意象的能指游戏与“反乌托邦”叙事——论王小波的《白银时代》

2015-03-26 10:39付龙
关键词:白银时代十字架王小波

意象的能指游戏与“反乌托邦”叙事
——论王小波的《白银时代》

付龙

(河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河北 石家庄 050024)

摘要:王小波在他的《白银时代》中把故事时间安排在未来,他按照完美乌托邦的逻辑建构了一个幻想世界,这个世界影射的是文革时期。他认为文革时期是一次乌托邦的实践,但在那个世界里充满了专制与极权,没有个人的自由,丧失了民族的生命力。王小波用各种沉重、压抑或狂欢的意象来表现对这种呆滞、刻板和专制生活的厌恶,对那种荒诞与愚昧世界的嘲讽。塑造这个荒诞的白银时代,凝结着他的反乌托邦的情结,那些充满能指意义的意象就是他最清醒的叙事策略。

关键词:王小波;《白银时代》;黑色;十字架;性;反乌托邦

收稿日期:20150416

作者简介:付龙(1987-),男,河北邢台人,河北师范大学文学院中国现当代文学专业在读硕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文学。

中图分类号:207.425文献标识码:A

网络出版地址:http://www.cnki.net/kcms/detail/13.1415.C.20150604.1430.001.html

网络出版时间:2015-06-04 14:30

李银河在韩袁红主编的《王小波研究资料》中曾说过这样一句话:“王小波的创作是纯文学的,他写的那些东西跟什么革命文学都是无缘的,他是纯粹地写小说,摆脱了任何的政治阴影,虽然也会涉及文革、插队等内容,但出发点却不在此,他所揭示的都是如爱、性、生、死等永恒性的主题。”4王小波是自由的,他摆脱了现实主义的束缚,创造了一个非现实的、具有荒诞色彩的白银时代和未来世界。人们向往美好的生活,憧憬美好的未来,他们根据自己的幻想建构了一个个乌托邦,于是有了陶渊明的世外桃源,有了柏拉图的理想国,有了莫尔的乌托邦,有了马克思的共产主义社会。然而,对于中国人来说,乌托邦不是一种想象,也不是像天堂仙境那样遥远;而是一种现实,一段真实的历史记忆。在那样的社会里,人们没有创造力,自由的空气变得稀薄,取而代之的是极权主义和极端国家主义。在这个大一统的世界里,顺民们没有思想自由,都被钳制得呆滞刻板。对于自由的王小波来讲,这无疑是一个恐怖的世界,他要用笔墨来解构这个乌托邦神话,他的叙事策略就是用一个个具有特殊指涉作用的意象(黑色、十字架、性)来反讽那个荒诞的社会,揭示那段实践乌托邦的荒谬民族记忆。

一、穿透“黑色”迷雾,拒绝压抑与平庸

《白银时代》系列包括《白银时代》《未来世界》和《2015》。这里的黑色意象频繁出现:老师的衣服质地紧密,像不透风的黑牢;强盗们穿着黑色的衣服;办公室的家具是黑色的;M钻进了一辆黑色汽车;有两个穿黑色衣服的男子陪他去;停车场是黑色的;柏油路是黑色的;树的叶子黑得像深秋的腐叶……黑色代表着压抑、沉重,毫无生气。王小波通过对大量黑色意象的描写反映了他对大一统的白银时代的厌恶与反感。

小说《白银时代》是以一个谜语开始的:将来的世界是银子的。它的谜底是:“热寂之后,整个宇宙同此凉热,就如一个银元宝。银子是导热最好的物质,在一块银子上,绝不会有一个地方比另一个地方更热。”408也就是说,世界归于一,将成为一个大一统的王国。王小波赋予这样的社会一个合理的颜色,即黑色。“我”讨厌这里的一切,“我”在无奈之余发出了一个最清醒但很脆弱的声音:“我”讨厌热寂。因为在作者看来,世界应该是多样性的,是五颜六色的,到处充满生机与活力。王小波曾经引用罗素的话道出幸福人生的秘密:幸福之本源于参差多姿。他在其杂文《思想者说》中说:“在我们生活的这个世界,最大的不幸就是有些人完全拒绝新奇,最大的痛苦莫过于总有人想要用种种理由消灭幸福所需要的参差多姿。”20

