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广兴
(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上海,200083)
德莱塞《嘉莉妹妹》对消费时代的伦理思考
陈广兴
(上海外国语大学文学研究院,上海,200083)
德莱塞的《嘉莉妹妹》在发表之初就因缺乏“道德”而饱受批评。然而从具体文本出发,结合历史环境进行全面考察,就可发现《嘉莉妹妹》具有强烈的伦理意义,小说人物的重要行为都是在物质欲望驱动下的伦理选择。人物的选择空间确保了个体行为的伦理性质,而不同人物选择的相似性表达了消费时代的伦理现状。德莱塞通过人物的命运对物质至上的社会伦理进行了质疑与反思。德莱塞认为,以满足物质欲望为目标的生活,很难保证真正的幸福。同时德莱塞对精神追求的强调和对慈善事业的描述,不仅为灰暗的时代面貌增添了亮色,同时也指明了希望所在。
德莱塞 《嘉莉妹妹》 伦理 消费社会
《嘉莉妹妹》(SisterCarrie,1900)是西奥多·德莱塞(Theodore Dreiser,1871—1945)的首部长篇小说,被誉为“美国最杰出的都市小说”[1]。1930年辛克莱·刘易斯的诺贝尔文学奖演讲中说,《嘉莉妹妹》“自马克·吐温和惠特曼以来给封闭沉闷的美国带来第一股西部的自由的凉风”[2]。1998年美国现代图书馆将《嘉莉妹妹》列入百部20世纪最佳英语小说,排名33。然而它在发表之初就因为缺乏“道德”而饱受批评[3],即使支持者也承认其缺乏道德判断,只是将其归为大胆的真实性。如今《嘉莉妹妹》已成经典,当初骇人听闻的情节已经变得稀松平常,批评家的目光基本上被其自然主义特征所吸引,探讨其中的决定论观点,而无暇顾及其伦理问题。
如果从内容简介或情节框架来判断嘉莉或赫斯特伍德等人的行为善恶,难免简单化,甚至曲解。农村姑娘进城追梦,遭遇残酷现实,被人包养,同时与另一个男子勾搭,继而与后者结婚,为生计所迫,演戏挣钱,视其无力挣钱的丈夫为累赘,将其抛弃,自己日益荣华富贵,而被弃丈夫则在饥寒交迫下自杀身亡。从这样的概括中可以很轻易地得出对嘉莉不利的道德判断。然而如陆建德所说,小说的伦理效果,关键在于细节[4]。《嘉莉妹妹》是一部具有强烈伦理意义的作品,小说人物的伦理选择同时具有当下性和代表性,人物在具体环境下的艰难抉择,不仅是当时情形所迫,也是时代大环境使然。从小说细节出发,我们很难简单地对嘉莉等人物进行道德判断,正是这种伦理问题的复杂性,体现了德莱塞对20世纪美国社会伦理现状的观察和思考。
批评家认为德莱塞对人类的生存状况持决定论观点,认为人受到本能和欲望的驱使,受到生存环境的控制,无法自由行事。以此出发,男人受物质和女色的诱惑而行事,女性则以寻欢逐乐、获男性奉承为目标。人们生活在丛林之中,奉行适者生存原则。菲利普·拉夫(PhilipRahv)1949年在《自然主义的衰亡》一文中称:“人物不仅受制于环境,并决定于环境,环境代替人物成为主人公,此类小说方能称为自然主义派。德莱塞将其人物完全置于决定论的过程中,在美国作家中最为彻底。”[5]阿内布林克(Lars Ahnebrink)在《美国小说中的自然主义起源》一书中说:“德莱塞的作品标志了美国自然主义的兴起,其首部小说《嘉莉妹妹》就是这一运动的典型代表。”[6]
