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安湖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谈谈我的鲁迅研究
陈安湖
(华中师范大学文学院,湖北武汉,430079)
我从20世纪50年代初开始发表关于鲁迅的文章,至今已过去六十多年了。这几十年的历史,在别人看来自然不算什么,在我却是值得纪念的事。
我研究鲁迅,并非因为这是一门“显学”,主要出于个人的爱好。我读鲁迅的书比较早,初中时已开始。记得当时曾从一本《模范作文》上看到一篇讲述鲁迅热爱儿童的文章,这是我第一次知道鲁迅的名字,但只模模糊糊知道中国有一个鲁迅,并没有过多的感触。待到有一天无意中得到一本土纸印的《鲁迅自选集》和一本并不完整的《二心集》,这才惊异于他的思想的深邃、感情的激越和语言的尖刻辛辣,令我顿时血脉沸腾,心神俱旺。我从此留心访求他的著作,几乎每天课余都沉浸在他的文学世界里。那时还在国民党黑暗统治之下,鲁迅对国民党蒋介石的斗争特别擦亮了我的眼睛,振奋了我的精神。我庆幸找到了一位精神导师,真心热爱他、敬仰他,不断地从他那里吸取思想,吸取智慧,吸取文词。这与我一生的为人与为学关系极大。
与研究鲁迅相关的,是我也较早地接触了毛泽东的著作。这也并非因为他是新中国的缔造者,是因为他的著作里既有崭新的理论,又有令人振奋的战斗风格,还有鲜明丰富的文采(毛泽东是诗人,他的政论也有诗的成分)。1944年,在初中时,我曾从地下党得到一本薄薄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和一本《论联合政府》的英文译本(这两本书我至今还保存着)。我怀着极其好奇的心情阅读了这两本著作(《论联合政府》我是作为英语课本读的)。从此我也深爱他的著作,特别留意访求他的每一本书。50年代初,《毛泽东选集》四卷本开始发行的时候,我就急急抢先订购了一套,后来一直带在身边。几十年来,我不但反复读了《毛泽东选集》(四卷)(有些篇章也不知读了多少遍),也读了我所能得到的他所有的著作,包括他的军事和外交文集以及《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十余厚册。我同样从他的著作里吸取思想,吸取智慧,吸取文词。毛泽东教给我坚定的共产主义信念,又教给了我马克思主义观点和方法。我至今所以能写一点理论文字,与毛泽东的教导是分不开的。
鲁迅和毛泽东有大半生是同时代人,共同战斗在中国的革命大风暴中,为中华民族的复兴建立了不朽的业绩,他们的著作同样是中国革命的伟大史诗。两者所涉及的问题,所表现的思想感情是相互交融,息息相通的。我因此常常把他们的著作结合起来读,一方面通过毛泽东了解鲁迅,另一方面也通过鲁迅了解毛泽东。这对我的研究工作十分重要。
1945年,我进入高中,正值抗战胜利结束,全国各地蓬勃兴起了争取民主、反对独裁的斗争。我们学校里部分进步师生成立了一个“文艺研究会”(我至今还保存着“文艺研究会”成立时所拍的照片),以研究文艺为名进行争取民主的宣传。我也参加了这个组织,从此经常得以阅读进步报刊,同时也开始学习写作。1946年,我写了一篇题为《从〈阿Q正传〉看辛亥》的鲁迅式的杂文,把国民党新军阀作为老把总、举人老爷之类加以讥刺。全文不过千余字。后来寄给桂林民盟主办的《民主周刊》,不想竟为他们所采用,以采石的笔名发表于该刊1946年第31期。这是我公开发表有关鲁迅文章的开始(此文新中国成立后还为人所注意,篇目被收录在一本《鲁迅研究资料汇编》里)。
1947年,我高中毕业,考进了桂林的广西大学中文系。当时解放战争已全面爆发,各地反内战、反饥饿的斗争风起云涌。学生们在战乱中无心上课,教师们也终日惶惶然。我们除了上街游行,抗议国民党的内战政策外,便是在地下党领导下集体护校(当时白崇禧的部队已占领了部分校舍),形势十分紧张。当时,大家都非常关注解放战争的进展状况。地下党为此指定一部分同学每天收听新华社广播,在学校走廊上出版《壁联新闻》日刊,报道内战情况,也间或发表一些评论。我也是该刊的编者之一,每天按时上班抄录新华社电讯。我也曾在上面写些短文,大都是鲁迅式的杂文,抨击校内外国民党黑暗统治。当时,福建的同学主办了一个《建风》杂志,也发表我的一些杂文(我至今还保存着一些原稿或剪报)。
