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 钢
(巢湖学院 外国语学院,安徽 巢湖 238000)
冲突性话语是言语交际中普遍存在的语言现象,具有独特的语言表征和人际功能,成为了语用学研究的新增长点。近二十年,研究视角不断拓展,涵盖社会学视角下的冲突性话语生成机制研究,[1]会话分析角度的冲突性话语构建模式和发展过程研究,[2]呈现出两种走向:一是聚焦于特定人际群体的冲突话语;二是侧重单一类型的冲突言语行为。总体上,已有研究集中于冲突性话语的内核,对冲突性话语策略及其关联因素考察并不充分。其中,作为语言系统中重要的组成部分,人称指示语在冲突性话语中使用频繁,语境依赖性强,它是冲突主体心理、情感的外在表现,标示着冲突双方的人际关系和社交距离,管控着双方的话语语力,具有特定的人际语用效应。鉴于此,本文以冲突性话语为语料,分析冲突主体人称指示语的视点选择,考察冲突中人称指示语的视点站位及其所构建的身份特征,以期更好地理解冲突性话语的策略运用,为拓宽冲突性话语的研究范式提供实据参考。
指示语是语言交际中常见的现象,其指示性是语言固有的、不可避免的特性,它反映了语言对象与语境信息间的关系。其中,人称指示语作为指示语的主要子类,它是言语交际中用以表示说话人、听话人或第三者的词语或结构,[3]视点清楚,类型多样。由于自我认知、情感态度和人际关系等因素制约,冲突语境下人称指示语表现为自主中心式和最佳主体式,存在三种类型。第一人称指示语表示说话人自称,视点置在己方角度,处于中心地位,指称对象明确,常见的指示语有“我”“咱”和“我们”以及复合式人称指示语“我们南方人”等;第二人称指示语表示受话人一方,视点基于对方的视角,常见的指示语有“你”“你们”以及复合式人称指示语“你媳妇”等;第三人称指示语表示以说话人和受话人以外的第三方,视点从他者角度出发,比如“人家”“老辈儿”和“年轻人”等。
然而,在言语冲突中,双方交际动机各异,角色权势的有别,人称指示语的视点选择富有变化,并随着冲突的进程动态调整。因而,冲突各方会主动改变说话视角,人为调控彼此的人际距离,构建符合己方利益的身份权势,传递离情或移情的语用效应。
例1:(语境:莫凡和高露因买保险发生争执。)
莫凡:……我跟你好好说话啊。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吧。上次买钢琴的时候,咱俩是不是已经说好了,……为什么非要让扣款信息跑咱俩前头呢。我老婆买东西,我比银行知道的还晚!
高露:你能好好说话吗?这次跟上次不一样,大家都买了……咱们可以拿到一笔保障金……
莫凡:我发现你吧,我发现你真是有毛病,什么叫跟存银行是一样的呀?……我觉得你呀,你逻辑出现了问题。你是我老婆,你是不是应该尊重一点我啊?
高露:我哪不尊重你了呀?
莫凡:你现在这种做法就是不尊重我,你先斩后奏就是不尊重我了。你有替我考虑过问题吗?……我拼死拼活的,……您倒好,您轻轻松松就把我赚的钱交给保险公司了。你考虑过我的感受吗?你觉得我辛苦吗?
