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克凡
初冬时节,走进春城昆明附近的官渡古镇。这又是一座古镇。时下中国古镇不少,而且愈来愈多。俗话说物以稀为贵,犹如美女过多了,往往失去眼球效应。尤其近年过度商业化包装,有些地方出现毫无文化积淀的“伪古镇”显得不伦不类。
中国名叫官渡的地名不少,比如《三国演义》里的“官渡之战”。当然,彼官渡非此官渡。我望文生义地认为,官渡就是官方设置渡口的意思。果然,这座以官渡命名的古镇,恰恰坐落在古代南方丝绸之路要津。当年之繁华,可以想象。
这座官渡古镇是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进入昆明市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我却觉得它与其他地方的古镇相比,并无明显不同。
走过官渡牌坊,沿途一座座出售旅游纪念品的摊位,难以引人驻足。于是走向古镇深处,接待方说是要领我们去听滇剧。
滇剧当属云南独有的剧种,我一时抖擞了兴致。在京津冀听京剧,到四川听川剧,去安徽听黄梅戏,来到云南听滇剧,这是个好去处。
远远望见那座飞檐斗拱仿古建筑,便是小剧场了。大门前高高悬挂“古渡梨园”黑底金字匾额,顿时古风扑面而来。走进小剧场乘兴落座,板胡便拉响了。
一位凤冠霞帔的女子踩着节拍走出边幕,这戏装显然是青衣扮相。她开口唱了,我专心听着,却不能完全听懂戏文。这剧情似乎与《大登殿》有关,是折子。
她的演唱只有一尊板胡伴奏,这似乎体现着古老剧种的朴素美。
我渐渐听出其中的皮黄味道,也有梆子腔的痕迹。有关王宝钏的折子唱罢,我向琴师请教一二,他认同我的感觉,说滇剧含有皮黄成分与梆腔。我询问女演员是否“非遗传承人”,她操着比较标准的普通话说正在争取申报。
我环视小剧场两侧墙壁,上面画着一出出戏:《曹庄杀妻》《双龙会》《卖胭脂》《双断桥》《庆顶珠》……竟然还有《二进宫》和《摘缨会》。
几天之后,我从《保山通史》里偶然读到有关滇剧的文字:“滇剧属于外来剧种,明代传入云南。”由此看来,当年活跃于彩云之南的滇剧是来自中原地区的,这可能与来自北方的驻军有关。那声腔,那身段,那戏文,从遥远的中原地区传播至遥远的云南,它落地生根与本土文化融溶,演变出云南的滇剧。
于是,历史没了距离。于是,地理并不遥远,云南历来就与中原文化紧密相连。滇剧,正是这样的活化石,她证明着中原文化在云南的演化。这就是滇剧存在的意义。
然而,今日滇剧的式微,乃是文化领域里的严峻现实,各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门庭冷落,令人揪心。
我们走访官渡古镇金大师的黑铜店铺,这也属于非物质文化遗产。经主人讲解,得知此黑铜非黄铜非紫铜也非青铜,属于民间独创的铜类。我大学时代学过金属学,一时难以为黑铜归类。
店铺主人很是热情,为我们送来古镇著名小吃饵饼,它出自隔壁一家饼店。我发现这不是一家普通饼店,门前挂着“官渡饵饼传习所”的牌匾。店铺光洁,器具齐整。