还有一件事曾引起全校轰动,那是我们几个爱好文艺的同学,把田间的诗《她也要杀人》改编成了针对国民党(原诗针对日寇)的戏剧,在学校礼堂演出。因为正切合当时内战的形势和师生们反内战的心情,获得意外的成功。许多同学为剧情激动,当场高呼反国民党的口号,引起全校的轰动。我们几个人当天晚上演出后为清理剧场的布景道具等累得精疲力竭,但意外的成功还是令我们高兴万分。
1949年底,解放军进入桂林,我有幸亲历了百年难逢的改朝换代的伟大剧变。在欢呼胜利声中,我们也加强了学习。我和几个同学发起成立了一个“人民文艺社”,由我自任首届社长,主要是引导大家学习毛泽东的延安文艺讲话和其他中央文件。后来我们将这些文件印了一个小册子(这册子我还保存着)作为纪念。
桂林解放,同学中掀起了参军热潮。我本来也要去的,行李都搬出来了,但接管广西日报社的同学不让走,说他们那里也需要人。然而我最后也没有走进广西日报社,因为我个人的兴趣不在办报而在文学评论方面。1950年7月,我得知北京各大学招插班生,便北上考清华大学中文系插班,随后在清华读了两年。两年中,因为不适应北方的气候和饮食,经常生病,还曾经住过医院。这两年,为病所困扰,很少读鲁迅的书了,也不再写鲁迅式的杂文,只写了几篇文学评论,分别发表于《光明日报》、《新建设》杂志以及上海的《解放日报》等处。文章是就现实问题而发的,大都带点批评的性质,曾引起北京文艺界的注意。其中一篇批评了《文艺报》一位编者的书,在该报中引起了争议。主编丁玲到清华做报告时曾向我的老师询问我的情况。
清华两年,是在连续生病的困境中度过的。1952年8月毕业,先由国家分配至天津南开大学中文系,充当李何林先生的助教,后因病实在坚持不了,便辗转调至南方的武昌华中高师(即今之华中师范大学)。从此一直在高师工作。我的专业是中国现代文学的教学和科研工作。从这时起我的身体逐渐康复,阅读的范围也逐渐扩大,而且在平静中也开始有规划地阅读鲁迅的著作。鲁迅的书就压在枕头底下,每天睡前一定读一两篇,目的是寻求一点欣赏的乐趣,但读多了,对鲁迅也就形成了一些明确的看法,同时也就开始留心国内鲁迅研究的现状,从中发现了问题,便不免萌发了写作的欲念。我的文章大都针对现实问题而发,多少带点辩论的性质,就是这个原因。
1953年7月,我在上海《文艺月报》发表了第一篇论文,题为《从一篇〈真理报〉的专论谈到〈阿Q正传研究〉》。这是针对研究中的“左”的倾向而发的。《〈阿Q正传〉研究》是上海一位青年作者写的小册子,他以极其偏激的态度全面否定了辛亥革命,认为它是违反农民利益,为农民所仇视的革命。其次,对鲁迅,他也激烈地否定了自瞿秋白以来,众所公认的鲁迅“从进化论到阶级论”的重要结论,把赞成这结论的人,统斥为“观念论的机械论者”,坚持认为鲁迅从“五四”一开始即“在实际斗争中把握到了阶级论的实际内容,即无产阶级世界观”。这显然违背了鲁迅自说他前期“一向相信进化论”的事实,也否定了大革命失败后共产党所领导的人民民主革命和马克思主义思潮的广泛传播对鲁迅转向共产主义的重要推动作用。我即从这些方面批评了他的观点。我万万没有料到,这篇东西竟像一颗炸弹在上海文艺界掀起了巨大的波浪。原来那位青年作者并不是孤立的个人,他是上海以胡风为首的文艺流派的成员。他的观点也就是胡风一派的观点(胡风本人一直坚持这种观点)。所以我的文章不但触犯了那位青年作者,也触犯了上海胡风派的众多成员。加以我的批评比较尖锐,引起了他们强烈的反感。他们认为我的文章署名陈安湖,其实并无其人,只是该刊某编者的化名。又加以那一期刊物上还发表了唐弢和另一位作者批评他们的文章,他们就认为该刊有意围攻他们,于是群情激愤,一哄而起,四处呼喊,以写信和文章的多种方式提出抗告,最后还告到了中共中央宣传部,一时成了上海文艺界关注的大案。我的文章因此也成为上海文艺界热议的焦点。斗争的内幕当时没有公开,是后来清算胡风集团时由该刊披露的。现在大家都知道胡风集团不是反革命集团,最后的平反也还了他们一个清白。但我始终认为他们对鲁迅前期思想的观点并不是符合鲁迅实际的观点;他们对辛亥革命的评价更显然是极左的十分错误的评价。