例1中,冲突双方使用第一人称指示语“我”、“咱们”等,以及第二人称指示语“你”“您”等多种人称指示语。其中,冲突一方莫凡使用了第一人称指示语“我”“咱俩”和“我老婆”,以自身为中心视点,构建强势身份,宣泄不满情绪。面对指责和埋怨,高露试图缓和矛盾,使用了“咱们”第一人称复数拉近情感距离,弱化双方分歧。然而,辩解并没有被认可,冲突持续升级。为此,莫凡主动调整视点,反复使用“我”和“你”的人称指示语,明示情感对立,强化主体权势,指责对方行为失当。最后,他偏离常规使用第二人称敬语“您”来称呼妻子,刻意拉大距离,淡化情感关联,反衬嘲讽和责备的言外之力。可见,冲突性话语中人称指示语的使用具有多样性,指示视点随着双方的情感、立场的变化而变化,动态构建而成。
冲突性话语是由冲突主体因意见、利益等差异而引发,以蓄意性、对撞性为特征,突显人际冲突中的不相容性。本质上是冲突主体间的话语较量和语力博弈,[4]意在实现各自特定的交际用意。依据人称指示语的类别,并融入视点选择中的认知和心理倾向,人称指示语的视点站位可分为离情型、移情型和交互型三种。
自我与他人是人际交往中基本界限,相互对立的视点选择在言语冲突中表现的尤为明显。从社交语用角度看,冲突主体形成对立,实施离情的人际取向。离情是说话人和所指对象之间在情感或心理方面的离异,从而制造双方之间的社交距离。[5]因而,离情型视点站位即为冲突主体通过调整人称指示语,明示双方的归属性对立,心理距离扩大,情感共识趋异,常用“你”和“我”“你们”和“我们”等人称指示语。此外,对于指称对象的描述,名词性指示语距听话人的概念距离较代词远,冲突中“人称代词”+“名词性指示语”等复合人称指示结构也频繁出现。
例2:(语境:徐晓园蓄意诬蔑谈小爱,周宝民与其理论,起了争执。)
周宝民:徐晓园,小爱是你说的那种人吗?我告诉你,从现在开始,你要再胡说八道,我就对你不客气。
徐晓园:你对我不客气试试看!我到底想要看看,你对我怎么个不客气法。
周宝民:我对你不客气,你就知道我怎么对你不客气。
例2中,冲突双方多次使用“我”“你”人称指示语,以自身为视点站位,刻意强调“我”和“你”之分,划清你我界限,定位彼此关系。可见,人称指示语的离情型视点站位,划定了双方距离,制造了心理隔阂,激化了固有矛盾,致使冲突升级。
例3:(语境:刘珊珊嫌弃来自农村的亲家母住在家中,双方发生争执。)
刘珊珊:……这是我家,我不需要一个农村老太太住在我这里。
李母:……我们农村就不是人啦,我们农村老太太咋了。没有我们农村人给你们城里人种五谷,你们吃什么喝什么?你们喝西北风啊……。你城里人比我们农村人多长了个啥?......
例3中,冲突一方刘珊珊使用“农村老太太”贬低李母身份,表达出鄙视和不屑,引发了激烈驳斥。进而,李母使用复合人称指示结构“我(们)农村人”和“你(们)城里人”,标示双方群体归属差异,强化正面对立,表达自身的不满和愤怒,关系完全破裂。
与离情不同,移情是一种主动的情感移入,表现为言语交际双方情感相通,能设想和理解对方用意。[6]移情型视点站位是冲突主体变换人称指示语,有意识地缩短双方心理距离。冲突方通过视点换位产生情感共鸣,双方的情感对立趋弱,人际矛盾逐步趋缓。
例4:(语境:李春华误会了女儿罗鹂和池海东的关系,母女俩起了争执。)
李春华:……为什么,为什么不让池海东到我们家来吃饭啊?
罗鹂:你问人家去了?妈,你可真够无聊的你。
李春华:我无聊啊?你才无聊呢,你。鹂鹂,妈跟你说啊,脚踩两只船的事,咱们不能干。
例4中,冲突一方李春华使用第三人称指示语“妈”指称自己,由于第三人称不是直接参与者,而是人称指示语的远指。在冲突语境下,它有助于唤起女儿与自己的情感趋同,淡化母亲的高权势,实现说服对方的交际意图。此外,李春华使用第一人称复数指示语“咱们”,进一步增加冲突双方的趋同性,提升话语的接受度。可见,第一人称复数指示结构具有包容性、移位性的内在特点,是移情型视点站位的有效策略,这也印证了人称代词等级原则:Empathy(第一人称)>Empathy(第二人称)>Empathy(第三人称)。[7]
交互型视点站位是通过冲突中不同人称指示语的融合使用,动态改变冲突主体的视点选择,主动调节人际距离,顺应不断变化的冲突进程。同时,鉴于冲突自身的变化性和协商性,人称指示语的视点切换关联着话语力度的强弱,人际关系的亲疏。当冲突一方选择的人称视点站位拉大了双方的人际距离,传递语用离情,导致冲突加剧;而当冲突一方的人称视点站位缩短了双方的人际距离,传递语用移情,以利于冲突缓和。