然而嘉莉虽然一次次陷入伦理困境,被迫进行伦理选择,但她一直有选择的自由,从未丧失独立思考和行动的权利。嘉莉和赫斯特伍德的道路并非命中注定,而是由自己的主观选择所致,从而凸显出小说的伦理意义。嘉莉做出过三次最大的伦理选择,每次伦理选择都导致伦理身份的变化。第一次伦理选择发生在嘉莉走投无路的时候。嘉莉从乡下进城打工,寄居在姐姐家里。她历经无数的失败之后终于在一家制鞋公司打工,每天工作很长时间,长时间的繁重劳动对嘉莉的身体造成严重的负担。每周仅有4.5美元的工资,而且其中的4美元需要付给姐姐作为食宿的费用。剩下的50美分还不够她每天上下班的车资,更别谈为自己添置衣物。天气转冷,衣衫单薄的嘉莉在寒冷和辛劳的双重作用下病倒了。病好后她被鞋厂辞退,连续几天忍饥挨饿四处寻找工作,未能如愿。而姐姐一家已经开始将其视为负担,想让其离开。这时候饥寒交迫的嘉莉碰到了销售员德鲁埃。当德鲁埃为其购买食物、衣服,并愿意为其安排住处的时候,嘉莉便面临接受或拒绝的伦理选择。拒绝,将意味着必须回到乡下;接受,将意味着继续留在城市。从文学伦理学批评的角度看,伦理选择往往与伦理身份密切相关。嘉莉此时的伦理选择将决定她乡下人或城市人的身份。她经过犹豫和思考,最终接受了德鲁埃的安排,和其住在了一起。选择前的嘉莉,其伦理身份处于混乱的状态,她的身份介乎农村人和城市人的之间。选择后的嘉莉,摆脱了农村女孩和工厂女工的身份,成为比较富裕的城市阶层。
嘉莉的第二次伦理选择发生在赫斯特伍德和德鲁埃之间。经德鲁埃的介绍,赫斯特伍德认识了嘉莉,并一见钟情,立刻发动感情攻势。赫斯特伍德身为酒店经理,周旋于上层名流之间。丰厚的收入、讲究的衣着和久经锻炼的言谈举止,立刻吸引了嘉莉的注意,德鲁埃则相形见绌,无论是衣服的品位,还是谈吐的文雅,都无法与赫斯特伍德相媲美。对此时的嘉莉而言,赫斯特伍德明显代表了更高档次的生活。但真正在嘉莉的选择中起到决定作用的是感情因素。德鲁埃只是因为嘉莉的美貌而一时兴起帮助了她,并和她待在一起。嘉莉在他的心中并没有占据很重要的位置,而只是他已经结识和随时准备邂逅的众多女性中的一个。因此德鲁埃难免在言谈举止中流露出对嘉莉的忽视,而嘉莉生性敏感而敏锐,很容易洞察德鲁埃真实的心态。嘉莉希望与德鲁埃结婚,而德鲁埃总是借口拖延,如是者数次。而赫斯特伍德则表现得全然不同,他让嘉莉觉得他对其非常重视,嘉莉的任何事情都能够让他关注和重视。当赫斯特伍德对其表白之时,嘉莉误以为他想和自己结婚。在权衡两人的形象、对自己的态度,特别是结婚的预期之后,嘉莉选择了赫斯特伍德。当赫斯特伍德偷窃了酒吧的钱,将嘉莉哄骗上了火车之后,嘉莉在经过一番思考和纠结之后,依然决定和赫斯特伍德一起生活,与其结婚。同样,此次伦理选择前的嘉莉,其伦理身份也处于模糊的状态,她的身份介乎情妇和妻子之间。选择后的嘉莉,其伦理身份得以确立,成为赫斯特伍德的妻子。
嘉莉的第三次伦理选择依然发生在她与赫斯特伍德的关系上。这一切发生的前提依然是嘉莉模糊的伦理身份。她当初期待的稳定的家庭,随着经济状况的改变,发生了剧烈的改变,而她作为妻子的伦理身份,也随之变得模糊起来。新婚后两人到了纽约,租住了体面的公寓,雇佣了女仆。赫斯特伍德与人合伙开了酒吧,收入相对稳定。两人基本相安无事地生活了几年时间,然而好景不长,酒吧停业,家里的经济状况出现了问题。两人搬到了更加便宜的公寓,并遣走了女仆。高不成低不就的赫斯特伍德无法找到新的工作,并且在赌博中损失了一些金钱,使得家庭经济雪上加霜。后来赫斯特伍德干脆放弃了找工作的尝试,日复一日地在火炉边看报纸。穷困潦倒的赫斯特伍德衣着不再光鲜体面,对待嘉莉也不再具有绅士风度。两人的争吵中,赫斯特伍德断然否认了自己与嘉莉曾经结婚,这样嘉莉的妻子身份就变得模糊不清。走投无路的嘉莉只好自救,在剧院找到了工作,并一步步取得成功。由于缺乏伦理身份的约束,她逐渐将赫斯特伍德视为累赘,最终决定与其分开。在这次伦理选择之前,嘉莉的身份处于妻子和未婚者之间。在伦理选择之后,她的身份彻底确立为单身女性。随着个人演艺的成功,成为富有的单身女性。