后来我也感到,我的文章究竟写得简单一些,问题没有充分展开,说理不够透彻,措词也有过于尖锐的地方。全文只有四千字左右,后来我并没有将其收录在文集里。
这事的影响也传到了武汉。因为我文后注明“写于华中昙华林”(华中高师的校址),人们便知道是高师的人写的。湖北日报社曾派了两名记者访问我。
1956年10月,在纪念鲁迅逝世二十周年的时候,我又在该刊发表《论〈狂人日记〉的思想》一文,这也是针对“左”的倾向而发的。那时新中国成立不久,鲁迅研究还处于重新起步的阶段,许多学者由于敬仰鲁迅而拔高了他前期的阶级性质,认为他在《狂人日记》里已运用了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处理封建社会人吃人的现象,吃人和被吃的两种人即为封建统治阶级和被统治阶级,作者也就站在被统治阶级一边,以阶级对立和阶级斗争的观点揭露了封建社会人吃人的现象。所以在他们看来,《狂人日记》已属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品。
这也和胡风派认为鲁迅在“五四”时期即掌握了无产阶级世界观一样,实际上是对鲁迅前期思想的曲解。为此我在文中对《狂人日记》的思想作了全面的分析,指出作者为小说确定的主题是“暴露家族制度和礼教的弊害”,吃人的根源在于封建的“家族制度和礼教”。坚持这种制度和礼教的人(自然以统治阶级为主),不但要吃被统治阶级的革新者,一伙之内也会自吃。而被统治阶级内部也有一部分缺乏阶级觉悟的人,为统治阶级愚民政策所控制,反对革新者,所以也有意无意吃人。作者是就整个民族立论的,并没有以阶级对立画出一条吃人和被吃的界线,所以不能说他已用马克思主义的阶级观点去考察封建社会的吃人现象。此外,我还花很大的篇幅从作者在小说中所提出的改造社会的设想,以及他为实现这设想所主张的方法、所依靠的社会力量等重要方面,指出作者的基本立场和观点还是革命民主主义,所以不能说《狂人日记》已属于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作品。
这篇文章在当时可以说是顶风之作,多少有点反潮流的意味,在理论上也有所创造,引起众多关注。编者也特别重视这篇文章,特地在文旁加发了一幅《狂人日记》的人物插图,以示其为该期的重要文章。直到后来,还有学者写文章肯定我的结论的正确性和开创性。
与上一篇文章比较,我在行文风格上也有了些进步,问题展开比较充分,论证比较严密,说理比较透彻,态度比较沉着冷静,没有过分尖锐的语言。这可以说是我在文字风格上比较成熟了一点。
关于《狂人日记》,1959年我还写过一篇《〈狂人日记〉杂论》,就狂人所代表的进步知识分子作了一些阶级分析。后来收入《鲁迅论稿》,1980年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这是我为《狂人日记》所写的仅有的两篇论文。
我的鲁迅研究,是和运用毛泽东思想结合起来的。我阅读鲁迅著作,同时也就阅读毛泽东著作,从中寻找思想武器。上述两篇文章,就深深渗透着毛泽东思想。毛泽东对马克思主义原理的阐述,特别是他对中国近代和现代革命路线和形势的论述,对中国社会阶级的分析,对我的鲁迅研究有极其重要的指导意义。我对鲁迅小说内容和历史意义的理解,大都得之于毛泽东的启示。从1959年至1963年,我集中撰写了一组关于《阿Q正传》的论文。其突出之处,就是运用毛泽东思想阐明鲁迅对辛亥革命的总结,从中挖掘鲁迅小说光辉的历史意义。
