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福锦
(邯郸学院 太行山文书研究中心,河北 邯郸 056005)
太行山文书研究
太行区“会社”改造的背景、方式及后续影响
乔福锦
(邯郸学院 太行山文书研究中心,河北 邯郸 056005)
太行山区近古时期普遍存在的“会社”,有着数千年持续不断的历史,是一个完整的社会文化生态系统,且一直与乡村基层组织联系互补。抗战之前依然存在的“会社”组织,正是中共边区政府实施社会改造的历史前提与文化背景。边区政府主导的“会社”改造,根据具体情况,分别采取弱化、转型、改制等具体方式。传统“会社”改造的成功,不仅为根据地的生存与发展奠定了社会基础,为战时民众动员提供了必要条件,成为战时社会改造的重要组成部分,更成为战后大规模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政治资源。从互助合作时期的“西沟——三里湾之路”到集体化时代的“大寨——昔阳”之路,“太行山道路”探索的过程中,留下宝贵经验,也带来深刻教训。
会社;改造;背景;方式;影响
从1937年10月中旬起,八路军第一二九师、第一一五师第三四四旅、青年抗敌决死队第一、第三纵队等先后进入太行山地区,创建抗日根据地。1941年7月,晋冀鲁豫边区政府正式成立,辖太行、太岳、冀南、晋豫四个行政区。以太行山中南部为中心的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东至津浦路,西至同蒲路,北至沧石路、正太路,南至黄河、陇海路,成为中共在敌后的重要战略基地。其中太行区所辖范围,东至平汉路以西,西至同蒲路以东,北至正太路以南,南至黄河边,既是作为中原文化靠山的太行历史文化核心区域,也是晋冀鲁豫抗日根据地的中心地带。
邯郸学院藏太行文书,涵盖地域跨越河北、山西、河南等省,以冀西南、豫西北与晋东南交界之处的太行山中南部为中心,且与抗战时期太行区所辖地域基本吻合。以个体文书、家族文书、村社文书三大类为主体的太行文书,是太行区域历史文化的重要载体。其中之“会社”文书,类别十分齐全。迄今所发现的太行“会社”文书,包括家谱社、祖宗社、孝社、坟社、田禾社、守望社、天地社、烟火社、字灯社、九曲社、山神社、老母社、奶奶社、白衣社、马王社、财神社、佛祖社、大社及各种钱会之账册文契,涉及经济与生活、里巷与社会、礼俗与信仰等多个文化层面,是一个完整文化生态系统的特别文献载体。这部分文书不仅是太行文书中最具地域特色的一部分,是太行文化风貌的真实写照,也是“太行学”能够成立的重要学术基点,①成系统之文献、多学科之价值及研究对象本质规定之特殊性,是一个专门学科能够成立的基本条件。“太行文书”是一个与“徽州文书”相对而存在的特殊文书群宗,是具有内在系统的区域历史文献,具有多学科研究的价值。太行山区是一个相对独立的自然与人文地理区域,太行文书所反映的太行文化,也有自己的特定内在规定性。太行文化与徽州文化比较,同出中原文化一脉,南北比照,各有自己的文化特性。徽州文书所代表的江南山区文化,是近古成熟乡村文化的典型存在方式,历史连续性、地域中原性与原始本根性,则是太行文化的三个基本特征。如果说宗族文书是徽州文书中的亮点,非血缘性“会社”组织文书,即是太行文书中最具特色之部分。太行“会社”文书所反映的太行文化特性,尤其是上古“里社”遗风的长期存在,正是与“徽学”相对而存在的“太行学”得以成立的重要学术基点。是这门正在形成的“专学”研究的关键所在。
在《太行文书、太行文化与太行学》访谈录中,笔者曾以民国三十一年十月十三日《新华日报》华北版所刊《“社”的秘密》一文为例,说明边区工作队对太行乡村实施社会改造的意义。笔者认为,抗战以降太行山中南部地区的互助合作运动之所以能引领全国,除中共在根据地展开的有效社会动员之外,传统因素的作用,同样不容忽视。太行地区“会社”组织的长期存在,是农业合作化与集体化运动在此启动并影响全国的重要原因。作为集体化时代引领全国的农业典型,太行地区的西沟、大寨等村落的个案研究,也应放置于太行区域历史文化背景之下进行。①参阅雷宏谦《太行文书、太行文化与太行学——乔福锦教授访谈录》,载《河北师大学报》2014年第3期。本文即是以抗战时期边区“会社”改造为中心进而打通古代与现代作历史追溯与延伸思考的一次尝试。②会社研究,学界以往已取得很大成绩。较重要的论著有王宗培《中国之合会》,中国合作学社1935年版;陈宝良《中国的社与会》,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年版;郝春文《中古时期社邑研究》,台北新文丰出版公司2006年版;孟宪实《敦煌民间结社研究》,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年5月版;姚春敏《清代华北乡村庙宇与社会组织》,人民出版社2013年12月版。论文主要有张中堂《一个村庄几种组织的研究》,《社会学界》1932年第6卷;杨讷《元代农村社制研究》,《历史研究》1965年04期;宁可《述社邑》,《北京师院学报》1985年第1期;郝春文先生《唐末五代宋初敦煌社邑的几个问题》商榷,《中国史研究》2003年01期 ;杨际平《〈唐末五代宋初敦煌社邑几个问题〉商榷》,《中国史研究》 2003年01期 ;杨际平《〈唐末五代宋初敦煌社邑几个问题〉的再商榷》,《中国史研究》 2005年02期 ;史江《宋代经济互助会社研究》,《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2003年第2期;车文明《中国古代民间祭祀组织“社”与“会”初探》,《世界宗教研究》2008年第4期;仝晰刚《元代的村社制度》,《山东师大学报》1996年第6期;史五一《试析明清徽州会社的兴盛及其原因》,《中国地方志》2008年第12期。张俊峰《清代晋东南的社与乡村社会——以碑刻资料为中心》,2008“民间文献与华北社会史”学术研讨会论文。
黄河中下游之中原地区,是华夏农耕文明的发祥地,也是上古农业社会构建的基地。农耕文明的基础是土地,以土地神为主要对象的社稷崇拜,乃是中华文化之一大特征。《诗经·小雅·谷风之什·北山》云:“溥天之下,莫非王土”,[1]797可见王朝对于土地的重视。“社”的出现,正是土地崇拜的结果。《礼记·郊特牲》曰:“唯为社事,单出里;唯为社田,国人毕作;唯社,丘乘共粢盛,所以报本反始也。”[2]788《说文》曰:“社,地主也。”段注引《五经异义》云:“社者,土地之主。土地广博,不可遍敬,封五土以为社。”[3]《左传·昭公二十九年》云:“共工氏有子曰句龙,为后土……后土为社。”[4]1511《荀子·礼论》云:“故社,祭社也。”注:“社,土神。”[5]《国语·鲁语上》曰:“故祀以为社。”注:“社,后土之神也。”[6]《诗·周颂·思文》云:“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尔极。”《序》云:“《思文》,后稷配天也。”[1]1309《诗·小雅·甫田》云:“琴瑟击鼓,以御田祖。”《毛传》:“田祖,先啬也。”孔疏:“以迎田祖先啬之神而祭之”。[1]838先秦典籍关于土地神的大量记载,正是上古社稷崇拜现象的集中反映。
