南街与时间

2015-03-26 16:28黑陶
美文 2015年3期
关键词:南街蜀山老者

黑陶

飞  离

一个站得笔直的老者,在木头街屋里独自唱戏。蠡河是黑的,蜀山是黑的,河与山之间长长窄窄的南街是黑的。只有一格一格的窗子,透出昏暗的红灯——其实,一格一格的窗子,有的也是黑的。

晚餐之前,在昏暗、充满潮湿竹丛和鱼鳞气息的世界里漫行,像穿行于一个梦境。有灯人家,透过污渍的窗子,可以看见屋内零乱长台上的铜烛台,可以看见中堂上手持荷花、肥硕袒乳的吉祥人物,可以看见紧靠长台的木桌——有着久远年代斑驳红漆的八仙木桌(上面摆着尚未收拾的零乱碗筷)。

在一格窗子里,是这样的一幅情形:一个没穿罩衣的老者,挺直腰杆站在空荡的屋子当中,正跟着桌上的一架旧收音机,在唱着我不知道名字的古老京戏。高昂,低回;聚精,会神。老者对这个段子如此熟悉,他的唱腔、戏文与情感处理,跟收音机里播放的几乎不差毫厘。远处黑暗中响起零落的爆竹,此刻是新岁的夜晚,老者孤独一人——他是没有子女,还是子女都已远在他方?不知。但是,唱京戏的现在一刻,老者的幸福与沉醉是任何外人都可以相信的。孤独老者在投入的歌唱中飞离了俗世生活。生活,哪怕最艰辛、最清贫的生活都充满有秘密的幸福,这就是我们活着的动力?这就是无形之神对整个人类的仁慈?

时间在黑暗的蠡河、蜀山和窄街中慢慢流逝。一个老人在昏红的灯泡下笔直歌唱。

抄  录

南街是被时间浇铸的一块琥珀。没有人知道它的确切历史。由于陆路交通的发达,往昔靠着蠡河而兴盛的南街已经衰败。年轻人讨厌这里的窄、暗、湿,只要有可能,便会搬离他们的故居,去住结实明亮的水泥公寓。在此坚守不移的,更多已只是他们的祖辈。

南街,南街,秋暮里一段正在被人遗忘的朽坏陈迹。

而过去的南街又是如何呢?在此录一段颇知乡里掌故的中歧先生的笔记,大概可窥近代南街的一种面貌:“旧时的蜀山南街,一度成为宜兴东南八乡最繁华的地方。在这仅一华里的街道两旁,店铺商家林立。据笔者记忆,有茶馆三家,餐馆三家,豆腐店两家,烟店一家,书店一家,生面店两家,百货店二家,中药店一家,私人诊所一家,还有一个京剧票友社。其中最多的要算陶器店,大约有二三十家。因那时交通不发达,以水路运输为主,为此,它给蜀山南街带来了经济繁荣。抗战期间,统治宜兴地区的伪和平军团长史耀民的团部就设在蜀山南街的潘家。由于史部设在蜀山南街,这条古街一度成为丁蜀地区政治、经济、文化的中心。”

数百米长曲曲窄窄的南街,被蜀山和蠡河紧紧夹住。南街和蠡河实际都是南北走向,街在河之东,但它却不叫东街,这让人感到奇怪。现在我要叙写的是南街的细弄。长长的南街如果缺乏了这些充满情节感的幽深细弄,就像一列完全封闭的停滞火车,没有空气,缺少光明,不光单调,而且令人窒息。细弄之于南街,犹如细须之于树根。弄是火车的窗户——不,是火车的门,是可以走出火车的细细的门。间隔出现的弄给街输送了清凉氧气,弄使街内的行人在幽暗的时空中不断获得惊喜、感到生动。

靠山一边的砖弄,目光投进去,经常就会遭遇一挂从山下泻下的翠绿藤蔓,像青帘一样,遮住了弄的那头。这是蜀山散发的清气,通过弄这种古典隧道,使你嗅得。在诗中,我记录过与这些青帘般藤蔓有关的某些场景:“门或者牙齿排列。四月雨水浸透过这些发黑的木器。/后窗开启,往年阴湿的绿影,像新鲜彻凉泉水,从下午的山上寂静涌进。/阁楼的木器沉默。/阁楼的木器在绿影和蠡河的波光中,慢慢黯淡着它们的肤色。”