嘉莉的三次伦理选择,都证明了传统家庭伦理的衰落和金钱至上价值观的盛行。背井离乡的嘉莉居住在姐姐家里,但姐姐和姐夫显然完全缺乏同情心,更不用说有什么亲情。他们在嘉莉到来之前就已经在思考嘉莉能给他们带来多少经济上的好处。他们把嘉莉绝大部分的收入据为己有,让嘉莉饥寒交迫,却想着如何利用嘉莉的钱去购买地产。当嘉莉丢掉工作之后无法为他们带来经济收益时,他们立刻变得极为冷漠,希望其立刻走人。嘉莉离开了农村的家,却无法在姐姐家找到家庭的温暖和支持,她和姐姐的亲人关系完全被金钱关系所代替。嘉莉和德鲁埃住在了一起,是以建立家庭为目的的。不仅德鲁埃承诺要尽快结婚,而且他们对外总是以夫妻自称。然而嘉莉对家庭的期待注定是无法实现的,德鲁埃是一个见异思迁的花花公子,从未有这方面的打算。而且嘉莉并没有真正地爱上德鲁埃。在嘉莉和德鲁埃之间无法建构出真正的家庭伦理关系,两人只是在金钱和美色的基础上形成的表层关系。没有了家庭伦理关系,自然缺乏家庭伦理约束。当赫斯特伍德出现时,嘉莉能够比较容易地改换门庭。同样,嘉莉也没有和赫斯特伍德建立起真正的家庭伦理关系。两者关系的实质依然是金钱与美色的关系,赫斯特伍德能够对嘉莉保持绅士风度,建立在自己厚实的经济基础之上。同时由于嘉莉发现了赫斯特伍德在婚姻状况上对自己的欺骗,也失去了对他最初强烈的感情上的依恋。之所以嘉莉愿意同赫斯特伍德还能够在一起生活,是因为嘉莉和德鲁埃闹了矛盾,嘉莉又一次面临着贫穷的威胁,而赫斯特伍德可以解决这一件事情。因此当两人的关系基石——经济状况——出了问题后,赫斯特伍德撕去了绅士的面具,而嘉莉则毫无心理负担地离开了他。
家庭伦理关系的缺失和迫在眉睫的经济压力,是促使嘉莉做出三次伦理选择的根本原因。在整部小说中,嘉莉都游离在家庭生活之外。在她离开农村的家庭后,跟家里人再也没有过任何联系。在离开姐姐家后,她也没有和他们有过任何联系。特别重要的一点,嘉莉虽然先与德鲁埃,后与赫斯特伍德长期同居,却始终没有小孩,因此始终没有产生具有约束力的家庭伦理关系。在小说末尾,嘉莉在经济方面已经取得了极大的成功,但她依然孑然一身,孤独地生活着,一点都没有因为金钱而感到幸福。
聂珍钊认为,文学作品的伦理学研究,必须要回到伦理现场[7]。家庭伦理的衰落和物质欲望的张扬并非限于嘉莉个例,而是20世纪初期美国社会的普遍状况。当时美国正处于快速城市化和商业化的时代,传统的家庭伦理逐渐解体,而金钱成为界定人际关系和个人身份的主要因素。这一点在赫斯特伍德的家庭中得到彻底的体现。赫斯特伍德为全家人提供丰厚的物质保障,让其享受优越的衣食住行,而却无法得到相应的亲情。他的妻子儿女和他的关系主要体现为向他反复索取金钱,以满足自己的虚荣心。他的家人眼中只有那些更有钱的人们,心里只有如何模仿别人的行为。当有钱人购买了赛马场的包间时,他们也要购买;当有钱人去欧洲旅游时,他们也提出要去欧洲旅游;当有钱人穿金戴银时,他们便迫不及待地产生购买新衣服的欲望。他们对物质的欲望是永远无法满足的,他们对有钱人追求的脚步是永远无法停止的。只要赫斯特伍德爽快地满足他们的任何物质需求,家庭便相安无事,而一旦他流露出一点犹豫,提出一点疑问,家庭关系便会骤然紧张。家人从来没有在乎过他的需求和感受。除了金钱,他在家里属于可有可无的存在,他缺乏对妻子和子女的影响力,而其他人对他也缺乏最起码的尊重。到了后来他甚至都不知道家里人每天都在做什么。当他和妻子因为度假的事情产生分歧时,妻子便陡然发难,雇佣律师,起诉离婚。其中固然有赫斯特伍德迷恋嘉莉的因素在其中,但经济因素却起了决定性作用。因为赫斯特伍德以前将家产都登记在妻子的名下,对妻子来说,丈夫的净身出户将使她们能够更加快意自由地享受消费生活,而不会有任何物质损失。对他的家人来说,家庭伦理彻底成为虚无,而物质欲望则是指导生活的基本原则。赫斯特伍德的家人在他离开之后,继续奉行经济利益至上的原则,他的女儿嫁给了一个年少多金的人,成就了一桩美色与金钱相结合的美好婚姻。在女婿携带妻子和丈母娘启程前往欧洲之时,丈母娘是何等的快意和满足。