井田制下的农民,以邑里为居住单元,亦以邑里为祭祀单位。《尚书大传》云:“家为邻,三邻为朋,三朋为里。”[7]《管子·度地》云:“百家为里。”[8]《管子·小匡》云:“择其贤民,使为里君。”[8]《论语·撰考文》曰:“古者七十二家为里。”[9]《尔雅》:“里,邑也。”李注:“居之邑也。”[10]《汉书·食货志》进一步解释:“在野曰庐,在邑曰里。”[11]《公羊传·宣公十五年》云:“一里八十户。”[12]“里”与“社”的关联,亦有文献记载。《左传·昭公二十五年》云:“自莒疆以西,请致千社……”注:“二十五家为社。”疏:“《礼》有里社,……以二十五家为里,故知二十五家为社也。”[4]1461《诗·小雅·甫田》云:“……以社以方。”[1]838《礼记·祭法》曰:“王为群姓立社,曰大社。王自为立社,曰王社。诸侯为百姓立社,曰国社。诸侯自立为社,曰侯社。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郑玄注:“百家以上则共立一社,今时里社是也。”[2]1304《礼记·月令·仲春》云:“择元日,命民社。”注:“社,后土也。使民祀焉。神其农业也。”[2]472与“社”相关的“会”,出现也很早。《诗·唐风·杕杜》曰“会言近止”,[1]《诗·小雅·车攻》曰“会同有绎”,[1]652《诗·大雅·大明》曰“会朝清明”,[1]976《仪礼·聘礼》云“会诸其币”[13]371《礼记·月令·季秋》云“以会天地之藏”。[2]533《说文》曰:“会,合也。”[3]《广雅·释诂三》云:“会,聚也。”[14]“社会”二字,意义亦相通。《古今类书篡要》解释曰:“社无定日,以春分后戊日为春社,秋分后戊曰为秋社,主神曰勾芒。民俗以是时祭后土之神,以报岁功,名曰社会。”[15]卷二
《日知录》云:“社之名起源于古之国社、里社,故古人以乡为社。”[16]上古文献,亦可为证。《左传·僖公四年》曰:“君惠徼福于敝邑之社稷……。”[4]333《周礼》曰“二十五家为社,各树其土所宜之木。”又曰:“五家为比,十家为联;五人为伍,十人为联;四闾为族,八闾为联。使之相保相受,刑罚庆赏相及相共,以受邦职,以役国事,以相葬埋。”“乡里之委积,以恤民之艰厄……县都之委积,以待凶荒。”[17]可见“国社”与“里社”一体存在之价值与意义,在邦为“国社”,在乡曰“里社”。“乡社”或“里社”,又与井田制的存在互为表里。《诗·小雅·大田》云:“雨我公田,遂及我私。”[1]851《孟子》曰:“死徙无出乡,乡田同井……方里而井,井九百亩,其中为公田。八家皆私百亩,同养公田;公事毕,然后敢治私事。”[18]从“里社”设置之角度观,“公田”也是“社田”。
作为农耕文明崇拜对象的上古土地之“社”,乃是后世各类会社的历史本源。作为中原之屏障与靠山,太行山区的会社组织传统,则与华夏数千年持续不断的农耕文明历史密切相连。地处太行中南部的武安境内保存的磁山文化,把黄河流域植粟的历史提早到8000余年之前。位于太行山中部东麓的固义村,是武安市冶陶镇管辖下的一个行政村。固义村的傩戏文化,被学界称为太行上古文化的“活化石”。固义傩戏从秋后决定起社,到正月的演出,准备时间长。傩戏演出由四个社的社首及专门会社分工负责。村中的傩戏表演,至今仍以南王户、东王户、刘庄户、西大社四个分社为单位。此类“戏社”,既是明清以来会社组织的存在方式,也可视作上古里社共同体延续的证明。据笔者调查,同处太行中部的邢台县西部山村,同样有傩戏及“戏社”或“戏会”一类组织存在。
土地、居所、祭社三位一体,是上古里社共同体的典范形式,也与上古社会学、政、俗三位一体的文化结构亦一致。中古时期,中原板荡,大族南迁,里社共同体瓦解,基层社会迎来春秋以降又一次大的历史巨变。魏晋时期村落概念始出,正是这一社会变动的结果。《说文解字》卷六邑部曰:“邨,地名。从邑屯声,此尊切。注:臣铉等曰:今俗作村,非是。”[3]《康熙字典》则曰:“《广韵》墅也。《增韵》聚落也。字从邑从屯。经史无村字,俗通用。”《三国志·魏书·郑浑传》所谓“入魏郡界,村落齐整如一”,反映的是中古时期中原村落社会的特殊状况,尚存有上古村落遗迹,更多存在的则是远离世乱的荒野村社。上古邑社,多在大河流域,故齐整划一。上古井田制瓦解之后,自耕农增多,中古村落尤其是山村的增多,也是国家控制减弱的结果。中古时期,私田大量开垦,为躲避战乱,需要分散居住,山村由此大量出现。晋陶潜《归田园诗》“暧暧远人村”,[19]《桃花源记》“村中闻有此人,咸来问讯”,[19]均可为证。《旧唐书》卷48《食货上》称:“武德七年始定律令(中略)百户为里,五里为乡,四家为邻,伍家为保。在城邑居者为坊,田野者为村。”村坊界限,已然分明。[20]
社会转型时期,里社共同体瓦解,私社大量出现。《汉书·五行志》载:“建昭五年,兖州刺史浩赏禁民私所自立社。”张晏注:“民间三月九月又社,号曰私社。”瓒曰:“旧制二十五家为一社,而民或十家五家共为田社,是私社。”[11]敦煌文书中的邑社,一方面具有上古里社遗风,另一方面又有中古私社的特点。①中古时期是“公社”——“私社”——公私社“互补”之转换阶段,学界关于“公社”与“私社”之争,也应放置于此一历史大背景下考察。参阅郝春文先生《唐末五代宋初敦煌社邑的几个问题》商榷,《中国史研究》2003年1期 ,杨际平先生《唐末五代宋初敦煌社邑几个问题的再商榷》,《中国史研究》2005年2期 。中古时期,中原大族大量南迁,原有的社会文化风尚,在华北太行村落中也多有保存。太行中古会社,资料难见。“桑柘影斜春社散,家家扶得醉人归”,是江右地区“鹅湖山下”社聚的写照,[21]亦可作为太行村社的侧影。其中涉县更乐村的历史延续,亦可作为中古太行村落社会延续存在的例证。涉县更乐村,春秋时代即有居民居住。唐开元间所建洪福寺碑载:“古沙侯国之故墟也,户三百,是太行之巨村。”嘉庆四年《涉县志》“更乐约所,古上党村,至县十五里。”《更乐村志》所反映的中古太行村落文化,亦可作中原文化传统包括会社组织继续存在于太行地区的侧影。②参阅《更乐村志》,新华出版社2001年12月版。
从宋代开始,中国社会进入近古时期。包括北方在内的全国范围的社会重建,是宋代社会重建的重要课题。北宋吕大临在《横渠先生行状》中曾言:
先生慨然有意三代之治,望道而欲见。……乃言曰:“纵不能行之天下,犹可验之一乡。”方与学者议古之法,共买田一方,画为数井,上不失公家之赋役,退以其私正经界,分宅里,立敛法,广储蓄,兴学校,成礼俗,救灾恤患,敦本抑末,足以推先王之遗法,明当今之可行。[22]384
张载的乡村社会重建思想,正是在社会整体重建的大背景下才得以提出。③参阅拙稿《民间社会之文化重建——以朱子人生志业为案例》,《中国社会史评论》2010年卷。得益于大族南迁,江南地区的社会重建,以宗族社会重建的方式进行。相比之下,北方乡村更需作为社会共同体存在的“会社”组织重建。《金史·食货志》云:
村社则随户众寡为乡,置里正以按比户口,催督赋役,劝课农桑。村社三百户以上则设主首四人,二百以上三人,五十户以上二人,以下一人,以佐里正禁察非违。置壮丁以佐主首巡警盗贼……[23]卷四六
至元七年(1270)二月,元政府建司农司,同时颁布农村立社法令。至元二十三年(1286)颁布的立社令曰:
本社内遇有病患凶丧之家不能种莳者,仰令社众各备粮饭器具并力耕种,锄治收割,俱要依时办集,无致荒废。其养蚕者亦如之。壹社之中灾病多者,两社并助。外据社众使用牛只,若有倒伤,亦仰照依乡原例均助补买。比及补买以来,并牛助工。如有余剩牛只之家,令社众两和租赁。[24]
又曰:
诸县所属村疃,凡伍拾家立为壹社,不以是何诸色人等,并行入社,令社众推举年高、通晓农事、有兼丁者,立为社长。如壹村伍拾家以上只为壹社,增至伯家者另设社长壹员。如不及伍拾家者,与附近村分相并为壹社。若地远人稀不能相并者,斟酌各处地面,各村自为壹社者听。或叁村或伍村并为壹社,仍于酌中村内选立社长。官司并不得将社长差占别管余事,专一照管教劝本社之人劝勤农业,不致惰废。[24]
金元时期由政府倡导建立的会社组织,①参阅陈衍德先生《元代农村基层组织与赋役制度》,《中国社会经济史研究》1995年第4期。即是北方中国社会重建的重要举措。
与中古时期江南“私社”存在方式不同,近古时期存在于太行山区的“会社”,有着数千年持续不断的历史,更近于上古“邑社”或“里社”,且与乡村基层组织的联系互补一直十分密切。王祯《农书》卷三《锄治篇》云:
其北方村落之间多结为锄,以十家为率,先锄一家之田,本家供其饮食,其余次之,旬日之间,各家田皆锄治……间有病患之家,共力助之。故苗无荒秽,岁皆丰熟……名为锄社。[25]
此即北方会社与基层政权结合的文献证明。②参阅辛逸、高洁先生《长治老区互助组织与社会主义——山西十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重新解读》,《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1期。
宁可先生在《述“社邑”》文中指出,金元时期的北方邑社组织,地位重要,明清华北邑社,已逐渐消失。③见宁可先生《述社邑》,《北京师院学报》1985年第1期。其实太行区域的会社组织,上古、中古、近古一脉相传。明清时期华北平原地区会社减少确是事实,太行山区则是另一种景象。即使到华北会社组织普遍减少的近代,④“近世”华北村落共同体在“近代”社会的解体,张思先生有详尽考论,参阅《近代华北村落共同体的变迁:农耕结合习惯的历史人类学考察》,商务印书馆2005年6月版。太行山区的会社组织仍大量存在。据考,邢台、获鹿等县晚清的乡村基层组织,仍以“社”命名。晋东南、豫西北、冀西南即太行中南部地区,古来即为中原屏障,上古里社传统一直保留。近古乃至近代,会社组织生态系统十分完整。林县、武安、涉县、磁州、黎城、壶关等地的白衣社、孝子社、佛爷社、娲皇圣母社、三官社、小坟社以及田禾社、守望社等会社,即是太行地区会社生态完整存在的历史见证。⑤参阅田和旭先生“2014年邯郸学院太行山文书学术研讨会论文”《清末民初太行山区域“社”“会”组织及功能管窥》,姚春敏先生《清代华北乡村庙宇会社组织明清以降不仅普遍存在,且一直与基层政权结合在一起。⑥参阅赵世瑜先生《狂欢与日常》,三联书店2002年4月版第237页;史五一先生《明清会社研究综述》,《安徽史学》2008年第2期。
与江南乡约宗族化不同,⑦参阅常建华先生《明代徽州的宗族乡约化》,《中国史研究》2003年第3期。宗族“会社”化,是北方太行社会的一大特征。涉县甘泉村《孝社规矩账》载:
中华民国四年正月二十一日,立孝社一道。有丧事者,众社用工或一夜二夜报庙,每人灯镂一盏。若灯镂不到与无油灯減,罚白酒一斤,有油灯減不罚。报庙己毕,白酒一斤为谢。柩灵掩丧,不许使钱,有乾丧不许先使。丧事殡葬,每人帮钱五百文。用工不拘天数,丧主量力挑选。各般觉策,不拘人数,事大多用,事小少用 自照觉策。不许推诿,若有诿误,罚白酒一斤。每日米饭三用,替换吃饭,丧主照管。惟主丧之饭,不出外食,社中人不许拘。倘有经者,晌经棚寻找经棚毡被等物,替换吃饭,不许随经。惟有水夫打墓,有后贴晌,不拘多少,惟有买办与寻找毡被出村,盘费钱每人一百文。出殡钱齐,钱齐交库。若钱不到,众社追究,齐掂家居,限三日不钱赎,许丧家便卖。出殡前一日晚,待客以毕,凡支客者,用饭不拘多少,酬劳之酒家,众社足用。出殡日清晨社人作吊,每人出钱一文,大绳一条交头。若有迟误,罚白酒一斤。埋葬不拘几灵,社人护湿丧葬埋以毕,谢社白酒二斤。米饭杂面杂菜,使钱者以产作保。每年挨换二人,白酒一斤。办事人不许换人吃饭,抛潵丧家酒饭,私吃者以上三宗查出,罚白酒三斤。凡丧家一切等物,不许窃盗隐匿。若有隐盗,查出入钱俱烂,不服割出社中 ,大家情愿。凡有乾丧者使社,一年止许一家,谢社白酒二斤。恐口不凭,立规矩账为证。
又议每人帮钱,青钱交库,不得卜兑货物账目。倘有孤寡,觅人用工,晌经棚者,出殡时一人晌棚,一人护丧。又批经棚用水,水夫照管库房于晌经棚均用一人晌守,一人护丧。⑧原件藏邯郸学院太行山文书研究中心。
以入股形式加入孝社一类组织,在太行山区十分普遍。小户和散姓加入的积极性,更为明显。
天地会或天地社是太行会社的主要组织形式,天地社账册,也是华北明清会社研究的典型材料,诸如年节大会举办方式、程序、责任等,账册中均有记载。邢台县北尚汪村晚清《天地社会首帐》有如下规定:
合乡议立,种地二十亩以上者,应大会首,其余应副会首,大会首每年请副会首四名。前街副会首请谢全盤菜,后街副会首不请不谢,年下糊灯笼管饭。一天挂案,一天早晚饭米面,午时白面。十二月三十日算账以毕,与前街副会首二名除小盤费大钱六百文。与后街副会首二名除小盤费大钱三百文。出赁红轿一乘,副会首工钱□□十二□□招出□□,会首工钱伍十,本村无钱,每年正月十五日摆社,每股分敬麦子半升,
与社会组织》,人民出版社2013年12月版。酒钱二十文。副会首分敬在社中所出,三十日晚上算账。盤子四个,白酒一斤,大会首自陪副会首。前街八年应一回,后街副会首不拘。
又规定:
合社公议,以定借钱章程。自正月初一开借钱文,正月十五日午前为止。如作保者保此人欠钱,作保人者交钱。若欠不交,合社鸣锣以齐人去抄家。一、不论乡人是贫是富,是何人开口借钱,先讨保人以后借钱。作保者有地五亩许保,钱一吊,自始至终以定保人出钱。一、不论进来借钱几百,回家之时,如钱几十个暂许代回,如钱到一百,不许代回,家去自便。自花保一人,不许保二人。①原件藏邯郸学院太行山文书研究中心。
合会是我国民间信用借贷的一种形式,有钱会、赊会、摊会、轮会、摇会、邀会等名称,又通称为“义助会”。太行会社中同样有此类组织存在。涉县胡峪村光绪三十年三月二十二日立《底会老账》载:
公议会中规矩,随会人三十名,每位串底会钱五千文,每分会馔钱一百文。连会首共三十一名,除会馔会首找钱一千九百文,会首按四季行账借会奉还。倘有一季拖累,有保人得业,备会垫钱,请会文约交与搜存。会中公议行会钱三千文,每分随钱拔会,过午不候。显旌为定,当日齐钱,无论亲朋厚友。拔会立约出业寻保,许双保不许连环保。业保不副,许次名出利得钱,所拔会资保会面交保人。人到不许开会条,本会不许串外会条,亦不许串上会会条。倘有不到者,许开会条。凡有不到者,会条到时不许推阻。大分拖累,有保人垫钱。小分推阻,许与此分不过串会钱帖封粮上柜为准。钱帖足期,拔会人退会首,限期十日。会首退原主限期十五日,会外账不许会内卜兑,会首不许拆使会中钱项。同众言明,各出情愿,不许反覆。恐口无信,立规矩为证。
得业垫还保人:崔柄辰、杨福元、杨毓塘、杨守身、王道行、崔清辰
光绪三十年三月二十二日立②原件藏邯郸学院太行山文书研究中心。
会社与基层政权配合的职能,也十分明显。晚清武安县西南某村《守望社禁约》云:
且村众人知悉,为严查匪类,以安善良,人之事兄弟,损伤树木,纵放畜牲,引留娼赌,饮酒逞凶,一窃严禁。若有犯者,决不宽贷。有人不服,禀官究治。
光绪叁拾年十月初三日 守望社合议③原件由邯郸电视台田和旭先生收藏。
晚清武安县西南某村《田禾社禁约》云:
时值冬天,万物育焉。凡我村民,务正为先。损伤树木,五果难全。贪恋赌博,正事而误。穷当家荡产,而贼盗日生焉。凡合社共议,树木、庙林、坟林一切禁止。若有犯者,法不宽贷。倘有不服,究治禀官。
光绪卅年 田禾社同具④原件由邯郸电视台田和旭先生收藏。
此类乡规民约,在太行会社文书中大量存在。
太行会社长期存在的原因,一是与中原接壤,作为中原屏障的地理位置,便于承继上古以来华夏的历史传统;二是山地自然环境对“出入相友,守望相助,疾则相救”的需求;三是金元以来北方民族文化影响的存在。太行会社组织也具有三个特点,一是时间的连续性,上古以来一直存在延续;二是会社组织的完整性,各类会社均有,涉及生活与生产的各个方面;三是会社组织与基层政权的互补性,会社与乡村政权的联系十分密切。太行会社文书是太行文化的重要文献载体,太行文化的特征又通过会社文书得以呈现。上古“里社”遗风之传承不断,各类“会社”组织之完整存在,会社与乡村政权之结合,是太行区域历史文化生态特殊性之集中反映。战前依然延续的太行“会社”传统,正是边区政府主导下的社会改造得以展开的历史背景。
抗战爆发后,中共选择太行山地区为华北战略要地。从1937年10月中旬起,八路军多支部队先后进入太行地区,着手创建以太行山为依托的抗日根据地。1941年7月18日,晋冀鲁豫边区政府正式成立,晋东南、豫西北、冀西南地区成为太行抗战的核心地区即今日邯郸所辖涉县、武安与长治所辖武乡、平顺、黎城、左权及河南林县等地,政治、军事与经济社会地位由此空前突出。
太行区会社改造的直接原因,是大批军政人员的突然大规模涌进。由于人口的迅速增加,生存需要成为首要问题。毛泽东曾对太行农民模范李顺达说,“你在太行山住,那个地方石厚土薄”,可见中共高层对这一地区的自然状况十分了解。由于部队人员的大规模入住与不断扩编,山多地少的太行乡村,经济负担顿时加重。田赋税收的加重,村民负担的摊派以及战时生存环境的改善和中共政权的稳固,均需要社会改造的展开。涉县云平乡会社改造的直接起因,即是“合理负担”的具体落实。共产党领导的抗战,实际是一场全民参与的战争。战时动员,也需要充分发动广大群众。传统会社组织的普遍存在,是新政权实施社会动员的障碍,如果能顺势改造与利用,也可以成为社会动员的文化与组织依托。将根据地农民组织起来,与中共社会改造的思路相一致,也是社会整体改造的需要。早期农民运动中,中共即开始关注乡村社会改造。在抗日根据地政权建设总体方针的指导下,乡村社会改造已成为社会整体改造的题中应有之义。
抗战时期边区政府主导的“会社”改造,可以太行区核心地带涉县云平乡五里十三村为例。民国三十一年十二月二日,《新华日报》所刊宋真《“社”的秘密》一文,对涉县云平乡的会社改造过程,有详细记载,全文如下:
云平乡是涉县五区南山深湾里的一个人行政村,即所谓之“五里十三村”,这个村的合理负担从开始到现在,就没有合理过。合理存在的,倒是那些社。
云平乡每个小村至少有一个山神社,一个天地社,每姓有一个至几个家谱社,至于奶奶庙、老爷庙、观音堂,都有社的组织,另外还有四个四方社——黄岩方牛王社,坪上方五谷社神社,大银矿方孤魂社,程家庄方马王社,民众每户至少参加三个社——家谱社、天地社及其他,全乡五十多个社,就有二十六个放高利贷。
每社有香老,大香老过去就是在村乡约所当任实际掌握政权的“公直”,社可以随便按地亩起款及管理社民,群众偶而对抗这些香老社首,他便有权把对抗者驱逐出社,没有“社籍”的人,村人都可以欺侮他,因此,老百姓只有“俯首听命”!
云平乡全社的资产,计有死契地十三亩,典押地三十七亩,山坡地每年收租米四七斗,山林地每年卖柴洋一二二.五元,存谷五九〇斗,存钱一九四八.五五吊,存银洋四二八八.三元,冀币三〇二八.一五元,圣母社还有法币一〇〇〇元。
社的财富是由在社人募集筹款得来,还有一部分是罚金,后来却被少数人拿它来放高利贷,利息特别大,条件特别苛,“八当十”、“九顶一”、“驴儿打滚”,把债户底几亩薄田吮吸进社里,债户又倒转来种“自己的”地,再出租额。
家谱社里由族人集资公用的碾、磨、风车、粪桶、钱绳等物,慢慢经过主事人的侵蚀,变成一二人的家私,群众只能趁空子才得使用。
天地社每年正月十五日耍拳、闹龙灯,好些青年练下一身武艺,却被那些社头掇弄着,和外村仇视、撕打……或和其他社打架,被人家当狗一样使唤着的朴实农民,从来不知道这个秘密。
奶奶庙也不在例外,每年三月二十二日有一次庙会,收香火钱总在五百元以上,主事人和巫婆通同作弊,巫婆照例要“下神”,说“老爷要总账收钱”,于是账目和香火布施一起被塞进佛龛,以后毫无踪影——“老爷拿走了”?!
现在,群众渐渐清楚了这个不允许清楚地秘密,云平乡这层黑暗,在抗日政府法令下给照穿了。
八月初,一二九师宣传队协同政府人员,踏进云平乡的门槛,他们和老百姓谈话、开会,这些人总是皱着眉头,为什么会皱着眉头呢?一天,他们发现了“社”——首先是黄岩村的牛王社和山神社,两社共存银元一千一百多元,钱一千三百多吊,拥有债户一百多户,年利都在二分以上,主事人多是村里的“赖”人和富户。
经过群众许多次的讨论,大家决定了这些办法:
一、家谱社里的资财,救济本族的贫苦人民。
二、天地社改为村俱乐部,由农会文化娱乐委员来领导。
三、其他庙社资财,一律归庙产保管委员会处理。
四、土地方面,除典押地由原主赎回外,剩余社地一律按四一减租,都租给抗属与贫苦农民。
五、存洋除修水渠外,低利贷给群众。
六、清算账目,实行退赃,贪污分子,送政府惩办。
这一下,全乡都沸腾起来,老百姓忙着选“民主村干部”,忙着办合理负担,忙着推选清账代表,社的底据账,二十年度租谷账,二十八年度揭约账和典当地账,飞舞了全云平乡,忙煞了选出来的人员。
云平乡在短短的一月多,跳过了一个新时代。
群众用从来没有像今天的热情,大批涌进农会,还参加了民兵,他们说:“下回可要和鬼子干,不能像五月那样受欺负!”但是,“武器呢?”大家发急了,群众的智慧是无限的,马上就有人提议:“把庙社的铜器和制钱,拿到咱工厂去换”!