临河的弄,总有粼粼的水影闪进南街。拎着竹米箩走过去的人,会到达南街乃至中国南方水乡随处可见的那种光滑石埠头。荡漾的蠡河水是清绿色的。大米浸入河水,晕开的灰白米雾中,灵活的串条鱼便会拨雾出现。嗅、啄,快速甩尾转向,当人用米箩去惊动它们时,又倏地一下,全不见了。高大的桐油漆过的船身从眼前缓缓移过,这些是稳重的长者。而莽撞的机帆船突突突冒着黑烟从河上驶过时,你得赶紧退上一级石埠,不然,涌上的波浪会咬湿你的鞋裤。

还有光和影。由弄、街、月亮、水波、绿藤、日色等等合成的光和影,在南街,有着无穷的深渊般的变幻。正是这种变幻,时间历经了诞生与死亡的磨砺,成为世上最最锋利而细亮的东西。弄。靠山或临河,长短不一错落出现的这些细致砖弄,丰富了南街的内容和表情。因为这些弄,古老南街在漫长的岁月中拥有了呼吸与生命。

死  亡

我亲眼目睹过蠡河上的两起死亡事件。清绿的河水温柔又充满杀人陷阱,从这一意义上讲,河水与每个人身边的时间有着惊人的相似。

第一起是船上的一位少女,大概不足十岁。被粗拙又锋利的几只熟铁“滚钩”从河底扎上时,单薄的、穿着碎花衬衫的幼嫩身子在滴滴答答地往下滴水。那样子,像极了一只可怜的淹死的猫。亲人在哭喊。少女的小脸铁青。我忘不了那种特异的、死亡少女的神情。

记忆中遭遇的第二起死亡事件,发生在童年盛夏的寂静午后。死者是邻居,一位健康的肤色白皙的工厂青工。那天山里的“寄阿哥”带了新收的木梨来家。饭后,姐、“寄阿哥”和我便到南街走玩。天热得厉害,满世界都是白花花明晃晃的太阳,像无数会割人的刺眼碎玻璃。走了一圈,三人便躲进蜀山大桥的桥洞里乘风凉。蜀山大桥横跨蠡河,桥洞内晒不到太阳,时常又有带着水气的阴凉细风穿洞而过,人很舒服。桥侧是一个埠头,在我们乘凉时,邻居青工和一个我们也认识的男青年,结伴而至,他们拎着竹篮来汰衣裳。汰完衣裳,脱了背心,他们开始下河游泳。邻居青工先游至对岸,又游了回来。在游回来的过程中,他还笑着朝我们三人轻松地挥了挥手。接着,他又开始朝对岸游去。到达河心时,他的头慢慢地沉了下去。半分钟。一分钟。一分半钟……我们着急地叫了起来,那个男青年也着急地叫了起来。一艘水泥机帆船开过,我们大喊着“救命!救命!”船上的人不信,说他不是沉下去的,是在“钻没深”(潜水)。船开远了,人,还是没有出现!邻居青工的最后出现,是在那天的晚上。在那个遍地稻香、窑火弥漫的悲惨晚上,他被捞起。耳孔中都有着血印——目睹的人这样说。

二十间头

数不清的、像云一样密集的鲜红蜻蜓,在一只又一只装满金黄釉水的大缸上空飞舞。只穿了条短裤的黝黑孩子,手执竹枝,奔跑着朝蜻蜓的红云击打。被击折翅膀或击断身子的蜻蜓轻盈坠地。断翅。赤豆似的小圆头颅。半截尾巴。地上、大缸的釉水面上,积满了狼藉的蜻蜓尸体。活着的蜻蜓的红云仍在飞旋。捡一片薄翅,举对西天,那个只穿短裤的赤膊孩子,看见了斑斓的如血夕阳。

二十间制作陶器的工房。一排装满釉水的大缸。后面黑黢黢的蜀山南坡上,满是死者阴森森的坟碑。在旋转的粗糙制坯机器旁干活的工人早已回到南街的家。黝黑的孩子进入阴森森的二十间房。通敞、高大,二十间房飘拂黄昏潮湿山土的腥凉气息。风吹落叶,扑打窗棂。无形的身影在二十间头室内外的空旷中漫流。大喊大叫的童音恐惧、鲜红。鲜红。鲜红。鲜红的蜻蜓碎尸在梦中袭来。探入釉水的脸,在另一个年代抬起来,是一张冰凉的、你所陌生的金色面具。