由于缺乏以家庭为核心的传统伦理价值,定义人们身份的便只有金钱。金钱首先定义了社会最底层的穷人。金钱能够保障基本的温饱,让人免于冻饿。嘉莉在芝加哥丢掉了鞋厂的工作之后、德鲁埃离开之后、赫斯特伍德的酒吧关闭之后三次面临生活难以为继的威胁。赫斯特伍德在衰落之后,靠打零工、乞讨和慈善救济挣扎多年,导致身体虚弱,精神崩溃,最终自杀。在芝加哥,有大量的像嘉莉一样在工厂打工的女孩,她们从事着对身体极度有害的高强度劳动,却挣着极为微薄的薪水,衣衫破旧,生活拮据。在纽约,有大量的失业人群。即使有工作的一部分人,因为工资微薄,无法养家糊口。例如电车司机工作时间延长,工资却锐减,家人都面临饥饿。当公司决定雇用新人代替他们时,他们便彻底沦为绝望人群。德莱塞的小说人物都具有极大的典型性和代表性。无论当初艰难度日的嘉莉,还是后来流落街头的赫斯特伍德,都非个例,都代表了20世纪初期美国城市中大量的底层打工者和无家可归的穷人。这些人只为了满足最基本的生存需求而挣扎,更高的生活追求和精神理想都无法顾及,他们是金钱社会的牺牲品。
对于那些保证了温饱的人群,金钱具体化为服饰、居所、消费方式和言谈举止,对他们进行定义,让他们相互之间进行区分,获得具体的身份标示。嘉莉首次在火车上碰到德鲁埃,便认为德鲁埃代表了上层人士,其根据就是其鲜亮的衣服。反观自己的衣服,则显得破旧老土。后来见到了赫斯特伍德,嘉莉认为赫斯特伍德代表比德鲁埃更加高级的社会地位,因为前者的衣服更加讲究,而德鲁埃的衣服尽管鲜亮,却在品位上稍逊一筹。嘉莉对其交往的任何人,首先是观察其衣着,从而判断对方的经济能力和社会地位。她从穿衣上判断出芝加哥时的邻居和纽约时邻居的富裕和地位。社会富裕阶层对嘉莉最大的吸引力,就是其楚楚衣冠。甚至令嘉莉心醉神迷的演戏,演员和观众华丽高档的衣服是构成吸引力的主要元素。嘉莉以衣观人,也以衣视己。她对穿衣打扮非常重视。在和德鲁埃一起生活之前,她就对自己衣物的普通陈旧耿耿于怀。对工厂女工的衣衫褴褛感同身受。嘉莉时刻在学习穿衣的学问,不遗余力地改善自己的外部形象。在德鲁埃钱包的支持下,嘉莉对衣着进行了整体的升级换代,后来在赫斯特伍德勉为其难的支持下,嘉莉的装备有了进一步的提高。然而当赫斯特伍德失业,而嘉莉工作的情况下,由于嘉莉需要拿钱补贴家用,从而影响到购衣大业,丈夫不如衣服,嘉莉因此离开了赫斯特伍德。事业成功的嘉莉终于可以随心所欲地购买自己中意的衣服,似乎终于达到了奋斗的目标。同样在追求衣着方面,嘉莉具有强烈的社会代表性,其余的人物均是如此,比如赫斯特伍德的妻女和嘉莉的朋友等人。
金钱定义人的身份,还具体化为居所。嘉莉来到城市,所接触的第一个居所就是姐姐的家,逼仄狭窄的房间显然是其拮据的经济状态和低下的社会地位的体现。后来嘉莉同德鲁埃住进了相对体面的公寓,获得了相应的社会地位,从而能够与能够居住同样公寓的人们交往。嘉莉到了纽约后和赫斯特伍德住进了更为宽敞而且装备精良的公寓。这也为嘉莉赋予了和邻居家的阔太太凡斯夫人交往的资格。等到赫斯特伍德经济出了问题之后,两人被迫搬进了地段更差、面积更小、环境更差的公寓。这样的居住环境再也不适合同阔太太交往,嘉莉丧失了同上层社会交往的重要资格。