在《白银时代》中,每个人的生活都是被规定好的,整齐划一,规范有序。“我”的职责是写小说,却不能自由地写小说,也就是说只能写“能写的”,不能写“想写的”,否则小说就会被“枪毙”掉。小说被“枪毙”的理由很简单:脱离生活。经过几次被“枪毙”,我只能按照上级的要求来写。我的同事“棕色的”在乡村体验生活时被轮奸,这种性暴力改变了以前麻木僵滞的她,残酷与痛苦凝结为她深刻的生命体验。于是她有了个人意识,有了性的体验,决心写真正的小说。但后来,在“我”的“引导”与“帮助”下,她和“我”一样,埋没着自己的个性、才智和思想,把时间浪费在毫无意义的习题上。

《未来世界》中,“我”由于犯了“直露”和“影射”的错误而遭到安置,“我”成为一个毫无意义的存在,没有独立的思想特征,甚至连名字也没有,只是用M来代替名字。在这里,“我们”会被安排有新的家庭,新的妻子或丈夫,生活是被完全计划好了的,夫妻生活变得越来越简约。生活的活力与个人的自由以及人性的诉求已消失殆尽。《2015》中小舅是个有个性的画家,他拒绝平庸,所创作的作品没人能看得懂。因为这种稍有叛逆色彩的行为触及了未来世界的规范与秩序,他被送进了习艺所,后来又被送到碱厂劳改。在经历了“新时代”的改造后,他脱胎换骨,不再执拗的创作,彻底丧失了艺术创造力,从而沦为一个平庸的人,于是他“结婚,过日子,一切变得平淡无奇了”。

总之,整齐划一是白银时代的标志与特征。人们没有自由,只有服从。作家与艺术家本是自由的使者,可他们的那种与主流声音不和谐的东西会在强大的权力规制下消失。知识分子和艺术家成了不合时宜的存在物。白银时代是黑色的、压抑和沉闷的,同时又象征着强大神秘的力量。乌托邦是人类永恒的向往,但作者是清醒的:他不满足于在没有生机活力和整齐划一的世界中廉价的活着;他不愿意牺牲个性与自由来换取那样死寂的世界。于是,在他心目中形成了一种反乌托邦的情结。

二、挣脱“十字架”,呼唤自由与新生

如果说《白银时代》中的“黑色”意象代表着压抑与平庸的话,那么“十字架”的意象则是刑具与残忍的象征。

在《白银时代》中,“十字架”意象出现的频率很高:“我”要被钉死在十字架上;“我”走向沙漠中央的行刑地,走向十字架;“我”被钉在十字架上,面对着阴燃着的骆驼粪;灰蒙蒙的沙漠里,立着不少十字架……十字架有多重象征意义:首先它是基督教的一个象征,代表基督精神;它也可以是一种为爱牺牲,为义死亡的标志;它更可以是爱心、美好和圆满的象征。在王小波看来,它保持了十字架最原始的意义,即它是杀死耶稣的凶器,是一种残酷的刑具,是苦难和残忍的象征。基督教徒背负十字架是心甘情愿的,是表示对天主的顺服。所以,王小波认为十字架是苦难(刑具)和顺服的象征。

白银时代绝对整齐划一生活的实现是靠极权的控制力,这种控制包括对人身体的控制和思想的控制。“十字架”作为一种刑具,象征着身体暴力。正如江溯在《权力技术与刑罚》中所认为的那样,是“一种屈从于较高权力来建构自我规训个人的手段”。原本有着活力与个性的人要被钉在十字架上,这种对身体的摧残彰显了赤裸裸的国家权力,受难者鲜血淋漓的身体成为铭刻权力记号的肉身,在十字架上显示的真实力量让肉刑成为国家权力的中心支柱。人们心中完美的乌托邦被王小波的十字架意象消解了神圣的意义,让那个所谓理想的王国充满了荒谬与悖异。

王小波的未来世界中到处是各种刑具,除了十字架,还有皮鞭、电椅及瓦斯等。这些工具载着邪恶的阴影,带给了人们痛苦与灾难。它们对人们施以酷刑的结果既没有毁灭人的身体,也没有让人向天国靠近,却让人们心甘情愿地受奴役和屈从安排。在这样的世界里,人的正常诉求遭到排斥与否定,到处充满痛苦、梦魇与迷茫。人们幻想中的乌托邦是一个寓言,是一个阴霾潮湿的世界。“我”经常梦见自己在灰蒙蒙的沙漠里,被钉在十字架上,老师用锋利的木桩刺穿“我”的心脏,梦中,“我”鲜血淋漓,在剧痛中颤抖,但却没有恐惧之感。这个梦的寓意就像《白银时代》中所说的:“在剧痛中死在沙漠里,也比迷失在白银时代里好得多。”408这是一个生活在白银时代里最清醒的声音,这种声音里流露出的是他真切的生命体验,但这种声音同样是脆弱的。最后,“我”带着残酷的痛苦离开了荒漠,又回到了白银世界里。在经过酷刑的折磨后,“我”回到了原来的生活,继续麻木着,像行尸走肉一样。人有勇气反抗荒诞,却无法改变荒诞本身。乌托邦是荒诞的,是不可改变的。这种“反抗无效”的情结,表达出王小波对乌托邦社会的不满,对人类未来生存境遇深深的忧虑;同时传达出他的一种“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的宿命感。