邻  居

邻居在此专指西隔壁那位深居简出的丁姓老者。因为“弹脚”(宜兴方言,指蟋蟀)和月饼的缘故,至今仍时时想起他。

那时我还很小,记忆中老者夏天总穿布鞋、黑裤、白棉布衬衫。由于不苟言笑,小孩子偶尔碰到他,都是毕恭毕敬的。对老者的敬畏,除了他严肃,还因为他神秘。南街一带的老人小孩都知道,老者是养“弹脚”的高手,是“弹脚精”。一次早上乘他不在家时,我曾随他那个调皮孙子进入过他的神秘世界。在张着白帐子的老者卧室里,墙角洁净的方砖地上摆满大大小小的蟋蟀盆——但大多是空的,老者的“弹脚”基本放养在他屋后的院子里。院子很大,野草丛生,光或毛的嫩青叶尖缀满亮闪闪的露水(这是真正的百草园,而在绍兴看的那个,则恶俗不堪)。院内虫声唧唧,此起彼伏。我终于看到了夏夜在门外乘凉时总会听到的鸣声之源。那次,我没能看到“玫瑰斑”。“玫瑰斑”是老者的镇宅之宝,据传,这只“弹脚”翅上有斑,状如玫瑰,故名;该虫色若蜜蜡,钳似乌钢,金光耀目,神俊异常,每次搏斗,沉着稳健,必后发制敌而无虫能挡。

老者爱虫成癖,所有的孩子都知道他的“悬赏”:有被他看上的好“弹脚”,即用一块月饼与你交换。于是,每年中秋前后,废龙窑的碎陶片场,山脚下的山芋藤地,到处是我们翻“弹脚”的痴迷身影。相互先斗,胜了,再小心翼翼又胆胆怯怯地捧去给老者过目。老者眼光很严,很少有他中意的。现在回想起来,我只有一次幸运地享食过他的月饼,“是只‘虎头。”老者收下了。给我的月饼是苏式的,表皮盖有红红的印章。月饼一层层的皮很酥、很甜(舌头的此刻记忆),但里馅是百果还是火腿,就记不住了。

供销社

河埠石阶被晒得发烫的午后,供销社总显得寂寞而冷清。社在北街,隔一条沉绿蠡河,与蜿蜒的南街相望。供销社临河有三间大门面,相互贯通,阴暗,凉湿。清贫年代的炎夏午后,穿碎花衫衣、袖子卷得高高的中年女店员百无聊赖地趴在木头柜台上午睡。她总是被我们叽叽喳喳的到来吵醒。我们来卖铁。北街的供销社,其实是烟酒副食品店、布店、新华书店、文具店、农用杂货店和废品收购站的综合体。我们从工厂金工车间的垃圾堆里捡拾废铁,然后到这里换钱——这是童年最早也是最经常的经济行为。铁记得是4分钱1斤,若捡到5斤铁的话,就可获得2角钱的收入,这在当时可不算是小钱——一碗肉馄饨或一场电影都只需1角;一支赤豆棒冰或一杯酸梅汤的价格是5分。所以,工厂周围的一伙孩子对金工车间的出垃圾时间均有着高度的直觉,每逢那个敞着蓝工装露出白胸脯的青工倾倒筐中混杂尘土碎铁的垃圾时,我们便群扑上去,争抢自己的份额。激烈处,就是平时形影不离的“小哥们”,也常会拔拳相见(经济对人性的戕害一例)。但抢完又好了,一起高高兴兴不顾烈日地同往北街的供销社卖铁。在杂放着麻绳、化肥、塑料桶和镰刀锄头的那间门面,将篮中的铁倒在黄锈的磅秤上,女店员称好,再让你把铁装进篮子拎到后面简易的仓库里倒下,那里,堆满了小山一样的“废铜烂铁”。

我对于钱的用法比较受大人称赞:不大去满足口腹的馋虫,而是买“小书”(小人书或曰连环画)。卖铁拿到了钱,攥着,马上转到摆满“小书”的玻璃柜台前,贴着玻璃蹲着身子一本本地细瞧。然后就买。买的最贵的一本现在还记得,是“电影小书”《甜蜜的事业》,内页黑白,封面是彩色的,男女主人公头靠头趴在草地上甜蜜说话。这本“小书”由于是“电影”的,价钱超过了2角,我是痛下决心后才将它买下的——在当时,一般的小人书只需6分7分。那时我拥有近一小木箱的“小书”,除少数是大人帮买的,其余基本就源于我捡的废铁。