嘉莉演艺走红,豪华酒店闻风而动,为其免费提供豪华套房,从此嘉莉彻底获得了出入上流社会的资格。当凡斯夫人再次见到嘉莉,而嘉莉告知自己在豪华酒店下榻的时候,凡斯夫人更加坚定了同其交好的决心。当德鲁埃得知嘉莉常住在时髦酒店的时候,嘉莉在其心目中的地位更是一路飙升。嘉莉对每次居住的场所,必定详细审视,从而以之界定自己的身份。与嘉莉一路上升的居住环境不同,赫斯特伍德从自家的洋房,到租住的套房,再到更小的公寓,再到更差的旅馆,直到条件最差的12美分一晚的旅店,最后连最差的旅店都难以保证。居所的一步步下滑,也标志着其身份从体面的酒店经理到破落乞丐的破落过程。
金钱定义人的身份,还具体化为人的消费方式。自从人类进入消费社会,消费不再仅仅是满足实际需求的手段,而是成为一种生活方式,乃至身份的标志。20世纪初期的美国社会,标志身份的社会性消费行为主要有吃饭与看戏。这里的吃饭不是自己家里的进餐,而是在饭店的消费活动。饭店的级别和档次至关重要,直接关系到食客的身份和地位。因此饭店的装潢、服务、灯光、声誉、顾客群体、所在位置,都是和饭菜本身同等重要、甚至更加重要的内容。嘉莉第一次在高级饭店进餐是由德鲁埃买单的,佐证了德鲁埃有钱人的身份。嘉莉和赫斯特伍德在纽约一起生活时,由于经济所限,很少出去就餐,而邻居太太则经常出入豪华饭店,让嘉莉产生对比心理,进而破坏了心情。其间嘉莉被凡斯夫人邀请,到金碧辉煌的酒店进餐,被豪奢的装潢与离谱的价格所震惊,极度羡慕那些能够随意出入其间的富人。后来嘉莉一夜成名,从此不需要自己掏一分钱,就会有大批的有钱人等着邀请其一起进餐。另外一种具有社会属性的消费行为是看戏。嘉莉在姐姐家提议去看戏,遭到一致拒绝。跟德鲁埃在一起后开始光顾剧院。和赫斯特伍德在纽约很少看戏,让嘉莉心生怨意。随时出入剧院,是有钱人才能够享有的特权,是其身份的标志之一。
摆脱了温饱之虞,一定程度上满足了服饰等物质需求之后,金钱还体现为人们的言谈举止上。嘉莉刚刚进城的时候,还是拖着脚走路的,神态语气乡土气息十足。后来在德鲁埃有口无心的指点之下,嘉莉开始悉心钻研,努力提高个人仪态,同时周围的富人都是她观摩和学习的对象。正是这种大力提高之后的仪表神态,构成了对赫斯特伍德致命的吸引力。无论在芝加哥,还是在纽约,嘉莉的仪态学习都是一以贯之,从未间断。嘉莉优雅的仪表成为身份的标志,提高了自己在他人心目中的地位,为她带来了社交和演艺事业的成功。嘉莉在追求物质的过程中,她自己也成为被男人追逐的商品,而她对自己言谈举止的优化,抬高了这一商品的价格。
由于金钱成为界定身份的决定性因素,人们便陷入无穷无尽的物质欲望之中。无论是对衣物和房屋等有形物质的追求,还是对消费和仪态等隐形物质的执着,都是试图通过获取物质而赢得社会身份的努力。人们的伦理选择也在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人们的这种动机。
德莱塞本人深受自然主义思想的影响,认为人在很大程度上受制于其生存的环境。《嘉莉妹妹》中的嘉莉同周围的人一样,以物质利益为第一追求,以物质享受作为生活选择的根本依据。然而这只是德莱塞对20世纪初期美国社会伦理现状的观察与记录,是对社会现状的真实摹写,而不是德莱塞本人的伦理立场。德莱塞对物质至上的社会伦理虽然没有明确的批判,但从小说的字里行间,依然流露出德莱塞的质疑与反思。