例5:(语境:涂香香与毛绒绒因偷听电话产生矛盾,发生争吵。)
涂香香:我不听我怎么知道,我儿媳妇背着我儿子,给别人打电话,还眉来眼去,打情骂俏。
毛绒绒:我怎么打情骂俏了。
涂香香:绒绒,你别忘了,你已经是余家儿媳妇了,什么叫梦中情人,……多难听啊。
毛绒绒:您看,您就是偷听来着。
涂香香: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
毛绒绒:我告诉您,以后请您不要偷听别人打电话,这样非常不礼貌。
例5中,冲突双方使用了“我”“你”“我儿媳妇”和“绒绒”等人称指示语,不同人称指示语的交互使用反映了冲突主体视点站位的变换,体现了彼此的交际意图和语力争夺。从涂香香角度看,因偷听儿媳电话,作为长辈自知理屈,故而使用第一人称复合结构“我儿媳妇”,以自我为中心视点,既明示了长辈的身份,又拉近了人际距离,客观上抑制对方的指责。但偷听电话本身并不体面,为此变换视角使用第三人称指示语“绒绒”,体现双方关系亲近,传递亲密之意,化解紧张气氛。之后,通过第二人称复合结构“你+余家儿媳妇”提醒对方的既定身份,动态调控双方权势差异。最后,她使用“人”和“己”等指示语从第三人称的视角暗指自己和对方,反复变换人称指示语,语气“冲”中有“缓”,“冲”“缓”结合。
语言具有主观性,人们用语言反映客观世界时拥有各自的视角。[8]交际者必然会将自身的视点定位在语言选择中标示出来,重复的视点站位模式的出现自然构成了身份。[9]在言语冲突的过程连续体中,身份构建是动态发展的、涌现的与人际协商的。[10]为了达到既定的意图,冲突双方会主动调整策略构建不同的交际身份,有意识地调节与另一方或他者的心理距离,形成动态的制约关系。从交际取向看,冲突语境下人称指示语视点选择呈现为趋异型身份建构和趋同型身份建构。
冲突语境下交际者会充分使用多种话语策略,凸显冲突主体的身份权势和群体属性,扩大冲突双方的身份差异,实施离情的语用用意。就人称指示语来说,当冲突方主动调整人称指示语的视点选择,拉大双方的人际距离,构建趋异型交际身份。从而,有意强调差异,增强话语对抗性,损害对方正面面子。
例6:(语境:上海街头,郝京妮与杨曼莉因乘坐出租车发生冲突。)
郝京妮:我不懂规矩,还是您不讲理?……打了空车灯,我才上来的,您坐在后头我看不见。
杨曼莉:你看不见,配眼镜去。
郝京妮:哟,这位大妈您真有意思,我不是近视眼,我配什么眼镜儿啊?
杨曼莉:你说什么?郝京妮:我说您这位大妈真有意思。杨曼莉:哎,你这个外地小姑娘怎么这样说话的。
郝京妮:外地小姑娘怎么了,外地人怎么了,你上海人高人一等啊,专门欺负外地人啊。
例6中,冲突双方是因乘坐出租车发生争执的陌生人,社会地位相对平等。鉴于传统尊长礼数,年龄较长者的杨曼莉身份权势稍高,而年轻的郝京妮处于相对低权势。出于遵守社会规约,郝京妮起初使用了第一人称指示语“我”和第二人称敬语“您”来称呼双方,顺应了身份关系,满足了身份需求,符合人际和谐的交际取向。然而,双方话不投机,面子受到损害,导致矛盾升级。冲突方杨曼莉发现郝京妮并非上海本地人,从而使用第二人称复合指示结构“你+外地小姑娘”,有意突出双方之间的地域归属差异,显示她上海人的地缘优势及社会权势,实施批评责问的用意。受到对方的蔑视,瞬间激发了郝京妮的强烈不满,加剧了情感对立。为此,她主动调整人称指示语,改变弱势的话语风格,使用第三人称指示语“外地人”暗指自己,形成“我外地人”与“你上海人”之间的对立型指示关系,改变弱势身份,语力由弱到强,宣泄愤懑和不满,冲突双方形成了趋异型交际身份。
人际交往中冲突与缓和是个对立体,言语冲突终将趋于缓和、中止或结束。与趋异型身份建构不同,受制于交际目的,冲突主体往往会刻意顺应冲突语境发展,调整人称指示语视点站位,缩短双方人际距离,助力于交际意图实现。因而,当冲突主体主动变换人称指示语的选择,构建对方易于接受的或者相近趋同的交际身份时,即为趋同型身份建构。
例7:(语境:律师罗鹂为代理人的案件与律师池海东商谈离婚协议,双方发生冲突。)
池海东:…..我听明白了,让我净身出户,是吧?