这组论文比较重要的有:1.《〈阿Q正传〉与辛亥革命》(1959年); 2.《〈阿Q正传〉的历史意义》(1961年);3.《论阿Q和阿Q精神》(1963年)。
第一篇发表于《华中师院学报》;第二篇发表于上海的《上海文学》(《文艺月报》改名)1961年第4期,编者发表时改题为《〈阿Q正传〉所反映的辛亥革命的历史真实》;第三篇发表于上海的《文艺论丛》1979年第10期。
第一、二篇是我配合全国学习《毛泽东选集》第四卷的高潮中所写的专论。我在文中指出,鲁迅对辛亥革命的总结,其实也就是毛泽东对辛亥革命的总结。毛泽东早就指出,辛亥革命的失败,源于领导此次革命的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和妥协性,证明资产阶级的民主主义和资产阶级共和国的政治方案不足以战胜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引导中国革命走上胜利的道路。鲁迅小说以具体的艺术形象,极其生动地揭露了资产阶级与豪绅地主相互勾结,把革命一步一步引向失败的过程;同时也揭露了他们对农民力量的漠视。他的描写恰恰证明了毛泽东论证的正确性。“五四”以来,在文学方面以如此深刻的笔墨反映辛亥革命的失败,总结辛亥革命的经验教训的,只有鲁迅一人而已。
从年代上说,《阿Q正传》发表于1921年12月,正是中国共产党成立半年以后。中国共产党的成立,标志着中国无产阶级已走上政治舞台,而且正以崭新的理论武器和勇猛无畏的革命精神对帝国主义和封建势力展开了斗争。鲁迅在这时候发表《阿Q正传》,客观上证明了资产阶级领导的日趋没落,也证明了无产阶级代替资产阶级领导中国革命的历史必然性,这就有利于破除人们对资产阶级的幻想,巩固无产阶级的革命领导权,推动新民主主义革命的发展,正是在这方面特别显示了《阿Q正传》光辉的历史意义。
我的研究可以说多少打开了《阿Q正传》研究的新局面。从论文的风格上说,问题展示也比较充分,理论比较周密,说理比较透彻,形成了我一贯的文字风格。
我在上海《文艺月报》所发表的三篇文章,都得到编者的好评,他们为我说了很多好话,令我感念不已,也多少增强了我的自信。
70年代以后,我的研究重点又转向鲁迅的思想发展问题。这在当时是一个重大的课题,引发了众多学者的研究和讨论,在鲁迅研究史上有十分重要的意义。
1975年春,广东省中山大学的学者发现了鲁迅1927年4月10日(“四一二”政变前两天)所写,发表于5月5日广州《国民新闻》副刊《新出路》的一篇佚文《庆祝沪宁克复的那一边》(此文的题目显然有误。从文章的内容看,我以为“那一边”应是“那一天”的误植,因为其中明明有“当盛大的庆典的这一天”这样的话)。作者在广州人民为上海工人第三次武装起义成功和北伐军攻克南京而大举庆祝的这一天,特别引用了列宁的“不要因胜利而使脑筋昏乱,自满自足”的警语,告诫人们不可“小有胜利便陶醉在凯歌中,肌肉松懈,忘记进击”,致使“敌人乘隙而起”。这是鲁迅第一次用列宁的警语对中国人民提出告诫,引起众多学者的关注。许多人因此认为鲁迅此时已成为共产主义者,从而引发了鲁迅何时以及怎样转变成共产主义者的争论。赞成已转变的人说法也不一样:有说转变于1928年的,有说转变于1927年的,也有说转变于1926年的,甚至有人认为,鲁迅写于1925年12月的《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已经是“完全的马克思主义”的著作。
这里问题不仅涉及鲁迅的某一篇或某几篇著作,而涉及他前后期的几乎全部的主要著作。为弄清这个问题,我花了大半年时间,按先后次序逐篇重读了他的大部分著作,考察了他一贯的思想观点,又考察了他在不同时期的不同著作中对各类社会问题和文艺问题相同的和不同的观点,从中找出他的思想发展的轨迹。我发现,随着时代斗争的发展,他对相同问题的观点也是有变化的、有发展的,特别是“四一二”大风暴以后,共产党领导的革命不断深入和马克思主义的广泛传播,以及他个人不断地靠拢共产党人和革命群众,实际上已处于自觉地自我改造的过程。后来经过1928年的关于革命文学的论争,他改造旧思想旧感情的自觉性和迫切性更不断提高,处处以马克思主义来对照自己、解剖自己。他曾经说过,他是以马克思主义的“火”来“煮”自己的“肉”的。一个“煮”字,表明了他改造自己的决心和勇气。到1929年底前后,当他宣告“唯新兴的无产者才有将来”的时候,他已经是一名真正的共产主义者了。这是20世纪中国现代文学史上重大的历史事件。