“十字架”在王小波眼中除了是一种代表极权统治的刑具外,还有另一种含义:它象征着死亡与复活。也就是说,它代表了一种生死关系的结构。十字架中的横木像是一个倒下的人,如果它象征一个人死亡的话,那么十字架中的竖木则是站立的人,是“活”的象征。这样一来,生与死就成为一个问题的两个方面,是一种特殊的“二项对立”的关系结构。十字架作为一种刑具是代表死,那么耶稣在十字架上死后3天又复活就代表“生”。肉身虽然死掉,但精神却复活了。所以,王小波认为十字架是凤凰浴火重生的象征。作者对乌托邦世界有着清醒的认识,对其中的专制与极权进行了深刻的批判。他不甘心人类在乌托邦的统治下受尽痛苦死去。所以,他选择了十字架这种刑具,希望人们在肉身死亡后焕发出新的精神生命,以重生的新鲜生命去迎接一个崭新的世界。这里寄托了他对理想世界的希望,人们可以不再受奴役,在一片自由的天地里快乐的生活。王小波在反乌托邦的同时,又对人们寄予了期望。批判自由的沦丧,呼唤人性的回归,也渴望自由和人性的复活。他是借十字架的复活意义彰显其对美好未来的信心。

三、独钟“性爱”游戏,暴露时代尴尬

王小波的“反乌托邦”叙事策略是丰富多彩的,不仅采用具体化的意象来表达,而且也加入了抽象化的意象作支撑。如果说黑色、十字架等是具体化的意象,那“性”这个意象则无疑是抽象化了的。

王小波以“性”这一意象作为进入那个时代梦魇般迷宫的指引,凭借其独特而生动的狂欢化叙述,在一个特殊的年代里凸现了高贵的人性力量,同时也与残酷而罪恶的现实形成了强烈的反讽。在白银时代里,生存的本相就是“无我”,人是一个干瘪的符号。所有的生活都在一套循环的模式里进行着,服从是人生存的前提条件,人被围困在极端严密的荒谬情境中。这种被管制与束缚的极端状况就是,连最隐私的夫妻生活都要在权力的安排和指挥下进行。在《未来世界》中,性生活都被编号和按顺序进行,从M1到M2,再到M3……活生生的性欲望变成枯燥的、毫无感情的性交,最后导致女人们变成了性冷淡的患者,男人则变成性无能。极权不仅禁锢了人的行动与思想,还管制了人的感情生活。人的性生活被压抑,这无疑是权力实施的最极端状态。对这个荒诞的时代,性权力不再是人类与生俱来的基本权力。对此,王小波文学想象的方式就是描写肆无忌惮的性爱,以此来对抗乌托邦的禁欲主义倾向。

性是未来世界的禁忌,因为它不利于社会的稳定。回顾中国的历史,中国共产党在建党之初就十分强调道德的力量,而性规范是道德领域中的关键。所以,为了彰显其道德力量,中国共产党制定了一套严格的性规范,在人民群众内部流行着极为严重的禁欲主义,这一观念在文化大革命中达到顶峰。文革时期是对乌托邦理论的实践,其结果是每个人都面临着严重的个人生存危机。在王小波的《白银时代》中,狂欢化的性描写就是对乌托邦中禁欲主义的戏说与解构。

“我”和同事在停车场中遭到抢劫,一帮女孩要抢“我”的内裤,“我”脱掉裤子,露出硕大的阳具,女孩们看到后吓得尖叫一声,四处逃散。生在白银时代的人谈性色变,看到异性的生殖器时惊惧万分。这说明性在这里受到了一种病态的压抑。就像《李银河说性》中所说的:“肉体是内心罪恶的证据,女人的全身和男人的腰部以下都是恶魔的杰作;性欲的满足是俯身试毒……性交是令人作呕的,是污秽和堕落的,是不体面的,是不洁的,是可耻的,是一种玷污。”52王小波对这种荒唐情节漫画式的描写讽刺了乌托邦中畸形的性观念。

