不再是独尊义理,而是将古文的文学性和经世致用的内容融入到他们的古文创作中。不可否认的是义理的地位虽渐渐失尊,但仍占据主导地位。直至吴汝纶独尊古文的文学性,将古文与义理分隔开,古文的文学性才得到极大的推崇。这无疑使晚期桐城派的文风为之一振,为桐城古文送来一阵清新之风。
吴汝纶(1840—1903),字挚甫,安徽桐城人,晚清著名学者和教育家。1他师承曾国藩,对文道关系的认识更加明朗。他曾严厉地批评马其昶道:“文章不宜谈理,此前哲微言,执事最不信此语,究其谈理之作,实亦不能工也。”2[清]吴汝纶:《吴汝纶全集·尺牍》,合肥:黄山书社,2003年,第248页。他认为古文中不宜谈理,谈理的文章不工整。他在《姚仲实》中进一步指出:“说文道经,不易成佳文。道贵正,而文者必以奇胜。经则义疏之流畅,训诂之繁琐,考证之该博,皆于文体有妨。故善为文者,尤慎于此。退之自言执圣之权,其言道止原性、原道等一二篇而已。欧阳辨易论诗诸篇,不为绝盛之作,其可他知。”3[清]吴汝纶:《吴汝纶全集·尺牍》,合肥:黄山书社,2003年,第52页。说文道经的作品很难是优秀的。道贵在正统,而文必须出奇制胜。阐道之文,追求的是疏解的流畅、训诂的称引详尽以及考核的广博准确。而这些和古文作为文学体裁的要求以及古文的所特有的“文学性”是不符合的。并且认为说经释道的文章,即使是古文大家写的也非是绝佳之作。吴汝纶试图将古文从道中解放出来,强调古文所具有的独特的文学性。他在《答姚叔节》中进一步指出:
“通白与执事皆讲宋儒之学,此吾县前辈家法,我岂敢不心折气夺,但必欲以义理之说施之文章,则其事至难,不善为之,但堕理障。程朱之文,尚不能尽餍众心,况余人乎!方侍郎学行程朱,文章韩欧,此两事也,欲并入文章之一途,志虽高而力不易赴,此不佞所亲闻达人者。今以贡之左右,俾定为文之归趣,冀不入歧途也。”4[清]吴汝纶:《吴汝纶全集·尺牍》,合肥:黄山书社,2003年,第138-139页。
宋儒家法虽不可废,但是欲将义理施加到古文中是很困难的。不善为之,只会陷入阐道言理的迷障中。古文大家阐道言理的古文尚且不能尽如人意,况于他人。他认为作文和阐道是不同的两件事。只有把文、道分离,才不会使古文创作误入歧途。并且,他本不喜程朱理学,他说:“仆平生于宋儒之书,独少浏览。”5[清]吴汝纶:《吴汝纶全集·尺牍》,合肥:黄山书社,2003年,第139页。
总而言之,吴汝纶在古文创作中,强调古文独特的文学性和独立的审美价值。认为古文和阐道之文的文体形式不同,不宜混为一谈。这是对桐城派自创派以来尊奉“文以载道”的传统观念的突破。依照“重文轻理”的思想,吴汝纶在论及古文时提出了一系列自己的审美主张。
吴汝纶推崇雄奇瑰玮的文风。他论文主“气”,认为这种“气”就是“不平之气”。他在《答施均父》中说:“然窃观自古文字佳音者,必有偏鸷不平之气,屈原、庄周、太史公、韩昌黎皆是物也。”6[清]吴汝纶:《吴汝纶全集·尺牍》,合肥:黄山书社,2003年,第51-52页。在他看来凡是优秀的古文,一定蕴含着愤懑不平之气,纵观屈原、庄子、司马迁和韩愈的作品都是如此。而且强调作家的才识与“气”密切相关。“夫文章以气为主,才由气见者也,而要必其学之浅深,以觇其才之厚薄。”7[清]吴汝纶:《吴汝纶全集·文集》,合肥:黄山书社,2003年,第359页。文章应该以气为主,作者的才华通过文章的文气就能了解,只有了解学问的深浅,才能知晓作者才华的高低。他还认为“文者必以奇胜”,推崇雄奇瑰玮的文风。
“桐城诸老,气清体洁,海内所宗,独雄奇瑰玮之境尚少。盖韩公得扬、马之长,字字造出奇崛。欧阳公变为平易,而奇崛乃在平易之中。后儒但能平易,不能奇崛,则才气薄弱,不能复振,此一失也。曾文正公出而矫之,以汉赋之气运之,而文体一变,故卓然为一代大家。近时张廉卿,又独得于《史记》之谲怪,盖文气雄俊不及曾,而意思之恢诡,辞句之廉劲,亦能自成一家。是皆由桐城而推广,自以为开宗之一祖,所谓有所变而后大者也。”8[清]吴汝纶:《吴汝纶全集·尺牍》,合肥:黄山书社,2003年,第645-646页。
桐城先贤们的古文文气清和,文体雅洁,而缺少雄奇瑰玮的文境。韩愈的古文字字奇崛,欧阳修能将奇崛之气寓于平易中。后来的儒士只能为平易晓畅之文,不能作奇崛之词,因其才力浅薄不能复振此文风。曾国藩矫正这股平易之风,将汉赋的磅礴之气注入文章中,使文体为之一变,成为卓然一代大家。张裕钊虽才力不及曾师,但由于其独得《史记》之谲怪,而自成一家。实际上,吴汝纶就是提倡一种将“气”、“才、“奇”融为一体的那种气势雄奇、底蕴深厚的古文创作。并且他自己的古文创作也几乎达到了和他所提倡的文风一致的地步。方宗诚评其《李相国五十寿序》:“文体近韩,有奇崛之致。亦是前叙后论文体,而气自凌厉。”贺涛评《保定曾文公祠堂碑记》:“撷扬、韩之精华而变其貌,奇格雄丽,独有千古。”9潘务正:《回归还是漂流——质疑吴汝纶对桐城文派的“复归”》,《江淮论坛》2004年第3期,第110-111页。