1978年和1979年两年,我在此基础上,相继撰写了《〈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的思想》(1978年)、《关于〈庆祝泸宁克复的那一边〉的评论》(1979年)、《论鲁迅从革命民主主义到共产主义的伟大发展》(1979年)等三篇长文。第一篇说明《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是彻底的革命民主主义,还不是马克思主义;第二篇指出《庆祝泸宁克复的那一边》是《论“费厄泼赖”应该缓行》思想的延续,同样还不是马克思主义。
第三篇是我用力最多、费时最久的论文,共三万余字。我在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指引下,按照时代斗争不断发展的进程,把鲁迅纳入这个进程中,全面剖析他思想的每一点变化发展,说明他是如何一步一步地走向共产主义的;每发展一步,都举出他的有关著作,前后对照,使人明确地看到了他思想发展的整个线路。
1979年4月,文章写出后,打印了数十份,分寄各地鲁迅研究的同仁,最先交给1979年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纪念大会,随即被选进《纪念五四运动六十周年学术讨论会论文选》(1980年5月由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出版)。接着经王瑶先生推荐再次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0年第1期。各方面反应十分热烈,资深的鲁迅研究者王士菁先生赞扬说这是“用了许多工夫的力作”。鲁迅博物馆馆长李何林先生反应尤为热烈,夸赞我的“观点深刻,论据有力,分析透彻,令人信服”。1980年4月,在北京中国社会科学院所召集的筹备撰写鲁迅诞辰一百周年的论文座谈会上,他当众发言,称我的文章是当年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研究鲁迅思想发展的重要成果,说我“通过仔细分析,引了很多鲁迅著作里边的话,证明他(鲁迅)在某个问题上原来是这样看的,以后他又逐步改变了看法,举了对好多具体问题的不同看法的具体例子,指出鲁迅对某个问题的看法也是变化发展的”。他认为“这就是历史唯物主义”(李先生的讲话后来发表于江西师院的《语文教学》1980年第5期)。李先生还热情地把我的文章推荐给天津南开大学的鲁迅研究小组,并且还在博物馆召集馆员共同讨论。在讨论前,他特地把文章朗读了一遍。因为文章过长,同志们看他念得吃力(李先生当时已七十多岁高龄),中途想代他念下去,他坚持念完为止。我后来从与会者听到这个故事,也感动不已,对这位老前辈产生了无限的敬意。
当时各地高校中文系师生,也卷入了鲁迅思想发展讨论的热潮。我曾先后应中南院校一些中文系师生的请求,就我的文章的主要内容,做过多次演讲。有些学校还录了音,辗转广播。
这可以说是我的文章在文化思想界所引起的又一次波浪。
这个时期,除了上述者外,我还有好些文章发表于北京、辽宁、武汉和上海各地的刊物。文章大都以谈鲁迅思想发展为主,也涉及其他作品。其中《说〈雪〉》一篇,在当时也是顶风之作,曾引起争论。1980年8月,我从中选了12篇,约二十万字,取名《鲁迅论稿》,作为李霁野先生主编的《未名小集》之一,由湖南人民出版社出版。李先生还特地为我写了《小引》,肯定该书“是一个可喜的收获”。