在王小波的笔下,赤裸率真的性生活话语成为解构乌托邦中专制与禁欲主义的武器。他通过性描写来暴露时代的尴尬,宣示个体生命与群体社会的对峙。小说中,在老师的卧室里,“我”抱着她,侵犯着她的身体;“我”和F在床上做爱,不止不休,而且是在大天白日;“我”和师妹对彼此都很有兴趣,每天都做爱;小舅和小舅妈做爱,每次都兴奋异常,大声嚷嚷,而且他们在碱厂也肆无忌惮地做爱。碱厂是劳改的场所,是一个带有政治性的代表权力的管制工具,如同监狱。这里,性的迷狂与极致状态亵渎着国家政治,消解着乌托邦的神圣与严肃。性爱的狂欢话语是对乌托邦所标榜的道德高尚与趣味高雅的戏谑与嘲讽。

王小波不仅大力张扬书写性爱,而且选择了性爱关系中最惊世骇俗的施虐受虐模式,即在中国文学中至今存在争议的虐恋模式。这对于他批判传统专制文化和道德更具颠覆性的意义。他笔下的性有时是一种隐喻,影射权力关系,尤其是虐恋关系中的性。虐恋更像是一种游戏,小说中有“我”与女友虐恋性游戏的情节,还有小舅与舅妈的虐恋。在这种游戏中,权力关系是开放的,角色可以改变:主人可以变成奴隶,奴隶也可以变成主人。而在现实生活中是绝不会有这种情况发生的,权力关系都是固定的,不能随意改变。所以,虐恋是对现实权力关系的机智策反。王小波在游戏中颠覆了权力,同样是反乌托邦的一种表现。

无论是乌托邦文学还是反乌托邦文学,都是作家对人类生存状态的反思,是人文关怀的表现。王小波的《白银时代》与其他反乌托邦的小说有着同样的精神内涵——人文主义关怀和自由主义立场。人们幻想乌托邦,这是人类向往真善美的天性使然。它寄托了尘世人的一颗超凡脱俗的心灵。王小波认为文革时期就是一次乌托邦的实践,他经历了,于是清醒了。他希望乌托邦永远是人类美好的梦境,存在于幻想之中。因为乌托邦一旦付诸实践,就将会是对理想乌托邦的背叛,会发生本质性的变化。王小波曾在《沉默的大多数》中说:“作为一种制度,它确有不妥之处,首先它是一种极端国家主义的制度,压制个人;其次,它僵化,没有生命力;最后……它规定了一种呆板的生活方式,在其中生活一定乏味得要死……乌托邦是前人犯下的一个错误,要让后世的人都到其中去生活,就是一种极其猖狂的狂妄。”135

王小波的反乌托邦叙事把着眼点放在历史和现实的种种不合理现象上,将这种弊端或缺陷在乌托邦的想象中放大,借对未来场景的设置来寄托作者对民族历史和现实的批判与反思。王小波通过黑色意象表达了对白银时代压抑与平庸的拒绝,借用十字架意象传达了对刑罚与残忍的不满,运用性意象反抗了乌托邦的禁欲主义。通过对3种意象的渲染,作者对自由的渴求和对斑斓世界的向往得到了张扬。他以独立特行的态度和拔出流俗的精神追求成为一代人的偶像,并为其后来的研究者留下了无尽的话题。

参考文献:

[1]韩袁红.王小波研究资料.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9.

[2]王小波.王小波文集.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

[3]王小波,李银河.思想者说.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2005.

[4]江溯.权力技术与刑罚.国家检察官学院学报,2009,17(5):90.

[5]王小波.王小波文集.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9.

[6]李银河.李银河说性.哈尔滨:北方文艺出版社,2006.

[7]王小波.沉默的大多数.北京:中国青年出版社,1997.

Imagery’Game of Signifier and“Dystopian”Narrative

Based on Wang Xiao-bo’sTheSilverAge

FU Long

(School of Liberal Arts,Hebei Normal University,Shijiazhuang,Hebei 050024,China)

Abstract:In his The Silver Age,Wang Xiao-bo places the story time in the future and in accordance with the logic of perfect utopia he constructs a fantasy world,which alludes to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period.He thinks that the Cultural Revolution is a utopian practice,but in this world full of despotism and totalitarianism,there is no individual freedom and the nation loses its vitality.Wang Xiao-bo uses a variety of heavy,depressive or orgiastic images to express his dislike of the dull,rigid and autocratic life,and sneer at that ridiculous and ignorant world.Shaping such an absurd silver age embodies his dystopian complex.Therefore,the images full of signified meanings are his very sober narrative strategies.

Key words:Wang Xiao-bo;TheSilverAge;blackness;Cross;sex;dystopia

(责任编辑白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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