首先,小说中的两个主要人物嘉莉和赫斯特伍德,作为物质追求的代表人物,并没有真正实现幸福生活的目标。每当嘉莉产生某种物质欲望的时候,总是认为该物质的获得,必将自然而然地带来幸福,不管这一物质需求是豪华餐馆的宴席,还是时髦的着装,还是阔绰的住房,或高额的收入。在物质的诱惑面前,“她相当确定那里就是幸福”[8]。但当她一一满足了所有的物质欲望之后,她却发现“这根本并不幸福”[9]。德莱塞的伦理思考便寄托在嘉莉的不幸福上。当有钱的男人们像苍蝇一样朝嘉莉蜂拥而至的时候,嘉莉选择了退缩和拒绝。她周围的人,特别是她的女伴非常不理解她,认为她离群索居,落落寡合,甚至媒体都开始报道她安静缄默的特征。一遍遍经历了物质的渴望、追求、满足和失望的循环之后,嘉莉已经认识到了幸福并非单纯的物质可以保证。功成名就的嘉莉经常一个人坐在摇椅之中,孤独地思考。德莱塞将嘉莉塑造为整个世界欲望的象征,而嘉莉追求幸福的失败,也是物质欲望本身的失败。
小说中最具有伦理意义的场景是赫斯特伍德的偷窃。同《吉姆老爷》中的吉姆一样,赫斯特伍德在种种情形的共同作用下——家人的毫无餍足的索取、嘉莉的拒绝、酒醉糊涂、未上锁的保险箱、保险箱的意外关闭等——一时失足,偷窃了公司的钱财。很多评论家对赫斯特伍德更感兴趣。他从体面的人生,迅速滑向社会的底层,是对其盲目追求物质欲望的惩罚。他对嘉莉的追求,是有钱人对美色的追求,同其积蓄房产和犬马一样,都是增加其物质财富的收藏行为。他在追求嘉莉的时候,从未想过放弃自己的家庭。他想的只是在原有稳定优裕的生活基础上锦上添花。然而他从未想过生活中的选择往往意味着放弃。他在选择嘉莉的同时,也被迫放弃了包括工作和家庭在内的一切,从此走上了一条日渐衰退的道路。
其次,德莱塞也表达了精神生活的重要性。嘉莉对演艺事业本身充满了激情,这种激情实际上超越了金钱的范畴,成为一种精神追求。在芝加哥的时候,因为偶然的机会,嘉莉参演了一次业余剧团的演出。这次非职业的活动与经济收益没有关系,但嘉莉对此抱有浓厚的兴趣,全力以赴地背诵剧本,演练台词。在众多参演的演员中,嘉莉是投入感情和精力最多的一个。因为演出的成功,嘉莉从中收获的快乐也是最多的。到了纽约,虽然因为走投无路而去剧院工作,但嘉莉对演艺的热爱丝毫没有减退。她并没有像周围的演员一样,将演戏单纯视为挣钱的行当,而是将其视为值得为之奋斗的事业。演戏为她挣来金钱的同时,还为她带来精神上愉悦满足。德莱塞似乎通过嘉莉来传达某种伦理观念,即物质本身很难让人幸福,而全身心的事业追求则能产生快乐。德莱塞对精神追求的表达,还体现在人物艾姆斯身上。在熙熙攘攘、利来利往的人群中,艾姆斯是唯一一个反对奢华消费、强调精神追求的人物。他致力于实业,却志存高远,不忘享受精神生活,在文学、音乐和戏剧方面有相当的造诣。他为嘉莉树立了一个向往和追求的目标,估计也是德莱塞为读者树立的理想型人格。
最后,尽管德莱塞描绘了一幅冷酷无情的城市画像,揭示了一个充满残酷剥削、弱肉强食的资本主义社会,但无私与关爱并没有完全消失。随着赫斯特伍德的彻底潦倒,他不得不时时光顾慈善场所。纽约有大量的穷人,但也有不少的慈善机构。有些提供午饭,有些提供面包,给那些饥饿的人们一个活下来的机会。有一个面包商在每天午夜为饥饿者提供面包,无论刮风下雨,无论市面繁荣凋敝,每天都会有四百多人前来领取面包。最令人敬佩的是,该面包商坚持了二十多年,从未间断。甚至有一个退伍军人,本人虽然身无分文,却能够组织流浪者,向过路者乞讨,让他们住进旅馆,以免冰天雪地中露宿街头。在《嘉莉妹妹》中,尽管势利者甚众,却无真正的恶棍,心怀慈悲者亦大有其人。嘉莉就对穷苦者抱有真诚的同情。