转眼到了80年代。
这是我国进入改革开放的新时期,我的研究因此也进入了全新的阶段。改革开放促使我国经济持续高速发展,极大地增强了国家的综合国力,提高了人民的生活水平,显示了社会主义强大的生命力,为中华民族的复兴创造了坚实的基础。全国人民无不欢欣鼓舞,然而却引起了国内外敌对势力的攻击与诽谤。美帝国主义力图通过和平演变的方式,改变中国的政治制度,挑战马克思主义和社会主义意识形态,遏制中国的现代化进程。
这是一场关系社会主义生死存亡的新的斗争。在文化思想战线上,有关鲁迅的斗争也出现了新的形势。由于鲁迅是共产主义者,开始也受到自由化分子的猛烈抨击,说他“只会借文章整人”。他的“痛打落水狗”是封建专制主义,他的为人民革命牺牲自我的思想“不符合现代社会所需要的以个人为主体的新人格,有碍于中国社会现代化进程”。然而更多的自由派慑于鲁迅巨大的战斗业绩和威望,不敢正面攻击他,而是利用迂回的方法,按照自己的面貌改造他。例如曾有一些有自由化思想的学者反复声称鲁迅是一个“纯审美”的信奉者,他从来不把文艺作为思想斗争和社会变革的武器,不主张作家为“革命的需要”、“历史的需要”而写作,同“五四”以来的战斗传统相对立。他们只推崇鲁迅前期的进化论和个性主义,而不理会他后期的共产主义和马克思主义;只讲他的彷徨、苦闷、虚无,而不讲他的斗争精神和思想发展。还有人认为鲁迅始终是一个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者,他所以成为世界文化伟人,就因为他始终坚持资产阶级个人主义。还有人认为鲁迅是“全盘西化”的始作俑者,与胡适之类毫无区别。鲁迅的叛逆精神,本来是针对旧社会、旧势力的,他们却以鲁迅一贯不满现状为由,把他描绘成社会主义体制的叛逆者。像这样一些曲解,在80年代中后期特别盛行,影响不小。一种这样的著作或论文发表出来,必有大批追随者争相附和,大声称颂,彼此响应,广为传播;如果有人站出来与之争论,也必有大批的追随者群起而批之,或斥为极左,或指为教条主义,或骂为陈旧保守,或说是“打击新生力量”,不一而足。
显然,这时期有关鲁迅的争论,不单是一般学术争论,还涉及政治争论,甚至涉及要不要社会主义的争论,实际上成为整个思想政治战线斗争的组成部分。
当时我也积极参与了这场斗争,我的主要阵地是陈涌主编的《文艺理论与批评》杂志,这是当年反自由化的一面旗帜。从1986年该刊创刊开始至2000年,我在陈涌同志的支持和提携下,在该刊连续发表了六篇十余万字的论文。其中引起广泛注意的有:1.《鲁迅小说“新研究系统”商讨》(1986年);2.《再论鲁迅小说“新研究系统”问题》(1989年);3.《论袁良骏鲁迅思想研究中的问题》(1993年);4.《关于鲁迅早期的个人解放思想问题》(1997年);5.《关于鲁迅早期的民主思想问题》(1997年)等。
除了《文艺理论与批评》,我这时还在北京的《鲁迅研究月刊》、《文学评论》,武汉的《武汉学刊》、《华中师范大学学报》等刊物上发表《关于鲁迅前期的进化论问题》(1986年)、《写在王富仁的答辩之后》(1987年)、《鲁迅与马克思主义》(1988年)、《〈鲁迅研究的历史批判〉的批判》(1990年)等论文,总计也有十余万字。
这可以说是我一生中精神最振奋的时期,也是论文产量最多的时期。这一系列文章,内容十分广泛,但都集中到一点,就是驳斥自由派对鲁迅的种种曲解和误解,从正面阐述了鲁迅前期和后期的彻底的革命精神,保卫了鲁迅作为共产主义者的战斗传统和思想光辉。在鲁迅和自由派之间划清了思想界线。如果说我前期的文章,大都针对“左”的倾向而发的话,那么,此次则是针对右的倾向而发。“左”的倾向出于颂扬鲁迅,不适当地拔高了鲁迅(主要是前期)的思想,造成了对鲁迅的曲解;右的倾向则是从反社会主义出发,把鲁迅描绘成“自由化”的同道。这是对鲁迅严重的曲解,带有一定的政治目的,我所写的《鲁迅小说“新研究系统”商讨》便是反右的第一篇文章。所谓“鲁迅小说新研究系统”原是北京一个在校学生虚构的系统。这个学生其实还不懂得鲁迅小说,理论上也十分幼稚,文章错误百出。然而他却自命不凡,企图乘自由化的潮流,冲破新中国成立以来鲁迅小说研究的马克思主义传统和研究成果,特别要否定毛泽东思想对鲁迅小说研究的指导作用。他把鲁迅小说规定为“中国反对封建思想革命的一面镜子”,认为鲁迅只主张进行反封建的思想革命,而不主张反封建的政治革命,又从此进一步反对历史上所进行的政治革命,实际上就是企图以一种改良主义的思想革命来代替共产党所领导的民主革命。