我看到玻璃房里摆着一架古老而巨大的椿粉机,宛若一株放倒的大树。年轻的主人告诉我,他是官渡古法制作饵饼的传承人。为了让“非遗”具备造血功能,他们不仅仅是传习古法制饵工艺,还创出自家名牌饵饼,投放市场呈现供不应求的局面。在商品经济大潮中,古法制饵也要与时俱进,他们本着减小饵饼体积增加饵饼品种的思路,打算研制系列产品,推向更为广阔的大城市市场。
这是令人欣慰的思路。如果一味依靠政府政策保护“非遗”,那么很可能使“非遗”成为博物馆的陈列品。官渡古镇的饵饼创新,无疑活化了这种古老“非遗”,自我新生,自我成长。
这是官渡古镇给我启示:中华民族祖先留给后代子孙无比丰富的文化遗产,我们的任务不是将它们送进博物馆,而是让它们活在人间,让它们宛若鲜花般盛开着,四季飘香。这就是官渡古镇的示范意义。
官渡官渡,古老而进步。
曾经听人说起云南词语的独特:昆明翠湖那么小的一片水,叫湖;大理洱海那么大一片淡水,却叫海;云南滇池那么大一片水域,反而叫池。我以为这不是修辞意义的混乱,这是云南式哲学思维:以小为大,以大为小。
这是我第二次来到大理,却是首次如此亲近洱海。那么大一片淡水,却叫海。乘杜鹃号游船行驶在洱海上。从杜鹃想到杜鹃花,我望文生义觉得自己置身一只巨大的花朵上,漂浮于洱海。
洱海,视野无边,名不虚传。我切实有了海的感觉。你看那一群群洁白的海鸥,或飞翔于湛蓝的天空,或嬉戏于碧绿的水面,无不诉说着这里就是真正的海。倘若不是海,这里怎么会有海鸥飞翔呢。春雨不偏,海鸥不私。
不知为什么,我觉得自己就像一只海鸥,从寒冷的北方飞到温暖的云南,以此越过严冬,梳理着曾经被北方暗夜染黑的羽毛。如今,人们愈来愈像候鸟,为了躲避寒冷更为了躲避雾霾,纷纷前往温暖而清洁的地方。对于生活在京津冀的人们来说,云南就是天堂。
洱海,首先是候鸟们的天堂。如今,人已然成了候鸟。于是,保护洱海便不仅仅是云南人的重任,更不仅仅是大理人的重任。面对日显严重的环境恶化,洱海已然成为全体中国人的洱海。我们必须打响洱海保卫战,像保护自己眼睛一样保护洱海。
杜鹃号游船行驶在洱海上,阳光灿烂,浪波不兴。途经小普陀,游人登临,拾阶而上,鱼贯而行,拜谒那座悬挂“苍洱风光”匾额的寺庙。一楼殿堂供奉弥勒,楼上供奉观音。我揣测,游客焚香礼佛,有人求生财,有人求转运,有人求家宅平安,有人求学子上进……总而言之,出自虔心。我当然祈求家宅平安亲人康健,同时我还要祈求上苍保佑洱海,保佑它的天空永远蔚蓝,保佑它的湖水永远清澈,保佑它鸟鸣花香人寿年丰,保佑它不被人类所污染……
人类?这令人幡然猛醒的称谓,你何时沦为破坏环境的元凶?为了追求GDP与财富原始积累,你们填埋了多少湖泊,你们砍伐了多少森林,你们玷污了多少河流,你们削去多少山头……从这个意义讲,贪婪的人类已经成为大自然的罪人,置身社会转型期的国人应该猛醒了。
杜鹃号游船停泊南诏风情岛,据说,这里是发呆的好地方。面对大海,尽情发呆。时下发呆也成为一种人生状态,可见我们社会生活的多元化。
这是我第二次造访南诏风情岛,今年夏季曾经驾车前来,尽享洱海风情。在中国历史长河中,南诏乃是古国名。这座岛屿以古国南诏名命,可见它处于历史与现实之间。海鸥临空飞翔,鸟瞰这座南诏风情岛,它正是现实与未来的交叉点,宛若明珠,熠熠生辉。
其实,我们同样也站在现实与未来的交叉点,因此任重而道远。
我们离船登岸,前往僖州古宅游览,将清澈的洱海留在身后,也将清澈的洱海装进心里。
洱海清澈,滋润心田。我们的心灵,更是不得污染。