冷清又“富足”的供销社时时诱惑着我们,捡不到废铁的日子,就另想办法。在供销社,我们还卖过空酒瓶、牙膏壳、鸡毛、“鸡旺皮”和旧铜钱(野蜂窝和蝉衣则卖给中药房)。旧铜钱大多来自蠡河河滩。枯水时,在河滩上,往往会捡到水蚀的硬币、前朝的铜钱、生绿锈的铜烟嘴,运气好的话,甚至还会捡到银元。有一次做梦,发现蠡河河滩的薄泥下,层层叠叠满是银元铜钱,捡都捡不完,拿到供销社,把喜欢卷袖子的中年女店员都吓坏了,换回了大把大把的1元面值的钞票——我承认,这是迄今为止,我唯一做过的发财美梦。很美。

茶  馆

南街,黎明沸腾的一间临河屋子。白发。褐红苍老的如壑皱纹。浑浊的眼。蒸腾并弥漫的茶气。红茶茶气。蠕动喉结。门外的烫油锅。浑浊的泥土的人生。托起茶壶的嶙峋手指。吴方言。窗前嘈杂的帆影和桨声。烫。黎明。“时间泡着他们,这些作为茶叶末子的微小身躯。”

桥(之一)

横跨蠡河的高高石桥应该是南街这部乐曲的高潮。单孔,古老而坚固,由糯米、石灰和无数块齐整的麻石条砌成(传统的民间砌筑之法)。它是现世生活中带有神性的虹,是南街商业、文化、民俗的突出舞台,情节复杂、音响繁众、人物纷纭,它是辐射之核。

黎明,宽阔的桥背上画面驳杂。水鲜翠嫩的菜担,活蹦乱跳的鱼摊,碎骨飞溅的肉墩,拥挤又谐和地安处一地。拎篮人的还价声,甩尾鲢鱼从手中滑出后的击水声,闪亮快刀敏捷利落的鲜红剁肉声,如开似沸。

比黎明更早时,四乡八邻的人们就撞落田野的露水一路赶来石桥。排木门扇后面睡眠的南街人,就会被一阵又一阵青竹扁担的“吱扭”声唤醒。等水淋淋满带鱼腥气的红圆太阳自蜀山和蠡河的东面升起,石桥上最后的鼎沸连同河畔茶馆愈加蒸腾的白雾中,南街岁月中的又一个白昼,便准时到来。

秋、冬、春的南街夜晚落寞,一轮皎月,一座高高的冷清石桥,银丝微漾的河面——这是一幅苏州常见的水印木刻。唯有夏季的石桥之夜,才堪与黎明呼应。晚饭过后的男女老少,拎了竹椅板凳倾南街狭小闷暗的阁楼而出,汇于宽阔桥背。蒲扇、说笑、咳嗽、拍蚊声、劣质烟的细雾,嘈嘈切切。那边,三二槌鼓,几根弦索,便是“小月昏”艺人在唱卖梨膏糖。桥背之上的夜空,星星像密集的汗珠一样难以数清。只有偶尔从水上过来的凉风,才收人汗身。乘凉到兴头上,有乡下的夜瓜船泊靠石桥,人们便纷纷解囊买瓜。红瓤黑籽,汁溢蜜流,那一夜的梦境,全染了碧绿西瓜的清甜。

桥(之二)

烟酒副食店在南街一侧,正对石桥。我还记得这店上面的木头阁楼内,住的是我初中的几何老师,姓潘,中等身材,光亮光亮的头,整天笑眯眯的。夏天走在高高的石桥背上,能够看到他穿着白汗衫摇着芭蕉扇在木头楼板上走动的景象。楼下店堂内很挤,靠门摆满了有麻绳印纹的酒瓮和酱油瓮,鼓起的瓮肚贴着红纸,吉利又诱人。量器或舀器均为竹制,一截竹筒,带有长直的竹柄。你把空瓶带来,他将白铁皮做的漏斗插入瓶口,然后用竹具为你打酒或酱油。揭开用软布包着的瓮盖,舀起、倾倒,缕缕的酱油鲜亮,黄酒则金黄、清冽,店堂便飘满酒、酱的浓香。