德莱塞忠实的朋友门肯(H.L.Mencken)对德莱塞辩护有加,认为对其道德缺失的指责往往基于学术界“惯用空洞词汇恫吓民众的劣习”,源于其“难于理解细节和表达事实的无能”[10]。对《嘉莉妹妹》的道德批评,不能简单地以自然主义或消费主义塞责了事,而应该从具体文本出发,结合历史环境,进行全面考察。总体而言,德莱塞对当时的社会伦理现状持悲观的态度。传统伦理价值,特别是家庭伦理的解体,使得金钱成为决定人际关系和人物身份的最重要的因素,因此人们的伦理选择往往只能在物质利益的驱动下进行。德莱塞认为,以满足物质欲望为目标的生活,很难保证真正的幸福。然而德莱塞对精神追求的强调和对慈善事业的描述,为灰暗的时代面貌增添了亮色,也指明了希望所在。正是因为德莱塞对美国伦理现状真实而深刻的探索,安德森(SherwoodAnderson)认为德莱塞“使得整个美国的空气更加新鲜”[11]。
*本文系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文学伦理学批评:理论建构与批评实践研究”【13&ZD128】的阶段性成果之一。
注释:
[1]DonaldL.Miller,CityoftheCentury,NewYork:Simon&Schuster,1996,p.263.
[2]转引自SusanWolstenholme,“BrotherTheodore,HellonWomen”,AmericanNovelists Revisited:EssaysinFeministCriticism,editedbyFritzFleischmann,Boston,Mass.:G.K.Hall&Co.,1982,p.243.
[3]例如谢尔曼就是其中最著名的批评者,他认为在德莱塞的小说中“无法找到任何道德价值”。见Stuartp.Sherman,“TheBarbaricNaturalismofTheodoreDreiser”,inhisOn ContemporaryLiterature,LosAngeles,Ca.:Holt,RinehartandWinston,1917,pp.85~101.
[4]陆建德:《文学中的伦理:可贵的细节》,《文学评论》2014年第3期,第18~20页。
[5]PhilipRahv,“NotesontheDeclineofNaturalism”,DocumentsofModernLiterary Realism,ed,GeorgeJ.Becker,N.J.:Princeton,1963,p.584.
[6]LarsAhnebrink,TheBeginningofNaturalisminAmericanFiction,Upsala, 1950,p.v.
[7]聂珍钊:《文学伦理学批评:基本理论与术语》,《外国文学研究》2010年第1期,第19页。
[8]TheodoreDreiser,1900,SisterCarrie.NewYork:SignetClassics,2000,p.114.
[9]TheodoreDreiser,1900,SisterCarrie.NewYork:SignetClassics,2000,p.486.
[10]H.L.Mencken,“TheDreiserBugaboo”,TheSevenArts,Vol.2No.10,August, 1917.ReprintedinDreiser:ACollectionofCriticalEssays,editedbyJohnLydenberg, Prentice-Hall,Inc.,1971,pp.75~76.
[11]SherwoodAnderson,“Introduction”,FreeandOtherStoriesbyTheodoreDreiser, NewYork:Boni&Liveright,1918,pp.vi~vii.