目前,云平乡的老百姓,在秋收与备战里,正自由的耕种着自己的土地。①据涉县档案馆藏原件录文。
所谓“五里十三村”,指聚在原曲后山一带五里地的十三个小村,包括云头、会地、小银矿、南湾、李家河、大银矿、邢家、坪上、上岭村、吴家坡、石牛沟、黄岩、漳汉庄等村落。这一地区山高沟狭,交通闭塞,会社组织却十分发达。明人王稚登曾说:“里社之设,所以祈年谷,祓灾复,洽党闾,乐太平而已。”如此三层意义与三种职能,在云平乡的会社组织中均可体现。在涉县云平乡,社会合作互助职能由不同的社来承担。“云平乡每个小村至少有一个山神社,一个天地社,每姓有一个至几个家谱社,至于奶奶庙、老爷庙、观音堂,都有社的组织”。家谱社、天地社、山神社三类会社组织,正是宗族、社会与信仰三层文化价值与职能存在的具体反映。这样的组织,在附近地区同样存在。柯鲁克夫妇在《十里店》书中,曾对武安县一带包括十里店乡村组织的宗教、政治与经济职能,作过具体描述。其中讲:“每个家族有其自己的组织(会社)。例如,寨上的李氏家族有一个闻名的‘天地会’特殊委员会。他们还有一套专门的乐器和一部彩车,彩车在巨大的春节游行队列中发挥着显要的作用……”[26]18-19“一个甚至更重要的机构,就是全村的宗庙。”“宗庙为了开展各项工作,下设若干分会或分团,其中包括庄稼保护会、祈雨会合戏剧团。”[26]22“于是,在宗庙领导者的指导下,年轻小伙子组成若干小组确保无偷盗行为发生和维护社会治安。”[26]23在涉县其他村庄,情形也大体相同。②经友人田和旭先生介绍,2015年1月,笔者在邯郸古玩市场先后三次购入涉县占凹村级文书档案约200卷(册),时间起于晚清,止于上世纪70年代末。在清光绪廿三年(1897)至上世纪60年代“村社”账本的100余册账本中,存有上世纪30年代之前天地社、秧歌社、老母社、老爷社、马王社、山神社、大社、宗祠等账本存10多册,可谓太行乡村“村社一体”之具体文献见证。占凹村级文书档案所反映的清末至抗战前的“会社”组织情况,与云平乡亦大体相同。
从地域、文化与原有会社组织形式等方面观察,云平乡的案例,十分典型。云平乡完整的会社生态系统,是太行山区会社的缩影。边区政府及军队的会社改造的方式,也可作为太行区“会社”改造的典型。边区政府及部队工作人员对于云平的会社的改造,根据具体情况,分别采取弱化、转型、改制的方式。“家谱社里的资财,救济本族的贫苦人民”,是弱化家族影响,瓦解宗族社会的举措。“天地社改为村俱乐部,由农会文化娱乐委员来领导”,是传统娱乐组织改制转型的有效措施。③魏宏运的《抗日战争时期太行山的春节文化风貌》,《广东社会科学》2001年第3期。“其他庙社资财,一律归庙产保管委员会处理”,则是乡村信仰体系瓦解、会社组织纳入政府控制体制的实践证明。最具典型意义的是“天地会”改为“俱乐部”,可谓旧瓶装新酒,亦是移花接木之具体体现。
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在《第三波——20世纪后期民主化浪潮》书中提出过三种社会转型模式:第一种是自下而上的革命,第二种是自上而下的改良,第三种是两者结合、上下互动的变革。④[美]亨廷顿(Samuel P. Huntington)《第三波——20世纪后期的民主化浪潮》,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边区政府“会社”改造的成功,虽有自上而下的意味,也是上下互动的结果。太行区的“会社”改造,也是基于历史传统的顺势而为。云平乡的会社改造,由八路军一二九师宣传队协同政府人员领导实施。国家政权与基层社会组织乃至个体农民家庭,三个层面连接互动。不仅进程相当顺利,成效也十分明显。1943年10月,毛泽东在《论合作社——在边区高干会上的讲话》中说:
我愿各地同志注意提倡合作社的生产,部队机关学校的生产是一种合作社,农村的集体互助劳动又是一种合作社。此外还有包含各种业务在内的综合性合作社,被称为运盐队的运输合作社,工人们集体互助的手工业合作社,把这许多样式的合作社都发展起来,全体公私群众就会变为富裕的人。在敌后各根据地的目前困难情况,也就能够克服了。[27]1880-1886
1943年11月26日至12月16日,边区政府在延安召开了劳动英雄大会。11月29日,中共中央招待劳动英雄,毛泽东作了《组织起来》的讲话,并发表在12月2日的《解放日报》上。这篇讲话总结了中国农民已有的劳动互助经验以及土地革命战争时期苏区的实践,指出合作化道路是农民群众实现解放的必由之路,摆脱贫穷的必由之路,也是抗战胜利的必由之路。讲话要求共产党员“走到群众中间去,向群众学习,把他们的经验综合起来,成为更好的有条理的道理和办法,然后再告诉群众(宣传),并号召群众实行起来,解决群众的问题,使群众得到解放和幸福”,讲话还批评了军队和地方工作中脱离群众的倾向。①中共北京市委党史研究室 宋传信 文/供图,原载于《中国档案报》2014年4月28日,总第2601期,第3版。涉县云平乡会社改造的成功,则得力于军队与地方政权的结合。
云平乡“会社”改造的成功,示范借鉴意义巨大。云平乡“会社”改造之成功,完全可作以小见大之例。与涉县云平乡情况相似,抗战时期晋冀鲁豫边区政府所展开的大规模社会改造运动,涉及社会生活的各个方面,多以太行地区原有的社会组织为基础和依托。②参阅魏宏运先生《20世纪三四十年代太行山地区社会调查与研究》,人民出版社2003年11月版,《抗日战争时期太行山的春节文化风貌》,《广东社会科学》2001年第3期。
会社改造的成效,首先体现在根据地生存与发展方面。会社改造的成功,合理负担的实施,农民负担减轻,③参阅徐建国先生《抗战时期晋冀鲁豫边区减轻农民负担历史考察》,《阴山学刊》2004年第5期;《抗战时的合作社在经济体制变革中的母体作用》,《方志学探微》海潮出版社1997年2月版。生存与发展能力的提升,使得根据地的经济承受能力迅速增强。旧的会社组织的改制,也成为农业互助合作组织的普遍建立与发展的历史文化依托。赵世瑜先生认为,明清时期华北庙会的经济功能要强于江南地区。④参阅赵世瑜先生《明清时期华北庙会研究》,《历史研究》1995年第5期;《明清时期江南庙会与华北庙会的几点比较》,《史学集刊》1995年第1期;《庙会与明清以来的城乡关系》,《清史研究》1997年第1期。太行地区原有的生产型会社组织,历史上一直存在。武乡县的“工合”组织,与传统“锄社”一类组织相似,即是生产性互助合作组织得以成功建立的历史背景。从 1940年春耕开始,晋东南各根据地农民便自发利用旧有的劳动互助习惯,开始组织各种形式的劳动互助组织。农业生产互助的内容,包括耕地、送粪、播种、锄草、收割等。换工、代耕、合伙等互助方式多样并存,其中农业生产互助组的成立,是边区政府大力倡导的结果,也与传统锄社一类组织的存在,与会社改造的成功分不开。平顺县西沟是太行山脊背上的一个小山村,李顺达(1915年—1983年)15岁那年,逃荒来到西沟。1938年秋,李顺达在减租减息斗争中加入共产党,先后担任村农民救国会组长、主席、民兵大队长和党支部书记。1943年2月6日(农历正月初二),响应边区政府“组织起来”、“生产自救”的号召,李顺达在 1940年以来季节性帮工、变工互助的基础上,组织六户农民,在平顺县西沟村成立了根据地第一个农业生产组织——西沟互助组。互助组开荒种地、发展生产与连年丰收的成绩,带动了周围农民走上合作道路,也为根据地的生存与发展做出贡献。民国 33年,李顺达出席太行区首届群英会.被评为“生产互助一等英雄”,李顺达互助组被誉为“边区农民的方向”。会社改造的成功,为边区新型现代合作社的发展带来活力。边区早期合作社的建立,合作化运动的开展,同样以“会社”改造的成功为前提。借贷方式的变革,是边区社会改造的重要组成部分。⑤参阅李金铮先生《论1938-1949年华北抗日根据地、解放区合作社的借贷活动》,《社会科学论坛》,1999年第7-8期。在“钱会”组织发达的太行乡村,信用合作社的建立,十分顺利。1941年10月15日颁布的《晋冀鲁豫边区合作社条例》第二条和第六条中规定:信用合作,系经营农工业生产之放款及农村储蓄者;合作社有向政府及银行低利贷款之优先权;合作社股金一律免除资产负担。⑥参阅《太岳革命根据地财经史料选编》,山西经济出版社,1991年版。晋冀鲁豫边区政府副主席戎子和在1943年中共中央太行分局高干会议上指出:信用合作社“在金融上可以吸收游资,办理小额的存放款,与银行密切配合,成为银行在群众中的基础,抵制高利贷残酷剥削。总的来讲,它可以把自然经济和商品经济生产、金融等经过群众自己统一结合起来。它是目前刺激农村小商品生产和健全商品流通机构、活跃金融的最好形式。”[28]285信用合作社的形式,虽有新的创造成分,同时也是传统会社信贷功能的现代转换形式。边区供销合作模范张金成,从1942年办起一条扁担合作社,1944年被首届太行群英会评为“合作英雄”。根据地不仅有各类专业合作社如纺织合作社、印染合作社、信用合作社、消费合作社、运输合作社、文化合作社等合作组织,综合性合作社的建立,也是太行抗日根据地互助合作运动的一大特点。要之,从社会文化变迁的意义上讲,太行区新型合作社的普遍建立与顺利发展,与会社传统深厚的区域文化背景分不开,未尝不可视为传统“会社”改造的特殊方式与成功体现。