这是第三次造访这座明珠般的边城。此前,我曾经拜访和顺古镇,参观艾思奇故居,游览热海大滚锅以及浅水草地,还有玉石城……
此番抵达腾冲,依然去了和顺古镇,依然去了艾思奇故居,依然拜谒了国觞园和滇西抗战纪念馆,依然去了小空山火山公园……然而,我刻意寻找着腾冲的新意。
去银杏村吧,那里充满新意。三千多株银杏树,来自六百多年前的湖南。它们姿态万千地站立在那里,等待着六百多年后的我们。
众人来到银杏村,首先要去拜访那株被称为“银杏王”的古树。当年来自湖南的驻军栽下银杏树苗,这一株株树苗宛若湖湘游子,不远千里,落地生根,在这座边城生存了六百多年,那株三人合抱的“银杏王”,终于成为腾冲当地的著名景致。
不知为什么,打量着这株“银杏王”,我竟然想起屯垦戍边的历史。就这样,一株株银杏树人格化了,活生生站在面前,成为腾冲历史里不可删改的内容。这里是边地,却有着中原文化的纽带;这里有军功,银杏树就是明证。
置身银杏林,融入淡黄光影里。时值北方深秋初冬,我们还是来得过早,此时腾冲银杏树叶尚未金黄,只呈现浅浅的金,淡淡的黄,仿佛积蓄着无穷的力量,只待一夜之间爆发出令人惊叹的美景。
银杏树叶,有着入药价值,降血脂降血压降血糖。银杏树的果实,被人们称为白果,热锅炒熟可食。我想起儿时首次吃炒白果的情景,想起站在东兴街上掏钱给我买白果的父亲……
腾冲已然过了收获白果的季节,此时只有银杏树们站立着。前些年我在首尔郊区见过采摘白果的场景,一个个韩国男子用力摇动树干,那白果便纷纷落地了。我不知道腾冲这地方采摘白果的方法,只觉得韩国人的方法原始而环保。莫非他们担心使用器具采摘会伤害银杏树吗?人与银杏树,惺惺相惜。
漫步银杏林间,依然期待那浓烈如瀑的金黄色的降临。然而,一株株银杏树显出的沉稳与含蓄,仿佛静静考验着人们的耐心。这六百多年前来自湖湘的银杏树,株株直径超过水桶粗,却是身姿各异,有的雄奇,身材如塔好似壮汉;有的婀娜,枝蔓招摇宛如少妇。有的树冠如伞竟成浓阴,有的树杈优雅引人写生。这望之蔚然的银杏林,不乏几株楸树高耸其间,它们性子急落叶早,七分孤独三分高傲地耸立在银杏树里,长枪大戟地给大地注入一股大理威武之气。
有了楸树的过早谢顶,愈发显现出银杏树的沉着。那令人激动的金黄色,何时能够层林尽染?可惜,我们没有更多等待的时间,此行无缘欣赏腾冲银杏村的美景了。
遥想六百多年前,此地是什么情形呢?一群群古人忙着栽树,栽种来自他们湖湘家乡的树种。六百多年过去了,小树长大,大树成为古树,根深叶茂。栽种树苗的人呢,也繁衍了一代代子孙。然而,银杏树的子孙呢?
放眼望去,远处一派绿色。是啊,人类繁衍,树木成林,这正是子子孙孙的相传。无论什么人都不可以切断这种生生不息传递。
凡是切断这种生生不息传递的地方,便是荒漠了。大自然的荒漠令人叹息。人心呢,则更不可以荒漠化。
因此,我们需要银杏树的浓绿,也需要银杏树的金黄,就是不需要大地与心田的荒芜。所以,腾冲的银杏树必须站立在那里,说明着腾冲的历史,也说明着腾冲的今天,当然也展望着腾冲的未来。
银杏树的果实叫白果。我便想建议和顺家鲜花饼,应当增添白果口味的品种,如果这样腾冲的银杏就走向全国了。
期待。期待白果口味鲜花饼问世--它是生出双腿的腾冲银杏,一路走向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