陈旧却干净的柜台上不是空着,而是置满了方方的玻璃容器。里面,有花纸头的糖果,有“8”字形的“牛鼻头”,有崩脆雪甜的“油绳绞”,有裂开了嘴的“开口笑”。柜台内的搁板和柜台后的原木货架上,另摆着纸烟、光荣牌肥皂、瓶装白酒、蒙尘的成捆红纸炮仗、雪片糕以及铅笔盒方格簿等文具用品。

中药店与烟酒副食店隔户而邻,门楣一块匾上,是字体有些剥落的四个隶书大字:太白遗风。木质柜台仍是高高,累月经年的取药人与卖药人的手臂,将柜面的木纹磨得凹陷,光滑又细腻。高柜台后面是整堵墙壁的小格子暗褐抽屉,这是药的居所。当归、赤芍、青蒿、沉香、半夏、夜交藤,这些名称富有意味的繁多药物连同幽凉店堂、药纸戥子以及那位清瘦、高个、手扶老花眼镜的店员一起,构成了中药店久远的特别氛围。

对于中药店,我个人记忆最为强烈的是它的气息。由暗褐抽屉内无数味干燥中药散逸汇聚而成的气息,绕梁三匝,弥漫空中,这是中国天地间的精气与真气,它使人周天通畅、血气充沛。稍有气感的人,置身洁净此间,即会得到深厚的滋养和共鸣。中药店的气息,我始终主观地认定它就是典型的中国气息,抒情无形,却直抵本质。

蠡河石桥的另一端,我们称作北街。北街的石桥桥堍旁,也有一座小桥,叫“油车桥”。油车桥下是一条细如筷子的支河,与蠡河成为直角。一间用石块砌成的房子居于小桥之侧。这间石头房子由一堵半人高的、白石灰粉刷的矮墙平均分隔成两个空间,一边是三张凳、三面镜子的剃头店,一边是一对夫妻的裁缝店。在那儿,我剃过头,也由大人陪着做过新年衣裳。剃刀雪亮映人,刮刀的那片白帆布挂在镜下,却总是脏污污的。抖一块蓝布围住脖子和身子,镜子中只有一个长满乱发、略带羞怯的少年脑袋。黑发次第落于蓝布,继而静坠砖地。这是少年不断生长又不断被剪削的岁月。这是成长。雪亮剃刀细细掠过稚嫩的脸庞、后颈和喉间,凉丝丝的,像夏天的冰。“乌头宰相变成仔白面书生了。好了。”剃头的胖师傅笑嘻嘻的,解开了围我的蓝布。走下笨重却可以转动、后倒的坐椅,头感觉特别的轻,似乎会离开身子而飞起来。

混堂。混堂和剃头裁缝店隔油车桥下的支河相望。有关北街混堂的记忆总与冬天的夜晚连在一起。小时候最讨厌的两件事是剃头和洗澡。剃头间隔还要稍长些,洗澡却时时“骚扰”。黄昏,瘦小父亲从陶瓷工厂收工回家时天已黑了。他干驳运,就是将烧制好的缸、罐、盆、瓮等等挑上或滚上木头驳船,沿蠡河将船摇到镇上的陶瓷公司批发站(“陶批站”),再搬下。这是人所共知的重体力活。回家的父亲放下干活家什,有时总拉我一起去洗澡。走有零落灯火漏出的昏黄南街,过高高石桥,到北街油车桥旁的混堂。为了我高兴,路上父亲总要给我犒赏,或是一块杏仁酥,或是一包炒米糖。嚼着香甜好吃的“小食”,看父亲掀开混堂湿湿的棉布厚门帘。腾腾热雾一下子湿了我脸上细细的汗毛。白色的热雾腾腾,像传说中的神话境地。那个油光秃顶的混堂老头,用他的苏北家乡话和父亲打着招呼,一边将滚烫的毛巾长距离准确地扔给某一浴客,一边走过来,嘻嘻笑着,在我脱裤子时,摸上一把我的“小麻雀”。父子俩浴罢出来,几颗冬天的银星,已在蠡河上的夜空中一闪一闪。回来路过南街联合诊所旁的一个小烟酒店时,父亲总要买上一瓶二两五的廉价粮食白酒。家人围坐,晚餐的白炽灯下,啜饮白酒的父亲,是幸福的父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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