在语言上,他提倡“反俚求雅”,崇尚“雅洁”的文风。吴汝纶继承了桐城派在自身发展过程中形成的言简意备、详略有致、雅洁的文体与语言风格。1关爱和:《眼底人才倏新旧,苍茫古意浩难收》,《文学评论》2013年第5期,第52页。在《答严几道》中谓:“来示谓:行文欲求尔雅,有不可阑入之字,改窜则失真,因仍则伤洁,此诚难事。鄙意:与其伤洁,毋宁失真。凡琐屑不足道之事,不记何伤!若名之为文,而俚俗鄙浅,荐绅所不道,此则昔之知言者无不悬为戒律。曾氏所辞气远鄙也。”2[清]吴汝纶:《吴汝纶全集·尺牍》,黄山:黄山书社,2003年,第235页。吴汝纶强调为文需讲求雅洁,主张摒弃俚俗之语和琐屑之词。
吴汝纶师承曾国藩,他“重文轻理”的文论思想在一定程度上受曾国藩影响。曾国藩已经意识到文与道之间存在矛盾,他说:“故仆尝称古文之道,无施不可,但不宜说理耳。”3[清]曾国藩:《曾文正公书札》,长春:吉林人民出版社,1995年,第2102页。在曾国藩看来古文中不可不言理,但不宜空泛说理。他曾几次或明或显地提出这种观点,这对吴汝纶“重文轻理”文学观的形成有一定影响。吴汝纶在《答姚叔节》一文中提到“方侍郎学行程朱,文章韩欧,此两事也,欲并入文章之一途,志虽高而力不易赴,此不佞所亲闻达人者”4[清]吴汝纶:《吴汝纶全集·尺牍》,黄山:黄山书社,2003年,第138-139页。中的“达人”就是指曾国藩。欲将文与道兼并于古文创作中,虽志高而不易达,这是我亲闻曾国藩的教诲所了解的。曾国藩虽囿于“文以载道”的古文创作思想,但是他对古文独立的文学性有了一定程度的重视,吴汝纶的“重文轻理”的思想在某种程度上来说就是对他的观念进一步发挥和演变而形成的。
除曾国藩,好友严复或许对其观念的形成也有一定的影响。严复的观点更为激进,认为“若夫词章一道,本与经济殊科,词章不妨放达,故虽极蜃楼海市,惝怳迷离,皆足移情遣意。一及事功,则淫遁诐邪,生于其心,害于其政矣;苟且粉饰,出于其政者,害于其事矣。”5[清]严复:《严复集》,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45页。严复认为文章只有移情遣性的审美功能,不宜将它用于经世,进一步肯定了古文作为一种特殊文体的文学性和审美属性。这对与他交往密切的吴汝纶或许也有影响。
吴汝纶古文创作中的“重文轻理”说不仅对桐城派自身而言有变革意义,甚至对整个文学史的发展来说也是如此。
自古以来,中国就存在文道之辨。自刘勰的《文心雕龙》始有关于文道关系的系统阐述。他说:“道沿圣以垂文,圣因文而明道。”6周振甫:《文心雕龙今释》,北京:中华书局,2014年,第14页。在他看来文与道是统一的,两者不可偏废。唐代韩愈提出“文以明道”说,他认为文道合一,主张文道一元论。宋代周敦颐提出“文以载道”说,于他而言道是目的和本源,文是手段。二程和朱子提倡“重道轻文”,二程甚至提出“作文害道”。宋至清几百年间关于道文关系的争论也从未中断。桐城派发扬“文以载道”说,主张道是古文创作的主导因素,但也不断努力丰富文的内涵。而被誉为桐城派末代宗师的吴汝纶明确提出“重文轻理”的古文创作思想,打破桐城派固有的根深蒂固的立学之本,将古文从理学中解放出来,在当时学风渐渐沦落的晚清文坛是具有进步意义的。从整个文学史的发展来看,上千年来文学家们多弘扬“文以载道”的文学思想,认为文道一体。而吴汝纶明确将文与理分离,强调文学的独立性和特有的审美属性,注重文的独立价值,提升了文的地位。因此,其“重文轻理”的古文创作思想对文学史的发展而言,也具有一定的变革意义。
文道关系究竟如何,迄今为止还没有一个标准。吴汝纶提出“重文轻理”的古文创作思想,打破了桐城派固有的藩篱。他力图将古文从理中解放出来,重新唤醒了古文内在的生命力和活力,使桐城派古文在晚清再次绽放光辉。
The theory of W u ru lun says"value literatu re and ligh t Neo-con fucianism"of ancien t p rose creation
DAI L ip ing
Though W u Rulun was regarded as the last master of Tongcheng School,his thought is very different from Fang Bao and Yao Nai's"writings are for conveying truth".This article is to discuss Wu"value literature and neglect neo-confucianism"of ancient prose creation and its reasons,in order to clear the Tongcheng School context inheritance variation of one side.
Wu Rulun;value literature and neglect neo-confucianism;Tongcheng School
I209
A
1009-9530(2015)04-0082-03
2015-04-08
代利萍(1992-),女,安徽大学文学院中国古代文学专业硕士研究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