罗鹂:咱俩都是律师,当然清楚法律里是没有净身出户这个词的嘛,这是我当事人的意愿。作为代理律师,完成她的诉求,也是我的责任和义务。
例7中,冲突一方池海东不认同律师罗鹂提出的离婚协议,故意曲解为全部财产归女方所有。面对对方的有意误读,出于谦逊和礼貌,罗鹂使用了第一人称复数指示语“咱俩”,意在突出双方的共同点,表现双方具有相同的职业身份—律师。通过构建趋同型身份,拉近人际距离,化解对方的误解,增强话语的说服力和接受性。之后,她从第三人称的视角,再次强调自身的职业身份,唤起对方的身份“吸引”,委婉地解释离婚协议是律师的职业身份使然,淡化个人因素,化解观点分歧,缓和紧张的人际关系。
需要指出的是,交际本身的顺应性和变异性决定了人称指示语视角站位的多变性,人际冲突过程中趋同型和趋异型身份建构并不是一分为二,泾渭分明。
例8:(语境:曹立章与其父曹裕泰就举办婚宴之事发生争吵。)
曹裕泰:我好赖也是沙坪坝人前走的人,谁见了我不高看一眼,这下倒好,儿子光贵了,把老子忘了。
曹立章:爸,今天来的都是我们单位领导,我是怕你说话没有分寸,……咱们家也没出钱。
曹裕泰:你给我闭嘴,就今天这一场宴席,应该咱们家办,你嫌你爹穷,办不起是吧,我就是砸锅卖铁,……我也能办得起……。
曹立章:爸,这么大的宴席就吃小葱拌豆腐啊?爸,这是北京,不是沙坪坝。
曹裕泰:沙坪坝咋啦,……你给我说,你现在就嫌弃你农村的父母了……我告诉你小子,你永远是曹家的儿子。
例8中,在儿子面前父亲处于高权势,其话语也表现了明显的权势特征。起初曹父使用第一人称“儿子”和第二人称“老子”指示双方,有意显示固有的辈分差别,构建趋异型身份,确立心理优势,表达对儿子的不满。然而,儿子曹立章力图缓和矛盾,使用第一人称复合结构“咱们(家)”积极地拉近父子的情感距离,构建趋同型身份,明示共同的家庭群体身份,以期换得父亲的理解。为此,作为情感回应,曹裕泰改变视点,使用第二人称指示语“你爹”,缩短情感差异。但是,儿子的直接否定性话语使得父子的对立白日化,曹裕泰转用第一人称指示语,构建明确的主体意识,强化对立性语气。同时,使用离情型视点站位“我”和“你小子”,再次凸显高权势,体现趋异型身份。可见,冲突中人称指示语的改变,与其对应的身份构建也相应变化,趋异型和趋同型身份建构是在“冲”与“缓”之间反复调整、因“境”而变。
人称指示语是冲突性话语的十分常见语用策略,使用频繁且具有动态性,它承载着冲突主体的人际语用取向。由于冲突性话语的对抗性、弱兼容性,人称指示语的视点站位存在三种类型,凸显自我中心视点,突出与冲突一方的情感关联、心理距离。同时,冲突主体使用的人称指示语及其复合结构直接影响到所期望构建的身份权势。在冲突触起、发展阶段,冲突主体多使用离情型人称指示结构,旨在构建趋异型交际身份;在冲突弱化、结束阶段,冲突主体倾向于使用移情型或交互型人称指示结构,以期构建趋同型交际身份。当然,人际冲突进程并非单纯线性发展,冲突主体的语力较量与缓和、权势维持和争夺已为常态,人称指示语的视点站位与身份构建之间呈现出相互关联、交互融合的发展趋势。
[1]Tannen,D.You Just Don’t Understand:Women and Men in Conversation[M].New York: William Morrow,1990:149.
[2]赵英玲.汉语冲突话语语用修辞研究[D].长春:东北师范大学,2008:55.
[3]何自然,冉永平.新编语用学概论[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9:31,33.
[4]王钢.冲突话语的语言表征及其人际语用效应[J].辽宁工程技术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5(2):205-208.
[5]冉永平.指示语选择的语用视点、语用移情与离情[J].外语教学与研究,2007(5):331-337.
[6]张俊,苗兴伟.语言移情的人际功能视角[J].外语教学,2004(5):41-44.
[7]李向华.汉语语用移情研究综述[J].理论月刊,2013(12):98-104.
[8]杨佑文,管琼.语言的主观性与人称指示语[J].外语学刊,2015(3):46-52.
[9]李成团.指示语选择的视点定位与身份构建[J].外语教学,2010(5):15-19.
[10]李成团.身份构建的人际语用学研究:现状、原则与议题[J]. 中国外语,2015(2):47-5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