柯鲁克夫妇在《十里店》书中讲,村庄组织维护社会治安和收税的职能“在20世纪30年代国民党就交给了‘保长’和‘甲长’。保甲制度的更替,就村民而言,无关紧要,因而漠然处之,缘由在于以上掌权的两种机构的官吏是同一批人。”[26]23与之不同,中共领导的“会社”改造,更注重农民群众的广泛发动。“云平乡在短短的一月多,跳过了一个新时代。群众用从来没有像今天的热情,大批涌进农会,还参加了民兵,他们说:‘下回可要和鬼子干,不能像五月那样受欺负!’”这正是云平乡会社改造成效之具体记载。如此成功的战时民众动员,恰与会社改造的成功直接相关。《“社”的秘密》文中讲:“目前,云平乡的老百姓,在秋收与备战里,正自由的耕种着自己的土地。”将“秋收与备战”结合的方式,也是李顺达互助组的做法。李顺达组织民兵多次配合军队抗击侵华日军“扫荡”,1944年10月,在平顺县召开的劳动模范杀敌英雄会上,李顺达被评为头等劳动模范、支前模范。战时民众的社会动员,不仅有效地保证了所驻部队的粮食供给,也直接支援了前线。
云平乡之会社改造,也为战时根据地的社会整体改造奠定了基础,且成为中共所领导的整体社会改造运动的重要组成部分。柯鲁克夫妇在《十里店》书中又讲:“当一个人被排除农会之后,不仅使他在政治上而且在社会上也受到了排斥,因为随着宗教习俗和家族举行的各种仪式的消失,农会就成了社会生活的活动中心。”[26]178“过去的许多旧机构要么完全消失了,要么得到了根本改造。宗庙和家族委员会现在不再起什么作用了,因为村政府收集税款,村学校负担教育任务,社会和经济新关系在互助组里已经建立起来。”[26]201“新政府将动员全村人民起来抗日,每个村民现在要对自己的行动负起责任,同时,为了从军事、经济和政治这几个方面打击敌人,每个村民都将被吸收到各种有组织的团体中。”[26]50这样的情形,在云平乡同样能够看到。云平乡“全乡都沸腾起来,老百姓忙着选‘民主村干部’,忙着办合理负担,忙着推选清账代表,社的底据账,二十年度租谷账,二十八年度揭约账和典当地账,飞舞了全云平乡,忙煞了选出来的人员”,这样的变化,是会社改造成功的结果,也是社会整体改造成功的标志。在经济合作组织普遍建立的基础上,根据地基层组织建设包括党、政、农、武、妇、儿童、教育、文化等组织的相继建立,更是边区社会改造顺利实施的体现。虽然中国乡村社会彻底改造完成的标志是始于1946年的“土改运动”,但社会改造的启动,无疑始于抗战初期。
传统“会社”改造的成功,为战时根据地的生存发展及新型合作社的建立奠定了社会基础,为战时根据地整体社会改造提供了条件,更成为战后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政治资源。①日本学者顾林认为,“根据地是中国社会主义的‘萌芽’。”李金铮先生共识网文,史敬棠《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史料》,三联书店1957年1月版。
随着土改完成与战时状态结束,土地不均,战时劳动力不足,牲畜不足等问题迅速解决。有了土地,劳动力增加,支前的牲畜回家,“三十亩地一头牛”式的小农生产方式,成为广大农民的主要追求。互助生产的热情降低,对于社会大规模变动的渴望程度也迅速降低。新形势下单干倾向的冒头,个体农民的“自发资本主义”倾向与“小生产”的危险性,日益受到希望尽快进入社会主义的部分党内干部的关注。还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山西省委即发现,农村这几年有两个新的现象出现:一个是农村阶级有所分化,有人卖地,有高利贷,一部分农民希望向富农方向发展;另一个是原来的长期互助组,特别是高级互助组,现在有些涣散,巩固不下来。②辛逸、高洁先生认为上世纪50年代的山西农村两极分化,有人为放大倾向,参阅《“自上而下”的社会主义》,《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6期;《长治
然而情况还有另外一面。在太行老区,在抗战时期互助合作开展好的地方,也有新的农民自发组织的合作社出现的苗头。长治位于山西省东南部,东倚太行,与河北、河南两省为邻,西屏太岳,与临汾接壤,北交晋中,南连晋城。与涉县接壤且属同一历史文化区域且同为晋冀鲁豫边区核心地带的平顺县,抗战时期曾涌现出李顺达为代表的一批劳模,中共太行区委和太行行署曾把李顺达所走的道路称为“翻身农民的道路”。20世纪50年代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平顺农民同样“走在了一个时代的前列”。云平乡普遍存在的会社组织,在平顺县同样存在。平顺县青草凹附近村庄,有的直接以“社”命名,如西社、北社、南社、下社等村,即是近古以降村社一体存在的证明。与李顺达的西沟村同属平顺一县,承载着深厚“会社”传统的青草凹村农民自发创办土地合作社的举动,曾受到长治地委的特别重视。地委书记王谦在给省委的报告中,曾提到“1946年平顺县青草凹农民自己办起来而后来被我们说服解散了的土地合作社”。③张国祥、雒春普先生《新中国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由来》,《百年潮》2010年第1期;范巧玲先生《山西初级农业合作化的实践与经验》,《当代中国史研究》2002年第1期。具有上古井田制遗风的太行“社地”,与江南徽州地区普遍存在的家族私有的“族田”,在本质上并不相同。太行山区会社组织中“社田”的长期存在,也是青草凹“土地合作社”产生的历史前提。青草凹“土地合作社”的自发创办,也可视为上古“里社”、中古“私社”与近古“村社”一类组织在
老区互助组织与社会主义——山西十个农业生产合作社的重新解读》,《中共党史研究》2010年第1期。现代社会的变体。“土地合作社”虽是平顺农民的自发创造,其形式前提,仍与传统太行会社早已存在的以土地为抵押“入社”的传统做法,有相通之处。青草凹农民自发创办的“土地合作社”,也是抗战时期边区政府与军队对农民有效社会动员的结果,是20世纪50年代初期由上层主导的农业合作化运动大规模开展的社会基础。①近日(接到本期校稿前),笔者从友人田先生处得到一包文书,其中有太行区涉县南漫驼村1947至1948年“互助组社”、“互助社”账本多种;邯郸学院藏涉县杨家山等地契约中,亦可见“互助社”字样。“土地合作社”之外,又见“生产互助”性质之“社”,历史转换过程明显,值得特别重视。需要说明的是,井冈山时期,毛泽东曾抓过“劳动互助社”与“犁牛合作社”之创办。但这种“互助社”的创办思路实源于西方。与太行地区自生的“互助社”,渊源并不相同。