这种所谓的“新系统”,实质上是反对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系统”,所以一发表就得到自由化分子的热烈吹捧,反复叫喊这是鲁迅研究的大突破、大发展,是鲁迅研究旧时代的结束,新时代的开始。一个对鲁迅小说一知半解的学生,被吹成了反传统的英雄、自由化的先锋。在他的背后,也迅速集结了大批的追随者,相互支持,拼命叫喊,广为传播,在文化思想界形成了一股不大不小的势力。
我的文章就是对此而发的。我首先对鲁迅小说的主要内容构成及其光辉的历史意义作了全面的分析,指出其中并不是单纯的反封建思想,也总结了资产阶级领导的辛亥革命的经验教训,批判了资产阶级的软弱性和妥协性,证明不能依靠资产阶级的领导取得民主革命的胜利,正是在这个重要方面代表了全体人民的愿望和要求,小说的生命力及其价值首先而且主要表现在这个方面。认为鲁迅小说只有反封建思想的意义,实际上剥夺了它们的生命力和价值意义。
我的文章以周密的理论和透彻的说理,粉碎了所谓“新系统”的各种错误理论。
初写成文章时,我为慎重起见,打印了十数份,先寄给将要创刊的《文艺理论与批评》编辑部。陈涌很重视这篇稿子,特别指定专人审阅并帮助修改。此外,我还寄了几份给北京学术界几个相识或不相识的知名人士,征求他们的意见,其中也寄了一份给胡乔木。我和胡乔木并不相识,也素无交往。我冒昧寄稿给他,主要是因为他是著名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希望他从马克思主义的角度提出批评意见。谁知他看过之后,并不说什么,把稿子直接寄给社会科学院文研所的《文学评论》。结果该刊不但不发表我的文章,还频发流言,说我“打击新生力量”,还说我企图利用胡乔木的威势,压他们发表我的文章。这完全是无中生有,凭空捏造。
1986年9月,我的文章就发表在《文艺理论与批评》的创刊号上,是创刊号上最长、也最显眼的一篇论文,也是这一期反应最热烈的一篇论文。创刊号也因此畅销各地。编辑部的同志为此十分高兴,当面夸奖我为刊物增了光。后来,文学理论家李蕤先生在《中流》杂志发表长文,热情称扬我的文章“精辟”、“深刻”、“有气魄”(《中流》1991年第12期)。我所在的武汉方面反响也颇为热烈,有学者特别称扬我重在说理的文风。就连那位意气不凡的学生也不得不“自省”,承认我的文章纠正了他的“偏颇”(北京《鲁迅研究动态》,即今之《鲁迅研究月刊》1987年第6、7期合刊)。这样热烈的反响持续了较长的时期。1991年陆梅林、盛同把它选进《新时期文艺论争辑要》一书,作为历史文献加以保存(同年9月由重庆出版社出版)。
这也可以说是我的文章在学术界所引起的又一次较大反响。
这个时期,我在《文艺理论与批评》所发表的其他文章,也多为人所知。例如1993年第2期的《论袁良骏鲁迅思想研究中的问题》一文,揭露袁良骏先鼓吹极左,百般称扬鲁迅,后又追随自由化,反过来恶毒攻击鲁迅。此文淋漓尽致地为袁某画了一个首鼠两端的形象,陈涌认为我“写得不错”。然而却遭到袁本人的无赖式毒骂,在当时也引起不小风波。我对此也写了《辱骂——人格的自我失落》一文,予以反击,发表于该刊1993年第5期。李蕤先生也随即发表《致陈安湖》一信,抨击袁的流氓行为,热情赞扬我的工作(该刊1994年第2期)。
至2000年底,我把在此期刊所写的论文收集成册,以《为鲁迅声辩》为名交华中师范大学出版社出版。我在自序中指出:“为鲁迅声辩”就是“为鲁迅辩诬,清洗别人给他泼上的污水”,使人们“更好地认识鲁迅和保卫鲁迅”。“就今天来说,保卫鲁迅,不仅仅是保卫鲁迅本人,也是保卫他毕生为之战斗的社会主义和中华民族复兴的伟大事业。”