随着内战的结束和全国范围内土地改革的完整,全方位的社会改造提到议事日程,以合作社建立为起点的农业社会主义改造运动的掀起,也是中共意识形态所决定的历史必然选择。值得特别注意的,是太行区干部的互助合作情结、经验与战时社会动员方式的继续使用。太行区干部的社会主义倾向与长治试验的展开,正是全国性农业合作化运动展开的契机。从太行区走出的干部,对这块土地的历史与文化传统,有着切身的了解与体会。1950年9月5日,王谦受命到长治赴任的前一天,②王谦,1917年2月生,山西平定人。曾任晋冀豫游击纵队第五支队政治委员,八路军第一二九师三八五旅十四团三营教导员,中共太行区第三地委组织部部长,中共太行区第四地委副书记兼军分区副政治委员,中共长治市委书记,中共太行区第三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治委员,中共太行区委组织部部长。中共中央华北局政策研究室主任、华北局农村工作部副部长,中共中央农村工作部副秘书长,山西省省长,中共山西省委书记,山西省革委会主任。2007年7月9日在北京逝世。主持中共山西省委工作的第一副书记赖若愚即代表省委交给他一个任务,③赖若愚,1910生,山西五台人,曾任中共山西晋城县委书记,太行区委党校校长,太行区党委委员、组织部部长,太行军区政治委员,中共太行区党委书记,山西省人民政府主席。1958去世。也正是这个任务,把王谦和后来的中国农业合作化运动紧紧地联系在一起。关于这件事,王谦后来回忆说:“当时山西省委交给我一个任务,是赖若愚同志给我谈的。他说,省委成立以后,主要精力放在同蒲路沿线(就是过去的边缘地区,也就是原来的游击区)。大体 400万人口的新区搞土地改革,不可能抽出更多的力量来照顾老区。你回去到长治做地委书记,这是太行和太岳两个战略根据地最核心的地区,减租减息最彻底,土地改革最彻底。土地改革已经完成两年多了,老区农村有些什么变化?以后老区农村应该走什么道路?采取什么办法?省委实在无暇顾及,就交给你这个任务,你先搞些调查研究,摸索出一条老区的发展道路。”④张国祥、雒春普先生《新中国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由来》,《百年潮》2010年第1期。陶鲁笳回忆起山西省委创办合作社的动机,也有同样的思考:“为什么我们一定要办合作社?因为共产党得了天下以后,我们太行区就要开始考虑怎样搞社会主义,社会主义一定要集体化!”1950年11月14日刊登在《人民日报》上的《中共长治地委关于组织起来的情况与问题的报告》,明确地把“合作社”作为老区农业今后发展的方向这个根本问题提了出来。长治地委书记王谦特别说明:“新民主主义的农业生产,从其远大的目标来说是近代化集体化的方向,但要达到这一目标,又必须是由个体逐步的向集体方向的发展过程。在向集体方向发展的过程中,不只需要农业生产上的劳动互助,而且需要组织各种各样的供销的、生产的、信用的合作社,使农业生产逐步地向合作社的道路发展。只有经过这一道路,才能使绝大多数农民上升为富裕的农民……出路到底在哪里呢?最后,还是从农民的创造中得到了启示。所谓农民的创造,一个是常年互助组中的若干组有了某些公有财产——集体开荒的土地,若干件公有的大农具,少数公有的大牲畜、公有的场地、公有的种子和一部分公有的粮食等;再一个是 1946年平顺县青草凹农民自己办起来而后来被我们说服解散了的土地合作社,以及报纸上报道的河北永年县、山西兴县出现过的土地合作社;还有一个是很少有人知道的太行区最早兴起的农业生产互助合作事业。”⑤张国祥、雒春普先生《新中国农业生产合作社的由来》,2010年第1期《百年潮》。1951 年 3 月,长治地委第一书记王谦组织召开了长治全区互助合作代表会议。代表们围绕互助组存在的问题和要不要试办农业生产合作社的问题,展开了热烈的讨论,一致要求建立合作社。经省委批准,1951年4月,长治地委决定在武乡县的窑上沟、东监漳、西监漳、枣烟,平顺县的川底,壶关县的翠谷,屯留县的东坡,襄垣县的长畛,长治县的南天河,黎城县的王家庄等村试办10个农业生产合作社。⑥马社香先生《山西试办全国首批农业合作社的前前后后——陶鲁笳访谈录》,《党的文献》2008年第5期。在已有农民自发创办土地合作社的平顺县,1951年4月由政府主导的第一个农业生产合作社——川底村郭玉恩社,试办成功。长治地委认为,川底村合作社示范意义巨大,经验应该大力推广。
然而刚刚获得土地的农民,希望的是自愿合作,而不是土地财产充公。太行老区多数农民的愿望,在长治地区土生土长的农民作家赵树理的心中,⑦赵树理(1906—1970),原名赵树礼,山西沁水县尉迟村人。1925年夏考入山西省立长治第四师范,开始写新诗和小说。1937年加入中国共产党,在太行山区投身革命。1940年,赵树理在《黄河日报》太行版编副刊《山地》工作期间,随《黄河日报》迁往平顺县杏林村,与郭玉恩、李顺达等成为了好朋友。1952年,赵树理再次来到他熟悉的川底村,先后参加试办农业生产合作社及老社的扩建工作。1955年5月,他以川底村试办、扩建农业生产合作社为背景,以全国劳动模范郭玉恩为主要人物王玉生原型的长篇小说《三里湾》由通俗读物出版社出版。其后人民文学出版社、作家出版社多次再版,长春电影制片厂还改编为电影《花好月圆》上映。文革期间,赵树理遭到残酷迫害,1970年9月23日含冤去世。十分清楚。贺桂梅在《赵树理的乡村乌托邦》文中讲:
建国初期中共关于合作化的主张,更多地源自前苏联模式与马克思主义的经典理论,而对农村合作化运动在其中展开的中国乡村社会自身传统,缺少足够的历史自觉和文化自觉。作为一个经常因为惯于表现“旧农民”而不善于表现“新农民”而受到主流话语批判的作家,赵树理则表现出了更多的从乡村社会自身的组织形态、文化惯习、情感结构中寻求合作化运动的合法性动力的努力。[29]
作为农民的代言人,赵树理在《三里湾》书中对平顺县川底村农业合作社创办历程的描述,虽受时代影响而有故意拔高之处,然同样可谓太行老区合作化历程与农民心态的写照。青草凹一类土地合作社,是基于传统的自发农业合作组织,也是赵树理心中的“乡村乌托邦”。但脱离传统而强迫农民入社的做法,赵树理并不认同。他甚至认为,大部分农民并不愿意参加合作社,甚至连互助组也不愿意参加。
在华北局与中央,赵树理的观点也有代表性。薄一波与刘少奇均认为长治地委的合作化冲动是“空想社会主义”的表现,毛泽东则表态支持山西省委的长治试验,指出“难道我们就不能把农民组织到合作社,依靠分工协作、统一经营,来提高生产力,动摇私有制基础?”他指示陈伯达主持召开全国第一次互助合作会议,讨论针对长治试验和农业合作化所产生的争论。在会议上,农民作家赵树理与中共“笔杆子”陈伯达发生了争论,结果可想而知。前述云平乡没有“社籍”的人,村人都可以欺侮他,因此,老百姓只有“俯首听命”的选择。这种情形在赵树理的作品中也随处可见,合作化一旦形成运动,没有入社的家庭,不仅被轻看,连孩子找对象,都被瞧不起。①参阅《平顺县的全面规划》,见《中国农村的社会主义高潮》,中共中央办公厅编辑,人民出版社1956年版。新的形势之下,中共高层再次利用老区农民“听话”、“跟党走”的有利条件,开始对分散的农民实施强制性入社动员。
长治经验对中国共产党逐步引导中国农民走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产生了直接影响。由于长治老区合作化经验的强行推广,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历程大规模展开。1951年9月9日召开的第一次农业互助合作会议,通过《中共中央关于农业生产互助合作的决议(草案)》,并于12月发给各地试行。1953年10月至11月间召开全国第三次互助合作会议,12月,中共中央通过《中国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关于发展农业生产合作社的决议》。《决议》认为:
根据我国的经验,农民这种在生产上逐步联合起来的具体道路,就是经过简单的共同劳动的临时互助组和在共同劳动的基础上实行某些分工分业而有某些少量公共财产的常年互助组,到实行土地入股、统一经营而有较多公共财产的农业生产合作社,到实行完全的社会主义的集体农民公有制的更高级的农业生产合作社(也就是集体农庄)。[30]
这次会上,中共中央正式提出了中国农民走社会主义集体化道路的战略构想,这也是中共所提出的对农业逐步实现社会主义改造的道路。在1955年10月4日到11日的中共七届六中全会上,对快速合作化持保守意见的领导干部做了检讨。新民主主义社会的过渡计划被迫中断,1956年底,除了西藏和有限几个牧区之外,全国范围内迅速实现了农业社会主义的“高级社化”。
从社会性质上讲,合作化虽是集体化的历史前提,集体化与合作化的内涵并非完全一致,②参阅卓尚进先生《试论农业合作化与农业集体化的联系和区别》,《湘潭大学学报》1988年第1期。合作化与集体化是存在本质区别的两个概念。合作化是个体或家庭与社会合作的组织形式,集体化则是消灭个体与家庭的组织形式。以高级社为实现形式的集体经济制度的确立,是合作化走向集体化的标志。但初级社与高级社仅是专业生产合作社,还不是完整意义上社会主义模式。农民“生产靠农业社,生活靠供销社,用钱靠信用社”的局面,并未彻底改变。以苏联集体农庄为榜样的高级社的建立,仅是农业生产性质的,中共政治理想,意在全方位重建。全方位的农村社会彻底改造的完成,有待于人民公社的建立。农村人民公社的建立,是高级社走向极端的结果,也是具有上古特征的政社合一体制最终建成的标志。
1958年3月,中共中央政治局成都会议通过了《关于把小型的农业合作社适当地合并为大社的意见》。1958年7月1日《红旗》杂志第3期发表《全新的社会,全新的人》一文,文中明确提出:“把一个合作社变成一个既有农业合作又有工业合作基层组织单位,实际上是农业和工业相结合的人民公社”。[31]7月16日,《红旗》杂志第4期发表陈伯达的文章《在毛泽东的旗帜下》,文中说:
毛泽东同志说,我们的方向,应该逐步地有次序地把‘工(工业)、农(农业)、商(交换)、学(文化教育)、民(民兵、即全民我装)’组成一个大公社,从而构成为我国社会的基本单位。[32]
8月,中共中央政治局在北戴河召开扩大会议,会议通过了《中共中央关于在农村建立人民公社问题的决议》,决议发布之后,全国仅用了一个多月的时间,就基本上实现了人民公社化。
“共产主义是天堂,人民公社是桥梁”,建立“一大二公”、“政社合一”的人民公社,是激进主义的必然社会选择。人民公社是农、工、商、学、兵、金融、政治等多种功能于一体的综合社会组织,某种意义上,也是上古三代理想社会蓝图的实现,是原始政教合一的农村公社回归。传统“会社”的多种功能在此被集于一体,战时集消费、供给、运输、信贷等功能为一体的综合性合作社被进一步发展。新的公社组织,自此成为农村基本社会单位。人民公社的建立,是合作化最终走向集体化的体现,是农业社会主义改造的必然结果,也成为开始于抗战时期的中共所主导的乡村社会改造最终完成的标志。
公社化运动与共产风,给农业生产带来的灾难性后果,迫使中共中央被迫开始调整政策。1962年2月,中共中央发出《关于改变农村人民公社基本核算单位问题的指示》,确立了“三级所有,队为基础”的人民公社管理体制。毛泽东则在寻求新的突破,形势也需要新典型。互助组、初级社时期,太行山区农民走在前列,人民公社与农业共产主义的标本出现在太行山区,也非偶然。公社化运动虽是中共领导下的对中国社会的一次根本改造,其中仍有历史的、文化的渊源在。公社化时期的农村典型出现在太行山区,虽有多方面原因,然太行山区长期存在延续的“会社”传统的作用,同样不可低估,历史文化维度的思考,也确有必要。如果说李顺达与西沟村是互助合作模范,同在太行山区成长以来的乡村干部陈永贵与大寨大队,则是公社化、集体化时代的典型。①大寨与陈永贵所在的晋中昔阳县,历史上同样有发达的“会社”组织存在。邢台县桃树坪乔氏,祖籍山西昔阳,明末清初,避乱东迁于太行岭东,至笔者已是第十五代。据村中碑刻可知,祖籍昔阳的乔氏先人,曾有多位担任过“会首”,成为“会社”组织的领头者。
1964年3月23日,毛泽东乘坐的专列停靠在河北邯郸站,山西省委书记陶鲁笳奉命汇报工作。②陶鲁笳,1917年生,江苏溧阳人。曾任中共晋冀豫区委组织科科长,中共昔阳、平定、和顺三县中心县委书记,中共太行第二地委组织部部长、地委副书记兼军分区副政委,中共太行第五地委书记兼军分区政委,中共太行区委组织部部长、副书记,中共太行区委书记兼太行军区政委,中共山西省委省委第一书记,中共中央华北局书记。2011年去世。在火车上,陶鲁笳向毛泽东介绍了大寨与陈永贵的情况。并向毛泽东介绍了1964年2月10日的《人民日报》头版刊登的由新华社记者采写的长篇通讯《大寨之路》和汇报材料。毛泽东听完汇报后说:“看来不可轻视大老粗呀。穷山沟里出好文章。”陶鲁笳的“邯郸汇报”,为陈永贵及其所领导的大寨大队的经验推向全国做了重要铺垫。③参阅陶鲁笳《毛主席教我们当省委书记》,中央文献出版社2003年11月版;李砚洪先生《大寨传奇:“农业学大寨”的前世今生》,2009年7月17日《北京日报》。
同样是太行老区的翻身农民,陈永贵在支前过程中的表现,将个人命运与国家命运连在一体的认识,与李顺达极其相似。④参阅吴思先生《陈永贵沉浮中南海——改造中国的试验》,花城出版社1993年版。1946年,同属太行区管辖的晋中昔阳县大寨村,开始建立农业互助组。陈永贵的老少组,成为互助合作的典型。1953年,在互助合作中成为模范的陈永贵担任大寨党支部书记。从1956年起,大寨和陈永贵的名字连续出现在昔阳县出席全省建设社会主义先进集体、积极分子的名单中。1963年3月,山西省召开全省农业生产先进集体单位代表会议,会议要求把大寨“当作全省农业战线上一面红旗”。1964年12月,周恩来在第三届人大《政府工作报告》中对大寨精神所作的“爱国家、爱集体的共产主义风格”之评价,正是对以大寨为代表的共产主义精神农业式体现的总结。1966年8月12日,经毛泽东同意,中共八届十一中全会在公报中第一次向全国发出“农业学大寨”号召。1968年,陈永贵提出昔阳全县向以大队为基本核算单位过渡的计划,1975年7月,陈永贵向毛泽东建议在全国范围内实现向大队为核算单位过渡的设想,1977年,又向当时的中央领导重提全国向大队为核算单位过渡的建议。据考,被推到中央高层的陈永贵,还曾有过以公社为基本核算单位进而以县为基本核算单位的农业社会主义设想。
大寨典型在“文革”后期的激进做法,已远远超出中国农民包括太行乡村社会的所能承受的极限,已然偏离了中国农村历史发展的正常轨道,也给当时的整个乡村社会带来巨大负面效应。在公社化极端时期,来自下层社会的普遍软性抵抗,逐渐消解了来自上层的强制力量。随着新时期的到来,“一大二公”体制的结束成为必然。上世纪 80年代初,中国农村全面推行“大包干”生产责任制。伴随着人民公社的全面解散,农业集体化的历史黯然结束,昔阳与大寨红旗也一同降下。从互助合作时期的“西沟——三里湾之路”到公社化时期的“大寨——昔阳之路”,“太行山道路”探索的历程中,留下宝贵经验,也带来深刻教训。
当前正在进行的大规模经济建设,颠覆了数千年延续的乡村社会生活,也将中国农民推向命运攸关的历史选择之中。时下中国农村、农民与农业的转型困局,不仅对政府决策形成严峻挑战,也已引起学界的高度重视。在经济全球化、城乡一体化、社会多元化的时代,未来的目标与路径,具有很大的不确定性,历史的经验与教训,则是重要参照。以单个农户为生产主体的“小岗模式”,暴露的问题日渐增多;再回到“一大二公”的农业社会主义以至更激进的“大寨模式”,也不可能,目前继续走大寨道路的华西村、南街村等名村,仅是市场经济汪洋大海中的“集体化孤岛”,且其本身的发展就依赖于外部的市场环境,并不具有示范意义。相比之下,抗战时期在传统“会社”改造基础上建立并在20世纪50年代初期成熟的“半家族主义与半社会主义”或者说家族与“会社”相互依存的太行乡村社会模式,①科大卫(DavidFaure)先生曾用“家族社会主义”(lineage socialism)来形容中国家族的集体认同意识(DavidFaureandHelenF.Sui,1995,161)。笔者认为,用此一概念范畴评论华南乃至江南地区的乡村社会,有其历史根据。用以评论中国北方尤其是太行山区乡村,则不确切。家族与“会社”的相互合作,才是太行社会的生存方式。曾是边区政府倡导建构的村落共同体模式,是以平顺县青草凹“土地合作社”为典型案例的“初级农业合作社”模式,也许还是未来中国乡村社会发展模式的理想选择。这一课题的研究,虽远远超越本文的范围,抛砖引玉式的学术思考,却有必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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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2]陈伯达. 在毛泽东的旗帜下[J]. 红旗,1958(4).
(责任编辑:苏红霞 校对:李俊丹)
G 275.2
A
1673-2030(2015)03-0068-13
2015-09-05
乔福锦(1956—),男,河北邢台县人,邯郸学院太行山文书研究中心特聘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