文集出版后,著名的翻译家、鲁迅的学生和研究者黄源先生特地给我发来一封信,信中说:
看到你的《为鲁迅声辩》一书,十分高兴。我虽然已97岁,且大病初愈,还是急着奉读。其中有几篇我可能已读过。这次重读,仍觉得很有意义;特别是自序,写得很好。我打算让我的家人,只要有阅读能力的全部拜读学习,使鲁迅的学生——黄源的后代对鲁迅有一个正确的认识,免得被哪些错误的言论迷糊了头脑。
我的工作至此告一段落,但并没有结束。
1992年,我从工作岗位上退下来,不久即移居海口。我是南方人,比较适应南方的气候和饮食。从此,开始在平静中过着休闲的生活。但出于个人的爱好,仍时常与鲁迅的书为伴。这时我调整了研究的重点,专注于一部《野草》。这也是我数十年的愿望。早在中学时,我便开始阅读《野草》,并且开始收集有关资料,做研究的准备。70年代末,《野草》中的《雪》被选进中学语文课本,引起众多语文老师与中学语文研究者的讨论。对《雪》的主题,大家说法不一,有认为是对美好事物的向往的,有说是对当年广东革命策源地的赞颂的。我觉得这些说法离题太远,随手写了一篇《说〈雪〉》,陈述了一点不同的意见,发表于《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1981年第2辑。结果招致了一位《野草》研究者的严厉申斥,说我“生拉硬扯,主观臆断”、“近乎说梦”(见上述丛刊1982年第3辑)。我随后也作了回答(该丛刊1984年第1辑),但从此不再写关于《野草》的文章了。现在重新捡起《野草》,一方面是确实感到研究中存在较多问题,特别是近几年,在市场化浪潮的冲击下,产生了一批新的索隐派批评家。他们看不懂《野草》,却凭空猜测,竞相炒作,把作者那些揭露社会病苦、抨击黑暗势力的战斗之作,曲解为表现作者的家庭变故和情爱隐私,影响不小。另一方面,我也感到,由于《野草》是“象征神秘”之作,现在一般青年对鲁迅生平思想知之甚少,又没有多少阅读经验,读起来往往茫茫然,也就容易相信那些索隐派的炒作。所以我觉得有必要对《野草》作些实事求是的注释和讲解。
我的工作,主要在于注释和讲解作品的基本思想(包括其中的难点和疑点),因为初学者的困难多在这个方面。而且,我想无论什么作品,了解其基本思想,是第一要义的。如果看不懂作品的思想,不但说不上欣赏,也无法作进一步的(例如语言和艺术方面)研究。《野草》的特别之处,恰恰是作者利用各种客观对应物创造各种象征形象,把复杂的思想感情隐藏在曲折隐晦的形象之中,使一般的学者难以索解。我的工作主要是对此作一些必要的注释和讲解。这是一种初级的启蒙的工作。
从20世纪90年代起至新世纪的十多年,我的时间和精力,大都花在这个方面,寒来暑往,大都终日伏案,在孤寂中振奋精神,锲而不舍,其间所经受的艰辛和挫折,难以言说。所有的稿子,都是改了又改,多次反复,有许多甚至重写了十多遍。一方面是失望、烦恼,另一方面却坚持到底,不离不弃,陆续撰写了24篇二十多万字的《〈野草〉释义》,还写了3篇《〈野草〉问题杂谈》以及两万多字的《〈野草〉研究的历史回顾和问题商讨》。2013年,把这些文字编在一起,约27万字,交由人民出版社出版。此外,还把《〈野草〉释义》削繁就简,压缩为一本8万多字的《〈野草〉评注》,至今还没有找到出版的地方。
这些可说是我的鲁迅研究的基本结束。回想我开始发表鲁迅研究论文的时候,还是一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今年已是88岁的白发老头了,“朝如青丝暮成雪”,变化不可谓不大。这几十年的成绩,虽然不见得好,但也没有留下什么遗憾。余下的日子已经不多,大概也真到了应该休息一下的时候了。
2015年1月20日
改定于海口凤翔山庄寓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